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肃然起敬的季莫菲·谢苗内奇接见我时有点匆促不安,似乎有些心烦意乱。他把我引进窄小的书房,严严实实地关上门,神情显然很不自在,开口说道:“免得孩子们来捣乱。”然后让我坐在写字台旁的椅子上,自己在安乐椅里落了座,掩好身上长棉袍的衣襟,摆出一副官气十足,甚至有些严厉的面孔,准备应付各种公事,尽管他既不是我的上司,也不是伊凡·马特维伊奇的上司,但一直被认为是个关系一般的同事,也可以说是个熟人。

“首先,”他先开了腔,“请您务必注意,我不是什么上司,而是下属,跟您和伊凡·马特维伊奇一样……我是局外人,不想介入任何事。”

他显然已经知道了全部情况,这使我很感惊异。尽管如此,我还是把整个事件的经过又细细地向他讲了一遍。我说话时不禁心情激动,因为这时我正在履行一个好朋友的职责。他听我说话时并不特别惊讶,只是带着显而易见的怀疑神气。

“您看,”他听完后说道,“我早料到,他必定会出这种事。”

“请问是何原因,季莫菲·谢苗内奇,这可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情哪……”

“所见极是。不过,伊凡·马特维伊奇在整个供职期间的所作所为正应得此结果。他为人浮躁,且自命不凡。总是侈谈‘进步’和诸如此类的各种思想,这就是进步给他带来的下场!”

“但是,需知此事颇不寻常,对他绝不可以用进步人士遵循的一般规律加以衡量……”

“不,完全可以。您看得出,这是文化素养过高的结果,您尽可相信我的话。因为文化水平过高的人总是到处乱钻,特别是有些地方他们往往不请自去。不过,也许您早已清楚地知道,”他好像有些生气,接着说道,“我文化不高,有了一把年纪;本是个士兵的儿子,此后担任公职,至今已是五十年了。”

“噢,不,季莫菲·谢苗内奇,不必客气。恰恰相反,伊凡·马特维伊奇渴望聆听您的高见,万望多加指点。可以说,他含着眼泪切盼赐教。”

“‘可以说,他含着眼泪。’嗯。这是鳄鱼的眼泪,不可全信。喏,请问,他怎么动了出国的念头?再说款项从何而来?他不是没有财产吗?”

“季莫菲·谢苗内奇,他最近领到奖金,所以有些积蓄,”我诉苦般地回答说,“他总共只想出国三个月——前往瑞士……访问威廉·退尔的故乡。”

“威廉·退尔?哼!”

“他想去那不勒斯赏春。参观博物馆,了解民间习俗,还要观看动物……”

“哼!观看动物?我认为,这不过是妄自尊大罢了:观看什么动物?什么动物?难道我们这儿还缺少动物?有的是动物园、博物馆、骆驼。彼得堡近郊还有熊。而他自己却钻进了鳄鱼的肚子……”

“季莫菲·谢苗内奇,得啦,人家遭了难,来向一位朋友、一位年长的亲人求助,渴望听到指点,而您——却一味斥责……但愿您多少可怜一下不幸的叶莲娜·伊万诺芙娜也好!”

“您是说他的夫人吧?一个迷人的小娘们。”季莫菲·谢苗内奇嘟哝道,态度显然软了些,津津有味地嗅了嗅鼻烟,“一个娇滴滴的女人。再说她有多么丰满,小脑袋总是歪向,歪向一边……非常惹人喜欢。安德烈·奥西贝奇前天还谈到过她呢。”

“谈到过她?”

“谈到过,简直赞不绝口,他说,那样的胸脯、眼神、发式……他说,那不是个小娘们,简直是一块糖果,说到这里我们都笑了。他们还很年轻哪。”季莫菲·谢苗内奇大声擤了擤鼻涕,“可是,他们这种年轻人多么会向上爬啊……”

“这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季莫菲·谢苗内奇。”

“自然,自然。”

“季莫菲·谢苗内奇,有什么办法可想吗?”

“不过我能有什么办法?”

“请您出些主意,多加指点,您是个见多识广的人,一个亲人!下一步怎么走?是否要去求见上司?或者……”

“求见上司?大可不必,”季莫菲·谢苗内奇连忙说道,“如果您想让我出主意,那么头一条,这事应当暗中了结,就是说,应当私人出面。事情令人疑窦丛生,而且是前所未闻。主要是前所未闻,没有先例,并且难以置信……因此首先应持慎重态度……不妨让他在那里躺着去吧。我们必须等等再说……”

“怎么能等等再说呢,季莫菲·谢苗内奇?要是他在那里头憋死了呢?”

“怎么会憋死呢?我好像记得,您不是说过他过得相当舒服吗?”

我把整个事件又重复了一遍。季莫菲·谢苗内奇沉吟起来。

“哼!”他嘟哝道,手里转动着鼻烟壶,“我看呀,他没去国外,暂时在那里躺着倒是好事。让他能有工夫思量一番;当然不要让他憋死,因此必须采取相应的保健措施;比如说,在那里要提防患上咳嗽和别的什么病……至于那个德国人,我个人的看法是,他很有理,甚至比他的对方还要有理,因为是别人未经允许钻进他的鳄鱼的肚子,而不是他未经允许钻进伊凡·马特维伊奇的鳄鱼的肚子,而且据我记忆所及,伊凡·马特维伊奇并没有什么鳄鱼。好啦,鳄鱼既然是私人财产,可见不付赔偿费就不能把它切开。”

“要救人哪,季莫菲·谢苗内奇。”

“这是警方公务。您应当前往警局报案才对。”

“不过,我们可能很需要伊凡·马特维伊奇,也许要查询一下他的下落。”

“很需要伊凡·马特维伊奇?哈哈!还有一事奉告,他已在公认休假之列,因此我们可以不闻不问,让他在那里尽情观光欧洲各地。如若他假期已满尚未报到,那就另当别沦,届时我们自会查问打听……”

“还有三个月哪!季莫菲·谢苗内奇,发发慈悲吧!”

“他是咎由自取。哼,谁把他塞到那儿去的?这么一来,公家大概非得为他雇一个保姆不可,但是人员编制并无此类名额。而关键在于——鳄鱼原属私人财产,因此,这里应适用所谓经济原则。经济原则可是至高无上的。前天在鲁卡·安德烈伊奇家举行的晚会上,伊格纳吉·普罗柯菲伊奇就说过这话,您认识伊格纳吉·普罗柯菲伊奇吗?他是个资本家,经营着大企业,您知道吗,他的话讲得头头是道,他说:我们需要工业,我们的工业不发达。应当建立工业。应当弄到资本,就是说,应当形成中产阶级,也就是所谓的资产阶级。由于我们资本短缺,所以要引进外国资本。首先,应当扶植外国公司,让它们分段购买我国土地,目前国外均有此种规定。他说,村社所有制是毒药,是毁灭!您知道,他讲得这样激烈;嗯,他们是体面人,他们是大富翁……可不是小职员。他说,实行村社制,工农业都不能得到发展。他说,应当让外国公司尽量分段买下我国的全部土地,然后再尽量划分、划分,划分为极小的地段,您知道——他说‘划……划分’二字时语气非常坚定,他说,然后再出售成为私人财产。其实也不是出售,不过是租赁。他说,一俟全部土地落入引进的外国公司之手,那么,它们就可以任意规定租金数额。因此,农民要想勉强糊口,就必须多干两倍的活儿,而且随时会被赶走。这就是说,农民必须兢兢业业、驯服、勤勉,为取得同样的报酬要多干两倍的工作。目前村社里的农民成了什么样子!他们知道不会饿死,就经常偷懒,酗酒。其实我们可以吸收资金,掌握资本,形成资产阶级。英国一家政治和文学性的报纸《泰晤士报》分析了我国的财政状况,不久前发表过评论,说我国财政拮据,原因就在于我国没有中产阶级,没有大宗财产,没有甘愿效劳的无产阶级……伊格纳吉·普罗柯菲伊奇讲得实在精彩。真是一位演说家。他要亲自向上司递交呈文,然后送《彼得堡新闻》发表。这种文章和伊凡·马特维伊奇写的歪诗可大不一样……”

“伊凡·马特维伊奇的事怎么办呢?”等老头儿唠叨够了,我插嘴道。季莫菲·谢苗内奇有时候喜欢聊聊闲天,好表现一番他并不落后,而是知道很多事情。

“伊凡·马特维伊奇的事怎么办?我就要谈到这个问题。我们自己也要设法把外国资本引进俄国,您想想看:既然引进的鳄鱼所有主的资本通过伊凡·马特维伊奇成倍地增加了,那么,我们就应当保护外国资本家,可是现在呢,恰恰相反,却要想方设法在他的原始资本——鳄鱼的肚子上开刀。这合适吗?我认为,伊凡·马特维伊奇既然是祖国的忠实儿子,就应该为通过自己使外国鳄鱼的价值增加一倍,也许会增加两倍,而感到高兴和自豪。这是引进资本的需要。请注意,只要一个人获得成功,第二个人就会再运进一条鳄鱼,第三个人会一下子运来两条或三条鳄鱼,他们手头的资本就逐渐积累起来了。这就有了资产阶级。应当予以鼓励才是。”

“算了吧,季莫菲·谢苗内奇!”我喊道,“您是要求不幸的伊凡·马特维伊奇做出几乎是不近人情的自我牺牲呢!”

“我没有提出任何要求,首先我要请您——刚才我已经说过——想到我并不是上司,因而我不能向任何人提出任何要求。我是以祖国的儿子的身份讲话,就是说,不是以《祖国之子》的名义,而是纯粹以祖国的儿子的身份讲话。我还得提一提,是谁让他钻进鳄鱼肚子里去的呢?一个担任一定官职的体面人,一个合法结过婚的人,突然间——弄到这种地步!这说得过去吗?”

“可是,他弄到这种地步全是出于偶然呀!”

“谁知道他是怎么回事?此外,您说说看,哪儿能弄到款项去向鳄鱼主人支付赔偿金呢?”

“可不可以用他的薪水支付,季莫菲·谢苗内奇?”

“薪水够吗?”

“不够,季莫菲·谢苗内奇,”我发愁地回答道,“鳄鱼主人最初吓了一跳,唯恐鳄鱼会胀破肚皮,后来他看清一切都很顺利,于是便神气起来,由于能把参观费提高一倍而乐不可支。”

“也许会提高两三倍呢!观众马上会蜂拥而来,展出鳄鱼的人全是机灵鬼。何况还没到大斋期,人们正想寻欢作乐,首先要让伊凡·马特维伊奇用个假名,叫他不必着急。也可以让大家都知道他正待在鳄鱼的肚子里,可又不是来自官方消息。这么一来,伊凡·马特维伊奇甚至会处于一种特别有利的地位,因为大家都认为他已经出国了。要是有人说他在鳄鱼肚子里,我们就表示不能置信。这就可以把事情掩饰过去。关键是——要让他等等再说,他干吗要这么着急呢?”

“嗯,不过要是……”

“别担心,他的身体结实得很……”

“嗯,那么以后他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好,不瞒您说,这件事可是复杂透顶。难以揣测,而且最糟糕的是至今没有先例。要是我们有过先例,就可以想个办法循例处理了。既然如此,怎么能马上解决呢?需要仔细考虑一下。事情只好拖一阵子。”

一条妙计在我的脑海里闪现出来。

“能不能这么办?”我说,“既然他待在怪物的肚子里是命该如此,他能够维持生命也是天意使然,那么能不能替他递个呈子,请求按上班对待呢?”

“嗯……除非按休假论,不要薪水……”

“不,能不能薪水照发呢?”

“什么理由?”

“算是出差……”

“出什么差?去什么地方?”

“就说到内部去,到鳄鱼内部去……这么说吧,去进行考察和就地研究各种情况。这自然是件新鲜事儿,但它是进步事物,同时还可以表现出对启蒙事业的热心……”

季莫菲·谢苗内奇沉思起来。

“指定一名特派官员,”他终于说道,“到鳄鱼内部去执行一项特殊任务——我个人认为,这事荒唐得很。编制上不许可。再说到那种地方能执行什么任务呢?”

“比方说,为了在生物体内部就地对其特性进行切实的研究。当前很时兴自然科学,还有植物学……他可以住在那里,根据情况……对,报告消化过程或是仅仅介绍生物的习性。目的是积累实际材料。”

“这已经是统计学的事了。得啦,我不擅长统计学,也不是哲学家。您提到实际材料——我们积累的实际材料本来就够多了,真不知道它们有什么用场。再说搞这种统计危险哪……”

“为什么?”

“就是危险嘛。还有,您总该同意吧,他准是侧身躺着报告所谓的实际材料。可是怎么能侧身躺着办公呢?这又是一件新鲜事儿,而且很危险;这种事情同样没有先例。如果我们有一个稍微近似的先例,我认为,也许就能算他是出差了。”

“不过,以前从未运来过活鳄鱼呀,季莫菲·谢苗内奇。”

“嗯,不错……”他又沉吟起来,“如果您愿意提出的话,您的这个反驳意见倒是满有道理,甚至可以成为进一步处理问题的依据。但是,您还得考虑到,如果不断运来活鳄鱼,公务员们开始一个个溜掉,然后借口那里又暖和又软和,都要求前去出差,然后在那里侧身躺着……您自己也会承认这是个坏榜样。这么一来,大概每个人都愿意钻到那里去白拿薪水了。”

“您帮帮忙吧,季莫菲·谢苗内奇!顺便说件事,伊凡·马特维伊奇托我把他欠您的赌账交给您,七个卢布,是玩牌输的……”

“哎呀,这还是他前两天在尼基弗尔·尼基弗雷奇家输的呢!我记得。他当时是多么快活啊,还逗乐,再看现在!……”

老头儿真的受了感动。

“帮帮忙吧,季莫菲·谢苗内奇。”

“一定尽力而为。我私下出面说说情,打听打听。不过,您也非正式地从侧面问一问,那个德国人究竟要多少钱才肯卖他的鳄鱼?”

季莫菲·谢苗内奇的心显然软了下来。

“一定照办,”我回答道,“我很快就会给您回音。”

“他的太太……现在是孤身一人吧?她寂寞吗?”

“您该去看望看望她,季莫菲·谢苗内奇。”

“一定去,我前天就想去,这真是个好机会……他为什么,为什么会鬼迷心窍偏要看什么鳄鱼!其实呢,我自己也想看看鳄鱼。”

“还是去看看那个可怜的人吧,季莫菲·谢苗内奇。”

“一定去。当然,我不想用这种办法使他产生得救的希望。要以私人身份去看他……好,再见!我又要去见尼基弗尔·尼基弗雷奇了,您也去吗?”

“不,我要看那个囚徒去!”

“好吧,现在您去看的竟是囚徒!……哎——呀,这都是轻举妄动的结果啊!”

我向老头儿告了别,脑子里的思绪乱纷纷的。季莫菲·谢苗内奇是个善良的、非常正直的人,但是我跟他分手后,想起他已经供职五十个年头,当前像季莫菲·谢苗内奇这种人在我国已经不多了,不禁感到一阵高兴。不用说,我随即飞快地跑进游廊市场,把这些情况全告诉了伊凡·马特维伊奇。同时我充满了强烈的好奇心:他在鳄鱼肚子里怎么过活呢?他在鳄鱼肚子里怎么能够生存呢?难道真能在鳄鱼肚子里活下去吗?我有时真觉得这一切不过是一场稀奇古怪的梦,尤其因为这个事件涉及的竟是一头大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