有时候,我以为自己已经释怀了。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甚至觉得一切不过是我的头脑虚构出来的故事,我们没有交换过身份,没有做过类似的游戏,我就是我,我一直是艾丽。

但在我的脑海里,仍有许多和过去的一切格格不入的地方——某天,我们在人行道上蹦蹦跳跳,紧紧攥着购物袋,里面装着各种颜色的上衣;阳光明媚的下午,妈妈却穿着晨衣,躲在低垂的窗帘后,黯然神伤;某天,他们放下一只有一人高的箱子,告诉我们里面的大娃娃是爸爸,我们必须鼓足勇气,接受了这一切。这些事就像难以拼凑的碎片——散落在沙发的背面,等待着某天胡佛牌吸尘器从天而降,把它们全部带走。

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词语开始和我玩捉迷藏,我想抓住它们,但它们溜走了,被赋予了新的含义。“妈妈”“爸爸”“妹妹”“阿卡拉”“双胞胎”——它们失去了本来的意义。它们一起坐在角落里,窃窃私语,变着法子欺负我。学校的老师要我写故事,我只能呆坐着,盯着纸上的线条,想着词语是如何骗人的,我身边的汉娜·C则低着头,吐着舌头,盯着自己写出的一个个单词,编造无聊透顶的故事,比如她去米尔顿凯恩斯看爸爸啊,比如公园的跷跷板附近的沥青石子地应该重新铺上点别的什么。

因西班德小姐来收作业的时候,看着我空白的作业本,摇着头。

“噢,亲爱的艾丽,”她说,“又是糟糕的一天,你觉得呢?”

但我觉得交白卷没什么不好的,总比一团糟好,如果我真的把脑袋里的想法写出来,准是一团糟。

许多时候,我还是会悲伤。我被所有人远远地甩在身后,我感觉自己生活在隧道里,只能通过小小的出口看到外面的世界。如果我伸出手指挡住出口,世界就消失了,什么都没有了,我将置身在彻底的黑暗中。午餐时间,我只能坐在长凳上,抱着胳膊,戴上帽子,拉紧帽子上的绳子。

一旦我流泪了,就会有人时不时地问候我是不是还好。比如,过去一年里,女孩们会来看看我,其中一位长大之后想去托儿所工作。其他时候,负责食堂的卡特琳娜女士会走过来,坐在我身边。卡特琳娜从另一个国家来,她的口音和可乐瓶一样生硬,如果有人来抱怨高年级的男孩子偷了他们的球,她只会念叨着类似“找东西的人自己留下,丢东西的人自己擦泪”之类的话。

许多时候,坐到我身边的人会问我是不是还在为爸爸的事伤心。有时,我会点点头,回答“是的”,博取他们的同情,这样如果他们有糖就会分我几颗,尽管我脑海中关于爸爸的记忆只剩一道暗淡的身影,他的脸孔我也早已辨不清了,记得的只有小屋子里的《虚空的造物》。如果问我的是卡特琳娜,我会摇摇头,不再说话,接着她会对我讲她的父母是怎么失去房子的,而他们是如何为国家累死累活,还有我们根本不了解我们的国家。

但很快,我就开始讨厌人们因为爸爸的事同情我,于是,有人再问我发生了什么,我就开始编故事。比如,有时候,我是因为叔叔失业了而伤心;有时候,我是因为那个躺在医院里的小弟弟。编故事让我感觉好受些,但从某种程度上也让我更加伤心,因为我会嫉妒身处新麻烦的自己,我也希望能有自己的麻烦。我想象着自己正站在保温箱旁边,弟弟躺在里面,妈妈和阿卡拉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满怀爱意地安慰我,我想象着那个站在保温箱旁的自己一定很忙碌,能派上很大用场,因为我可以轻抚弟弟的眉毛。我还会想象自己正和大人们一起吃着晚餐,这时,我突然站起身,建议叔叔找一份新工作,所有人都对我另眼相看。

有时候,故事未免太戏剧化了,有些失控,我不得不谨慎些。比如那个想去托儿所工作的吉马会翻着白眼告诉我,他们不会把长大了的婴儿放在保温箱里。我只好点了点头,说通常情况下确实如此,但我的小弟弟病得太重了,医生们技术高超,决定尝试所有办法。我的话得到了那些看起来聪明的大姑娘的肯定,她们似乎常常听到类似的事,我暗自欣喜,心里乐开了花。

如果外面人太多了,我会进来,溜到走廊里,去考特尼夫人的办公室。办公室大门上写着“福利”。我会用手摸着额头,翻白眼,说我感觉头昏眼花,脑壳里疼极了。我这么说的时候,通常头痛已经传到了背上,我不得不在那个散发着游泳池的味道和药味的床上躺下来,看着橘黄色的灯光和床尾的虫卵贴纸发呆。那是一只巨大的虫卵,看着就像长着尖牙的土鳖虫。虫卵眼神凶恶,我从床上抬起头看着它,我多么希望它活过来,把艾丽吃得一干二净。尽管这些都只是我脑海中的想象,但还是让我轻松了许多,至少我看不到她和杰西卡、夏洛特还有其他人一起东游西逛了。

不过有时,我打量着艾丽,还是能看出她在说谎。她的眼神总是躲躲闪闪的,嘴巴有点歪,好像舌头正从里面伸出来想要阻止她说什么。她会别过脸,鼻子挺得高高的,好像她就是我,但我知道在她的心备受煎熬。很快我就知道过去的一切并不是我想象出来的,因为这些事实也藏在她的记忆里。她那儿也有一份同样的记忆,无论她怎样伪装,无论她怎样顶着本属于我的名字炫耀她的舞步,也无法掩饰她偷了我的名字这个事实。过去的一切就像石头砰地滚落在草地上,无法掩饰。她永远是艾丽,假装成我的艾丽。

这些清醒的念头不时击中我,就像大海轻抚着沙滩,就像一双坚定而温暖的手轻抚我的背脊,就像有人唱出一串河流般婉转的音符,在风中飘荡。这些时刻,虽然短暂,却分外平静。

但很快又是乌云密布,一切又重新消失在迷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