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

泰赛:“吼得好,狮子!”

——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

大家都叫我火眼狼;我在孤独中游荡。

——《埃达》

雷金恩说:“你挺快活,西古迪尔,而且当你在草丛中擦拭你的格拉姆尔剑时,你因胜利而容光焕发,你杀了我儿子,可一部分原因在于我……坐那儿吧,把法弗尼尔的心移近火旁,我喝了他的血之后要吃他的心。”

雌鹰说:“西古迪尔,就在那儿,他坐着,浑身是血。他在用火烧烤法弗尼尔的心……让他砍下这个灰发饶舌者的头,把他打下地狱!”

——《法弗尼尔之歌》

“起来!”他说,“让我像你杀死我儿子那样杀死你。”

——《一千零一夜》第三夜

白雪皑皑的群山像白色腰带似的环绕着斯米亚森湖。当今的旅行家们在绕过它们时,再也看不到17世纪的挪威人称之为阿巴尔废墟的任何遗迹了。诚然,人们可以称呼它为废墟,但却从未有人能够知道它原是什么人建造的,原是个什么样的建筑。从覆盖湖南面的森林走出来,登上到处是残垣断壁和倾塌的塔楼的一段山坡之后,便来到一处贯穿山腰的拱形洞口。这个洞口今天已被坍塌的泥土给封死了,它原是在岩石上硬凿出来的一条穿山隧道的入口。隧道里有拱顶上间隔着的锥形通风口可以透进微弱的光亮,一直通到一个椭圆形大厅。这大厅前一半凿于山崖上,后一半则是一种巨大的砖石结构。大厅四周凿有很深的壁龛,放着一些雕琢粗糙的花岗岩石像。这些神秘偶像有的已从底座上掉下来,胡乱地躺在石板地上,没于烂砖碎瓦之中,长满了杂草和苔藓,壁虎、蜘蛛以及地里和废墟中滋生的各种腻歪人的昆虫混杂其间。

阳光只能从正对隧道口的一道门透进这里。这道门从某个方位看去,呈椭圆形,但做工粗糙,看不出何年何月所造,明显是建筑师的信手之作。这道门尽管是齐地建成,但却可以称之为窗户,因为它朝向一个巨大的深谷。门外有三四级梯子悬空垂在深谷之上,谁也不清楚那是干什么用的。

这个大厅是某种巨大的墙角塔的内部,从深谷方向的远处看去,宛如高山的一个山巅。这个墙角塔孑然兀立,而且,正如方才所说,谁也说不清它属于什么样的建筑。人们只是瞅见,其上方连最大胆的猎人都无法上去的平台上,有一庞然大物,远远望去,犹如一个弯曲的岩石,或一个巨型拱廊的遗迹……农夫们便把这个墙角塔和坍塌的拱廊称之为阿巴尔废墟。但谁也不清楚这名字的由来,正如谁也不知道这建筑的来历一样。

有一个矮人正坐在这个椭圆形大厅中间的一块石头上。此人身穿兽皮,而且我们在这本书中已经有好几次机会遇见过他。他背对阳光,或者说背对着正午烈日透进阴暗墙角塔的朦胧光亮。这道光亮虽说是透进大厅的最强的自然光,但却无法使人看清矮人直起身来,把形似人的头盖骨的杯子送到嘴边,杯子里装满冒着热气的液体,但却看不清是什么颜色,只见他大口大口地喝着。

他忽地站了起来。

“我猜有人进了隧道。是不是联合王国的首相来了?”

他说着便发出一阵吓人的狂笑,最后还似野兽般的咆哮一声。突然,隧道里一声嗥叫在回应他。

“哈哈!哈哈!”阿巴尔废墟的主人又说,“原来不是人,但毕竟仍是个仇敌,是只狼。”

的确,有一只大狼突然从隧道拱顶下蹿了出来,驻足片刻,然后,斜着身子向矮人扑过来,两只似火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死死地盯着他。矮人始终站着,双手抱臂,看着它。

“啊!这是那只老灰狼!是斯米亚森的森林中最老的狼……你好,老狼,你眼睛闪亮,你饿极了,尸体的气味把你召来了……你马上就要把所有的饿狼都引了来……欢迎你。斯米亚森老狼,我一直想见见你的。你那么老了,大家都说你不会死的……可明天就没人这么说了。”

老狼以一声可怕的嗥叫回答他,然后往后一跳,再纵身扑向矮人。

矮人一步也没后退。老狼迎面立着,双爪扑在矮人的双肩上,矮人像闪电一般用右臂一把搂住老狼腰腹,再用左手死命掐住狼的喉咙,使它那血盆大口挨不着他的面部。老狼被掐得仰起头,痛得几乎叫不出声来。

“斯米亚森老狼,”矮人得意扬扬地说,“你撕破了我的衣服,我就用你的皮来替换。”

他正夹杂着点儿奇怪的方言得意扬扬地这么说着,垂死的老狼身体猛然一扭,把他弄了个趔趄,被大厅里的乱石给绊着,人和狼一起摔倒,矮人的咆哮声和狼的嗥叫搅和在一起。

矮人摔倒时被迫松开掐着狼喉咙的手,只觉得犀利的狼牙已深深地咬住他的肩膀。这时,人和狼扭成一团,撞在了大厅最暗处的一个毛茸茸的白色庞然大物上。

那是一头酣睡着的熊,被撞醒了,发出吼声。

这个新角色的惺忪睡眼刚刚睁大,看清了这场搏斗,便愤怒地扑了过去。它没扑矮人,而是扑向此时正在占上风的狼,呼的一口咬住狼的腰间,使人面斗士得以脱身。

矮人根本没有感激这救命之恩,他满身是血地又站了起来,向熊扑过去,朝熊的腹部狠狠地踹了一脚,仿佛狗做了错事主人在踢它一样。

“弗利安!谁叫你了?你瞎搅和什么?”

矮人咬牙切齿地断断续续地说了这几句话。

“滚开!”他吼叫着又说。

熊被人踢了一脚,又被狼咬了一口,仿佛在抱怨似的哼了几声,便垂着它那颗沉重的脑袋,丢开了饥饿的狼。那狼又疯狂地扑向矮人。

搏斗在继续,而垂头丧气的熊却回到它睡觉的地方,笨重地坐下去,冷眼旁观那两个愤怒的仇敌在搏斗。它一声不吭,还用两只前爪轮番地摸摸自己的白嘴脸。

这时,矮人趁斯米亚森老狼卷土重来之际,抓住了它那鲜血淋漓的鼻尖,然后,使出浑身解数,终于把狼的整个嘴脸攥在了手里。老狼愤怒痛苦地拼命挣扎,被紧捏住的嘴里流出一股白沫,两只眼睛仿佛因愤恨而鼓胀,要从眼眶中掉下来似的。这两个仇敌中,骨头被尖利的牙齿咬碎,肉被热辣辣的利爪撕破的那一个,不是人,而是一头猛兽;吼叫声犹如野兽满脸怒气的那一个,根本不是野兽,而是人。

最后,这个被老狼的长久抵抗弄得筋疲力尽的人使出最后的一点儿力气,两手拼命攥紧狼的嘴脸。只见血从狼的鼻孔和嘴里涌了出来;狼的两只似火的眼睛没了光泽,微微闭了起来;狼摇晃着身子,瘫软无力地倒在胜利者的面前。只有它那尾巴的微弱而不停的摆动以及全身不时的抽搐说明,它还没全死。

突然,快要咽气的老狼最后抽搐了一下,再也没有活的迹象了。“你死了,猞猁!”矮人用脚鄙夷地踢了踢老狼说,“你难道以为遇上我之后还总能老不死?你再也不能循着猎物的气味和踪迹悄悄地在雪地上追踪了。你现在自己也成了狼和秃鹫的美味了。在你那贪婪地吃人的漫长的一生中,你吃了无数在斯米亚森一带迷途的行路人。现在,你自己也死了,你再也吃不了人了。真遗憾。”

他抄起一块锋利的石块,蹲在那热乎乎尚在颤动的狼尸旁,弄断它的四肢关节,把狼头割下,把狼腹从上到下地剖开,像脱去一件衣服似的,把狼皮扒下来。转瞬间,可怕的斯米亚森老狼便只剩下一个鲜血淋漓的肉骨架了。矮人把狼皮湿漉漉的光板上满是一条条血筋的那一面冲外,搭在自己被咬成一道道伤口的肩上。

“只能穿兽皮。”他嘟哝道,“人皮太薄,不挡寒。”

矮人披上那件恶心的战利品,显得更加丑陋不堪。在他这么自言自语的时候,白熊想必是因为无所事事而颇觉得厌烦,便悄悄地朝着我们本章开头提到的另一件躺着的玩意儿靠过去。霎时间,大厅的这处黑角里传来撕咬声,夹杂着微弱而痛苦的垂死者的呻吟声。矮人转过身来。

“弗利安!”他满含威胁地吼道,“啊!混账的弗利安!……过来,过这边来!”

他捡起一块大石头,向白熊砸过去。白熊被砸怔住了,慢腾腾地放开它到嘴的美味,舔着红红的嘴唇,气喘吁吁地走过去,蹲坐在矮人面前,缩着脖子抬起头,看着他,好像在求他饶恕它的过错似的。

于是,两只野兽——因为我们完全可以这么称呼阿巴尔废墟的那个住户——之间互相意味深长地吼叫了几声。矮人的吼声表达出权威和愤怒,熊的叫声则表示求饶和驯服。

“喏,”矮人终于用钩状手指指着剥了皮的狼尸说,“这才是你的猎物;别动我的猎物。”

熊闻了闻狼尸后,不高兴地摇摇头,用眼看着像是其主人的矮人。

“我明白,”矮人说,“你觉得它已死透了,而那一个还动弹哩……你可真像个人似的挺挑食的,弗利安。你喜欢活食,撕咬时它还活蹦乱跳的;你喜欢活食在你的撕咬之下死去;人家痛苦你就开心。咱俩可真相像……因为我不是人。弗利安,我比混账人类高明,我是同你一样的猛兽……我真希望你会说话,弗利安伙伴,好告诉我你在吞食人的五脏六腑时,你那发自肺腑的快活劲儿是不是同我的一样。不,我不想听见你说话,免得你的声音使我想起人的声音……对,在我跟前叫吧,用你的叫声使迷途的牧羊人在山里发颤吧。你的叫声像友好的声音让我听了高兴,因为它让牧羊人听了知道遇上了敌人。抬起头来,弗利安,抬起头来看着我。用你那舔了那么多人血的舌头舔舔我的手……你同我一样,牙齿是白的;它们不像新伤口似的那么红,那可不是我们的错。不过,血可以洗去血迹……我不止一次地从黑漆漆的洞穴看到过科拉或奥埃尔梅的姑娘们在激流中洗脚,还一边唱着动听的歌哩,可我不喜欢那悦耳的歌声,也不喜欢她们细嫩的脸庞,我喜欢你那毛茸茸的嘴脸和你那粗哑的吼声,因为它们能吓得住人。”

他这么一边说着,一边坐了下来,听凭白熊亲抚他的手。白熊背朝下蜷缩在他跟前,百般向主人表示亲昵,宛如一只长毛狗在女主人的沙发上大献殷勤。

更加奇怪的是,它那聚精会神的样子,好像是在谛听主人说话。它似乎对主人夹在话里的奇怪的单音节词尤能领会,忽而猛地仰起头来,忽而喉咙里发出点儿含混不清的音响,表示听明白了。

“世人说我躲着他们,”矮人又说,“其实是他们在躲着我。他们因害怕而躲着我,而我则因仇恨在避开他们。不过,你知道,弗利安,当我饿了或渴了的时候,我是很高兴遇上一个人的。”

突然,他发现隧道深处有一点红光在逐渐变大,微微地映红了湿漉漉的残墙。

“正好来了一个,‘说到地狱,撒旦露角’……嗬!弗利安,”他转向白熊说,“嗬,起来!”

白熊立即站了起来。

“好,你挺听话,得好好犒劳你,让你吃个饱。”

矮人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弯腰看看躺在地上的那玩意儿。只听见斧子砍断骨头的咔嚓声,而没有夹带着叹息声或呻吟声。

“似乎这阿巴尔的大厅里只剩下咱俩是活的了!”矮人喃喃道,“喏,弗利安好友,吃完你刚才吃了一口的美餐吧。”

他从脚跟前躺着的那玩意儿上面卸下一块,朝我们说过的外面的那道门扔去。白熊极贪婪地扑了上去,连最麻利的人也来不及看清那块东西到底是不是人的手臂,上面是不是残存着一点儿孟哥尔摩火枪手军装上的绿布片。

“人家来了。”矮人说着,眼睛紧盯住越来越亮的火光,“弗利安伙伴,让我单独待一会儿……喂!出去!”

听话的白熊向门口奔去,倒退着下了外面的梯级,嘴里叼着它那恶心的猎物,满意地吼了一声,不见了。

与此同时,一个比较高大的人来到隧道出口,身后那弯弯曲曲的隧道里还亮着一点儿隐隐绰绰的亮光。来人穿着一件褐色大氅,拿着一只昏暗的提灯。他把灯举起照着矮人的脸。

矮人始终坐在石头上,双手搂抱着大声说:

“你不受欢迎!你来这儿不是出于自觉而是另有所图!”

但陌生人并未回答,好像在仔细地打量着矮人。

“看着我。”他仰起头来继续说,“再过一小时,你也许就没有人气,无法吹嘘见过我了。”

来人用提灯朝矮人浑身上下照了一遍,似乎很惊奇而非害怕。

“喂,你惊讶什么?”矮人哈哈大笑,那笑声犹如砸碎脑壳的声音,“我同你一样有胳膊有腿,只不过我的肢体与你的不同,不是用来喂薮猫和乌鸦的。”

“您听我说,我不是作为敌人,而是作为朋友来的。”

“那你为什么不丢掉你的人模狗样?”矮人打断他说。

“我是想来为您效劳的,如果您就是我所要找的那人。”

“也就是说,利用我来效劳。人哪,你找错了。我只为那些对生活厌倦了的人效劳。”

“听您这么一说,”陌生人回答,“我认出来了,您就是我所需要的人,不过,您的身材……冰岛凶汉是个巨人,不可能是您。”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当着我面对此表示怀疑。”

“怎么!真的是您?”陌生人走近矮人,“但大家都说冰岛凶汉身材高大魁梧呀?”

“除了我的身材,再看看我的名声,你就会看到我比赫克拉更高大了。”

“真的!请您回答我,您当真是生在冰岛克利普斯塔杜尔的凶汉?”

“我根本不会用言语来回答这个问题的。”矮人站起身来说,而他那射向冒失的陌生人的目光使后者倒退三步。

“求求您,就用这目光瞪瞪我,不用回答了。”陌生人几乎是低三下四地在恳求,同时朝隧道口瞅了一眼,懊悔跨了进来,“纯粹是为了您的利益我才来的。”

陌生人走进大厅时,只是隐隐约约地看到他与之交谈的人,所以尚能保持镇静,但当阿巴尔废墟的主人站了起来,显出他那张虎脸,短粗的四肢,鲜血淋漓的肩头,勉强遮住肩膀的刚剥下的兽皮,长指甲的一双手以及一双火眼金睛的时候,冒险的陌生人便战栗起来,好像一个无知的旅行者以为是抚摸一条鳗鱼,但却突然感到被毒蛇咬了一口一样。

“我的利益?”凶汉又说,“那你来这儿是要告诉我说,要往什么泉水里下毒,要烧毁某个村子,或者要掐死孟哥尔摩的某个火枪手啦?”

“也许是吧……听我说,挪威的矿工们起事了。您是知道的,一次起义会造成多大的灾难!”

“是的,烧杀奸淫,亵渎抢掳。”

“我把这一切都送给您。”

矮人哈哈大笑。

“我无须你奉送,我自己会这么干。”

矮人说这话时伴之以狞笑,令陌生人又一次战栗不已。但陌生人仍继续说道:

“我以矿工们的名义,建议您领导起义。”

矮人沉默片刻。突然,他那阴沉的面容流露出一种阴险恶毒的表情。

“你真的是以他们的名义这么建议我的吗?”他问。

这个问题似乎令陌生人局促不安,但他深信他的这位可怕的交谈者并不认识他,所以又坦然自若了。

“矿工们为何造反?”矮人问。

“为了摆脱王室监护权的重负。”

“光是为了这个?”矮人以同样嘲讽的口吻又问。

“他们也想搭救孟哥尔摩的那个囚犯。”

“难道这就是这次起义的唯一目的?”矮人以这种使陌生人感到狼狈的口吻继续问。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目的。”陌生人结结巴巴地回答。

“啊!你不知道还有其他什么目的!”

矮人说这些话时,口气始终是嘲讽的;陌生人为了驱散这些话使他感到的尴尬,连忙从大氅里掏出一个大钱袋,扔到凶汉脚跟前。

“这是您领导起义的酬劳。”

矮人用脚踢开钱袋。

“我不要。你难道以为,如果我想要你的金子或你的小命的话,我会等着你的允许才下手吗?”

陌生人做了个惊奇而且几乎是恐惧的表示。

“这是皇家矿工们责成我交给您的一点儿礼物。”

“我跟你说了,我不要。金子对我毫无用处。人肯出卖灵魂,但却不愿出卖性命。只有用武力才能取人的性命。”

“那么,我可以向矿工的头领们宣布,威镇四方的冰岛凶汉只限于接受指挥权了?”

“我不接受指挥权。”

这句话说得简单干脆,令那位自称是起义矿工特使的人震惊不快。

“什么?”陌生人问。

“不接受!”矮人重复一遍。

“您拒绝参加对您有那么多好处的一次征战?”

“我完全可以单枪匹马地焚毁农庄村寨,屠杀农夫或士兵。”

“但您想想,接受了矿工们的提议,您就不会受到惩罚。”

“你难道也是以矿工们的名义保证我不受惩罚吗?”矮人笑着问道。

“实不相瞒,”陌生人神情神秘地回答道,“是以一个关心这次起义的强有力的人物的名义。”

“那这位强有力的人物自己是不是深信不会被绞死呢?”

“您假使认识他,您就不会这样摇头了。”

“啊?……好吧!他到底是谁?”

“这我可不能告诉您。”

矮人走上前来拍拍陌生人的肩膀,仍旧嘲讽地笑着说:

“要不要我来告诉你?”

穿大氅的那人不由得颤了一下,既是因为害怕,也是因为尊严受到伤害。他既没料到恶魔这突然一问,也没料到他会如此粗野无礼。

“我这是在逗逗你。”矮人继续说,“你不知道我什么都清楚。那个强有力的人物就是丹麦-挪威联合王国的首相,而丹麦-挪威联合王国的首相就是你。”

的确是他。我们曾见到他同穆斯孟德在朝阿巴尔废墟的路上来。他现在到了废墟,想亲自来说服这个强盗,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后者认识他,而且在等着他。后来,阿勒菲尔德伯爵尽管精明过人,权势显赫,但总也没能发现冰岛凶汉怎么会消息如此灵通的。难道是穆斯孟德泄露的?的确,暗示尊贵的伯爵亲自去见那个强盗的主意是穆斯孟德出的,但他为什么要出卖他?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那强盗是不是从他的某个受害者身上弄到了有关首相计划的一些文件?可是,除了穆斯孟德之外,只有弗烈德里克·阿勒菲尔德这个大活人知道其父的计划,他就是再轻浮,也不会蠢到把这样的一个秘密给捅出去的。再说,他正在孟哥尔摩驻防,至少他父亲是这么以为的。将继续阅读这个故事的人,而且同阿勒菲尔德一样,也无法解答这一疑问的话,将会看到这最后一个假设的可能性有多大。

阿勒菲尔德伯爵最杰出的特点之一,就是他的机智。当他听到矮人毫不客气地指名道姓的时候,他不禁惊讶地“啊”了一声,但转瞬之间,他那苍白而高傲的面容便由害怕和惊奇变成平静而自信的表情。

“嗯,是的!”他说,“我愿意同您开诚布公,我的确是首相。请您也坦诚相待。”

对方哈哈大笑,打断了他:

“难道我还用得着你请才告诉你我的名字和你的名字吗?”

“请您用同样的真诚告诉我,您是怎么知道我是谁的?”

“难道就没人告诉过你,冰岛凶汉是能看透大山的吗?”

伯爵还想追问,说:

“请您把我看做一位朋友。”

“伸出你的手,阿勒菲尔德伯爵!”矮人粗暴地说,然后,他直视着首相大声说道,“如果咱俩的灵魂此刻从体内飞出,我想,撒旦在决定哪一颗是属于魔鬼的之前,会颇费踌躇的。”

高傲的伯爵大人咬着嘴唇,但是,因为对那强盗又是害怕又需要利用他来作为自己的工具,所以他没有流露出自己的不满来。

“别拿您的利益当儿戏。接受对起义的领导吧,请相信,我会重谢您的。”

“挪威首相,你指望你的事情成功,就像一个老太婆在想着她用偷来的麻线要做一条裙子一样,而猫爪子却在把她纺锤上的麻线弄乱。”

“再说一遍,请您考虑一下再回绝我。”

“再说一遍,我,一个强盗,我要对你,联合王国的首相说:不!”

“在您已经为我做出了卓越贡献之后,我一直在盼着您的是另一种回答。”

“什么贡献?”强盗问。

“狄斯波尔森上尉难道不是您杀的吗?”首相回答。

“这有可能,阿勒菲尔德伯爵,可我不认识他。你同我说的那人是谁?”

“怎么!难道此人身上的铁盒子没有落到您手里?”

这个问题似乎使强盗的记忆定格了。

“等等,”他说,“我确实想起来这个人以及他的铁盒子了。那是在乌尔什塔尔海滩。”

“至少,”首相又说,“假如您能把那只盒子交给我,我会对您感激不尽的。告诉我,那铁盒子怎么样了?它可是在您手里的。”

尊贵的首相如此穷追不舍,强盗好像很是惊讶。

“难道这个铁盒子对于挪威首相大人就那么重要?”

“是的。”

“如果我告诉你在哪儿可以找到它,你将如何谢我?”

“您想要什么有什么,亲爱的冰岛凶汉。”

“嗯!那我就不告诉你了。”

“行了,别开玩笑!想一想,您将帮我很大的忙的。”

“我正在这么想哩。”

“我将保证您得到巨大的财富,我将请求国王赦免您。”

“你不如求我赦免你的好。”强盗说,“听我说,丹麦-挪威联合王国首相,老虎是不吃鬣狗的。我将放你活着从我眼前离开,因为你是个恶人,你的生命的每时每刻,你的灵魂的每个念头都要对世人造成一种不幸,使你犯下一个罪孽。你别再来了,因为我要告诉你,我的仇恨是不放过任何人的,连歹徒恶棍都不放过。至于你说的那个上尉,你别沾沾自喜,我不是为了你才杀了他的。是他的军服送了他的命的,这另一个可怜虫也是一样,我不是为了替你效劳才掐死他的,我向你保证。”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抓住尊贵伯爵的手,把他拽向躺在黑暗处的尸体。伯爵刚表示完拒绝,昏暗的提灯光便落在了那具尸体上。那是一具被撕裂的尸体,的确还穿着一件孟哥尔摩火枪手的军官服。首相厌恶地走近它。突然,他的目光停在死者那苍白而满是血迹的脸上。死者那微微张开的发青的嘴,竖起的头发,铁青的双颊,无神的双眼未能妨碍他认出他来。他令人毛骨悚然地大叫一声:

“天哪!弗烈德里克!我的儿子!”

毋庸置疑,表面上最冷酷、最无情的心也始终都在其深处隐藏着连自己也不知道的某种爱。这种爱似乎藏匿于情欲和邪恶之中,宛如一个神秘的见证和未来的复仇者。这种爱好像藏在那儿,有朝一日让罪恶饱尝痛苦。它在静静地等着这个时刻。堕落的人把它带在身上却感觉不到,因为平常的任何痛苦都不够大,穿不透裹着它的那个自私和凶恶的硬壳。但是,一生中罕见而真正的痛苦中的一种痛苦意想不到地出现时,它便像一把利刃一样,直插心灵深处。于是,这陌生的爱便向倒霉的恶人露出狰狞面目,越是不曾为人所知,就越是猛烈无比,越是没有被感受,就越是痛苦有加,因为那不幸的利刃必须把那颗心搅个天翻地覆才能刺透它。天性复苏,扔去羁绊,使那个可怜虫尝足从未经受过的痛苦,尝足从未听到过的折磨,使之顷刻之间感觉到,多年来他一直毫不介意的所有的痛苦全都集中到他的身上来了。各种不同的痛楚都一起在撕扯着他。他那颗原本是麻木不仁的心翻腾起来,在痉挛,在滴血。他似乎刚刚隐约看到自己生命中的地狱,仿佛有某种胜过绝望的东西展现在眼前。

阿勒菲尔德伯爵并不知道自己很爱自己的儿子。我们之所以说那是他的儿子,是因为他并不知道他妻子的奸情,认为弗烈德里克是他的儿子,是他的世袭继承人。他一直以为他在孟哥尔摩,根本就没想到在阿巴尔墙角塔内见到他,而且是见到他死了!可他就在那儿,浑身是血,面无人色。这确实是他,没什么可怀疑的了。大家可想而知,当他突然间确实感到自己心中真爱儿子而又确信失去了儿子时,他会是如何的悲痛欲绝。这一两页纸上挂一漏万地描绘的他的所有那些感情像炸雷似的压在了他的心头。他可以说是被惊诧、恐惧和绝望所压垮,猛地向后一退,拧着自己的胳膊,拖着哭腔,一个劲儿地喊:

“我的儿呀!我的儿呀!”

强盗哈哈大笑。听见这笑声夹杂在一位父亲面对儿子的尸体的呻吟声中,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我的祖先英戈尔夫作证!阿勒菲尔德伯爵,你尽管哭喊吧,你叫不醒他了。”

突然,他那张可怕的脸阴沉下来,凄切地说:

“你哭你的儿子吧,可我是为儿子报仇的。”

隧道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正在他惊奇地扭过头去的当儿,四个身材高大的人,提着佩剑,冲进大厅。紧随四人之后的是一个又矮又胖的人,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握着剑,身披一件同首相一样的褐色大氅。

“大人,我们听见了您的喊声,赶来救您!”最后的那人说。

读者想必已经认出了这是伯爵的随从穆斯孟德及其四个带武器的仆人。

当火把的强烈亮光照亮大厅时,五个新来者一下子吓得站住了。眼前的景象着实可怕:一边是老狼血淋淋的肉骨架,另一边是年轻军官那面目全非的尸体,再加上那位两眼迷茫狂叫不已的父亲及其身旁的可怕的强盗。那强盗朝他们扭过一张丑恶的脸,流露出惊诧和不屈来。

伯爵一见这猝然而至的援军,复仇的念头涌上心头,使他从绝望变成为狂怒。

“杀死这强盗!”他边拔剑边喊,“他杀了我儿子!杀死他!杀死他!”

“他杀了弗烈德里克公子?”穆斯孟德说,手里的火把没有照出他脸上有丝毫的痛苦。

“杀死他!杀死他!”怒不可遏的伯爵重复道。

六个人说着便一齐扑向强盗。后者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一震,连忙向后退向通往悬崖的洞口,一边凶猛地咆哮着,表示出的是愤怒而非害怕。

六柄剑一齐指向他;他的眼睛比攻击者们更加冒火,他的面部表情比他们更加咄咄逼人。他抄起石斧,因寡不敌众,被迫招架着。他迅猛异常地抡着石斧,抡圆的石斧像盾牌似的护住了他。斧碰剑尖,火星四溅,叮当作响,但六柄剑都近不了身。可是,因为先前与狼搏斗而疲惫不堪,他不知不觉地便招架不住了,很快便退到朝向深谷的门边。

“朋友们!”伯爵喊道,“勇敢点儿!把这怪物扔下悬崖。”

“我要是掉下去,那星星全都掉光了!”强盗顶撞道。

这时候,攻击者们眼见矮人被逼着踏到悬于深谷上的梯子上,便更加勇猛,更加胆壮了。

“好,冲啊!”首相又说,“必须把他逼掉下去。加油!浑蛋!你这是最后一次犯罪了……勇敢些,伙计们!”

强盗没吭声,一边用右手继续威猛地抡着斧子,一边用左手取下腰间挂着的号角,送到嘴边,吹了好几下,发出一种粗哑而悠长的声音。突然间,深谷中有一声咆哮在回应。

片刻之后,正当伯爵及其部下紧逼着矮人,很高兴逼他下到梯子第二级时,一头白熊的大脑袋露出悬梯末端。进攻者们大惊失色,连忙后退。

白熊笨拙地爬上悬梯,向进攻者们露出它那血盆大口和利齿尖牙。

“谢谢,我勇敢的弗利安!”强盗喊道。

强盗趁进攻者们惊魂未定,跳到白熊背上。白熊便倒退着下去,始终把它那咄咄逼人的头冲向主人的敌人。

伯爵等人惊魂甫定,只看着白熊驮着强盗遁去,想必就像它攀着老树干和突岩上来时一样的下到谷底。他们本想推下大石头砸它,但还没等他们从地上搬起一块沉睡多年的大石头,强盗及其古怪的坐骑便消失在一处洞穴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