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天都很累,因为要把以前缺的课都补回来,特别是理科,为了集中精力看书,我想要减少和安东尼奥见面的时间,但这真的很难。每当我因为学习提出取消约会时,他的脸色都很阴沉,惶恐地问:

“发生了什么事?”

“我有好多作业要写。”

“为什么作业突然就多起来了?”

“一直都很多啊。”

“之前都没有那么多。”

“那只是碰巧而已。”

“你有什么事儿瞒着我吗,莱农?”

“当然没有!”

“你还爱我吗?”

我让他尽管放心。但时间过得飞快,每次我回到家里都非常生自己的气,因为我还有很多功课要补。

安东尼奥纠结的事情永远只有一个:萨拉托雷的儿子。他怕我跟他说话,也怕我见到他。我很无奈,为了不让他痛苦,就算偶然在上学和放学时,或在走廊上遇到尼诺,我也都瞒着安东尼奥。其实我和尼诺之间从没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彼此最多点个头,打个招呼,然后就快步走开。如果安东尼奥是一个理性的人,我会告诉他我跟尼诺见面的情况,然而他并不是,其实我也不是。尽管尼诺一直都没有搭理我,但只要看他一眼,接下来的几节课我都神思恍惚。我们之间就隔着几间教室,他真实、活跃,比我们有些老师更有文化,他勇敢又桀骜不驯,他从我脑海里抹去了老师讲的话、教材上的字、结婚计划,还有大路边上的加油站。

在家里我没法学习,关于安东尼奥、尼诺以及未来的混乱思绪时刻困扰着我,加上我母亲神经衰弱,事事都跟我大吵大闹,弟弟们一个个都把作业扔给我。这样没完没了的干扰也不是现在才开始,我一直都是在混乱中学习的,我曾经的决心和自制力让我在这样的条件下也能学得很好,但那种精神已经慢慢被消磨殆尽了。现在我做不到了,或者说,我不想做到了。通常,整个下午我都在帮母亲做家务,帮弟弟们写作业,我自己几乎没有时间学习。以前我还会牺牲睡觉时间来念书,但我已经筋疲力尽,只有睡眠能带给我片刻安宁了,于是我常常丢下没有写完的作业,就上床睡觉了。

就这样,在课堂上我开始心不在焉,我毫无准备地去上课。我担心老师会提问我,我的担心很快就变成了现实。有一次在同一天,我化学得了两分,艺术史得了四分,哲学得了三分,我脆弱的神经一直紧绷着,就在我拿到最后一科糟糕的分数时,我终于当着所有人的面哭了起来。那真是一段可怕的时光,我堕落了,迷失了自我,这让我既恐怖又享受,既害怕又自豪。

在学校门口,阿方索告诉我,他嫂子让我去她家找她。去吧去吧,他有些担心,一直鼓动我去,他说我在那儿一定比在家里学得好。那天下午我就朝着那片新小区走去,我去莉拉家,并不是要解决我在学校遇到的困扰,我肯定我们会一直聊天,让她知道从前作为模范生的我,也会学习越来越糟糕。我告诉自己:即便是跟莉拉聊天,堕落下去,也好过在家听我母亲嚷嚷,应付我弟弟们蛮不讲理的要求,或在对尼诺的狂热思念和对安东尼奥的埋怨中挣扎;至少我能学会一些婚姻生活中会遇到的事情——那时候我已经把这视为理所当然的了,我觉得我迟早都会结婚。

看到我去,莉拉非常开心,她的眼睛已经消肿了,嘴唇也在慢慢愈合。她穿得很漂亮,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还抹了口红,她在自己家里走来走去,却像个外人,好像在别人家做客一样。进门的玄关那里还堆着结婚礼物,房子里有一股石灰和油漆味,还混合着饭厅崭新的家具散发出的隐约的酒精味,餐厅里有桌子,还有镶着镜子的餐具架,镜子周围嵌着黑色木头雕成的叶子,玻璃橱柜里放满了银器、盘子、杯子和五颜六色的玻璃酒瓶。

莉拉给我煮了一杯咖啡,我和她坐在宽敞的厨房里,感觉很开心,像两位阔太太,就像我们小时候在地下室通风口那里玩的那些游戏。我感到无比放松,觉得自己之前不来真是一个错误——我有一个年龄和我一样大的朋友,她有自己的房子,干净整洁,里面还有许多奢华的摆设,这个朋友整天没什么事可做,她很高兴能有我的陪伴,即使我们都变了,而且会继续改变下去,但我们之间的友情永远都不会减退。为什么我不坦然接受呢?自她婚礼那天以来,我第一次感到和她在一起很自在。

“你和斯特凡诺怎么样了?”我问。

“挺好的。”

“你们都说清楚了?”

她开心地笑起来。

“嗯,都说清楚了。”

“所以呢?”

“还是觉得很恶心。”

“和在阿马尔菲一样吗?”

“对。”

“他又打你吗?”

她碰了碰脸。

“没有,这都是以前的伤。”

“那他现在呢?”

“羞辱我。”

“那你怎么办?”

“他想要怎样,我就怎样。”

我想了一会儿,才隐晦地问她:

“至少你们在一起睡觉的时候,还是挺好的吧?”

她严肃起来,表情有点不自然。她开始谈论起丈夫,她很排斥他,但却又只能接受这个人,那不是一种敌意,并不需要报复,甚至也没有厌恶,那只是一种平静的蔑视,对她丈夫整个人的鄙视,仿佛他是地上的脏水。

我似懂非懂地听着。莉拉曾经把刀架在马尔切洛的脖子上,威胁他,只是因为他抓着我的手腕,弄断了我的手镯。从那时开始,我就相信,只要马尔切洛敢碰她一下,她一定会杀了他。但现在她对斯特凡诺却没有任何明显的敌意。当然,理由很简单:我们从小就看着父亲打母亲。在成长的过程中,我们都认为其他人绝对不能碰我们,但是父母、未婚夫和丈夫,只要他们想,随时都可以给我们一巴掌,这是出于爱,或是为了教育我们,不断地教育我们。斯特凡诺并不是可恨的马尔切洛,而是她说过她很爱的人,她嫁给了斯特凡诺,并决定和他永远生活在一起,这就是她为自己的选择承担的后果。然而有些事情还是说不通,在我的眼里,莉拉就是莉拉,不是这个城区里任何一个普通女人。我们的母亲被丈夫扇了巴掌后,都不可能表示出冷静轻蔑的样子,她们总是很绝望,不断哭喊,对她们的男人拉着脸,在背后骂他们,然后多多少少,她们还是像以前那样尊重他们(比如说我母亲,总是没有底线地欣赏我那倒卖东西的父亲)。可莉拉是一副顺从的样子,却毫无敬意。我对她说:

“即使我不爱安东尼奥,我和他在一起还是很自在。”

我希望按照我们之前的习惯,她可以抓住这句话里隐藏的所有意思:即使我爱尼诺——我虽然没有明说——可是只要想到安东尼奥,想到我们的亲吻拥抱、在池塘边的亲密,我也会很兴奋激动。对于我来说,爱情并不一定要带来快乐,也并不需要尊重。或许“恶心”“羞辱”都会从“以后”开始,当一个男人凭自己心情随意驱使你、强迫你,只是因为你已经成了他的人,还会有爱情吗?还会有尊重吗?当女人躺在一张床上,被男人压在身下的时候,又会发生什么?这一切她都已经经历过了,我希望她能跟我说一说。而她只是用有些讽刺的语气对我说:“你能觉得自在?真不错。”然后,她把我带到一个面朝铁轨的小房间,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和一张折叠小床,墙上什么装饰也没有。

“你喜欢这儿吗?”

“喜欢。”

“那你就在这儿学习吧。”

说完,她转身关上门出去了。

房间里的墙壁散发出一股潮湿的味道,比其他房间味道都重。我望向窗外,其实我更想和她继续聊会儿。我很快就明白了,阿方索一定跟她说了我旷课的事,可能还有我那几科糟糕的分数,她希望我能回到以前,一如既往地聪明优秀,她甚至是强迫我回到之前。我听到她在家里走来走去,打了一个电话。让我震惊的是,她没有说“喂,我是莉娜”,或像我知道的“我是莉娜·赛鲁罗”,她竟然说,“喂,我是卡拉奇太太”。我坐在书桌前,打开历史书,强迫自己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