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走一小段楼梯,就是诊疗室了。你只需要走进去,报你的名字,他们就会让你等着。接着,你会看见人们进进出出。等到最后,你几乎以为自己再也出不去了,这时,他们终于喊你进去了。其实,你并不介意等太久,这样你就不用上学了,换句话说,今天你就不用担心自己会变成艾丽,或者至少你穿着艾丽的外套,戴着她的围巾,沿着小路走进大门时,不会遇到教室里那种充满警惕地盯着你的目光。

我在等位,妈妈则看起了杂志。我们都坐着,我双脚蹬着前面的沙发的靠背,直到妈妈露出“你别在我面前丢脸”的眼神。我只得想出另一个游戏,我看着屋子里的每个人,给他们一个身份。正对面,是一个吃薯片的胖女孩,她的妈妈也很胖。女孩吃了太多薯片,她自己都快变成一颗土豆了,如果我们不多加小心,很快这里就会出现一种穿着她的校服的蔬菜,我们可能会用她做汤。我想象着一颗大土豆从带黄色边线的蓝色套头衫里伸出脑袋的场景,差点笑出声来,但我没有笑,因为怕妈妈嫌弃我。

鱼缸附近坐着一个脑袋很大的男孩,他妈妈陪着他。他妈妈穿着一件柔软的裙子,裙子颜色和玫瑰草莓巧克力的夹心一模一样,每隔一两分钟,她就会冲小男孩笑笑,抚摩他的大脑袋,好像他身上每一处都是宝贝一样。她是哈尼萨克女士。

(真的是人如其名。)

接着是两个脾气暴躁的男孩,他们坐在那儿咬牙切齿,不停地吸着嘴巴好像要把自己的脑袋吃掉。我对妈妈说到这些,她却对我说,这么指指点点很粗俗,而且他们很可能是在嚼口香糖。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也就坐着,和他们一样嚼着我的口香糖,我的嘴巴一开一合,发出农场上的牛一般的咀嚼的声音,直到妈妈发出嘘声:“看在老天的分上,艾丽诺,别丢人了。”

这时,我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因为只在重大节日之类的严肃场合才有人喊“艾丽诺”。我只好安静下来,把手指从嘴巴上方拿下来,静静地等着。

进去之后,先要等一会儿。会有一个穿着西装的长者出现,问妈妈一些问题,填一张很复杂的表格。他填得很仔细,仿佛马上会有老师来,他要确保所有信息正确无误,否则会被老师批评。我四下打量着房间,看见了许多玩具。架子上摆着书,书前面是玩具,地板上则是用箱子装着的玩具。要在平时,我一定高兴极了,但现在我有些难受,真希望这些玩具并不属于这地方。比如,妈妈身边的架子上的芭比娃娃就缺了一条胳膊,再比如有人用蓝色的圆珠笔在薯头先生的脑袋上乱涂乱画,你往盒子里面看了看,发现饥饿的河马里的游戏球一个都不剩了。所有的玩具都像是被玩坏了,现在没人把它们放好,让它们晚上好好睡上一觉。

我很想问我能不能起身去看一下角落里的《威力在哪里?》,但很快他们话锋一转,好像我们是坐在电视里,有人摁了摁某个按钮,我们就切到了另一个频道。

“那么。”那个被称作帕林医生的男人把手在膝盖上拍了拍,靠近我,“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有许多烦心事。”妈妈说,“今年开始,她的学习成绩突然下滑,其实,从小到大,她做什么事都比姐姐落后一步,但过去的几个月里,她似乎落后太多了。”

“哦——嗯。”帕林医生说着,开始在另一张纸上记录起来。

“另外还有一些古怪的举动。”妈妈说着,她脑袋后面的芭比娃娃对我使了个眼色。

“哦?”帕林医生抬高声音,用余光打量我。

“是这样的,比如,上星期她躲在公园里,不肯回家。”妈妈说,“那天晚上有朋友来探望我们,你能想象到有多尴尬吗?贺瑞斯和我整晚都在找她。”

“贺瑞斯?”帕林医生有些疑惑。

“我的——男朋友。”妈妈说。

“我知道了。”帕林医生说,“那么贺瑞斯住在——”

“我们同居了,是的。”妈妈用尖细的声音回应道,通常她会用这样的语气说“厕所”一类的词,所以这时像是有什么人在屋子里喷了空气清新剂一样。

那个芭比娃娃也摇了摇头,露出拉屎一样的表情。

“我明白了。”帕林医生说着,头也没抬,奋笔疾书,“有多久了?”

妈妈的脸红了,摇了摇头。我还以为妈妈会对帕林医生说“别多管闲事”,但她只是压低声音回答道:“从八月开始。是的,八月份。”

“哦——嗯。”帕林医生一边回应,一边继续写,“那么这些问题——”

“就在这个学年开始之前,”妈妈说,“但我肯定这和刚才提到的那件事没关系。贺瑞斯是个好人。他很善良,值得信赖。遇见他,简直是我们的福气。”

“嗯。”帕林医生一边说,一边翻了翻笔记,“有多久了,从你丈夫——?”

“你是指自杀吗?”妈妈说着,皱了皱鼻子,“到今年春天就三年了。”

我又抬起头看了一眼芭比娃娃,现在她一动不动。

“我知道了。”帕林医生说,“艾丽诺经常谈起他吗?”

“事实上,并没有。”妈妈说着,用涂成红色的指甲捻住裙子上脱掉的一根丝,“我们都不常说起。那天还有那天的许多事,如今在我的脑海里不过是一片空白。我想,两位小姑娘记得的只会更少。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她们才四岁,在那之前,他也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所以……”

“嗯。”帕林医生放下笔,犹豫了一会儿。

“她现在还会编故事了。”妈妈急忙补充道。

“哦?”帕林医生问,重新拿笔记录起来。

“都是些疯话,她一直说姐妹两人互换了身份,说得像真的一样,我们的耳朵都快长茧了。”

“嗯。”帕林医生看着我,“那么她的姐姐——”

“很棒,”妈妈说,“就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如果要说有什么变化,实际上,今年她的学习成绩又进步了。”

“哦——嗯。”帕林医生说,“还尿床吗?”

“哦,是的。”妈妈回答,“有好几次。”

我的脸不禁红了,仿佛妈妈未经允许就掀起我的裙子,把我的底裤露出来给帕林医生看。而且,过去,尿床次数更多的是艾丽。我抱着胳膊,怒气冲冲地看着帕林医生。

“哦——好的。”帕林医生继续问,“会大便失禁吗?”

“没有。”妈妈回答。

他们若无其事地聊着,好像根本没有冒犯谁,也没有谁会觉得尴尬,只有我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突然帕林医生向我凑过来,他的手又重新放回腿上,这一次他点点头,冲我微笑,好像他真的希望听我告诉他什么,而不是任由妈妈继续说下去。

“现在,轮到艾丽诺了。”他用歌唱般的语调说着,就像儿童电视节目里的角色那样,“全都告诉我,怎么样?”

我抬起头,凝视着他的眼镜和鼻子,它们让我觉得恶心。我想告诉他,关于艾丽、阿卡拉、妈妈、玛丽、克洛伊的一切,还有所谓的病,但它们就像某种不可言说的东西,哽在喉咙里。这些事,三言两语说不清,就像蚂蜂一样挤成一团,刺痛着它们能触及的一切。最后,我只是坐着,看着帕林医生的臭嘴,还有那双洞悉一切的双眼。

“说吧,艾丽诺,”妈妈说,“告诉医生发生了什么事。”

她脑袋后面的芭比娃娃脸色一变,本来友善的脸变得很严肃,像是在思考什么:我大概也出问题了,但好在我不是她。

我张开嘴,但什么也说不出来,词语似乎扭打在一起,被帕林医生的无聊问题难住了,只能沉默以对了。于是,我又把嘴巴闭上了。

“嗯。”帕林医生说。他又在纸上奋笔疾书起来。“说说交换身份的故事吧。”他说,“这种事也不是没可能发生的,对吗?”

妈妈的脸红了,芭比娃娃也躲到了她额头后面。我怒火中烧,那些没能说出的词语累积在身体里,像气球一样越胀越大。

“你是在说我连自己的孩子都分不清吗?”她用那种“立刻把你们经理找来”的声音回应道,“这七年里,我一手把她们养大,自从她们的父亲……生病,不是吗?我牺牲了自己的利益和幸福,只为她们能够干干净净、吃饱穿暖,从没有向别人请求过帮助,不是吗?我都这样了,还算不上称职的妈妈吗?”

房间里就像有橡皮圈砰的一声断了,空气不停地震荡。就在我的耳膜被弹到、不知所措的时候,帕林医生举起了手。

“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萨里斯女士。”他说,“这很重要,因为我们要排除各种可能性……”

“好吧,你现在可以开始研究其他更实在的可能性了。”妈妈说,“我的意思是,没有人能真的弄清楚那件事到底造成了怎样的影响。现在又发生了这样的事——”

但是不管妈妈接下来说的是什么,都不会被人听见了,因为突然间词语的气球爆掉了,变成了一连串咆哮,从我的嘴巴里奔涌而出,充斥着整个房间。我起身,奋力冲到书架边,坏掉的玩具正在那儿窃窃私语,我双手一挥,把它们狠狠地摔到了地上,它们在地上滚动着,后面的书也掉了下来。之所以这么做,不过是我一厢情愿地觉得,这样一来它们过去犯的错就会一笔勾销,它们的处境也会因此改善。一次又一次。一把又一把。芭比娃娃、被涂得乱七八糟的薯头先生,还有被孩子的手摸过太多次而变得黏糊糊的积木,都掉在了地上。有人伸出手想要牵住我,也被我打开了,我大喊着,挥着手,不想停,不想放手,不想再保持安静,不想重新坐回去。没有什么能让我静下来,没什么能阻拦我。我不想,不想,一点也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