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斯丁朝我走过来时严肃得奇怪,在我还来不及压抑自己对此的一连串想法时,第一个反应就是“很好”。毕竟他一整天都开心得不得了,而我不是,但他似乎没有注意到,一点也不知道我怎么了。不管让他不悦的是什么——肠胃不适、鸽粪落到衬衫上、一辆汽车车后的彩虹贴纸——一段时间里能看到他的脸上没有胜利的笑容,会让我很快乐。

我还怪他没能看出我的心思。我们咨询过几次的婚姻顾问(一位基督徒开业医师,是“救赎会”推荐给我们,专门处理在我们这种婚姻中遇到的独特问题)一向强调沟通的重要性,而且我知道,我默默受苦却没有告诉丈夫有事情困扰我,这是我自己的错。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决心要做一个更好的伴侣。

我在大学时曾在英国住了一年,贾斯丁知道,但是我并没有让他明白这件事的全部影响。当他听说我们要来这里时,很高兴要去一个我熟悉的地方,一个我会搭地铁、会打电话,而不会被币值或快车道搞糊涂的地方。他听我说过关于语言不一致和文化震撼的趣事,我用英侨专卖店买来的美味棕色酸辣酱给他做的乳酪腌黄瓜三明治,他也吃得颇有兴味。他知道我在这里的时候会想买罐“利特”汽水和酸薯片;他知道如果我们还有时间,我会想要搭火车到布莱顿,走在海边的圆石上。

但他不知道的是——虽然我觉得如果他想过时间日期,可以很容易料到——英国正是我最罪恶、最放纵的地方。上次站在特拉法加广场,我才二十岁,头发短得像鞋刷的刷毛。当时我正准备参加一场游行,周遭全是我认为我所归属的人,我则握着全心全意深爱的一个女人的手。我头一次认为我了解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当时的我一定会讨厌今天这个站在此地的人,这个刮腿毛、涂口红,还每个星期上教堂祷告的女人。当时的我会瞧不起如今的我全身上下每一处:这双在人群中搜寻丈夫的眼睛、这只戴着一个在阳光下闪耀的钻戒的手。我会感到无比怜悯。有什么事情会像你在二十岁时看到的那么清楚吗?

有时候我想将我的生平写成一本传记,倒不是说我昏昧到以为有谁会想看这么一本书,而是我很有兴趣思索这本传记要如何编排:各章要在哪里开始、哪里结束;重心会放在哪里。我想象中,英国的那一年必须用银色墨水写,或是印在特别的羊皮纸上,再用印刷精美的纸张与其余的生平区隔。并不是因为这段日子完美无缺或是美丽无比,而是因为那时的每件事都特别突显。那段时间至今都还在我内心,是一个疑问、是一道瘀伤。其中有痛楚,也有柔情。如果你用手指去按它,你会看到我的表情都变了。

贾斯丁不知道的是,英国对我而言是个既神圣又渎神的地方。这里不是我头一次亲吻女人的地方,也不是我头一次给自己取那些名字(如今要我大声说出来都很困难)的地方。我到那里之前已经交过一个女朋友,而且又失去她,也已经吃过好多顿跟父母一起的哭哭啼啼的晚餐了。但是英国是第一个我想到我可以找到一个方法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地方,是第一个我想我可以打造出一个身份、包含我这个人的一切的地方。那一年和我生命中之前或之后的任何时候都不同,那是某个永远也没有完成的事物的一瞥。此时此刻,全世界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更让我清楚地知道我是个冒牌货。


“嗨,”贾斯丁走过来,态度和几分钟前大为不同,他变得阴沉,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你看了提示吗?”

“还没有,”我说,“我在等你。”其实我等的是罗伯和他的摄像机。他们喜欢拍我们拆开信封的画面。我看了贾斯丁一会儿,他似乎不肯正眼看我。“都还好吧?”我问。

“很好。”他简短地说,终于迎上我的目光。我完全看不透他。“我吃得不舒服了。”

我打开银色信封,拿出里面的卡片。

“巴利杜根织工之家”里,

有人在房间内等你,

运用飞梭和织布机,

教你阿尔斯特最古老的手艺。

做出来的美丽成果,

就是“宝物”收获。

莫再有任何耽搁,

胜券随时在握。

“这次是两段诗。”贾斯丁说。

“所以我们要离开英格兰了。”我说。我不知道我该有什么感觉。

“阿尔斯特,”他说,“是在北爱尔兰吗?安全吗?”

我耸耸肩。“我猜现在情况已经好多了。”我说。不知道我们在镜头前看起来有多么无知?突然间我感到无药可救,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事情我还不懂。

“好吧,我们去机场,”他说,“我们可以在那里做些研究,想办法弄清楚这个织工之家在哪里。”

“不行。”我说,“等一下。”我慌忙看着广场四周,想要找出个理由在这里再多待一会儿。我看到附近有一个零食摊,就指了指那里。“我去看看他们有没有我喜欢的那种汽水。”

贾斯丁挤出一个笑容,不过看起来很不耐烦。“那就快一点,”他说,“每一秒都很重要。”

我把一堆行李留给贾斯丁看管,便轻轻松松走开了。我只想再走在这个人行道上一分钟,再让自己浸在这儿的空气里一分钟。那天我握着手的女人,名字叫莎拉。她在这里,在某个地方。不在特拉法加广场,我确定,不过这并不会使我不去寻找。但是如果我能回到从前,飞到空中俯视这座岛屿,她会在岛上,是一个过着自己生活的小黑点。如果现在看到她,对我有什么意义?如果我只能再看她一眼,会有什么事呢?什么事也没有,也许吧。什么事也不会有。

我走到零食摊,查看有什么饮料。没有“利特”,不过这里有“探戈”汽水,几乎和“利特”一样。“请给我一罐‘探戈’。”轮到我时我说,“还有一罐可口可乐。”我想起来了,这里的可口可乐味道有一点点不同,我要看看我有没有记错。

我付了饮料钱,用手指摸着硬币,仿佛它们是某个古老世界的遗物。当年我和莎拉站在这个广场上,等待每件事开始。我们走在游行队伍中,看遍所有T恤上的口号。我们在活动场地上闲逛,还在草地上跳着慢舞。那时是六月,学期才刚结束;两天后我就要搭机离开。那天的激动在我的记忆中十分清晰,尖锐到如果我把双手放到上面,它们能像割纸一样割到我的手。我和莎拉有个计划:我回美国完成最后一年的大学课程,然后我会回来,再也不离开。

然后……然后。回到我的生活中,回到我平凡的、压抑的生活中之后,我开始失去我在英国感受到的那种确定感。回到家,在那里我不是什么新人,而是从生下来之后一直是的那个人,于是我再也不能那么清楚地看到我的未来。似乎我在英国根本不是自由的,只是被一条比从前要长的绳子拴着而已。回到家,活动空间没有那么多了,于是每件事似乎都变得阴森吓人,而那些羞愧的幼苗就再次开始生长。我告诉莎拉说我又认识了别人。我独自挣扎、飘荡许久,时间长得比我愿意记得的还要久,然后我加入了“救赎会”,把我的重担放下。

我拿着饮料回到贾斯丁身边,手中的金属罐很冰凉。“你喝喝看这个,”我说,把可口可乐递给他,“这说不定可以让你的胃舒服些,它的味道和我们那里的不太一样。”

“我到车上再喝。”他说着,把可乐放进背包里。他拿起滑雪杆、飞行帽。“我们必须动身了。罗拉和卡尔刚走,凯西和朱丽叶也到了。你能拿鸟笼吗?”

我点点头,但是没有去拿鸟笼。“贾斯丁,我在这里遇到问题了。”我说。我似乎必须急着在离开前告诉他,我需要他的力量、他给我的信心,至于比赛,可以等一下。“上次我在这里的时候……”我朝罗伯和乔伊这两个正记录下我说的一切的人看了一眼,“正是每件事都在发生的时候。你知道……每件事情。回到这里,对我来说有点困难。”能够说出来,给他帮助我承担这个重担的机会,真是让我松了一口气。

他叹了口气,但表情毫不和缓。“那么我们现在离开这里倒是件好事,”他简短地说,“那是多久以前?十年前的事吧?你仍然这么在意,我觉得有点奇怪。显然你并没有我们以为的进步多少。”他把滑雪杆挟在腋下,自己拎起鸟笼,径自离开我走向街道,快速而大步。

我觉得像被打了一巴掌。现在想来有点奇怪,不过当时我倒是为了我和贾斯丁头一次争吵而有点自得,我以为这会使我们的婚姻更“真实”。我很高兴看到我们不会过分小心翼翼对待彼此,以致真正的情绪无法捉摸。我对婚姻的概念非常模糊,是从观察父母以及偷瞄保姆家卧室衣橱的心得而来,不过我认为这是个好迹象。但是现在我却只觉得孤单。

等我赶上贾斯丁,他已经拦了一辆出租车,正在把行李放进后备箱,我把我的行李放在他的东西旁边,一语不发上了车。乔伊上来坐在我旁边,罗伯坐到前座。我不会哭,四周没有一个方向是我转过去不会被看到的。出租车开动,穿梭在伦敦街上时,我看着车窗外,这里恐怕再也不会看到了。

我所编造的这本想象传记最吸引我的是结尾。我恨不得去翻书页,立刻找到我又老又皱的部分,也就是我终于能平心静气看自己的部分。有时候我渴望能到那时候,我等不及要到七十岁、八十岁、九十岁,到时候这些都不会要紧了,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