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德温推迟了选举。罗兰伯爵会对结果生气的,戈德温想尽量在婚礼之前少给他留点时间对决定加以反击。

实情是戈德温吓坏了。他要起而反对的,是王国内最有权势的一个人。统共才有十三个伯爵,再加上不足四十位男爵,二十一名主教,以及一小伙其他人,他们治理着英格兰。当国王召开议会时,他们是老爷,是贵族集团,与之相对的是平民,由骑士、绅士和商人组成。夏陵伯爵在他那一层人中,是一个更有权势和前途的人物。而戈德温兄弟,寡妇彼得拉妮拉的三十一岁的儿子,不过是王桥修道院的司铎,如今要与伯爵分庭抗礼——而且更危险的是,他居然赢了。

因此,他慌乱得发抖了——但在婚礼的前六天,罗兰一跺脚,说了声:“明天!”

出席婚礼的客人已经到了。蒙茅斯伯爵已经搬进医院,占用了罗兰病室隔壁的私室。威廉老爷和菲莉帕夫人只好迁到贝尔客栈。理查主教与卡吕斯共用副院长居所。少数男爵和骑士,带着他们的妻子儿女、扈从、仆人和马匹住满了小店。全镇的消费激增,在阴雨使羊毛集市泡汤而获利令人失望之后,这倒是亟需的。

选举的当天早晨,戈德温和西米恩来到金库,那是图书馆近旁,有沉重的橡木大门但没有窗子的小房间。为特殊仪式使用的珍贵饰品都保存在这儿,锁在一个有铁箍的柜橱里。西米恩身为司库,掌管着钥匙。

选举的结果预先已定,或者说,除去罗兰伯爵之外,尽人都作如是想。没人怀疑戈德温那只隐藏不露的手了。当托马斯出口发问,托钵修士如何得到伊莎贝拉的证书时,戈德温经历了紧张的时刻。“他不会偶然发现的——从未有人见过他在图书馆阅读,何况那文书并没有和其他证书保存在一起呢,”托马斯曾经对戈德温说,“准是有人跟他讲了这事。是谁呢?只有卡吕斯和西米恩了解内情。他们为什么要把秘密泄露出去呢?他们并不想帮助默多啊。”戈德温当时一语未发,而托马斯依旧困惑不解。

戈德温和西米恩把那柜橱拖到图书馆的亮处。大教堂的珍宝包在一块蓝布里,并衬着层层的皮子加以保护。他们在匣子里找着,西米恩打开了几件,赞赏着并检查有没有损坏。有一件几英寸宽的象牙板,雕刻精巧,显出阿道福斯圣徒受难情景的十字架,圣者在那上面请求上帝为一切尊崇他的记忆的人赐以健康和长寿。还有数不清的烛台和十字架,都是金银制品,多数还都镶着珠宝。在从图书馆高大的窗户投下的强光中,宝石熠熠闪亮,黄金隐隐发光。这些东西是几个世纪以来,由虔诚的教徒赠给修道院的,凑到一起的价值令人敬畏:大多数人在同一处地方看到的财宝要数这里最多。

戈德温是来找一根仪式的权杖,或称“牧羊杖”的物件:一根包金的木杖,带有一个精心镶嵌了珠宝的握处。在选举程序的最后仪式,这根权杖要郑重地交到新的副院长手中。权杖在柜橱的最下面,已经有十三年没用了。戈德温抽出来时,西米恩发出一声惊呼。

戈德温赶紧抬头盯着看。西米恩正握着一根带底座的十字架,打算把它放在一座祭坛上。“怎么回事?”戈德温问。

西米恩给他看了十字架的背后,指给他看十字架正下方的一个浅浅的杯状的瘪坑。戈德温当即看出来一颗红宝石不见了。“准是掉下来了。”他说。他环顾图书馆:只有他们两人。

他俩都担忧了。他们一个是司库,一个是司铎,共同负有责任。任何损失都会问责他们。

他们一起检查了柜橱里的每一件物品。他们解开了每一个包袱,抖落着每一块蓝布。他们察看了所有的皮子。他们狂乱地摸索着空匣子和周围的地面。到处也不见那块红宝石的踪影。

西米恩说:“这个十字架最后是什么时候用的?”

“在阿道福斯圣徒的纪念典礼上,当时卡吕斯绊倒了。他把这十字架撞到了桌子上。”

“也许红宝石是当时掉的。可是怎么可能没人注意到呢?”

“宝石在十字架的背面。可是肯定有人会在地上看到吧?”

“谁收起的十字架?”

“我不记得了,”戈德温马上答道,“当时是一团乱。”其实他记得一清二楚。

那是菲利蒙。

戈德温还能勾勒出那场景。菲利蒙和奥托一起收拾祭坛,把它在平台上放端正。随后奥托拿起烛台,而菲利蒙拿着十字架。

戈德温越来越觉得堵心,他回想起菲莉帕夫人手镯的丢失。难道是菲利蒙又行窃了?他战栗地想着这会如何影响着他。人人都知道,菲利蒙是戈德温非正式的侍者。如此可怕的罪孽——从圣饰上盗窃珠宝——会给与作恶相关的每个人带来耻辱的。这会轻易地颠覆选举的。

西米恩显然没有记清那个场面,他毫无疑问地接受了戈德温假装无法记起谁收拾的十字架了。但修士中肯定会有人记得见到十字架在菲利蒙手中的。戈德温要马上把这事处理好,要赶在怀疑可能落到菲利蒙身上之前。但他首先要让西米恩不要挡路。

“我们将在教堂里寻找那块红宝石。”西米恩说。

“但那次活动是在两个星期之前啊,”戈德温反对说,“一块红宝石不可能在地上那么长时间不被人注意啊。”

“是不大可能,可我们得查找一下。”

戈德温看出来他得跟西米恩一起去了,只好等待机会从他身边走开去找菲利蒙。“当然。”他说。

他们把装饰品放到一边,锁上了金库。离开图书馆时,戈德温说:“我提议我们在确定那块宝石遗失之前,什么也别说。早早地让我们蒙羞是没道理的。”

“同意。”

他们匆匆绕过回廊,进入了教堂。他们站在交叉甬道的中心,扫视着周围的地面。一个月以前,一块红宝石可能藏在教堂地面上的什么地方的念头是更说得过去的;但近来,地面上的石板刚刚整修一新,裂口和缝隙已经没有了。一块红宝石应该显而易见。

西米恩说:“这会儿我想起来,不是菲利蒙收拾的十字架吗?”

戈德温盯着西米恩的面孔。这话里有指责的意思吗?他判断不出。“可能是菲利蒙吧。”戈德温说。这时他想起走开的机会了。“我去找他,”他建议说,“或许他能确切地回忆他当时站在什么地方。”

“好主意。我在这儿等着。”西米恩跪下来,开始用双手拍打着地面,仿佛用手摸比用眼看更容易找到红宝石似的。

戈德温匆匆出去了。他首先来到了宿舍。放毯子的柜子还在原地。他把柜子从墙边移开,找到那块松动的石头,把它移开。他把手伸进菲利蒙藏过菲莉帕手镯的秘洞里。

他发现那里什么也没有。

他骂了一句。事情没有那么容易。

他在修道院各建筑物之间四处走着寻找菲利蒙,他边走边想:我要把他从修道院开除出去。要是他偷了这块红宝石,我可不能再给他打掩护了。他已经暴露了。

随后他在一阵惊怵中意识到,他不能解雇菲利蒙——现在不能,说不定永远不能呢。是菲利蒙告诉了默多伊莎贝拉的证书一事。要是被解雇了,菲利蒙就能够承认他干过的事,而且是在戈德温的指使下干的。人们会相信他的话。戈德温回想起托马斯苦苦思索着,谁告诉了默多那个秘密和为什么要这么做。菲利蒙的揭露会因为回答了这两个问题而被相信。

这样见不得人的勾当,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的。即使此事在选举之后暴露出来,也会损害戈德温的权威并削弱他领导修士们的能力。这一不祥的事实让他清醒地认识到:为了保护自己,现在他必须保护菲利蒙。

他找到了正在医院扫地的菲利蒙。他招呼他出来,领他绕到厨房的背后,那里不大容易被别人发现。

他直盯着菲利蒙的眼睛,说:“一块红宝石丢了。”

菲利蒙把目光移到一旁。“太可怕了。”

“卡吕斯摔倒时,从祭坛的十字架上撞下掉到地上的。”

菲利蒙做出一副无辜的模样。“怎么就丢了呢?”

“十字架碰到地面时,红宝石可能震了下来。但现在没在地面上——我刚刚找过。有人看到了——并且收了起来。”

“肯定没有。”

戈德温对菲利蒙假装没事的样子很生气。“你这蠢材,大家都看到是你收拾的十字架!”

菲利蒙的嗓门已经变成尖叫了。“我对这件事一点都不知道!”

“别费时间跟我撒谎了!我们得把这件事处理好。我会因为你而在选举中失败的。”戈德温把菲利蒙推到屋后的墙根,抵在那里。“那东西在哪儿?”

出乎他意料的是,菲利蒙哭了起来。

“为了对圣者的爱,”戈德温厌恶地说,“别说废话了——你可是个成年人了!”

菲利蒙依旧抽抽泣泣。“对不起,”他说,“对不起。”

“要是你还不停止——”戈德温控制着自己。训斥菲利蒙将一无所获。这个人也确实可怜。他便更温和地说:“镇定一点。红宝石在哪儿?”

“我藏起来了。”

“是啊……”

“在食堂的烟囱里。”

戈德温马上转身,朝厨房走去。“圣母马利亚救救我们,东西可能掉到火里了!”

菲利蒙跟在他身后,泪水已经干了。“八月份是不生火的。天冷以前我会挪地方的。”

他们进了厨房。在这间长屋子的一头,是个宽大的壁炉。菲利蒙把一只胳膊向上伸到烟囱里摸索了一阵子。随后他拿出了一块麻雀蛋大小的红宝石,上面蒙着烟灰。他用袖子把它揩拭干净了。

戈德温接了过去。“现在跟我来。”他说。

“我们该怎么办呢?”

“西米恩将会找到它。”

他们向教堂走去。西米恩仍跪在地上,用手四下摸着。“听着,”戈德温对菲利蒙说,“尽量准确地回忆起你在收起十字架时在什么位置。”

西米恩望着菲利蒙,面部露出激动的样子,和蔼地对他说:“别怕,孩子,你没做错什么。”

菲利蒙在交叉甬道的东侧,紧靠通向唱诗班席的台阶。“我觉得是在这儿。”他说。

戈德温爬上两级台阶,看看唱诗班的座位下,假装找着。他偷偷地把那块红宝石放在一排排的座位下面靠近近端的一处地方,随便一眼是看不到的。随后,像是对最可能寻找到的地方改了主意,他来到了唱诗班席的南侧。“来这里找找这下边,菲利蒙。”他说。

如他所愿,西米恩这时到了北侧,跪下去查找座位底下,一边寻看还一边喃喃祷告着。

戈德温希望西米恩能够一下子就看到红宝石。他假装查看着南甬道,其实是等着西米恩找到那东西。他开始想,西米恩的视力准是有毛病了。他满可以走到那儿去,亲自“找到”红宝石。这时,西米恩终于叫了:“噢!在这儿!”

戈德温假装激动的样子。“你找到了?”

“找到了!哈利路亚!”

“在哪儿?”

“在这儿——唱诗班座位下边!”

“赞美上帝。”戈德温说。

戈德温告诫自己不要畏惧罗兰伯爵。在他爬上医院的石阶,向客房走去时,他问自己伯爵可能会对他怎么样。即使罗兰已经能够下床并抽出佩剑,也不会蠢到在修道院的围墙内刺向一名修士——连国王也难以逃脱那样的罪责。

拉尔夫·菲茨杰拉德宣召后,他就进了房间。

伯爵的两个儿子分立床的两侧:高个子的威廉,穿着士兵的棕色紧身裤和沾泥的靴子,他的头发已经从额头谢去了。理查则身穿主教的紫袍,他那益发圆鼓鼓的身材表明他骄奢淫逸的本性和纵情享乐的手段。威廉年届三旬,比戈德温小一岁;他有他父亲的意志力量,但有时却受到他妻子菲莉帕的影响而不那么强硬。理查二十八岁,大概继承了其先母的个性,因为他鲜有伯爵那种强加于人的气势和力量。

“喂,修士?”伯爵靠他嘴的左侧说,“你们那个小小的选举进行了吗?”

戈德温一时对这种无礼的称呼满心不痛快。他心中发誓说,有一天罗兰会称他“副院长神父”的。义愤给了他所需要的勇气,对伯爵讲了那消息。“我们已经选过了,爵爷,”他说,“我很荣幸地通知您,王桥的修士们已经选我担任他们的副院长。”

“什么?”伯爵吼道,“你?”

戈德温以一种谦恭的感情鞠了一躬。“谁都没有我这么吃惊了。”

“你还不过是个男孩!”

这种侮辱刺激了戈德温当即反驳。“我比您的儿子,王桥主教要年长呢。”

“你得了多少票?”

“二十五张。”

“托钵修士默多呢?”

“一票没有。修士们一致——”

“一票没有?”罗兰怒吼道。“这里一定有阴谋——这是背叛!”

“选举是严格按照规定进行的。”

“我才不管你们那套狗屁规定呢。我不会被一伙女里女气的修士这么轻慢的。”

“我是我的兄弟们的选择,爵爷。就职典礼将在这个星期六,在婚礼之前举行。”

“修士们的选择要得到王桥主教的认可。我可以告诉你,他不会批准你的,回去重选,这次要选出我想要的结果。”

“好极了,罗兰伯爵。”戈德温向门口走去。他手里还有好几张牌呢,但他不想把这些牌一下子全摊到桌上。他转过身来对理查说:“主教大人,你想跟我谈这件事时,可以在副院长的住所找到我。”

他走出屋门。在他关门的时候,罗兰喊道:“你还不是副院长呢!”

戈德温颤抖了。罗兰是令人生畏的,尤其在他发火的时候,而且他时常火气冲天。但戈德温站稳了他的脚跟。彼得拉妮拉会为他骄傲的。

他双腿颤抖着下了楼梯,一路向副院长住所走去。卡吕斯已经搬了出去。十五年来,戈德温将第一次有他自己的卧室。他的愉悦只稍稍因为不得不和主教同住而打了折扣,谁让主教在来访时按传统要住在那里呢。从技术上说,主教是王桥男修道院的正式院长,虽说其权力有限,地位却是高于副院长的。理查白天很少待在那里,只在每夜回来,睡在最好的卧室里。

戈德温进了一层的大厅,坐到大椅子上候着。不用多久,理查主教就会出现的,他父亲那番灼人的教诲还在他的耳朵处烧灼着。理查是个既有钱又有势的人,但不像伯爵那样令人胆战心惊。无论如何,这都是一名勇敢的修士公然对抗他的主教的行为。不过,戈德温在这种面对面的抗争中有一个有利条件,因为他掌握着理查丢人的事,那和藏在衣袖里的利刃一样管用。

理查在几分钟后就匆忙赶来了,他满脸自信,但戈德温知道那是装出来的。“我要跟你做一笔交易,”他开门见山地说,“你可以在默多手下当一名副院长助理。你将负责修道院的日常管理。反正默多也不想当个管理者——他只想要个名义。你实际掌管全部权力,不过我父亲就会满意了。”

“让我把事情弄清楚,”戈德温说,“默多同意让我当他的助理。然后我们告诉全体修士,他是你会批准的唯一一个人。而你认为他们会接受这一结果。”

“他们别无选择!”

“我还另有一个建议。告诉伯爵,修士们只要我而不同意别人——而且我要在婚礼前得到批准,不然的话,修士们就不会参加婚典。修女们也会拒绝。”戈德温并不知道修士们愿不愿意走这条路——更不用说塞西莉亚嬷嬷和修女们——但他已走到这一步,也就不管不顾了。

“他们不敢!”

“我怕他们敢呢。”

理查的样子慌乱了。“我父亲可不是好惹的!”

戈德温哈哈大笑了。“那种可能很小。不过我希望他可以不得不理智些。”

“他会说婚礼反正得进行。我是主教,我能主持这对新人的婚礼,我不需要修士们帮忙。”

“当然啦。不过就没有唱歌、没有蜡烛、没有赞美诗、没有香火——只有你和劳埃德副主教。”

“他们还是照旧可以成婚。”

“蒙茅斯伯爵对他儿子如此不像样的婚礼会有何感受呢?”

“他会气愤异常,但他只好接受。结盟是件重要的事。”

戈德温心想,这倒是对的,他感到了失败临头的一股冷风。

到了抽出他袖中利刃的时候了。

“你还欠我一个人情呢。”他说。

起初,理查装作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的样子。“是吗?”

“我隐藏着你犯下的一桩罪孽。别假装忘记了,事情只在两三个月之前。”

“啊,对了,你很大度。”

“我看到,亲眼看到,你和玛杰丽在客房的床上。”

“嘘,看在怜悯的分上!”

“如今是你偿还我人情的机会了。和你父亲通融一下。要他让步。就说婚礼更重要。坚持要认可我。”

理查现出了无可奈何的表情。他被两股敌对的势力压垮了。“我不能!”他说,声音里充满了痛苦,“我父亲不会不应战的。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试试看吧。”

“我已经试过了!我迫使他同意了你做到副院长助理。”

戈德温怀疑罗兰会同意这类事情。几乎可以肯定是理查编造的,因为他明知这种承诺是很容易不作数的。戈德温照样说:“我为此感谢你。”然后又补上一句:“但那还不够。”

“好好考虑一下吧,”理查请求道,“我就要求这一条了。”

“我会考虑的。而且我建议你要你父亲也考虑一下。”

“噢,上帝,”理查咕哝着,“这将是一场灾难!”

婚礼定在星期天。星期六第六次祈祷时,戈德温吩咐排演一次,从新副院长就职典礼开始,持续到婚礼仪式。户外又是阴霾的天气,天空积满了低低的灰云,带着浓浓的雨意,而大教堂里也是一片阴沉。排演之后,当修士和修女们列队去就餐,见习修士们开始整理教堂时,卡吕斯和西米恩来到戈德温跟前,两人神情庄重。

“我觉得进行得很顺利,你们说呢?”戈德温心情愉悦地说。

西米恩说:“当真会有为你举行的就职典礼吗?”

“绝对的。”

“我们听说,伯爵已经命令重新选举了。”

“你们认为他有权这么做吗?”

“当然没有,”西米恩说,“他有提名权,仅此而已。但他说理查主教不会批准你当副院长。”

“理查跟你们这么说的吗?”

“不是亲口所说,没有。”

“我觉得也不会。相信我吧,主教会批准我的。”戈德温听着自己的声音真诚又自信,心中希望他的感情与之匹配。

卡吕斯焦虑地说:“你是不是告诉理查说,修士们会拒绝参加婚礼?”

“我说了。”

“那可太冒险了。我们在这里可不是对抗贵族意志的。”

戈德温本来就预料到,卡吕斯在遇到严重反对的第一个迹象时就会怯懦的。幸亏他没有测试修士们决心的计划。“我们用不着那样,放心吧。只不过是虚声恫吓而已。但是别告诉主教我这么说的。”

“这么说你不打算要修士们抵制婚礼喽?”

“不。”

西米恩说:“你在玩着一个危险的游戏。”

“也许吧——但我相信,除去我之外没人会有危险。”

“你甚至都不想当副院长。你就不该同意给你提名。你只是在别人都不成的时候才接受的。”

“我不想当副院长,”戈德温撒谎说,“可夏陵伯爵不该获准为我们挑人的,而这是比我个人的感情更为重要的。”

西米恩敬佩地看着他。“你是非常高尚的。”

“和你一样,兄弟,我只是在努力照上帝的意旨办事。”

“愿上帝为你的努力祝福。”

两位老修士离开了他。由于要他俩相信了他的行为是无私的,他感到了一阵良心的刺痛。他们把他看作了某种殉道者了。但他扪心自问,他只是在尽力按上帝的旨意办事这一点倒是真的。

他环顾四周:教堂已经恢复原样。他正要到副院长住所用餐时,他的表妹凯瑞丝出现了,她那蓝色衣裙在灰色教堂的黯淡色彩中,令人眼前一亮。“你明天要就职吗?”她问。

他微微一笑。“人人都在问同一个问题。回答是‘是的’。”

“我们听说伯爵在准备干上一仗。”

“他是要输掉的。”

她那双碧眼的犀利目光洞察似的瞪着他。“从你小时候,我就了解你,我看得出你什么时候在撒谎。”

“我没有在撒谎。”

“你装的样子比你的实际感觉要更有把握。”

“那并不是罪孽。”

“我父亲在为桥的事担心。托钵修士默多比起白头扫罗更乐于服从伯爵的意志。”

“默多不会做王桥的副院长的。”

“可你们要重选呢。”

戈德温被她的敏锐搅得心烦。“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他急促地说,“我当选了,而且我也打算接受那个职务了。罗兰伯爵想阻止我,但他没这个权力,我正在千方百计地跟他斗。我害怕吗?怕。可我仍打算打败他。”

她撇嘴一笑。“这才是我想听的。”她拍了下他的肩膀,“走,去见你妈妈去。她在你的住所等着你呢。我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个。”她说完,就转身走了。

戈德温从北交叉甬道走了出去。凯瑞丝很聪明,他既佩服又恼怒地想着。她哄骗着他把对局势的估计全盘托给了她,他对谁讲话都没这么直截了当过。

但他很高兴有机会跟他母亲谈一谈。别人都怀疑他赢得这场斗争的能力。她却是有信心的——也许还能提出一些战略观点呢。

他看到彼得拉妮拉在厅堂里,坐在桌旁。桌上摆着供两个人吃的面包、淡啤酒和一大盘咸鱼。他亲吻了她的前额,问候过后,就坐下来用餐。他让自己享受了一会儿胜利的愉快。“我说,”他说道,“我现在至少是当选副院长了,现在我们就在副院长的住所用餐呢。”

“可是罗兰还在和你斗呢,”她说。

“比我设想的还要艰苦。毕竟,他拥有提名权,尽管不是挑选权。就他的地位所选的人通常都会落选,从来都是这样。”

“大多数伯爵会接受这一点,但他不会,”彼得拉妮拉说,“他给人的感觉是他比他见过的一切人都优越。”她的语气中有一种苦涩,戈德温猜想,那是从三十多年前他们夭折的订婚中生发出来的。她怀着报复的心理微微一笑。“他很快就会醒悟,他多么低估了我们。”

“他知道我是你的儿子。”

“这么说,那也是一个因素,你大概让他想起了当初对我的不光彩做法。这就足以让他恨你了。”

“这是可耻的。”戈德温压低了嗓音,以防万一有仆人在门外听到,“到现在为止,你的计划都完美地实现了。我先从竞争中抽身,再让别人声名扫地,太高明了。”

“也许吧。但我们也可能就要失去一切了。你还对主教说了什么吗?”

“没有。我提醒他我们知道玛杰丽的事。他吓慌了,但看来还没有到跟他父亲对着干的地步。”

“他会的。要是这事给捅出来,他是得不到原谅的。他会像杰拉德老爷那样,以一个潦倒的骑士终此一生,在那个水平上,只能靠救济过活了。他意识到这一点了吗?”

“也许他认为我没勇气把我知道的公之于众吧。”

“那你就得去伯爵那儿说这事了。”

“天啊!他会气炸了的!”

“镇静点。”

她总是说这种事。因此他才抱着这样的心情盼望着和她会面的。她总是要他比他所想的要再大胆一些,冒更大的风险。但他从来无法拒绝她。

她继续说:“如果玛杰丽不是处女的事暴露了,这场婚姻也就吹了。罗兰不想那样。他宁肯接受不那么糟糕的事,让你当副院长。”

“但在他的余生中始终会与我为敌的。”

“不管发生什么事,他总会那样子的。”

戈德温心想,这算是个小小的安慰吧;但他没有争辩,因为他看得出,他母亲是对的。

有人敲门,菲莉帕夫人走了进来。

戈德温和彼得拉妮拉站起了身。

“我要和你谈谈。”菲莉帕对戈德温说。

他说:“我可以介绍我母亲彼得拉妮拉吗?”

彼得拉妮拉行了屈膝礼,然后说:“我还是走吧。你来这里显然是要做中间人的,夫人。”

菲莉帕兴致勃勃地看了她一眼。“既然你知道的那么多,你当然就知道有重要性的一切。也许你可以留下来。”

两个妇女面对面地站着,戈德温注意到她们很相像:同样的身高,同样的优雅身材,同样的专横气势。菲莉帕当然年纪要轻,也就是二十多岁吧;她有一种不显山露水的权威,还有一些幽默感,与之对比,彼得拉妮拉的决心就绷得太紧了——或许是因为菲莉帕有丈夫,而彼得拉妮拉则是寡居。但菲莉帕是个意志坚定的女人,通过一个男人——威廉老爷——行使权力,戈德温如今意识到,彼得拉妮拉也要通过一个男人——就是他自己——施展影响。

“咱们坐下来吧。”菲莉帕说。

彼得拉妮拉说:“伯爵已经同意了你要提议的事情了吗?”

“没有。”菲莉帕双手做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姿势,“罗兰太骄傲了,不可能事先同意某件可能随后被另一方批驳的事情。如果我能让戈德温同意我要提出的建议,那么我就有机会说服罗兰妥协。”

“我也这么想过。”

戈德温说:“你要不要吃点东西,夫人?”

菲莉帕不耐烦地挥了下手,拒绝了这番好意。“现在的局面是,大家都要成为输家,”她开始说,“婚礼要举行,可是没有适当的壮观的仪式;因此罗兰与蒙茅斯伯爵的联盟从一开始就受了挫。主教不会批准你戈德温担任副院长,这样,大主教就要出面解决这一争端;他会取消你和默多两人的候选资格,另举新人,大概是他想摆脱的一个他班子里的成员。谁也得不到想要的。我说得对吗?”

她把这个问题对着彼得拉妮拉提出来,而彼得拉妮拉则含糊其辞地哼了一声。

“所以嘛,何不提前采用大主教的妥协方案呢?”菲莉帕接着说,“现在就提出第三个候选人。只是,”——她用一根指头点着戈德温——“这个候选人由你来提出——并且他承诺任命你为副院长助理。”

戈德温考虑着。这样可以把他从与伯爵白眼相向的对立和威胁要揭发他儿子行为的需要中解脱出来。但这样的妥协会使他在副院长助理的位置上不知要委屈多少年——之后,当新的副院长死后,他还要把这场战斗从头开始。尽管他心怀惧怵,但他还是要拒绝。

他瞥了一眼他母亲。她让人难以觉察地摇了下头。她也不同意这个方案。

“我很抱歉,”戈德温对菲莉帕说,“修士们已经选定了,结果应该成立。”

菲莉帕站起身。“既然这样,我应该口头告诉你我来这里的正式理由。明天上午,伯爵会从他的病榻上起身。他希望来视察一下大教堂,落实一下在时间还充裕的情况下已为婚礼做好了准备。你要在八点钟在教堂中迎接他。全体修士和修女都要穿好袍服,各就各位,教堂也要照常布置妥当。”

戈德温鞠躬表示明白,她随后就走了。

在约好的时间,戈德温站在光秃秃、静悄悄的教堂里。

他独自一人:没有一个修士或修女陪着他。除去固定的唱诗班长凳,看不到任何摆设。没有蜡烛,没有十字架,没有圣餐杯,没有鲜花。这个夏季许多天里蒙蒙太阳透过雨云间歇地照射下来,此时它把微弱、冰凉的光线照进了中殿。戈德温的双手在背后紧握在一起,以防发抖。

伯爵踩着钟点,走了进来。

和他在一起的,有威廉老爷、菲莉帕夫人、理查主教、理查的助手劳埃德副主教和伯爵的书记杰罗姆神父。戈德温本想有一批随从围绕着自己,但修士们没人清楚他这一招有多危险,而若是他们已经获悉,他们也不会有此胆量作他的后盾;因此他决定单独面对伯爵。

罗兰头上的绷带已经除掉。他缓慢而稳健地走着。戈德温心想,经过许多星期的卧床,他一定会感到两腿发抖,但看来他决心不表现出来。除去他那半边脸的面瘫,他的样子很正常。今天他向外界传达的信息将是:他已完全康复并回到负起责任的岗位。而戈德温正在威胁着要毁掉他的设想。

其余的人都用怀疑的目光看着空空荡荡的教堂,但伯爵却毫不惊诧。“你是个自负的修士。”他对戈德温说,还像原先一样,话是从左侧的嘴里说出来的。

戈德温已经在各方面都冒着险,再挑战一下也没有更多的损失了,所以他说:“您是个固执的伯爵。”

罗兰把手按到剑柄上。“为了这个我就该给你穿个窟窿。”

“请吧。”戈德温把双臂在体侧伸开,等着受刑,“在这座大教堂里杀害王桥修道院的副院长,就像亨利国王的骑士们在坎特伯雷杀害托马斯·贝克特大主教。把我送上天堂吧,你自己则要永堕地狱。”

菲莉帕被戈德温的大不敬惊得深吸了一口气。威廉动了一下,似乎要制止戈德温再说下去。罗兰用手势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然后对戈德温说:“你的主教命令你把教堂准备好举办婚礼。修士们难道没有发誓服从吗?”

“玛杰丽女士不能在这里成婚。”

“为什么不能——因为你想当副院长吗?”

“因为她不是贞女。”

菲莉帕的手一下捂住了嘴。理查哼了一声。威廉拔出了剑。罗兰说:“这是背叛!”

戈德温说:“收起你的剑,威廉老爷——你用这种方法恢复不了她的处女膜。”

罗兰说:“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修士?”

“这座修道院中有两个人目睹了那一勾当,事情就发生在医院的一间密室,也就是大人您下榻的那个房间。”

“我不相信你的话。”

“蒙茅斯伯爵会相信的。”

“你不敢告诉他的。”

“我必须向他解释,他的儿子为什么不能在王桥大教堂迎娶玛杰丽——除非她忏悔了她的罪孽并接受了赦免。”

“你对这一诽谤没有证据。”

“我有两名证人。不过,问问那姑娘吧。我相信她会承认的。我猜想,她对得到她女贞的情人的爱,胜过她叔父所选择的政治联姻。”戈德温又一次让自己处于险境。但他在理查亲吻玛杰丽时,曾经看见过她的面孔,当时他就确知她在热恋之中。不得已而嫁给蒙茅斯伯爵之子应该让她心碎了。若是她的恋情像戈德温猜想的那样奔放,让这样一位年轻女性把谎话说得那么天衣无缝,恐怕是很难的。

罗兰那半张还能动的脸气得抽搐了起来。“你宣称犯下这等罪过的那个人是谁?因为,要是你能证明你的说法,我发誓要把那恶棍绞死。而要是不属实,你就要上绞架。所以嘛,把他叫来,我们看看他有何话说。”

“他已经在这儿了。”

罗兰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身边的四个男人——他的两个儿子威廉和理查,还有两名教士劳埃德和杰罗姆。

戈德温盯着理查。

罗兰随着戈德温的目光的方向看过去。一时之间,大家都看着理查了。

戈德温屏住了呼吸。理查会说什么呢?他会大叫大嚷吗?他会指责戈德温撒谎吗?他会在一怒之下攻击揭发他的人吗?

但他脸上露出的是服输而不是气愤,过了一会儿,他低下头说:“这样不好。这该死的修士是对的——她经不住盘问的。”

罗兰伯爵面色煞白。“是你干的?”他说。这一次他没有高叫,但反倒让他的样子更可怕。“那个我许配给一个伯爵之子的姑娘——你干了她?”

理查没有回答,只是垂下眼睛看着地面。

“你这蠢货,”伯爵说,“你这叛逆。你——”

菲莉帕拦住了他。“还有谁知道?”

这一下使指责停止了。大家全都看着她。

“婚礼或许可以照常举行,”她说,“感谢上帝,蒙茅斯伯爵不在这儿。”她看着戈德温。“除去现在在这里的人,还有谁知道,还有修道院里目睹了那事的两个人呢?”

戈德温尽量平静下他那颗狂跳的心。他距成功只有咫尺之遥了,他似乎已经尝到了成功的滋味。“没有别人知道,夫人。”他说。

“在伯爵这边的我们全体,都会保守秘密,”她说,“你的人呢?”

“他们会服从他们的当选副院长,”他说,稍稍强调了一下“当选”一词。

菲莉帕转过脸去对着罗兰。“这样看,婚礼能举行了。”

戈德温补充说:“只要就职典礼先举行。”

大家都看着伯爵。

他向前迈了一步,突然扇了理查一巴掌。那是由一个懂得怎样把全身的力气都使出来的士兵打出的有力的一击。虽然他用的是手掌,理查还是摔倒在地。

理查躺着不动,满脸惊恐,嘴里流出了鲜血。

罗兰伯爵脸色苍白,直冒虚汗:那一巴掌用尽了他的体能储备,现在眼看着站不稳了。好几秒的寂静过去了。他似乎恢复了力气。他轻蔑地瞪了一眼畏缩在地面上的那个穿紫袍的身形,转身走出教堂,步伐缓慢而稳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