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会认为她不幸的,因为她周围的一切都说明她很幸福。她戴着金项链,穿着大红裙子。出门时,众多的仆人在她经过时都躬身致敬,温顺的侍从则在她脚下铺上地毯。但是人们在她那十分宝贵的隐居所里却根本见不着她。她可以在那儿哭泣而丈夫却听不见……我就是这个不幸的女人,一位可敬的男人、一位高贵的伯爵的妻子,一个其微笑像刀扎我心似的孩子的母亲。

——马图林:《伯特伦》

你是知道的,一位母亲的心,是一颗永远痛苦的心。

——亚历山大·苏梅

阿勒菲尔德伯爵夫人刚刚度过一个不眠之夜,白天也迷迷糊糊的。她半躺在沙发上,回想着不洁的欢乐所留下的苦涩,回想着在毫无幸福的欢乐和无可慰藉的痛苦中耗尽生命的罪恶。她想到穆斯孟德。从前,她心存罪恶的幻想,把他想象得如此迷人,而现在,她已看透了他,透过他的肉体看清了他的灵魂,所以觉得他是那么的可憎。可悲的女人在哭泣,并不是因为受到欺骗,而是因为再也无法受人欺骗了。她并不是因为悔恨,而是因为遗憾而哭泣。因此,她的眼泪并不能使她得到安慰。正在这时,房门开了,她匆忙擦干眼泪,因被撞见而怒气冲冲地扭过身来,因为她已吩咐过不要打扰她。一见是穆斯孟德,她的怒气变成了恐惧,但看见自己的儿子弗烈德里克陪着他来,也就不害怕了。

“母亲!”中尉大声说,“您怎么来这儿了?我还以为您在卑尔根哩。我们的那些美丽的女士们是不是又时兴踏青了?”

伯爵夫人热情地拥抱了弗烈德里克,但后者像所有宠坏了的孩子一样,反应却很冷淡。这也许是对这位不幸女人的最痛心疾首的惩罚。弗烈德里克是她的宝贝儿子,是这个世界上她无私爱着的唯一的人,因为在一个堕落的女人身上,即使她已不像个妻子,但仍留着某种母爱。

“我的儿子,我看见了,您一得知我在特隆赫姆,便立即赶来看我。”

“哦!上帝,不是的。我在要塞厌烦得很,便跑到城里来,碰上了穆斯孟德,他便领我来了。”

可怜的母亲深深地叹了口气。

“对了,母亲,”弗烈德里克继续说,“我很高兴见到您。您对我说说,哥本哈根仍旧时兴紧身外套下摆上系粉红饰带结吗?您想到为我带一瓶那种茹旺斯油吗?可以增白皮肤的。您没有忘记给我带最新的翻译小说,还有我要您带给我的配火红上衣的纯金饰带吧?还有那种现在大家用来插在卷发下面托着卷发的小梳子,还有……”

可怜的女人除了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爱之外,什么也没带给自己的儿子。

“我亲爱的儿子,我病了,很难受,没法考虑您的喜好。”

“您生病了,母亲?那现在感觉好些了吗?……对了,我那群诺曼底狗好吗?我敢打赌,全都忘了每晚用玫瑰香水替我的长尾猴洗洗了。您看着吧,我回去时,我那只比尔保鹦鹉准定死了……我不在家,谁都不管我的宠物。”

“至少您母亲思量您,我的儿子。”母亲哽咽着说。

即使此时正是毁灭天使把罪恶灵魂打下十八层地狱的严重时刻,他也会对此时此刻伯爵夫人正在承受痛苦的心表示怜悯的。

穆斯孟德在屋角窃笑。

“弗烈德里克公子,”他说,“我看得出,钢剑是不想在铁炉中生锈的。您不打算在孟哥尔摩的塔楼里失去哥本哈根沙龙里的良好传统。但是,请您告诉我,这种茹旺斯油、那些粉红饰带结和那些小梳子有什么用?如果孟哥尔摩塔楼里的那座唯一的女性堡垒攻克不破,那您这些围城的玩意儿又有何用?”

“说实在的,她是攻克不破的!”弗烈德里克笑嘻嘻地说,“的确,如果说我失败了,那察克将军也会失败的。不过,一座没有缺口、戒备森严的要塞又如何能攻得下来呢?那姑娘用修女头巾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个脖子,长袖把胳膊遮得一丝不露,只有脸和手证明她不像毛里塔尼亚皇帝那么黑,叫我如何下手呢?我亲爱的老师,您也会束手无策的。相信我吧,只要‘羞怯’严防着,要塞是拿不下来的。”

“这话不假!”穆斯孟德说,“不过,如果不只是用些‘小小殷勤’去封锁,而是用‘爱情’去冲击,那‘羞怯’不就举手投降了吗?”

“枉费心机,亲爱的。‘爱情’确已潜入要塞,但却充当了‘羞怯’的援军。”

“啊,弗烈德里克公子,这倒新鲜。‘爱情’在您一边……”

“穆斯孟德,谁告诉您‘爱情’在我一边了?”

“那在谁的一边?”穆斯孟德和伯爵夫人异口同声地嚷道。伯爵夫人一直在静静地听着,但中尉的话刚刚使她想起了奥尔齐涅。

弗烈德里克正要回答,并已准备把昨晚那夜间对话添油加醋地描绘一番,突然想到决斗规则禁止张扬,便敛起笑容,一脸尴尬。

“真的,”他说,“我不知在谁那一边……也许是在一个什么乡巴佬那边……什么仆人那边……”

“是守军士兵吧?”穆斯孟德哈哈大笑地说。

“怎么,儿子!”伯爵夫人也嚷道,“您肯定她爱上了一个农民、一个仆人?……您要真能肯定就太好了!”

“哎!毫无疑问,我能肯定。他不是守军士兵,”中尉神情不悦地补充说,“但我对我说的满有把握,因此我求您,母亲,缩短我在那该死的城堡里的非常无用的流放吧。”

伯爵夫人得知姑娘的堕落,脸上绽开了笑容。奥尔齐涅·盖尔登留急着去孟哥尔摩,在她的脑子里引起了完全不同的猜想。她把这一功劳算在了自己儿子的身上。

“弗烈德里克,一会儿详详细细地把艾苔尔·舒玛赫的爱情故事说给我们听听。这我并不惊讶,粗人的女儿只配爱一个乡巴佬。您暂时别诅咒那座城堡,是它昨天使您荣幸地看见某个人物主动想方设法要结识您吗?”

“什么!母亲,”中尉睁大了眼睛问,“什么人物?”

“别开玩笑了,儿子。昨天没有人去拜访您?您看,我消息很灵通。”

“真的,比我灵通,母亲。如果我昨天除了看见那些古老塔楼檐下的怪兽面饰之外,还见过其他面孔,那才叫见鬼了哩!”

“怎么,弗烈德里克,您没见到任何人?”

“谁也没见到,母亲,真的!”

弗烈德里克忽略了他那古堡的决斗对手,但却遵守着决斗的保密规则,再说,那乡巴佬也能算个人物?

“什么!”母亲说,“总督的儿子昨晚没去孟哥尔摩?”

中尉纵声大笑。

“总督的儿子!真是的,母亲,您不是在说梦话就是在说笑话。”

“都不是,儿子。那昨天是谁在值勤?”

“是我,母亲。”

“那您压根儿就没见到奥尔齐涅男爵?”

“没有。”中尉又说。

“好好想想,儿子,他可能匿名潜入,您又从未见过他,因为您是在哥本哈根长大的,而他是在特隆赫姆养大的。您好好想想,大家都说他很任性,思想很活。儿子,您肯定谁都没有看见?”

弗烈德里克迟疑片刻。

“是的,”他大声说,“谁都没有看见!别的事我不能说。”

“这么说,”伯爵夫人又说,“男爵想必是没有去孟哥尔摩。”

穆斯孟德起先同弗烈德里克一样惊奇,一字不漏地注意听着。这时,他打断伯爵夫人。

“尊贵的夫人,请允许我插一句……弗烈德里克公子,请告诉我,舒玛赫的女儿爱上的那个仆人叫什么名字?”

他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因为弗烈德里克有一阵变得若有所思的,没有听见他的问话。

“我不知道……或者说是……是的,我不知道。”

“公子,那您怎么知道她爱一个仆人呢?”

“我这么说了吗?一个仆人?是呀!是的,一个仆人。”

中尉的处境越来越尴尬。这番审问,由此产生的联想、缄口不言的义务,使他乱了方寸,真怕控制不住自己。

“说真的,穆斯孟德大人,还有您,我尊贵的母亲,如果审问的癖好成了时髦,那你们两人就互相问着玩去吧。可我,再没什么可告诉你们的了。”

他突然打开门,不见了,让屋里的两人陷入了猜想臆断的深渊。他疾步走到院子里,因为他听见穆斯孟德在喊他回来。

他骑上马,奔向港口,想乘船回孟哥尔摩,想着也许还能在那儿见到那个陌生人,是他使最轻佻的首都中的头脑最肤浅的一个人深刻思索起来。

“假如真的是奥尔齐涅·盖尔登留,”他琢磨,“那么,我可怜的乌尔丽克……不,不可能有那么傻的人,放着权可倾国的首相的富有千金不要,却偏偏去爱一个钦犯的穷闺女。不管怎么说,舒玛赫的女儿可能只是他的一个嗜好,这并不能阻止他在有了妻子的时候,同时再拥有一个情人,而且这是挺高雅的事。不,那不是奥尔齐涅。总督的儿子不会穿一身破紧身衣的,还戴着那根风吹雨淋、没有扣环的旧羽毛饰!还有那都可以做帐篷用了的大氅!而且,头发乱蓬蓬的,既没有梳子也没有发卷!那双铁马刺的靴子,沾满了泥土灰尘!真的不可能是他。托尔维克男爵是丹布罗格骑士团骑士,而那个陌生人什么荣誉勋章都没有戴。如果我是丹布罗格骑士团骑士的话,我觉得我会戴着勋章链睡觉的。哦,不!他连《克列丽》都不了解。不,他不是总督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