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和凯蒂一起在舞台从事我从未学过、渴望过,而且——如我所想——没有天分的工作,使我惊慌不已。

“不。”那天下午,当我终于明白瓦尔特的意思时,我对他说:“绝对不行,我不行。你们该知道我会让自己出丑——还会连累凯蒂!”

瓦尔特不肯听我的话。

“你还不明白吗?我们寻找能使表演真正令人难忘的特别之处,已经有多久了?就是这个!双人表演!一位士兵——和他的同袍!一位士绅——和他的密友!最重要的是:两位穿着长裤的可爱女孩,而不是只有一位!你什么时候看过这样的表演?这会造成大轰动!”他说。

我说:“假如有两位凯蒂·巴特勒一起表演,这可能会造成轰动。但要是凯蒂·巴特勒和她的服装师南茜·艾仕礼,这一生中从未唱歌——”

“我们都听过你唱歌,听了上千次了,很好听。”瓦尔特说。

“我没跳过舞——”我接着说。

“哎,跳舞!不过是在舞台上曳步而已,只有半条腿的呆子都做得到。”

“我从没在观众面前唱高音——”

“快调!”他随意地说,“凯蒂可以负责快调的部分!”

我笑了,却饱含恼怒,然后转向凯蒂。到目前为止,她没有加入我们的对话,站在我身边咬指甲,眉头皱在一起。我问:“凯蒂,看在老天的分上,告诉他,他在说什么疯话!”

她没有回答,漫不经心地继续咬指甲。她看着我,看着瓦尔特,又眯眼看着我。

“可能行得通。”她说。

我跺着脚,“你们两个都疯了!想一下自己在说什么。你们出生于演艺世家,从小在这种地方长大,在这里就连那只笨狗都会跳舞。四个月前我还在惠茨特布尔卖牡蛎!”

瓦尔特回答:“在贝西·贝尔伍首度登台的四个月前,她还在纽卡特靠剥兔子皮维生!”他把手放在我的手臂上,和善地说:“南儿,我不是在逼你,但至少让我们看看行不行得通。你可以拿一套凯蒂的西装,好好穿上它吗?还有凯蒂,你也去换衣服。我们来看看你们俩站在一起的样子。”

我转向凯蒂。她向我耸了耸肩,“有何不可?”

我每天整理这么多美丽的服装,却从没想要试穿,或许是很奇怪的事,但我的确没想过。外套和硬草帽上的装饰都很新奇,具有那个美丽早晨的朝气;只是凯蒂的服装似乎太美丽、太特别——最重要的是,太有她个人风格,对于制造她独特的魔力与华丽而言太重要——我因而穿不起。我细心整理清洁它们,却从没在镜前,拿起一件比在身上。现在我发现自己半裸着站在寒冷的卧房里,凯蒂拿着衣服站在我身边,我们的角色好像对调。

我脱下裙子和衬裙,扣上衬衫纽扣。凯蒂找到一套黑灰色礼服让我穿,也为自己准备了一套类似的服装。她打量着我。

“你得脱掉内裤,”凯蒂轻声说——门虽然紧闭,还听得到瓦尔特在外面起居室踱步的声音——“否则会在长裤里窝成一团。”

我脸红了,将内裤自大腿褪下,并将它踢开,身上只剩衬衫和一双拉到膝盖的丝袜。在我小时候,曾经穿过哥哥的西装去化妆舞会,然而那是很多年前的事。现在,将凯蒂美丽的长裤拉至我裸露的臀部,并在凯蒂穿过的地方扣上纽扣,是截然不同的。我走了一步,脸涨得更红。我觉得自己好像从没长过脚——或者说,我从来不知道,身上长了两只脚是什么感觉。

我走向凯蒂,把她拉向我。“真希望瓦尔特不在外面。”我对她耳语——事实上,穿着这样的服装拥抱她,加上瓦尔特就在附近,却浑然不知,是一件更刺激的事。

这种想法,以及接着而来的无声亲吻,使长裤感觉起来更怪异。当凯蒂走去穿她的服装,我有些好奇地看着她,“你怎能每天晚上穿成这样,站在一整厅陌生人前,却不觉得怪?”

她系上吊带扣环,耸耸肩,“我穿过更蠢的服装。”

“我说的不是怪。我是说,如果我穿着这些衣服站在你身边,”我往前走了几步,“喔,凯蒂,我无法不亲你!”

她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再摸摸发际,“你得习惯的,为了实现瓦尔特的计划。否则——这会是多么愚蠢的表演!”

我笑了,但“瓦尔特的计划”这几个字却使我的胃突然垂向一边,我的笑声听起来十分空洞。我看着自己的腿。这条长裤对我而言太短了,脚踝处还露出丝袜。我说:“这行不通的,凯蒂,对不对?他该不会真的认为这行得通吧?”

他真的认为。“喔,太好了!”当我们终于换好衣服一起现身时,他大叫:“喔,太好了,可是看看你们的队形!”我没见过瓦尔特这么兴奋。他要我们站在一起,搭着手臂,然后要我们转过来,再跳一次刚才他看见我们跳的舞。他全程眯着眼走在我们身边,摸着下巴点头。

瓦尔特对我说:“我们得买你的服装,当然啦,应该是好几套,来搭配凯蒂的服装。那很容易安排。”他从我头上拿下帽子,我的辫子垂至肩膀。“你的头发得打理一下,不过至少发色相当完美——和凯蒂成对比,这样坐在顶层的观众才容易分辨你们。”他使个眼色,手摸着头,站着打量我一会儿。瓦尔特已经脱下外套,穿有白领子的绿衬衫,他一向打扮得很花俏,衬衫的腋窝处因为汗渍而暗沉。

我说:“你是认真的吗,瓦尔特?”

他点点头,“南茜,我是认真的。”

那天的整个下午,他让我们忙个不停。我们原先计划的出游,完全被忘得一干二净,他付钱打发走等候的车夫。房子空无一人,我们用丹蒂太太的钢琴卖力练唱——现在我也一起唱,并非像从前那样,有时候接替凯蒂的歌声,而是试着和她一起唱。我们再次唱着瓦尔特刚刚听到的歌,“要是我不再爱她”——但是,我们现在不太自在,唱得相当难听。我们试着唱一些我在坎特伯里艺宫听凯蒂唱过,并熟记在心的歌,这些歌唱起来好听多了。最后我们试唱一首新歌,是当时西区的流行歌——关于有个人在皮卡迪利闲逛,口袋里全是金镑,引起所有小姐侧目、微笑、使眼色。直到现在都还有风流小生唱这首歌,但最早是由我和凯蒂一起同台演唱,当天下午我们练唱这首歌时——把原歌词的“我”改成“我们”,搭着手臂合唱,在客厅的地毯上跳舞——唱得比我所想的甜美欢乐。我们唱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每唱一遍我就愈放得开、愈愉快,也愈来愈不觉得瓦尔特的主意很蠢……

最后,当我们的嗓子变得沙哑,满脑子都是金镑和对小姐眨眼时,瓦尔特才合上琴盖,让我们休息。我们煮了茶,闲聊其他事。我看着凯蒂,想起还有另一个令我快乐的理由,开始希望瓦尔特离开。这个想法加上身体的疲倦,使我对他爱理不理:我想他以为自己让我操劳过度,所以很快便告辞。当门在他身后关上时,我起身走向凯蒂拥抱她。她不让我在客厅亲她,但过了一会儿,她带我穿过阴暗的屋里,回到我们的卧房。虽然我已经习惯在瓦尔特面前穿西装走路,但在这里,西装再度让我别扭起来。当凯蒂脱下衣服,我把她拉过来,她的臀部贴在我穿着长裤的腿间,感觉很猥亵。她的手轻轻地在我的纽扣间游移,直到我因为要她而浑身颤抖。她脱下我的衣服,我们像被单下的两个黑影,裸身躺在一起。她缓缓抚摸我。

我们躺在一起,直到有人甩开正门,我们听见丹蒂太太的咳嗽声和土嬉在楼梯上的笑声。凯蒂说该起来穿上衣服,否则别人可能会起疑,这是我那天第二次睡眼惺忪地躺着看她梳洗、穿上丝袜和裙子。

当我看着她的时候,我将一只手放在胸上。那里有种单调的运动,像是某种伸缩,或是正在融化,我的胸部就像是温热蜡烛的柔软外层,正因燃烧的烛心而坍塌。我叹了一口气。凯蒂听到了,看到我扳着的脸,走过来移开我的手,双唇轻柔地吻在我的心口上。

我当年十八岁,懵懂无知。那时我想,我愿为爱她而死。

我们没再见到瓦尔特,也没再谈过他计划把我送上台和凯蒂一起表演的事。直到两天后,他来丹蒂太太家,带着一个包裹,上面标着“南儿·艾仕礼”。那天是除夕夜,他过来吃晚餐,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听新年钟声。当布里斯顿教堂的钟声响起,瓦尔特举起酒杯大喊:“敬凯蒂和南儿!”他注视着我,接着注视凯蒂——而且更久。“敬她们的新合作关系,希望在一八八九年以及往后,都为我们带来名利!”我们和丹蒂太太、教授围坐在桌旁,加人他的祝贺,举杯敬酒。不过我和凯蒂交换了一个迅速、秘密的眼神,我带着一点无法压抑的胜利与欢愉的刺激快感,心想:可怜的人啊!他怎能明白我们真正庆祝的是什么?

这时瓦尔特才送给我包裹,面带微笑看我拆开。我已经知道里面装的会是什么:一套由丝绒和斜纹布制成的舞台西装,符合我的尺寸,和凯蒂的一套西装同款——不过却是蓝色的,搭配我眼睛的颜色,她的则是棕色。我将衣服抵在身上,瓦尔特点头,“这样就完全不同了。赶快上楼换,再来看看丹蒂太太怎么说。”

我照他说的做,停顿片刻,观察我在镜中的模样。我穿上一双自己的黑色靴子,并把头发塞入帽内。我将一根烟放在耳朵上,甚至还脱掉胸衣,使平坦的胸部变得更扁。我看起来有点像哥哥戴维——也许更英俊。我摇摇头。四天前我站在同处,惊奇地看着自己打扮得像成熟女人。现在,在悄悄去过一家裁缝店后,我变成了男孩——一位穿着有纽扣的衬衫和腰带的男孩。这种想法是十分放浪的,我颇感罪恶。我随即下楼到客厅,将双手插进口袋,在所有人面前摆姿势,等着接受赞美。

然而,当我站在地毯上转圈时,瓦尔特却显得有些压抑,丹蒂太太则是若有所思。当我接受他们的要求,牵起凯蒂的手,合唱快板时,瓦尔特往后退,皱起眉头摇头。

“不太对劲,我不想这么说,但是——这行不通。”他说。我惶恐地转向凯蒂。她正在拨弄项链,吸吮链子,还用牙齿嗑珍珠。她一脸严肃地说:“有些地方怪怪的,但我说不上来……”我看着自己。我将双手伸出口袋交叠,瓦尔特再次摇头。“衣服完全合身,颜色也没错。就是有些地方——不太讨喜。是什么呢?”丹蒂太太咳了一声。“走前一步。”她对我说。我照做。“现在转身——这就对了。现在请你帮我点烟。”我也照做了,等着她抽烟与接着会出现的咳嗽。

“她太逼真了。”最后,她对瓦尔特这么说。

“太逼真了?”

“太逼真了。她看起来像个男孩。我知道她本来就是这样,然而,如果你听懂我的意思,她看起来像个真正的男孩。她的脸、体型和站姿都是如此。不应是这样的,不是吗?”

我觉得再尴尬不过。我望着凯蒂,而她回以不安的一笑。瓦尔特却松开眉头,睁大蓝眼,就像小孩一样。“可恶,丹蒂太太,但你说得对!”他将手放在额头,往门走去。我们听到他沉重、快速的踩楼梯声,也听见从我们头顶房间传来的脚步声,那是西姆斯和珀西的房间,接着听见甩门声。当他回来时,拿着一些物品的奇怪组合:一双男鞋、一只缝衣篓、一些缎带和凯蒂的化妆箱。他将这些丟在我面前的毯子上。瓦尔特急促地说:“抱歉,南茜。”便脱下我的外套和靴子。他把外套和缝衣篓递给凯蒂,指着缝线说:“弄一些褶裥到腰的地方。”他把靴子扔在一边,换上一双鞋子——是西姆斯的低跟鞋,看起来很小且精美,瓦尔特在花边系上锻带蝴蝶结,使其看来更加精美。为了凸显蝴蝶结,加上我现在没穿靴子,变得比较矮,他拉起我的裤头反折。

瓦尔特抓着我的头往后仰,从凯蒂的化妆箱里拿出口红和睫毛膏,有如女孩般温柔地画在我的嘴唇和睫毛上。他从我的耳上抽出香烟,扔到壁炉里。瓦尔特转向凯蒂,弹了一下手指。她受到急切的气氛影响,开始照他的指示缝线。凯蒂将外套高举到脸颊的位置,以咬掉多余的棉线,当她做完后,瓦尔特接过外套让我穿上,并扣上我胸前的纽扣。

他往后退,抬起下巴。

我再次看着自己。我的新鞋看起来很女孩子气,像是表演童话剧的男孩穿的。长裤稍微变短,折线弄乱了。外套在腰的上下部分略微向外展开,好像要显示我的臀部和胸部——穿起来却比原先更紧,也很不舒服。我当然看不见自己的脸,得转身斜视火炉上的一张照片,看着自己反射在雷克帝·杰克的红鼻子和胡须上的眼唇。

我看着其他人。丹蒂太太和教授露出微笑,凯蒂的不安消失,瓦尔特脸红了,似乎惊叹于自己的杰作。他交叉双臂。

“太完美了。”他说。

之后,尽管我的打扮并非全然男性化,我却以扮成男孩的方式迅速展开演艺生涯。隔天瓦尔特把我的衣服送去给裁缝重制,一周内,他便从一位欠他人情的经理那里借到音乐厅和乐队,要我和凯蒂穿上搭配好的衣服在舞台上练习。那和在丹蒂太太家客厅唱歌是天渊之别。陌生人、黑暗而空荡荡的音乐厅令我惊慌失措,全身僵硬而别扭,无法跳凯蒂和瓦尔特耐心教我的简单舞步。最后瓦尔特给我一根手杖,说我只要倚着手杖站立,让凯蒂跳舞就好。这样好多了,我比较自在,歌也再次唱得动听。当我们唱完歌,练习鞠躬回礼的时候,乐队有些人对我们鼓掌。

凯蒂拿了一杯茶坐下,瓦尔特却一脸严肃地带着我离开,来到前排的一个座位上。

他开口:“南儿,我一开始就告诉过你,我不会逼你,而我说到做到。如果我强迫一位女孩上台唱歌,就等于放弃了我的事业。你知道有多少人做这种事,很多人什么都不想,只想着自己的口袋。可是我和他们不同,何况你是我的朋友。但是——”他吸了一口气,“我们三个都走到这一步了,你表现得很好,我向你保证,你表现得很好。”

“要是努力的话,或许可以。”我怀疑地说。

瓦尔特摇头,“不只是这样。过去六个月来你难道没努力吗?你几乎比凯蒂更努力,你和她一样熟悉表演,你熟悉她的歌、她的工作——是你教她的,绝大部分都是!”

我说:“我不知道,这一切都很陌生又奇妙。我一生都爱剧院,但我从没想过自己站在舞台上……”

瓦尔特又说:“没有吗?真的没有吗?每当你在坎特伯里艺宫看见诙谐歌手掳获群众时,难道不希望那是你吗?你难道没有闭上眼睛,想象你的名字出现在节目单上,你的号码在号码箱里?你难道不会对着牡蛎桶唱歌?就好像在高朋满座的音乐厅里,让那些小鱼哭泣或放声大笑?”

我咬着指甲,眉头深锁,“全是在做梦。”

他弹了一下手指,“这是构成舞台的基本要素。”

“我们从哪里开始表演?谁会让我们表演?”我说。

“这里的经理。我已经和他谈过了,今晚——”

“今晚!”

“只有一首歌。他替你在节目单上找了个位置,如果他们喜欢你,就会让你留下来。”

“今晚……”我惶恐地看着瓦尔特。他的脸十分和善,眼睛更加湛蓝且真诚。但是他的话令我颤抖。我想着音乐厅,里面闷热明亮,挤满了嘲弄的脸孔。我想着那个舞台,上面宽阔空旷。我想:我做不到,即使是为了瓦尔特,即使是为了凯蒂。

我作势摇头。瓦尔特马上开口,说着也许是从认识他这几个月以来第一次的谎话。他说:“你知道,既然我们押上了双人表演的主意,就不会轻易放弃。假如你不想和凯蒂搭档,会有其他女孩代替。我们可以放出消息,张贴布告,举行面试。你大可不必觉得自己让凯蒂失望……”

我的目光从他转向舞台,凯蒂正坐在一道聚光灯光束的边缘,边啜茶边摆荡双腿,对乐队指挥所说的话回以微笑。我从未想过她可能换搭档——她可能在脚灯前和别的女孩搭肩跳舞,歌声和别的女孩歌声交叠。这比满厅嘲弄的脸孔更可怕,也比在各地舞台上听见嘲笑和嘘声更恐怖……

因此到了当晚,当凯蒂站在舞台侧面,等候主持人唱名时,我站在她身边,画有油彩的脸冒着汗,咬着嘴唇,用力到我以为会咬出血来。我的心曾出于欣赏和情爱,为凯蒂快速跳动,却从未像现在这样剧烈——我以为它会跳出我的胸膛,我以为会因恐惧而死。当瓦尔特前来和我们低语,并在我们的口袋里塞满钱币时,我无法回话。舞台上是杂耍表演。我听见杂耍师跑去接指挥棒时,穿破板子的声音,以及表演结束观众拍手与惊叹的欢呼声。最后传来木槌的声音,杂耍师抓着道具向我们跑来。凯蒂非常小声地说:“我爱你!”我在逐渐升起的布幕下感到半推半就,知道自己得一面走路一面唱歌。

起初,我被灯光照得看不见台下的观众,只能听见他们的窸窣低语声,似乎又大声又靠近,还从四面八方传来。当我终于走出聚光灯的灯光,看见所有脸孔都转向我时,我几乎开始结巴,差点摔倒。要不是凯蒂抓着我的手臂,在乐队的掩饰下低声说:“我们掳获他们了!你听!”我真的会跌倒。我那时听到了,难以置信地发现她是对的:有掌声和充满善意的叫好声,随着我们即将合唱,有一股愉快的共鸣声也逐渐升起。最后,整间剧院充满了欢呼声和掌声。

从来没有事物像这些声音一样影响我。我瞬即想起之前整天都学不会的蠢舞,不再倚着手杖,加入在脚灯前漫步的凯蒂。我明白了瓦尔特刚才到侧面找我们的用意。当我们的新歌接近尾声,我和凯蒂一起走到舞台前方,掏出他先前塞进我口袋的钱币——当然只是些巧克力,包上一层锡箔使其金光闪闪——丢向哈哈大笑的观众。有许多手伸出来抢。

要求安可的声音传来,我们当然没再表演。我们只能在观众还在欢呼、主持人要求安静时,跳着舞回到下降的布幕底下。下一个节目是单车表演,几名表演者匆忙地被请出来接替我们,但即使他们表演完毕,都还有一两声呼唤我们的声音。

我们是当晚的大轰动。

在后台,凯蒂的双唇亲在我脸颊上,瓦尔特的手搭在我肩上,从四面八方传来对我的赞美声,我呆呆地站着,对于赞美既无法报以微笑,也无法谦虚婉谢。我也许花了七分钟,才通过这群欢喜吵闹的人群,但在这短暂的几分钟内,我瞥见了一个关于自己的事实,使我惊讶并为之转变。

这个事实是:身为一个女孩,不论我成就多么了不起的事,都不及我扮成一个带有女孩子气的男孩时,所能享受到的成功滋味。

简而言之,我找到了志向所在。

第二天,我正正当当地去剪了头发,也改了名字。

我在巴特西的一家理发店剪头发,和凯蒂是同一位理发师。他剪了一小时,她坐在旁边看。到了最后,我记得他将镜子摆在围裙前方,以警告的语气说:“你看了一定会尖叫,我每次剪完女孩的头发,她看的第一眼都会尖叫。”我忽然惊慌地发起抖来。

然而,当他转过镜子让我看时,我只是微笑看着他给我的转变。他没有把我的头发理得和凯蒂一样短,依然保持长度,具波西米亚风格地垂放在衣领上,少了将头发拉直变扁的沉重发辫,我的头发出乎意料地变得有些卷曲。理发师在我眉毛上方紊乱的头发涂抹一点发油,使其如猫毛光滑,并像戒指一样金黄。我偏头摸着头发时,觉得脸颊逐渐发烫。理发师说:“看吧,你会觉得奇怪的。”他教我如何戴上刚剪的发辫,就像凯蒂一样,用以掩饰剪短的头发。

我不发一语,并不是因为后悔而脸红。我脸红是因为新剪的发型和裸露的颈子显得帅气。我脸红是因为——就像第一次穿上长裤时——我觉得自己变得激动、身体发热,而且想要凯蒂。真的,我变得愈男孩子气,就愈想要她。

凯蒂尽管在理发师展示我的新发型时露出笑容,当我再戴上发辫时,她的笑容却更灿烂。“这样才对,你穿裙子留短发的模样真可怕!”当我站着掸裙子时,她这么说。

我们回到吉内拉路,发现瓦尔特在等我们,丹蒂太太正端上午餐。我就是在这里取了新名字,搭配我的新发型。

我们在坎伯威尔首演时,觉得用平常的名字也无妨,让主持人以“凯蒂·巴特勒和南茜·艾仕礼”介绍出场。然而现在,我们造成大轰动,瓦尔特的经理朋友提出一纸为期四周的表演合约,询问我们印在海报上的名字。我们都明白基于凯蒂过去半年来的成功,必须保留她的名字,然而瓦尔特说“艾仕礼”这个姓太过平凡,能不能想个更好的艺名?我不太在意,只说想保留“南儿”——因为那是凯蒂为我取的名字。我们吃午餐时,大家提供觉得合适的名字。土嬉提议“南儿·拉芙”,西姆斯说“南儿·赛吉特”,珀西说“南儿·思嘉一不,南儿·席佛——不,南儿·戈德……”每个名字似乎都带来一个崭新、截然不同的我,就像站在服装出租商的挂衣杆旁套上不同外套。

似乎没有一个适合我,直到教授拍着桌子,清清喉咙说“南儿·金恩”。尽管我可以和其他艺人一样,声称我的艺名有段很奇妙或浪漫的故事,像是在某处翻开一本特别的书,看到这个名字,或在梦中听见“金恩”这两字,便无来由地喜欢上。我想不出比事实更好的理由,我们只是需要一个名字,教授说“南儿·金恩”,而我喜欢。

因此,那晚我们回到坎伯威尔时,便成了“凯蒂·巴特勒和南儿·金恩”——换了新名字,延续第一晚的成功。海报上印着“凯蒂·巴特勒和南儿·金恩”,而“凯蒂·巴特勒和南儿·金恩”的排名开始稳定往上攀升,从中间到第二顺位,再到第一顺位。之后几个月,不只是在坎伯威尔剧院,在所有较小型的伦敦剧院,甚至慢慢地,一些西区的剧院亦复如是……

我说不出是什么让观众喜爱看我和凯蒂同台,更胜凯蒂独自表演。一如瓦尔特的预期,我们的组合很创新,虽然几年后就被人任意模仿,但在一八八九年的伦敦剧院、的确找不到我们这样的闭体——这又与瓦尔特的预期不谋而合——对穿着男装的女性,比只有一个穿着长裤、礼帽和鞋罩的女孩更加迷人、刺激且大胆。我知道我们搭配得天衣无缝——凯蒂的棕色短发,配上我光滑闪亮的金发;她穿着一寸高的鞋子增加身高,我则穿着秀气的平底鞋与剪裁出色的订制西装,女性化的线条掩盖了原本瘠瘦的身形。

然而,不论是什么造成了这些改变,都相当成功又不可思议。我们不只和凯蒂之前一样受欢迎,而是真正成名。我们的薪水提高,一晚得到三间剧院,有时是四间表演。现在,当我们的马车塞在路上时,车夫会喊:“我现在载着凯蒂·巴特勒和南儿·金恩,要在十五分钟内赶到霍尔本的皇家剧院!让让路好吗?”其他车夫便会稍微移开马车,让我们通行,并在我们通过时,对车窗微笑并举起帽子!现在也有人送花给我,就像凯蒂一样,现在我也收到晚餐请柬,也有人索取照片、写信给我……

我花了好几周,才了解究竟发生什幺事;花了好几周,才让我相信这一切,相信观众喜欢我。当我终于学会如何爱我的新生活时,便开始疯狂地爱。我想:成功的快乐应该非常容易理解,而表演、扮装、穿美丽的行头、演唱低俗歌曲所带来的乐趣,最令我感到惊讶与刺激,也是我对快乐的新定义。从前我一直很知足地站在舞台侧面,凝视凯蒂站在聚光灯下,和一大群喧闹的观众调笑到。到了现在,我倏地变得乐于面对倾慕和喜悦的眼神:我无法自拔地爱上凯蒂,现在变成了凯蒂,才有一点爱上自己。我赞赏自己的头发如此光滑整齐;我欣赏自己的双腿——当我穿着裙子时,几乎不曾留意,现在我发现自己的腿是如此修长有型。

我的自我赞赏徒劳无益。当凯蒂仍旧在我的自恋占大部分位置时,我不是凯蒂,也不会变成凯蒂。我很淸楚,整个节目依旧属于她。我们唱歌时,主要都是她在唱歌,我偶尔接替她一会儿。当我们跳舞时,都是她跳花步,我只需在她身边漫步或滑歩。我是她的陪衬、她的回音,我是她精心投射在舞台上的影子。但是,就像影子一样,我增添了她以前缺乏的深度。

在当时,我的心无比满足。这是爱,我相信。只要我们表演得愈好,这份爱也就会益发完满。毕竟这两件事——表演,以及我们的爱——并没有太大差别,它们是同时诞生的——或者,我喜欢这么想,二者互为所生,拥有一个共同的形体——当我和凯蒂刚成为情人时,我给了她一个承诺,我当时说:“我会小心的。”我轻声地说,因为我以为那很容易。我遵守承诺,当有别人看见我们,或听见我们说话时,我绝不亲她、摸她,或向她表达爱意但这并不容易,也不随着时间而变得容易,只变成一种可惧的习惯。当我们整晚赤裸缠绵,还得在白天冷静下来,并和她保持距离,怎么可能是容易的事?当我私下凝视她直到眼睛发痛、呼唤她的芳名直到喉咙干燥,还得在其他人面前蒙蔽我的目光怎么可能是容易的事?和她同坐在丹蒂太太家吃晚餐,站在剧院后台、走过大街小巷时,我觉得好像上了铁缚,动弹不得。凯蒂同意让我爱她,说除了当她的朋友,否则这个世界无法让我变得对她具有任何意义。

我是她的朋友,和舞台上的搭档。难以置信的是,和凯蒂缠绵,激情总在阴影下和沉默中,以及半竖起耳朵听着楼梯脚步声的情况下完成——和凯蒂缠绵,与在千万双眼睛前、聚光灯下,以一种我花上数小时才学会的态度,站在她身边摆姿势——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双人表演比观众以为的更复杂:除了我们的歌、舞步、钱币、手杖和花朵的花样之外,还有一种私有的语言,是我们不断巧妙地用以交谈,观众却一无所知的。这种语言不是用嘴说,而是以身体述说,手掌或手指的紧压,手肘轻触臀部、目光注视与否,都是它的词汇,说着:你跳太慢了——你跳太快了——不是那里,是这里——很好——好多了!这就像是我们走在红色布幕前,躺在舞台上亲吻爱抚——还有人为此鼓掌欢呼,甚至花钱来看!我曾对凯蒂低语过,要我穿上长裤站作舞台上,只会让我想亲她,她却这么问答:“那会变成什么样的表演!”然而,那是我们的表演,观众不知道,他们看的完全是另一种表演。

也或许有人看见了……

我曾提及我的仰慕者。她们大多是女孩——天真无邪的少女,她们聚在舞台门口,索取照片和签名,并献花给我们。不过,每十位或二十位这样的女孩中,总会有一两位比别人更积极急切,或是更羞怯别扭;在这些人里,我认出了某些东西。我说不出来,只知道就在那里,那使她们对我的兴趣变得很特别。这些女孩写信——那些信件,就像她们守在舞台大门时的态度般欲言又止。赞赏和讨厌的信件一并而至。“希望你见谅我来信说你非常英俊。”一位女孩写道。另一位写:“金恩小姐,我爱上你了!”有位名叫埃达的女孩写信问我是不是她的亲戚。她说:“我真的很仰慕你和巴特勒小姐,特别是你。能否寄给我一张你的照片?我想放在床边……”我寄给她的是我最喜欢的照片之一,一张我和凯蒂穿牛津裤和戴硬草帽的照片。凯蒂手插口袋,我则搭肩倚在她身边,指间夹根香烟。我签上:“给埃达,来自另一位‘金恩’。”这么想很古怪,那张照片会被钉在墙上,或裱在相框里,那位女孩可能会在解开裙子或躺着做白日梦时注视它。

还有更怪异的请求。我能否送出硬领、西装上的一枚纽扣或一撮头发?我能否在星期四或星期五晚上,戴深红色或绿色的领结,或在翻领上别朵黄花?我能否做个特别的手势,或是跳特别的舞步?——这些来信者会看到我照做,知道我收到她们的信。

当我给凯蒂看这些信时,她会说:“丢掉!那些女孩都疯了,你绝不能鼓励她们。”我知道那些女孩并不如她所说,她们就像一年前的我——不过更大胆,也更莽撞,而那今我佩服。现在令我感到吃惊和刺激的是,那些女孩可能只看我——在每一间黑暗的音乐厅里,也许有一两位女孩的心只为我跳动;也许有一两双眼睛,以不庄重的目光凝望我的脸、身体和西装,她们知道自己为何而看吗?最重要的是,当她们看见我穿长裤在舞台上昂首阔步,唱着我对一女孩眨眼,伤了她们的心时,她们看见了什么?她们看见了我看见她们的那些东西吗?

“她们最好不要!”凯蒂说,当我告诉他这些想法时,尽管她是笑着说,却有些僵硬,她不喜欢谈论这些事。

她也不喜欢另一件事。有天晚上在一家剧院的更衣室里,我们遇见一对女士——一位诙谐歌手和她的服装师——我想就像我们一样,那位歌手很俗丽,还穿了一件缀有金箔的裙装,想必紧系在她的胸衣上。她的服装师年纪稍大,穿一件棕色的裙子。我看见她拉扯裙装时,心中不以为意。但当她系紧钩扣时,她倾身轻吹那位歌手的喉咙,上面所扑的粉已经结块。她对歌手低语一些话,两人便笑在一起,彼此的头靠的非常近……我知道,就像她们将所说的话贴在墙上一样肯定,她们是一对情人。

知道她们的关系使我的脸像培根一样红。我看着凯蒂,她也看见她们的举动,目光却迅速朝下,嘴巴紧闭。当那位诙谐歌手经过我们走向舞台时,对我使了个眼色,“得去娱乐大众了”她说,她的服装师再次大笑。当她回来卸完妆时,她拿着一根烟过来借火,便吸烟边打量我。

她说:“表演完后,你会去芭芭拉的舞会吗?”我说:“不知道芭芭拉是谁……(看不清)……埃拉就好,你和你朋友一起来”说到这里,我想她十分高兴,向凯蒂点头示意。凯蒂从头到尾一直低头整理裙子,现在却抬起头來,一本正经地微笑。

“谢谢你们好心邀请,可是我们今晚有约,我们的经纪人布利斯先生会来接我们晚餐。”她说。

我瞪大眼睛,我知道我们今晚有空。

那位歌手耸耸肩看着我,“真可惜,你不想离开你的搭档,自己和我还有埃拉一起去吧?”

“金恩先生和布利斯先生有事要谈。”在我来不及回答前,凯蒂严肃地说,对方吸了一口气,便转身走向捧着衣篓等待的服装师。我看着她们离去,她们没回头看我。第二天晚上当我回到剧院时,凯蒂选了一根离她们很远的挂衣钩,此后她们便转往别家剧院……

回到家躺在床上,我觉得很丢脸,“你为什么说瓦尔特会来?”

凯蒂说:“我对她们放不下心。”

“为什么?,她们人很好,她们很有趣,她们——就和我们一样。”

我手臂环着她,感到她因这句话变得僵硬。她离开我并抬起头,我们保持一根蜡烛亮着,我看见她的脸色发白而震惊。

凯蒂说:“南儿,她们和我们不一样!她们和我们完全不一样!她们是阳刚女——”

“阳刚女?”这一刻我记得十分清楚,因为我从未听过这个字眼,之后我觉得很奇妙。有一段时间,连我都不知道自己记得。

凯蒂畏畏缩缩地说:“阳刚女。她们亲吻女孩——以此发迹。我们不是这样!”

我说:“我们不是吗?喔,只要有人付钱,我非常乐意以亲吻你为业。你觉得会有人愿意付钱看我这么做吗?那我马上放弃舞台表演。”我试着再将她拉向我,她却推开我的手。

“你非放弃舞台表演不可,而我也是,如果有人谈论我们,如果有人认为我们——像那样”她严肃地说。

我们像哪样?我还是不知道;然而当我紧压着凯蒂时,她却开始焦躁:

“我们什么都不像!我们只是——我们自己。”

“如果我们只是我们自己,为什么还要躲躲藏藏?”

“因为没有人知道我们和那样的女人的差别。”

我哈哈大笑,又问:“有差别吗?”

她还是保持严肃和不高兴,“我对你说过,你不会了解。你不清楚是非善恶……”

“我知道我们做的事没有错,只是这个世界说它是错的。”

凯蒂摇头,“那也一样”她倒向枕头,闭上双眼转头。

我对嘲笑她感到抱歉,但是——我得羞愧地说——我也因为她的难处而觉得温暖。我轻触她的脸庞,稍微移向她,犹豫着将手自她的脸往下滑动,移至她的睡衣、乳段和小腹。凯蒂往旁移开,我便放慢速度,不过没有停止,很快就感到她的胴体缓慢地顺从,好像在违抗自己的意志。我往下移,抓紧她内衣的边缘高高拉起,对自己做相同的事,并轻柔地将身体滑向她。我们就像牡蛎贝的两片壳一样合在一起,你得用刀锋才能撬开我们。我说:“喔,凯蒂,这怎么会有错?”但她没问答,只是将她的双唇移向我的,我感觉到她双唇的牵扯,便将身体重重地压着她,叹了口气。

我就像是纳西瑟斯,拥抱着即将让我溺毙的池塘。

我猜她说的是真的——我并不明白她的意思——一直以来都是同样的问题:不论我们如何隐藏我们的爱,不论我们如何小心冀翼地寻找快乐,不久后,我便会因为一件原本非常甜美的事——一如凯蒂所承认的——而饱受折磨。我也无法相信,当关心我的人知情时,不会替我感到高兴。

如我先前所说,我当时很年轻。第二天凯蒂还在睡梦中,我起床后悄悄走进我们的起居室。在此我要做一件几个月来一直想做,却鼓不起勇气进行的事。我拿起纸笔,写信给姐姐爱丽丝。

我已经好几周没写信回家了。我曾告诉父母我参加表演,但其实我宁愿不说——我怕他们会觉得自己的女儿过得不好。他们寄回一张简短,不感兴趣的短笺,提到他们要来伦敦,确定我很好,我马上回信叫他们千万别来,我很忙,我们的房间太小……简而言之——凯蒂很“照顾”我——我尽可能婉拒他们。自此之后,我们的通信便少得可怜,我在舞台上的名气也在信上消失——我从未提起,他们也没问。

现在并不是因为表演大受欢迎,我才写信给爱丽丝,我写信给她,是为了告诉她,我和凯蒂之间发生的事——告诉她我们彼此相爱,不是情同朋友,而是情同爱人,我们已经在一起生活。她得为我高兴,因为我比之前自己想象的更快乐。

那是一封长信,我却写得毫不费力,当我写完时,只觉得如释重负。我没有再读一遍,立刻装入信封,带着跑到邮筒。我回来时,凯蒂连动都没动一下。她醒来后,我也没提这件事。

我也没告诉她爱丽丝的回信。那是几天后寄到的——当时我和凯蒂正在吃早餐,我将信原封不动放在口袋里,等到独处时才读。字迹非常工整,我知道爱丽丝的字写得并不好,便猜这一定经过多次修改。

那封信和我的信不同,非常短——短到即使到了现在,我都还能悲伤且很不情愿地记得完整内容。

亲爱的南茜:

你的信让我很震惊,却一点也不惊讶,因为自你离开我们的那天起,我一直在等你写给我这样的信。当我第一次读信时,当下不知该哭还是该气得丢开信纸。最后我把它烧了,希望你也能明智地烧掉这封信。

你要我为你感到高兴。南茜,你得知道我一直都在乎你快不快乐,更甚关心自己。可是你也得知道,你和凯蒂的友谊错误且怪异,我永远不可能高兴。我无法像你希望的那样高兴。你以为自己很快乐,但你只是被误导了——这一切都是那个女人,你“所谓的”朋友的错。

我真希望你从未认识她,也从未离开家,待在你所属的惠茨特布尔,和正常爱着你的人在一起。

最后让我告诉你一些我希望你知道的事。父母和戴维对此一无所知,也不会从我口中得知,我宁愿羞愧而死,也不愿告诉他们。你绝不可以向他们提起,除非你想断绝你在离开我们前过的生活,并让他们终生伤心。

我请求你,别继续用一些再丢脸不过的秘密造成我的负担。好好看看你自己和你所踏上的道路,扪心自问究竟是错或对。

爱丽丝笔

她必定信守承诺,没告诉父母,因为他们的信还是和以前一样寄来——仍旧小心谨慎、仍旧焦躁不安,却也仍旧和善。不过现在这些信不能给我丝毫快乐,我始终担心,万一他们知道了,会写些什么?到时候他们能保持和善吗?结果,我的回信也变得愈来愈短。

至于爱丽丝,自从那封简短、伤人的信后,再也没写信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