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五点,房间里没有传出任何动静。这时,他摇铃叫来男仆,说要洗一个冷水澡。他没吃午餐,只喝了一杯凉茶。他躺在长沙发上,躺在光线昏暗的房间里,夏日在冰凉的墙壁后面蒸腾,发酵。他倾听阳光滚烫的喧沸和低垂着的树冠间热风的婆娑,捕捉着庄园内的窸窣碎响。

现在,当第一个惊喜过去之后,他突然感到疲倦。人们一辈子都在为某件事做着准备。先是积怨。然后想复仇。随后是等待。等了许久之后,已经忘记了何时积下的怨,为什么想复仇。随着时光的流逝,一切还在,但却像模糊褪色了的老照片一样固定在金属板上。时间洗刷了照片上清晰的轮廓和独特的光影。必须转动照片,找到某束合适的光线,使我们能在不见图像的金属板上辨别出某人曾经投下过镜影的面部轮廓。因此,虽然所有人的记忆都会因时光的推移而变得模糊,但是总有一天,从哪里射来的一束光线,能让我们再次看到某张面孔。将军在一个抽屉里珍藏着这样的老照片。他父亲的肖像。在那张照片上,他父亲穿着宫廷近卫队队长的军服。他的头发柔软拳曲,像女孩一样。雪白的近卫队斗篷从他的肩头垂下;他戴着戒指的那只手,在胸前攥住斗篷的前襟。他的头偏向一侧,显得傲慢和怨愤。他从来没有提到过,他的怨愤是从哪里来的或因为什么原因而积下的。他从维也纳回来后,便开始打猎。不分白天黑夜,每天都去;假若没有遇到猎物,或者赶上了禁猎期,他就会打狐狸,打乌鸦。他好像想要杀死谁,好像无时无刻不准备复仇。将军的母亲是位女伯爵,她禁止在庄园内打猎。是的,她禁止并远离一切能让她想到打猎的东西,比如枪支、子弹带、古代弓箭或鸟类标本。因此,近卫队长修建了那栋猎宫。随后,他将那里布置得满满当当:壁炉前铺着四张熊皮,墙上挂满了雪白的绵羊皮,棕色带框的墙板上挂着武器:奥地利猎枪、英格兰猎刀和俄罗斯弹丸式长枪。那里备有所有打猎用的东西,还有在猎宫附近豢养的猎狗:一大群狼狗、特兰西瓦尼亚猎犬和维希拉猎犬,那里还住了三位饲养冠鹰的训鹰师。将军的父亲住在猎宫里。庄园里的人只有在吃午饭时才能见到他。庄园里的墙上挂着浅色的法兰西丝绸幔帐,有浅蓝色的、浅绿色的、浅红色的,幔帐上的金线是在巴黎近郊一家织布厂里织入的。每年秋天,女伯爵都借回家探亲的机会,亲自去法国工厂或商店选择壁纸和家具。这种省亲之旅连年未断。她有权这样,因为她在嫁给陌生的近卫官时,特意在婚姻协议书上写明了这项权利。

“也许她的旅行事出有因。”现在将军这样猜测。

他指的是,父母之间缺乏理解。近卫官之所以打猎,是因为他无法摧毁有其他人跟自己一样生活的这个世界—陌生的城市、巴黎、庄园、外语和生活习惯—所以他杀狍子,杀狗熊,杀麋鹿。是的,也许这就是母亲旅行的原因。将军站了起来,走到白色、敦实的陶瓷壁炉前,从前用它为卧室供暖。壁炉很大,有一百年了,热气扑面,像是从一个好心肠、大肚子、行动迟缓、想用某种高尚而廉价的善意言行减少私心的家伙身上散发出来。显然,母亲在这里感到很冷。对她来说,这座庄园黑暗阴森,这间拱券式的老屋毫无生气地隐在林中:所以她在墙上挂满了各种颜色的艳丽幔帐。她感到很冷,因为林中的风永远在刮,即使在夏季,风中夹杂着山溪的味道,像在早春时节积雪融化后小溪涨水时的味道。她感到很冷,所以那个敦实的白色陶瓷壁炉总是烧着。母亲期待发生奇迹。她之所以来到东欧,是因为一股直抵心扉的激情,那股激情比所能解释、所能表达的要强烈得多。他们是在近卫官服役期间认识的:五十年代,他曾在巴黎使馆当信使。他俩在一次晚会上相遇,一见钟情。在音乐声中,近卫官对这位法国伯爵的女儿说:“我们那里人的感情更强烈、更致命。”这发生在使馆的舞会上。窗上挂着白色的绸缎垂帘;他们站在一扇凸窗前的角落里看着跳舞的人们。巴黎的街道是银白色的,外面在下雪。就在这时,路易的孙子走进大厅,他是法国国王。所有人都鞠躬致意。国王穿着蓝色燕尾服和白色马甲,他慢慢将金制手柄的眼镜举到眼前。在结束了礼貌的深鞠躬之后,他俩直起腰,彼此对视。那时候他们已经明白,自己别无选择,必须一起生活。他们脸色煞白、困惑不安地彼此微笑。乐队在隔壁房间里演奏,法国女孩问:“您那里,是哪儿?……”她面带微笑,有些近视。近卫官说出自己国家的名字。他俩所说的第一个亲密词汇,是他祖国的名字。

秋天,他回到家乡。一年之后,这位陌生女人坐进了马车的轿厢,坐在面纱和被褥之间。他们翻山越岭,途经瑞士和蒂罗尔,在维也纳受到皇帝和皇后的接见。皇帝十分和蔼,正像书里描写的那样。他说:“你可要小心!他要带你去的森林,里面还住着狗熊。他就是只狗熊。”她被逗笑了。所有人都笑了。皇帝和匈牙利宫廷近卫官的法国妻子开玩笑,这是天大的恩赐。女人回答:“陛下,回头我用音乐驯服它们,就像俄耳甫斯那样让猛兽俯首贴耳。”他们穿过水果飘香的山林和草地,当他们抵达边境时,山峦和城市都消失了,女人哭了起来。“天哪,”她说,“我的头都晕了。这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头啊。”她晕眩于荒原野景,晕眩于波荡而沉郁的秋日空气。当时已经收割完了,马车一连几个小时走在没有路的路上,只有仙鹤飞在苍穹之下,路边的玉米地像遭到过洗劫,像在战争之后,伤残的原野也随着军队的撤退死去了。近卫官抱着胳膊,一声不吭地坐在马车里。有时,近卫官叫侍从牵过马匹,他骑马走在马车旁,一骑就是几个小时。他看着他们曾经寄宿过的房子,仿佛生平第一次看到。绿色的木卷帘窗,白色的门廊,房子低矮,隐在院落深处,那是当地人的住宅,阴凉的屋内,家具是熟悉的式样,就连橱柜的味道都似曾相识。她眺望风景,心里感到一阵孤独和伤感,这样的风景是自己有生以来头一次看到:桔槔井、沃野、桦树林和大平原上黄昏时刻天际粉红色的云朵。故乡的画卷在他们眼前展开,近卫官的心跳怦怦加快,不只是景色,命运也同时在迎接他们。女人坐在轿厢内沉默不语,不时用手帕擦拭泪水。这个时候,丈夫从马鞍上俯身看到,用不解的目光注视着她的泪眼。但是女人挥一挥手,示意他们继续走。他俩之间是有感情的。

开始那段时间,庄园给她带来过慰藉。它是那么大,森林和群山挡住了平原:房子虽然陌生,但有家的感觉。现在,运货的马车随后就到,每个月都有一辆来自巴黎和维也纳的马车,车上载着家具、麻布、锦缎、版画和一把竖琴,因为她想驯化猛兽。当他们安置停当,开始在庄园里生活时,山里已经下了第一场雪。大雪封住了庄园,就像一支寂静无声、严阵以待的攻城军队。夜里,獐子和麋鹿走出密林,站在雪地上,月光下,朝庄园亮灯的窗户张望,歪着脑袋,睁着优美、专注、折射着蓝光的黑眼睛,聆听从庄园里传出的音乐。“你看到了吗?”女人坐在钢琴前对丈夫说,并且开心地笑了。2月份,寒霜将野狼从雪岭里赶出,仆人和猎手们将用柴薪做成的火把插在庄园周围,在火光魅力的诱引下,狼群缩着身子围着园子转来转去。近卫官攥着猎刀闯进狼群;女人趴在窗户上观望。他们在有些问题上难以相处。

但是,他们彼此相爱。将军走到他母亲的肖像前。这是一位维也纳画家的作品,他曾给皇后画过一幅发辫如瀑的肖像;近卫官曾在维也纳皇宫内皇帝的勤政厅里见过。画上的女伯爵戴着一顶浅粉色草帽,就像夏日里的佛罗伦萨女郎。这幅画镶着金色的画框,悬挂在樱桃木屉柜上方的白墙上。这件家具是母亲的。将军手扶橱柜,仰头望着高悬的肖像。维也纳画家作品上的年轻女士,头偏向一侧,将温柔而郑重的目光投向虚空,好像在问:“为什么?”这就是作品的意义。她的面部轮廓优雅高贵,脖颈和手都很敏感,戴着钩编手套,身穿一件淡绿色上衣,低胸的领口露出白皙的肩膀,乳房相当丰满。他们无声地争斗,用音乐和狩猎、旅行和晚宴。当整座庄园灯火通明,厅堂里亮得像失火了一样,马厩里拴满了客人们的坐骑和马车,四层高台阶上,每层都站满了腰板笔直的家丁,手擎十二枝杈的银制烛台,就像蜡像馆里陈列的蜡人,烛光、音乐、人声和体味在厅堂里交织流溢,仿佛生命该是某种凄凉、绝望的欢宴法则,某种悲惨而神圣的欢宴,对着它的结束号手吹响号角,向出席晚宴的宾客宣布一个不祥的指令。将军至今仍记得这样的晚宴。有的时候,马和马车停在积雪的草坪上,停在火把旁边,因为马厩已经挤满了。有一次皇帝驾临,在这个国家他是国王。他是在白马骑兵的护卫下乘车来的。他在森林里打了两天猎,下榻在另一侧翼楼,睡在铁床上,并和女主人跳了舞。跳舞的时候他与她攀谈,女人的眼里噙满泪花。国王停下舞步,躬身吻了她的手,并把她送回到另一间大厅,那里站着半圈的随从。国王将女主人领到近卫官跟前,再次吻了她的手。

“你们谈了什么?”后来,很多年后,近卫官问妻子。

但是女人不肯说。没有人知道国王跟女主人谈了什么,她是外国人,在跳舞时哭了。周围人谈论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