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里,情况越来越明朗。通常尼诺来的时候都会带一份报纸,或者一本书,但后来就不再那样了。那些关于人类处境的话题慢慢消失了,后来只剩下一些非常抽象的句子,都引向了一些比较私人的交谈。莉拉和尼诺慢慢习惯了总是一起游很远,游到从海岸上看不到的地方,要么,他们就让我们跟他们一起散步,但要分成两对,从不会让我走在尼诺的旁边,也不会让莉拉走在布鲁诺旁边。他们俩走在后面成为一件自然的事情。有时候我忽然转过身子,我感觉自己给他们造成了一种撕裂般的痛苦,因为他们的手和嘴会不得不马上向后转去,就像一个神经质的动作。

我觉得很痛苦,但我必须承认,我内心深处还是难以置信。那些痛苦像浪潮一样,一阵阵袭来。我觉得我在见证他们的一场并无实质内容的演出:他们在过家家,扮演男女朋友的游戏。他们俩都知道自己不是,他们也不可能是男女朋友:他们其中一个已经有女朋友了,另外一个甚至已经结婚了。我时不时地看着他们,他们就像堕落的天使——他们曾经那么聪明,那么棒,他们现在那么笨,热衷于一个这么愚蠢的游戏。我打算对莉拉,对尼诺,对他们说:你们以为自己是谁啊,赶紧回到现实中来吧!

但我做不到,在两三天之内,事情进一步发生了变化。他们已经不再隐藏自己了,开始手拉着手,带着一种冒犯别人的厚颜无耻,就好像他们已经决定不再隐瞒了。他们经常假装吵架,只是为了相互拥抱,然后厮打,最后抱成一团在沙子上打滚。我们散步的时候,他们只要看到一间荒废的破房子,一间只剩骨架的老工厂,或者一条通往荒草深处的小径,就会像小孩子一样去探险,而且不会邀请我们一起去。他们走远的时候,他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默默地走着。当太阳落下的时候,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只有轻微的肩膀的接触,手臂、腿和脚的碰触。后来,在下午那些漫长的游泳之后,他们紧挨着躺在莉拉的毛巾上,莉拉的毛巾是最大的。很快,尼诺很自然地用手臂挽着她的肩膀,她的头靠着尼诺的胸脯。有一次,他们甚至一边笑着,一边吻着嘴唇,那是一个非常轻盈、愉快的吻。我想:她疯了,他们疯了。假如这个情景被某个从那不勒斯来的人看到了,假如那个人认识斯特凡诺,那怎么办呢?假如那个给我们找房子的商人看到了又会怎么办呢?假如农齐亚这时候忽然来海边看看呢?

我简直不能相信他们的毫不遮掩,但每次他们都能打破界限。仅仅在白天见面对于他们来说已经不够了,莉拉决定每天晚上都要给斯特凡诺打电话,但她很无礼地拒绝了农齐亚要陪伴我们的提议。吃完晚饭之后,她强迫我一起去弗里奥,她很快给丈夫打了一个电话,然后就开始散步,她和尼诺走在一起,我和布鲁诺走在一起。我们从来没在半夜之前回过家,那两个男孩子总会陪我们走回去,我们会沿着黑暗的海岸走。

星期五晚上,也就是说斯特凡诺来的前一天,她忽然和尼诺吵了起来,不是假装吵架,而是真的吵架了。我们三个人在一张桌子前吃冰激凌,莉拉去打电话了。尼诺满脸不屑,他从口袋里拿出了几页纸,正反面都写了字,他看了起来,并没有事先解释那是什么,他完全无视我和布鲁诺之间寡淡无味的对话。当她回来的时候,尼诺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也没有把那几页纸放回口袋里,还是继续读着。莉拉等了半分钟,然后用愉快的语气问道:

“有那么好看吗?”

“是啊。”尼诺眼都没有抬一下,回答说。

“那你就大声读吧,我们想听听。”

“这是我自己的东西,和你们无关。”

“是什么东西?”莉拉问,但我能看出来,她已经知道是什么东西了。

“是一封信。”

“谁的信啊?”

“娜迪雅的信。”

她用一个出人预料的、迅捷的动作,伸手把那几页纸从他手上夺走了。尼诺嘟囔了一句,就好像一只大虫子把他叮了一样,但他没有伸手把那封信抢回来,莉拉这时候很大声地,用一种表演的语气朗诵起来了。那是一封听起来有些天真的情书,字里行间,一句一句都是甜言蜜语,说的都是思念。布鲁诺一声不吭地听着,脸上带着一丝尴尬的微笑。我看到尼诺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思,他只是脸色阴沉,盯着自己被太阳晒黑的脚看,他脚上穿着一双拖鞋。我小声地对莉拉说:

“别这样,把信还给他。”

我一开口,她就停了下来,她的脸上作出一个很开心的表情,但她并没有把信还给尼诺。

“你害羞了,是不是?”莉拉问他,“这是你的问题,你怎么会和一个写出这种东西的人交往呢?”

尼诺没有吭声,还是盯着自己的脚看。这时候布鲁诺插了一句,语气也很欢快:

“也许,当一个人爱上别人的时候,不会先检测一下他会不会写情书。”

但莉拉根本没有回头看布鲁诺,她还是接着和尼诺说话,就好像他们要在我们眼皮底下,进行他们私密的讨论:

“你爱她吗?为什么?跟我们解释解释。因为她住在维托里奥·埃曼努埃莱大街上,因为她家里有很多书,也有很多古画?因为她说话的时候声音很嗲?还是因为她是你老师的女儿?”

最后尼诺终于开口了,他干巴巴地说:

“把那几页纸还给我。”

“我还给你,但你要当着我们的面,马上撕掉。”

面对莉拉愉快的语气,尼诺变得非常严肃,用一个字拒绝了,语气很坚定,但声音有些颤抖。

“然后呢?”

“然后我们一起给娜迪雅写一封回信,说你要离开她。”

“然后呢?”

“然后我们当晚就把信寄出去。”

他沉默了一阵子,同意了。

“我们马上动手。”

莉拉有些难以置信地指着那几页纸。

“你真要撕掉?”

“是的。”

“你真要离开她?”

“是的。但条件是……”

“我们听听看。”

“条件是你离开你丈夫,就现在。我们所有人都去电话那里,你打电话告诉他。”

听到这些话,我非常激动,当时我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那么激烈的反应。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尼诺的嗓门很高,头上的头发都竖了起来。在听到这些话之后,莉拉的眼睛马上变成了两条缝,那是我熟悉的表情。现在她的语气会发生变化。我想她这时会变得很坏。实际上也确实是这样,“你怎么敢这么说?”她对尼诺说,“你以为自己和谁在说话?你怎么会把这封信——你和这个有钱人家的贱人的事和我、我丈夫、我的婚姻,还有我生活中的一切混为一谈?你表现得不可一世,但你不明白这是个游戏。你一点儿都不懂,你什么都没有搞清楚,你听见了吗?别摆出那副面孔。我们去睡觉吧,莱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