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下面发生了什么事。我许了愿,只是很单纯的“希望我能和贾斯丁一起老去”,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埃里对这似乎很满意,虽然这件事我没有多想过,许愿是我好久以前就放弃了的东西。然后我走回其他队伍站着的眺望台,观看灯光小组解决天黑的问题,好让贾斯丁可以说话。

从我站的地方无法看到贾斯丁的脸——他是背对我的——不过我看到埃里做手势,要摄像师开始拍摄。我不清楚贾斯丁的愿望会是什么,但是我肯定绝对不会像我的一样,他比较可能把这个当成一个希望全世界的同性恋者发现基督的机会,而不只是祈求一件像我们未来的这种卑微小事。这个他甚至连想都不会想到。不过,这就是贾斯丁,就是我嫁的人,而我也不是那种现在才来抱怨早就存在的问题的女人。

贾斯丁说出他的愿望以后有一阵停顿,然后埃里用一个突兀的动作示意摄像机关掉。有事情发生了,我听到贾斯丁声音突然提高,可是没有任何人在喊叫。我又看了一会儿,还是没能切实听到什么字句。然后我看到贾斯丁拿起滑雪杆大力一挥,猛力击中一个摄像师的手臂,摄像师冷不防被这么一挥失了平衡,摄像机就砸到地上,发出很大的声音,这时立刻有几名工作人员前去制止贾斯丁,但被他挣脱,他身子一转,那个临时武器就结结实实打在芭芭拉脸上。我震惊地叫了出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显然状况很糟。我立刻拔腿开跑,在崎岖的石头路上往下冲。我注意到我们的摄像师罗伯紧跟在后面。而当我走在不平坦的六边形石柱迷宫中时,刚好抬眼看到贾斯丁冲向埃里,把他推到地上,用滑雪杆尖端抵着他的喉咙。

我嘴里发出一声无助的小小喊叫,听到身后的罗伯说:“哦,天哪!”我从没有看过贾斯丁如此暴烈,虽然我非常清楚他有多么压抑,但这时我忍不住想,他会惹上多大的麻烦啊?这会是攻击、杀人未遂,还是什么?我不确定一根滑雪杆能造成多大的伤害,它没那么重,而且在重压下还会弯曲呢;再说,它前端也没那么尖锐吧,不是吗?不过我当然希望有人快点把它抢走。

我跑完剩下的路到所有人站着的地方。等我到了那里,已经有两个比较年轻也比较强壮的制作助理抓住贾斯丁,想把他拉开,但是他仍然拿着滑雪杆抵着埃里的喉咙,而且用惊人的力气反击。旁边有几名工作人员正焦急地打手机。芭芭拉一只手捂着嘴,我看到鲜血从她手掌滴下。

“你们最好放开我,”贾斯丁平静地说,“我这个东西顶住他的颈动脉,我会让他血溅此地。”

“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问贾斯丁,“看在上帝的分上,放开他!”

“不!”他说,“我不放!这个节目动了手脚,这些人全都是骗子!”

“你先生没有证据,”在地上的埃里说了,他的声音出奇地平静,但是表情很紧张,“他也许误会了一名摄像师的提示。”

突然,一名助理一把抓住贾斯丁的头发,把他的头往后一拉。贾斯丁小声喊疼,就在他分心的一瞬间,埃里躲开滑雪杆,站了起来。抓住贾斯丁的两人再一用力,滑雪杆“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好啦。”埃里说着,拍了拍身体。“好。”现在他脱险了,我才看到他身体发抖。他深吸一口气,双手开合了几次,然后回复正常。

“我们把该办的事处理一下,”他语气充满活力地说,“显然,你们两位出局了。有人报警了吧,我想?”他四下张望想得到证实,几尺外,一个年轻女人举起一根指头指指她耳边的电话。我看到一个带着急救箱的男人在为芭芭拉处理伤口,她的化妆师拿着一罐遮瑕膏来回晃着,但她挥手要他走开。

我望着贾斯丁,想把眼前这一切记进脑中。罗伯则走过来拍特写。“贾斯丁。”我说,“我不懂,你在想什么鬼东西?”

贾斯丁现在看起来消沉多了,听到警察要来的消息似乎让他泄了点气。“这个节目就是邪恶,艾比,”他语气单调地说,“我必须阻止它播出。”

“那是不可能的,”埃里说,“你愿意告诉你妻子,你为什么这么不顾一切地不想让节目播出吗?”

“这对世人是罪恶,艾比,”贾斯丁说,“它让世人分不清他们真正想要的东西。它堕落……你不知道它堕落得多严重。”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这时芭芭拉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她的一边脸颊红肿,不过血已经止住了。我注意到她把受伤的半边脸对着摄像机,手拿麦克风,站在贾斯丁旁边,看起来具有专业的冷静利落。这种场面她早见惯了。

“告诉我们,贾斯丁,”她说,在她那女主播的音调下,我可以听到一丝丝的愤怒语气,“告诉我们真正的理由。”

“这就是真正的理由,”他说,“这个节目戕害世人。”

“艾比,”芭芭拉转向我说,“当你和贾斯丁结婚的时候,你们的婚礼中有没有提到一条关于‘抛开其他人’的条款?”

我望着她,一种刺痛的感觉传遍我全身皮肤。“那是誓言,”我轻轻说,“不是条款。”

“哦,你应该知道,”芭芭拉说,她的嘴上露出一个杀手的笑,眼睛看着我,说话的对象却是摄像机,“我们有你丈夫违反这句誓言的录像带,和另一个男人。”

刺痛的感觉变剧烈了。我先是感到热,然后是冷。我发现我眼里有泪水。上面的马路上,我听到警车到达的单调的警笛声。我在想,为什么美国的警笛声和世界各地的都不一样?

贾斯丁朝我走过来,想要握住我的手臂,但我转身。他想迎上我的视线,但我不让他得逞。“艾比。”他说。他的语气是平静的、求情的,但是他没有再说下去。这样最好,反正我也不想听。

我震怒吗?我受伤吗?是的,我想这么说,没错。我感觉像是有人用一个尖锐的东西刺进我身体里,让我鲜血淋漓,伤口暴露在外。伤口暴露而刺痛,愤怒,而且愚蠢。在我面前是一个蠢男人,而我只不过是他最愚蠢的妻子。

“艾比,”贾斯丁又说了,“我需要你的帮助。芭芭拉说得对,我犯了罪。我需要你的爱帮助我回到正途。”

“艾比,”芭芭拉说,“对于这个我刚刚告诉你的消息,你有什么回应?”我没有回答,她又试了另一招:“艾比,你输了这场比赛,但是你有什么收获?”

答案我不知道。我转过身,把他俩留在身后,艰难地往上爬。

我的震撼是我不太能够解释的。我觉得好像一直站在浅水中,看着海滩的平静,而身后的浪让我吓了一跳,这浪大到把我抬离了地面。我睁着眼睛在水中,跟着海藻翻动起伏,我无法呼吸,又费了一点时间才用脚探到地。但是等我终于稳住以后,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不同的地方,海水的力量把我在不知不觉中推上岸,现在我的目光注视的是不同的景象了。

再回到这个冷冽的爱尔兰黄昏吧,我现在终于明白,这个消息其实正好是个解脱。这又是那种时刻——也许是我生命中第五次了——我毫无疑问地知道,上帝是存在的,而且和我在一起。

我想我们的婚姻像是一场“看谁先眨眼”或是“比胆子”的比赛:你敢我就敢。如果贾斯丁可以五十年都做得到,我也可以。这是毫无疑问的。这种比赛的荒谬悲哀、那些枉费……都突然间变得非常清楚了。这里有个自然的结果,使我觉得好像从紧紧的桎梏中松脱:如果他没办法做到,我也许也用不着做到。

回到了眺望台,其他参赛者都围住我。两名穿着深色制服的警察正往下方的岩石走去。

“出了什么事?”罗拉一只手按着我的手臂问,“都还好吗?”

“我们是不是该下去坐‘许愿椅’?”达拉斯问,“我们还没坐呢。”

我摇摇头,耸耸肩,没有回答。“以后再告诉你们,”我说,“要不你们也可以去看电视。”

“要不要我们帮什么忙?”罗拉问。

“我想不用了。”我说。

我们一群人站在那里,往下看我丈夫被戴上手铐。两名警察一左一右把贾斯丁带上来,他看起来吓坏了。我陪他去警察局,我决定,不过这会是我们婚姻中的最后一个动作了。我感觉自由了,但也非常惶恐。我不知道没有他,没有我们为自己写的这个虚构故事的安抚,我要怎么办。不过我认为试试也无妨——这是我有记忆以来的头一次。

现在我想到我的传记有一个新结尾了,是比较快乐的结尾。这结尾不在我生命最后,而是在不久后的将来。那时我会知道这传记要怎么结束,我会知道即使六十、七十、八十岁,我仍然会随身带着这个——这个对于其实不会伤害到任何人的事情的羞惭。我想传记会这样子写下去。而我虽然还没有看到一张脸,我也还不知道我要怎么使这件事成真,但是我看到的最后一行会是这样:我拥她在怀里,亲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