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丝不晓得克里斯是否想念做决定的感觉。

她凝视超市里各式蔬果,鲜艳的水果一个个并肩而坐,彷佛五颜六色的士兵,虽然没有经过特别设计,但却格外美丽。她不禁拿超市和红灰相间的格拉夫顿郡监狱相比较,超市能买的东西多得令人吃惊,她该买澄黄的柑橘、青绿的苹果、还是红润的番茄?每个转角都有不同选择,这跟被人命令吃什么、在哪里走动、何时去洗澡,实在有天壤之别。

她伸手拿了几个蜜橙,克里斯最喜欢蜜橙,下星期二去看他时,她想带一些过去……但可以带蜜橙吗?她想像那些粗壮、穿着蓝色制服的狱警把橘子剥开、检查里面是否藏了刀片,就像克里斯小时候、她剥开他在万圣节讨来的糖果、检查里面有没有别针一样,不同的是她出自关爱,狱警们则是基于职责。

她打开塑胶袋,把蜜橙倒回架上。

你相信吗?

在那种家庭里?

葛丝转身推着购物车走向一排生菜,但只看到几个买菜的中年妇人。

嗯、我相信,我看过那个男孩子一次,他

你知道他爸爸拿了某个医学奖吗?

葛丝双手紧抓购物车的车柄,她强自镇定、朝着两个忙着嗅闻瓜果的女人走去。“对不起,”葛丝勉强挤出笑容。“你们有什么话想当面跟我说吗?”

“喔、没有,”其中一个女人摇摇头说。

“我有,”她的同伴大声说。“我觉得年纪这么轻的孩子犯下这种可怕的罪,他的父母难辞其咎,毕竟,他总得有样学样。”

“除非他天生就是坏胚子,”刚才摇头的女人喃喃说。

葛丝狠狠瞪着两人。“你们介不介意告诉我,”她小声说,“这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这事发生在我们镇上,也就成了我们的问题。来、安妮,”大声说话的女人跟同伴招招手,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隔壁一排。

葛丝满脸通红,扔下半满的购物车,走向门口。收银台旁边有个妈妈带着双胞胎,她非得挤过去不可,因为这样,她才看到架上的《格拉夫顿郡报》,报纸折成一半,粗黑的头版头条写道:小镇谋杀案系列报导之二,字体小很多的副标题是:高中运动明星谋杀女友的罪证日增。

葛丝专心看着标题:系列报导之二。系列报导之一在哪里呢?

哈特家跟附近其他人家一样订阅《格拉夫顿郡报》,报纸的头条新闻通常是谷仓着火、或是学校预算案通过,内容虽然无聊,但却专门报导班布里奇当地新闻。许多人家也订阅《波士顿环球报》,但这只是用来比较两地的犯罪率和政治情况,基本上只让大伙更珍惜新罕布夏州的安宁与恬静。有些晚上、居民们累得不想翻阅《波士顿环球报》,顶多只有三十二页的《格拉夫顿郡报》就成了另一个选择。

葛丝记得审讯前后几天,她都没看《格拉夫顿郡报》,那几天她心情坏到几乎过不下去,哪有心情关心周遭发生了什么事?

葛丝深呼吸几次,开始读报,然后她翻到发行人栏,找到了她需要的资讯。就算证据显示克里斯曾在游乐场又如何?大家自始至终都晓得他在案发现场。她走到车旁才发现自己没付钱就拿了报纸走出来,片刻之间,她考虑是否应该回去付三十五分钱,想了想决定不要。他妈的,她心想,就让大家认为哈特一家都是罪犯吧。


《格拉夫顿郡报》的办公室几乎跟监狱一样阴暗,葛丝稍感欣悦,顿时勇气大作,一股脑走到头发染成两个颜色的接待小姐面前,求见总编辑赛门·法瑞。“对不起,”不出所料地,接待小姐说。“法瑞先生有……”

“有麻烦罗,”葛丝接口说,然后迳自推开通往编辑室的双层门。

电脑萤幕闪闪发光哔哔作响,背后传来印表机的声音。“对不起,”葛丝跟坐在其中一张桌子前、拿着放大镜弯腰检视底片的女人说。“请问法瑞先生在哪里?”

“那边,”女人指指最里面的一间办公室。葛丝点点头走过去,她敲敲门、直接推门而入,办公室里有个身材矮小、正在讲电话的男人。“我不管,”他说。“我已经告诉你了,好吗?再见。”

他抬头看看葛丝,眯起眼睛。“我能为您服务吗?”

“我想不行,”葛丝尖刻地说。她把她那份《格拉夫顿郡报》甩到桌上,让他好好看看那个伤人的标题。“我想知道贵报什么时候开始刊载起小说?”

法瑞不自在地咳了咳、把报纸转过来仔细瞧瞧。“请问您是……?”

“葛丝·哈特,”她说。“那个涉嫌所谓‘谋杀案’的男孩是我儿子。”

法瑞指指几个字。“我们这里也说‘涉嫌’,”他说。“我不知道……”

“不、你不可能知道,”葛丝插嘴。“你不可能的,因为你没有一个无辜、却必须在牢里待上九个月、直到有机会证明自己无罪的儿子。你只会为了哗众取宠,让记者采用警方提供的消息,我儿子从头到尾都承认艾蜜丽·戈德过世时、他在她身旁,你凭什么把这点说成好像是整个案子的转戾点?”

“哈特太太,”法瑞说。“因为这是不错的报导角度。况且在我们这一带,很少发生类似的案件。”

“你利用我们,”她说。“我可以告你。”

“您的确可以,”总编辑说。“但我想您现在必须支付的律师费用已经够多了。”他瞪着她,直到她移开视线。“我们当然乐意听听您的说法。您或许已经晓得,那个女孩的母亲给了我们记者独家,他也愿意访问您。”

“免谈,”葛丝说。“克里斯没做错事,我为什么要多做解释?”

法瑞眨眨眼说:“您何不跟读者们说明呢?”

“你听好,”葛丝说。“我儿子是无辜的,他爱那个女孩,我也是,这就是事实。”她一掌拍上报纸。“我要你刊登更正声明。”

法瑞笑笑说:“更正声明?”

“没错,我要你写一则更正那篇垃圾新闻的报导,明确指出除非被法院判刑,否则克里斯多弗·哈特是清白的。”

“好,”法瑞同意。

他倒是很快就屈服。“好?”

“好,”法瑞重复。“但登不登都无所谓。”

葛丝双臂交叉在胸前。“为什么?”

“因为读者已经知道此事,”总编辑说。“甚至美联社都转载这则新闻。”他把报纸捏成一团、扔到字纸篓里。“哈特太太,我可以报导您儿子长了一对天使的翅膀、飞向天堂,这说不定是真的,但如果读者已经采信先前的报导,他们绝对不会轻易改变想法。”


塞琳娜走进乔丹家、脱下大衣、坐在沙发上伸懒腰,汤玛斯听到开门声,从卧房冲出来。“啊、嗨,”他说。“你好妈?”

“你瞧瞧,”塞琳娜打了个呵欠。“你愈来愈英俊罗。”

“你要跟我约会了吗?”

塞琳娜笑笑。“我已经跟你说了,要么是你的高中毕业舞会,不然就等你长到六尺二。”她拿起一瓶半空的百事可乐、闻了闻、啜饮一口,顺便瞄了一眼客厅地上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文件。“你爸呢?”

“在这里,”乔丹边说、边从卧室出来,身上穿着一件宽松的运动裤和NKE运动衫。“谁把我家钥匙给你?”

“我自己,”塞琳娜不为所动地说。“我几个月前打了一副。”

“你还真自动,”乔丹说。“连问都不问一声。”

“放轻松一点,”塞琳娜转身面对汤玛斯。“什么事情惹到他了?”

“他今天拿到检察官办公室的文件,”汤玛斯无奈地摇摇头。“他需要靠着温柔的肩膀哭一哭。”

“我的肩膀可不温柔,我也不习惯和雇主有何牵扯,”塞琳娜说。

“我不是你的雇主,”汤玛斯提醒她。

“再见,汤玛斯,”塞琳娜和乔丹开怀一笑,汤玛斯笑着走回房间,关上房门。

乔丹埋首于扔了一地的文件,塞琳娜端坐在沙发上说:“那么糟吗?”

乔丹摸摸嘴唇。“倒不是那么糟,但看来也不乐观。许多证据可能对我们有利,也可能不利,全看你怎么想。”

“你不打算让他作证。”

塞琳娜很清楚乔丹正有此意,所以这话不是个问题。

“没错,”乔丹瞄了塞琳娜一眼,塞琳娜拿着百事可乐靠在椅垫上。“我想这样对案子比较有利。”克里斯已经主动提起他没打算自杀,这是他的说辞,如此而已:但如果他坐上证人席,乔丹基于律师伦理,不得不提到这一点。从另一方面而言,如果乔丹不让克里斯作证,为了让客户无罪开释,乔丹大可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只要克里斯不作伪证,乔丹可以任选辩护策略。

“假设你是陪审员,”乔丹说。“你会相信以下哪一种说辞:那天晚上克里斯真的试图阻止艾蜜丽自杀,但比她重五十磅的他却没办法抢过她手里的枪?或是,他们为了宣示深爱彼此,决定相约自杀……问题是艾蜜丽把头轰了个大洞之后,克里斯身上都是鲜血,忽然间,自杀似乎不是个好主意,他在动手之前就昏了过去。”

“我明白你的意思,”塞琳娜说,她指指地上一叠叠文件。“我从哪里开始?”

乔丹用手抹抹脸。“我不知道,我得花好多天才看得完。我想先从他爸妈开始吧,我们需要一、两位百分之百可靠的品德证人(Character Witness)。”

塞琳娜拿起一张纸、把它翻过来、着手列名单,乔丹埋首阅读解剖报告时,塞琳娜拿起离她最近的档案,这是警方在艾蜜丽过世之后、访问戈德夫妇的纪录,艾蜜丽的母亲相当歇斯底里、极度悲伤、完全不相信爱女想自杀,这些都是意料中的反应。

“喔、这个啊,”乔丹凑过来说。“我今天下午稍微看了一下,你从这个女人身上套不出任何话,她给了《格拉夫顿郡报》独家专访,”他挖苦地说。“还有什么比客观的报导更能伸张正义呢?”

塞琳娜没回答。她已经翻到下一页,专注于第二个访谈纪录。“梅兰妮·戈德没什么用,”她同意,然后对乔丹笑笑。“但麦克·戈德说不定是你的救星。”


不管孩子表现出什么德行,身为母亲,你眼中的他都是一个模样。正因如此,所以当你看着他把陶瓷台灯摔成碎片:心里依然记得他是个小天使:或是,当他声嘶力竭、嚎啕大哭,你抱着他,心里依然想起他微笑的模样:或是,当他像个大人似地走向你,你看到依然是个全身皱巴巴的小婴儿。

葛丝轻咳一声,但会客室访客众多,他们之间又有段距离,他不可能听得到她咳嗽。她双臂交叉,试图假装不在意看到自己的儿子身穿囚衣,他头上单调的日光灯灯光也没什么不寻常。他走近时,她挤出笑容,心中却紧张得发痛。

“嗨,”她笑着打招呼,狱警一退下,她马上拥抱克里斯。“你还好吗?”

克里斯耸耸肩。“还好,”他冷冷地说,然后低头挑捡衬衫上的线头。葛丝注意到他不再穿着连身衣,而是一件洗得泛白的衬衫,衬衫和橡皮圈松紧带的长裤是一套,看起来很像医生开刀时穿的消毒衣。葛丝还注意到虽然已经十二月,衬衫却是短袖。“你不冷吗?”

“还好,他们把温度设定在二十五度半,”克里斯跟她说。“我大部分的时间都太热。”

“你应该请狱警把温度调低一点,”葛丝说,克里斯哼了一声。

“嗯,”他说。“我怎么没想到呢?”

两人顿时陷入紧张的沉默。“我见到乔丹·麦卡菲了,”克里斯终于说。“还有一位帮他办案的女士。”

“塞琳娜,”葛丝说。“我也见过她,很漂亮,不是吗?”

克里斯点头。“我们没有讲太多,”他低头看看大腿。“他叫我不要跟任何人提到发生了什么事,”

“你是说你的案子,”葛丝轻声说。“我倒不讶异。”

“嗯,”克里斯同意。“但我不晓得是否包括你在内。”

啊、又来了。微笑、拥抱、若无其事的谈话,这些葛丝花了好大功夫营造出来的正常气氛,终究不敌一个简单而残酷的事实:不管她怎样努力假装,当其中一方被关在牢里时,母子之间的关系不可能没有变化。“我不知道,”她尽量保持气氛缓和。“这得看看你打算跟我说什么。”她倾身向前,小声地说:“梅教授拿着板钳在图书室里?”

克里斯先是感到讶异,然后笑了笑,自从这个恶梦开始以来,葛丝此刻最为释怀。“我不是那么容易让人看穿,”他说,眼中依然带着笑意。“但我想你听了还是会难过。”

她试着忽视爬上肌肤的寒意。“没关系,我天性坚强。”

“你一定是,”克里斯说。“要不然我从哪里得到这个遗传呢?”话一出口,母子两人不约而同想到詹姆斯和他的清教徒亲族,心情顿时沉重。“我跟乔丹提到一件我已经告诉费因斯坦医生的事,这事我没跟你提过,”克里斯终于说。

葛丝往后一靠,试着不要做最坏打算,只是带点鼓励地对他微笑。

“我没想过要自杀,”克里斯轻声说。“那天晚上没有,现在也没有。”

葛丝以为儿子会说“我有罪”,一听到克里斯坦诚的告白,葛丝不禁像个白痴一样傻笑。“嗯、太好了,”她说,却还没机会想清楚。

克里斯耐着性子看着她,她想了想,过了一会才双眼大张,手掌遮住嘴巴,他点点头。“我害怕,”他承认。“所以才说我想自杀。但是艾蜜丽……嗯……她真的打算自杀。我想顺着她的意思,然后设法阻止她。”

这个告白所代表的意义让葛丝头晕目眩。这表示她儿子不是濒临自杀边缘,当然值得高兴:这也表示她和詹姆斯之所以没看出儿子有自杀倾向,原因不在于他们的轻忽,而是因为儿子根本不打算自杀。

这更表示从一开始就遭到错怪的克里斯,其实是个未尽全功的英雄。如果他请其他人一起协助艾蜜丽,说不定可以避免这个可怕的后果。

葛丝忽然想到周围还有很多人,很快轻轻摇头。“说不定你该把这些写下来,”她建议。“把信寄给我。”她瞄了克里斯旁边的犯人一眼。

克里斯微微转身,脸色一红。“你说的没错,”他说。

“我很高兴你跟我说了,”葛丝犹豫地补了一句。“我甚至了解你为什么跟……跟警方说了那番话。但你不必跟我们说谎。”

克里斯沉默了一会。“我不觉得自己说谎,”他终于说。“我只是没有说出真相。”

“好吧,”葛丝说,她揉揉眼睛,却觉得这样很蠢。“你爸知道了会很高兴,他始终想不通为什么一个前程似锦的年轻人想自杀。”

克里斯直直盯着她,缓缓开口:“这是可能的。”

“说不定你想自己跟你爸爸说,”葛丝轻声说。“他在车里,他想进来……”

“不了,”克里斯打断她的话。“我不想见他,如果你要的话,你可以跟他讲。我不在乎你说不说。”

“你在乎,”葛丝坚持。“他是你爸爸。”克里斯耸耸肩,葛丝觉得自己替詹姆斯生气。“他跟我一样都是你的一部分,”她提醒克里斯。“你让我来看你,但为什么不想见他?”

克里斯摸摸桌上的刻痕。“因为,”他轻声说。“你从来不期望我没有缺点。”


星期三下午,一位狱警来到克里斯和史提夫的牢门口。“把东西收一收,”他说。“你们要搬到有景观的房间罗。”

在上铺看杂志的史提夫探头下来看看克里斯,随后跳下床、收拾好私人物品。“搬到楼上之后,我们还会待在一起吗?”史提夫问。

“据我所知,”狱警说。“上级正是这个打算。”

大伙依然记得海克特栽赃,克里斯和史提夫也知道获准的机会相当渺小,但他们依然向级别委员会申请移送中度设防区,想不到居然获准,两人当然不敢多问。克里斯从床上跳起来,赶紧收拾牙刷、多出来的一套连身衣、短裤、和积存的一些食物,他瞄了一眼床铺上的枕头和毯子,转身问狱警:“我需要带这些过去吗?”

狱警摇摇头,然后带着他们走过重度设防区的其他牢房,有些囚犯大骂他们,有些大声问问题。等他们走到控制室旁边的楼梯,四下才恢复安静。

“你们两个睡上铺,”走到楼上时,狱警对他们说。克里斯一点也不讶异,你的资历愈浅,被分配到的地方愈不好,而上铺就比下铺差。这也表示除了他和史提夫之外,牢房里已经住了其他两人,大伙是否处得来则有待观察。

楼上依然是砖墙,但漆成耀眼的黄色:走道宽两倍,牢房也宽敞多了。每个牢房有四个床位,但每两区中间有个公共休闲室,休闲室里摆了桌椅,面积相当宽阔,克里斯顿时感到自由舒坦,但随即发现这么想只是自欺欺人。

“你看,”史提夫边说、边把东西丢到左边的上铺。“很不错吧。”

克里斯点点头,其他两位牢友不在,但他们的东西整齐地摆在下铺的几个盒子里,显然想跟两个新来的人划清界线。

休闲室里大约有十五个人,有些盯着高高架在墙上的电视,有些聚在一起拼图,拼图存放在置物柜最上头。

克里斯整个人陷进塑胶椅,这里空间好宽敞,跟重度设防区不一样。史提夫在他对面坐下,双脚跨在桌上。“你觉得如何?”

克里斯笑笑说:“如果能不被送回重度设防区,就算要我把我祖母卖了,我也愿意。”

史提夫也笑笑。“没错。”他从置物柜上层拿下两套纸牌游戏。“这里只有这些游戏,”他抱怨。“上个月有人放火烧了大富翁。”

克里斯大笑。狱中关了一屋子犯人,却只能玩“抱歉”(sorry!)和“冒险”(Risk!)这两种纸牌游戏,岂非有点讽刺?

“什么事这么好笑?”史提夫问。

克里斯接过史提夫左手里的“抱歉”游戏。“没什么,”克里斯说。“真的没什么。”


詹姆斯站起来,在同事们如雷的掌声中走向讲台。他站到餐厅酒红色的墙前,高举奖牌,葛丝心想他看起来好英俊。“这个,”他挥挥手中的奖牌,“是个极大的荣誉。”

班布里奇纪念医院和附近的医学院,每年都一起举办餐会向其中一位医生致敬,餐会的目的显然是为新进同仁们引介值得学习的好榜样,今年受到褒扬的是詹姆斯·哈特医生。提名委员会赞扬他多年来对医院的贡献,但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这是因为他登上了“最佳医生”的精英榜。不幸的是,筹备餐会之时,委员会没想到哈特医生的儿子会出事。

“获奖的好处之一在于,”詹姆斯说。“我得以花点时间想想该对大家说什么。有人跟我说:你得讲些激励人心的话,所以开始致词之前,说不定我该向大家道歉:当初我应该选择当牧师,而不是外科医生。”

他等着台下礼貌的笑声逐渐消失。“年轻的时候,我相信只要认真读书、通过一连串考试,我就能成为医生。但‘执业’医生和‘老练’医生不一样:我以前认为眼科医生就是治病,我直视病人们的眼睛,但却不一定看见他们。事后想想,我遗漏了好多细微之处。所以,我想提醒在座刚开始执业的年轻人:你们医治的不只是疾病,而是患者。”

他指指外科主任。“如果少了杰出同仁们的鼓励、以及班布里奇纪念医院一流的医疗设备,我当然不可能获奖。我也得感谢我的父母,谢谢他们在我两岁时、送给我一套医生玩具:我的良师亚里·葛雷亘医生,谢谢他传授我所知的一切:当然还有葛丝和凯特,谢谢她们让我晓得在医院、和在家里都必须有耐性。”他再度举起奖牌,台下响起如雷的掌声。

葛丝木然地鼓掌,脸上带着僵硬的笑容。他忘了提到克里斯。

他故意忘了吗?

她头昏眼花,詹姆斯还没走回座位,她就站起来,茫然推过人群,朝着女用洗手间走去。进去之后,她靠着水槽、让冷水流过手腕,詹姆斯的话依然在她脑中回荡:我直视病人们的眼睛,但却不一定看见他们。

她拉拉洋装、拿起皮包、打算走到大厅请人帮她叫计程车。詹姆斯晓得怎么回事,说不定等到他回家时,她的气已经消了大半,也能好好跟他谈谈。

她猛然推开洗手间的木门,几乎撞上迎面而来的詹姆斯。“怎么回事?”他问。“你不舒服吗?”

葛丝甩甩头。“没错,”她愤愤地说。“我的确不舒服。你知道你致词的时候没有提到克里斯吗?”

幸好詹姆斯还会脸红。“我走下讲台、看到你离开会场,我就晓得了。我常说幸好我不是演员,因为我如果得了奥斯卡金像奖,致词时肯定会忘了哪个重要的人。”

“这一点都不好笑,”葛丝一脸严肃。“你站在台上、对着一群医学院学生大谈接纳、宽容等等,但却无法以身作则。你故意不提克里斯,你不想让大家认为你这个大医生和那件小丑闻有任何关联。”

“葛丝,我不是故意的,”詹姆斯说。“或许出于潜意识?我哪晓得?你若要我讲实话,没错、我不想让任何事情毁了这个重要的夜晚,我好希望观众指着我说:‘喔、那位是东北部最佳眼科外科医生’,而不是:‘他儿子将因谋杀案受审’。”

葛丝觉得脸愈来愈红。“你滚开,”她说,试图推开他。“难怪你在这里好自在,这些人都跟你一样,没有人跟我提到克里斯,也没有人问说他好不好、我们知不知道何时开庭,大家连问都没问。”

“那不是我的错,”詹姆斯说。“葛丝,你看不出来吗?我跟这些人太熟了,如果这种事可能发生在我身上,谁晓得哪天他们不会碰上同样事情?”

葛丝轻蔑地哼一声。“事情已经发生了,詹姆斯,而且正在进展,不管你说了、或是没说,你都不能指望它会消失。”

她走到走廊中央才听到她先生的声音,他的话语好轻缓,她几乎可以想像伤痛从中流泄而出。“我确实不能,”他说。“但你不能阻止我一试。”


塞琳娜在十年的私人调查员生涯中学到一件事:意外事件不单是偶发。有时,人们为了自身利益,详细策划、安排、甚至执行了所谓的“意外”,不消说,这些事件都以“偶发”作为掩饰。

她常说当个私人调查员没什么秘诀,你只要有点常识、懂得怎样让人开口说话就行了。为了达到目的,她却发展出一套问话技巧,让她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得到最多资讯。她也不介意运用自己的美貌和才智进入紧闭的大门之内,一旦潜入之后,除非得到有用的资讯,不然她绝不离开。

打算拜访麦克·戈德那天,塞琳娜清晨四点就起床。她穿上牛仔裤和白棉衫,五点刚过,麦克开着卡车出门时,她已经把车停在伍德哈洛街转角,坐在车里等待。她当然知道麦克开了一家专门医治大型动物的兽医诊所、开的是日产丰田卡车,她也知道他早上出门应诊途中在哪里停下来喝咖啡、他喝咖啡只加牛奶不放糖。

塞琳娜悄悄跟踪麦克的卡车,清晨这个时候路上车辆稀少,跟踪他更是不容易。他驶进“七英亩农场”的车道时,她连瞄都不瞄一眼就直接开过去。她把车停在半哩外、追随着稻草的甜香快步往回走,马匹成群倘佯在远方的田野。

塞琳娜已经观察麦克好几天,她晓得他先到谷仓看看所有动物,不管哪只动物等待医治,他通常先观察整体情况。那天早晨,铁蹄匠也在农场工作,这样很好,因为这个打铁蹄的男人会以为她是兽医助理,而兽医会以为她是铁蹄匠助手。虽然还早,但农场上已经相当忙碌,她走过去、对每个人微笑,看到麦克蹲在一只栗色的母马前。

一听到她走过来,他把母马的脚按回稻草堆上。“亨利,我没看到化脓的迹象,”他边说、边转头看看身后是谁。“啊,”他站起来拍去手上的草屑,靠着马站好。“对不起,我以为你是亨利。”

塞琳娜摇摇头。“没关系,我能帮忙吗?”

“我来就好,你看到亨利了吗?”

“没有,”她老实回答。“如果看到了,我会请他过来找你。”他还没来得及问问题,她就消失在谷仓的另一头。

其后的一小时,她刻意避开麦克,直到他跟一位高大的男人握手、走出谷仓、朝着车道前进,她才再度现身。她选了最靠近他卡车的篱笆柱、站在柱子旁,他动手把工具收到卡车上,她对他微笑致意。

“你是戈德医生吗?”塞琳娜问。

“是,”麦克说。“但我的患者们叫我麦克。”

“我以为你的患者不会说话,”塞琳娜跟他开玩笑。

麦克笑笑说:“好吧,它们的主人叫我麦克。”

“你有没有时间跟我谈谈?”塞琳娜说。

“当然。是不是有关农场里的马?”

“老实说,”塞琳娜说。“我想谈谈克里斯多弗·哈特。”

她看着他顿时大吃一惊,随即装出漠然的神情。“你是记者吗?”他终于问道。

“我是私人调查员,”塞琳娜坦承。“我替辩方工作。”

麦克笑笑说:“你真的以为我愿意跟你谈?”他迳自走到卡车旁、打开车门、跳入车内。

“我想你八成不愿意,”塞琳娜大喊。“但你或许需要跟我谈谈。”

他摇下已经关上的车窗。“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塞琳娜耸耸肩。“我看到你工作的样子,我无法想像一位尽心尽力救治动物的医生会故意毁了一个年轻人。”她暂时住口、观看他的表情变化。“你知道他会被毁的,”她轻声补了一句。

麦克看看她,喉头颤动:她把手搁在他手臂上。“发生在你女儿身上的事情确实可怕,也很不幸,我们辩方绝不否认。”

“我想你不应该找我谈,”麦克说。

“你错了,”塞琳娜辩驳。“我最虑该找你谈。你是艾蜜丽的爸爸,我想请问你:她想看到克里斯被卷入这场闹剧吗?她相信他可能杀了她吗?”

麦克用大拇指轻抚方向盘。“这位小姐,我……”

“我叫塞琳娜·达马克斯。”



麦克常去的小餐馆是卡车司机的休息之处,里面都是穿着红色法兰绒衬衫、头戴棒球帽的粗壮男人,大伙的联结车成列停在停车场,远远望去好像木琴琴键。“这附近没什么好餐厅,”他带点歉意说,然后走到餐馆后方的包厢坐下。等着女侍端两杯热腾腾的咖啡过来时,他把玩桌上的盐和胡椒罐,塞琳娜觉得他有点紧张。

“小心,”塞琳娜把咖啡端到嘴边、麦克警告说。“可能很烫。”

塞琳娜先尝一小口。“而且跟电瓶水一样具有腐蚀性,”她补了一句。她放下咖啡杯,双手摊放在笔记簿和原子笔两边。“开始吧,”她神态自若。

麦克吸了口气。“我得知道,”他说。“我们的谈话不会列入正式纪录。”

“戈德医生,我已经跟你说了,我不是记者,也没有所谓的正式纪录。”

他似乎略感讶异。“那你为什么需要跟我谈谈?”

“因为将来有场审判,”塞琳娜柔和地说。“我们得知道你可能说些什么。”

“喔,”麦克说。很显然地,他还没想过他会被拖上证人席、在陪审团面前再度展现悲伤。“有人晓得我们谈过吗?”

塞琳娜点点头。“辩方律师,”她说。“克里斯也会知道。”

“嗯、好的,”麦克说。“我只是……我怎么跟你解释呢?我只是不想让人以为我投入另一方的阵营。”

“我想不太可能,”塞琳娜说。“我只想请问几个关于你女儿的问题、以及她跟克里斯的关系,你如果觉得不妥,你可以不回答。”

“好,”麦克过了一会说。“问吧,”

“你知道你女儿想自杀吗?”

麦克叹口气。“哇,你一开始就来硬的,不是吗?”他摇摇头。“这个问题让我左右为难,如果我跟你说她想自杀,不就等于承认一个不想承认的事实?你也晓得自杀这事非同小可,我不知道我是因为自杀这回事,还是因为我不想接受她自杀的事实,所以才不想面对这个问题。”他咬咬下唇。“但如果我跟你说艾蜜丽没有自杀倾向,那我怎能解释她已经死了呢?”

塞琳娜耐心等待,她很清楚他尚未回答问题,但他也没有责怪克里斯。麦克慢慢吸口气。“我不知道她有自杀倾向,”他终于说。“但我不确定这是因为我不知道应该从何观察,还是因为她根本不想自杀。”

“她可以跟你分享所有问题吗?”

“应该可以,”麦克说。塞琳娜却觉得并非如此。

“除了你之外,”塞琳娜追问。“艾蜜丽还能求助于谁?”

“梅兰妮,我想她们比较亲,”他无可奈何地笑笑。“母女连心吧。有时候她气起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里,花三、四小时画画消气。”他犹豫一会,然后摇摇头。

“怎么了?”塞琳娜继续追问。

“我正想说她当然也找克里斯谈,但想想觉得不该讲。”

“大家都晓得你女儿跟克里斯是一对,”塞琳娜说。

“一对?”麦克细细咀嚼这个字眼。“你可以这么说吧。”

“什么意思?”

他笑笑说:“他们简直是一个铜板的两面。这两个孩子成长过程中,有时候我几乎忘了克里斯不是我的小孩。”

“听起来他们常常在一起。”

“你可以说他们难分难解。”

“就高中生恋情而言,他们感情满强烈的,”塞琳娜说。

“那不是高中生恋情,”麦克说。“最起码没有人认为如此。大家都认定他们大学毕业之后会结婚。”

“你想这是艾蜜丽要的吗?”

“是的,克里斯也是。去他的,双方父母都是。”

塞琳娜写道:因为爱情而在一起?或者只是服膺父母们的期望?“我希望你准许我到艾蜜丽的房里看看,这对辩方将很有帮助。”虽然机会渺茫,但她非问不可,她知道房里可能有许多辩方用得上的证据,比方说藏在镜子后面的照片、收在珠宝盒里的情书、留有克里斯姓名的笔记本等等。

“我不能,”麦克说。“就算我说可以,我太太也不会谅解。”他划划咖啡杯杯缘。“梅兰妮……她非常重视这个案子。有时我看着她,我真希望我觉得事情就是这么单纯。唉,我真希望能忘掉六个月之前、我们还开玩笑说要在哪里举办婚礼。为了艾蜜丽,我试了又试,但我似乎没办法抹煞过去。”

塞琳娜按下说话的冲动,让对方继续说话,这是讯问时非常重要的技巧。“你知道吗?我在医院指认了艾蜜丽的尸体,但前一天早上,我吃早餐的时候还看到艾蜜丽,克里斯在车里按喇叭、准备载她上学,她急忙跑出去,她上车的时候,我看到他亲她一下,我实在没办法把这两件事情联想在一起。”

塞琳娜端详他。“你认为克里斯·哈特杀了你女儿吗?”

“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麦克瞪着桌子说。“如果回答了,岂不表示我没把女儿摆在心头?没有人比我更爱艾蜜丽,”麦克抬起头。“或许除了克里斯之外。”

塞琳娜稍微低头。“戈德医生,我们以后还能谈谈吗?”

麦克笑笑,感觉如释重负,“我很乐意,”他说。


梅兰妮在女儿卧房门口站了一会,盯着门上的油漆发呆,油漆虽然厚厚一层,但仍然依稀可见“请勿入内”的刻痕。

大概是九岁的时候吧,艾蜜丽拿小刀在门上刻下这个警示,结果因为毁损房门、以及擅自从爸爸书桌抽屉拿取危险物品而被禁足。如果梅兰妮没记错,她叫艾蜜丽重新上漆,警示虽被油漆盖过,但所传达的讯息却依然存在:从那天之后,麦克和梅兰妮进去之前一定先敲门。

虽然感到有点愚蠢,但梅兰妮依然先轻扣房门,然后再转动门把。据她所知,麦克也还没进来过,最后一批进去的是警察,天知道他们搜寻什么。梅兰妮觉得他们没有带走任何东西,克里斯的照片依然贴在梳妆台的镜子边缘,床上的枕头依然裹着他游泳队的长袖运动衫,艾蜜丽曾说运动衫上有他的味道。艾蜜丽在英文课堂上读的书依然摊开,书面朝下搁在床头柜上,梅兰妮洗好、叫女儿收起来的衣服依然放在抽屉旁边。

梅兰妮叹口气,动手把衣服收到抽屉里,站在房间中央,环顾四周,试着决定接下来该做什么。

仅仅数星期前,艾蜜丽还住在这里、睡在这里,她还无法把这些证明女儿曾经存在的东西收起来,但房里有些东西,她却没办法再多看一眼。

梅兰妮先扯下镜缘上克里斯的照片,边扯边默念:他爱我、他不爱我。她把照片叠放在床上,松开绕在枕头上的运动衫,把运动衫卷成一球,衣柜门上贴了一幅艾蜜丽和克里斯的漫画像,她小心翼翼拆下来,把漫画像跟其他东西摆在床上。然后她再度环顾四周,看看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收起来。

若非伸手捡拾衣柜后面的空鞋盒,梅兰妮绝不会发现墙上有个洞。她跪在地上摸索,忽然感觉自己一只手伸到墙里。

她心想墙里会不会有老鼠、小虫和蝙蝠,但只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顿时松了口气。她找到一本用衣服包着的簿子,翻开一看是艾蜜丽熟悉的字迹。

“我不知道她还写日记,”梅兰妮喃喃说。艾蜜小时候写日记,但梅兰妮已经好多年没看她在日记簿里写东西。她翻到最后一页,然后翻回第一页,这才发现这本是最近的日记,日期从一年半前开始,直到艾蜜丽去世前一天为止。

梅兰妮感到极不自在,犹豫了一下才开始读。日记里大多是琐事,但有些部分却引起她注意:


有时我觉得好像在亲自己的哥哥,但我怎么跟他说呢?

我看着克里斯的脸,想想自己究竟应该有何感受;剩下来的整晚,我却一直想着自己为什么想不出来。

我又做了那个梦:那个梦让我觉得自己好脏。


什么梦?梅兰跳过几页,然后往前翻几页。还没找到关于那个梦的记载,她就读到女儿失去童贞的那一夜。

艾蜜丽第一次做爱的地方,正是她被谋杀的地方。

梅兰妮从头读到尾,浑然忘了时间:她双手一松,日记摊开到最后一页,艾蜜丽写道:


我如果告诉他,他就会娶我,就是那么简单。


她说的是小宝宝。虽然没有确切提起,但意思非常明显。日记上的日期是十一月七日,截至那时为止,艾蜜丽显然还没有告诉克里斯她怀孕了,也没跟父母说。

因为这个宝宝,芭瑞特,迪兰妮才对克里斯提出告诉。检方认为他为了摆脱宝宝,所以杀害艾蜜丽,但如果克里斯根本不晓得这回事,怎么可能想要摆脱?

梅兰妮阖上日记,心中极为不适。她一心只想报复、只想求个公道,甚至没有注意到艾蜜丽没有在日记里道别。

她拿起从镜缘取下的克里斯照片、把它们卷到运动衫里。然后她走下楼,一手拿着卷成一团的运动衫,日记夹在手臂下,走到久未使用的客厅里,那里有着家里唯一的一个壁炉。

买了这栋房子之后,他们只用过四次壁炉。厨房里有个炭炉,壁炉似乎派不上用场,尤其是客厅里摆满了某个亲戚遗赠的古董家具,大家也不常到这里。梅兰妮把照片散放在壁炉里,然后把运动衫摆在上面,她从厨房里拿一盒火柴,点燃炉火,看着火焰吞噬克里斯的照片,运动衫随之陷入火光,爆发出熊熊蓝光,最后她把日记丢到壁炉里,手臂紧紧交叉,看着书脊卷曲,纸张化为灰烬。

“梅兰妮?”

麦克回到家里,踏遍家中各处,终于走进无人使用的小客厅,他盯着还在冒烟的壁炉,然后看看太太。“你在做什么?”

梅兰妮耸耸肩说:“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