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厅的灯亮着。特鲁达坐在一只老旧的德式木箱上,这是赫塔去巴伐利亚度假时带回来的。她衣衫不整,面色惶恐,困倦地蜷坐在这只乡村样式彩色大箱子上。“有位先生正在等法官先生。”她貌似亲密地说道,惶恐地面带负罪感;卖弄着低级廉价的女佣风情,把那张亚麻色的施泰尔注农村人脸庞转向回家的两人。特鲁达是“家里人”,她的父亲是米尔茨楚施拉格的邮政局长,每年圣诞节和复活节,他总会寄一张一模一样的彩色贺卡,上面印着城里的景点“罗塞格小屋”;特鲁达是个“不错的姑娘”,她能上桌吃饭,但也要洗孩子们的衣服。赫塔的母亲,将军夫人不怎么喜欢她,觉得她有点儿“疯疯癫癫”的,因为特鲁达每隔一段时间,大约在满月前后,总要天马行空地耍点新花招,还跟孩子们说蓝色雄鹿和生活在海洋里的人的故事。“她有的是想法,这个奥尔良姑娘!”将军夫人不无鄙夷地说道。但孩子们都喜欢特鲁达,他们喜欢她的蓝色雄鹿的故事——特鲁达的故事里,每一种动物都有自己的色彩,比如,熊是“棕红色的”,没人知道为什么——他们能很好地理解并帮助特鲁达继续编织她的“天马行空”。现在,这个“不错的姑娘”面色苍白,受了些惊吓。“一位先生?现在?什么样的先生?”克里斯托弗机关枪似的问了一串问题。赫塔把大衣裹得更紧了,作出自我保护的姿态。一位先生,陌生的先生,晚上,在家里?他们悄声议论。

啊,特鲁达说,一位先生。法官先生请原谅。她不明白,什么也不懂。应该把他请进来;他是九点之前到的,当时孩子们已经睡了,听到敲门声时,她,特鲁达正要去洗头;不过,她没有马上让他进来,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因为法官先生从不在家见客,而且这位先生也从未来过这儿。法官先生是不见当事人的,是的。“你是怎么想的?”克里斯托弗有些生气;他把帽子和大衣丢在那只老旧的德式箱子上。动作不觉有些激烈。克里斯托弗眼神迟疑地站在前厅中央;但特鲁达还在滔滔不绝地解释,用她自己“天马行空”的理解方式,眼睛瞪得溜圆,激情洋溢地猜想可能的情况。一位先生,是的,不算年轻,也不算太老,与法官先生差不多,但也许稍微年长些。是的,要老得多。不过只有脸显老。特鲁达翻来覆去地说;赫塔向她走去,用戴着手套的手使劲地抓她的手臂。这动作把特鲁达拉回了现实。她低下头,直勾勾地盯着地板上乡村风格的地毯看了一会儿;接着,就像一个被泼了现实的冷水,什么都无所谓的人一样,平静从容地低声回答克里斯托弗的问题。她的声音中透着失望和冷漠。赫塔的动作将她从“天马行空”拽回地面。“哦,假如你们不相信梦想!”她受伤的眼神如此指责他们。而在这些亲密、狂热、激烈的表现中,特鲁达透露了这位“先生”的许多特点;她说楼下院子里有一只袋鼠在等这位陌生的先生,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否则这事“就会在周边传开”。赫塔使劲地捏了捏特鲁达,姑娘这才开始受伤般地照实回答。是的,他九点钟来的。是个挺体面的先生。他的帽子和手套还放在这儿呢。真的,罪证还在呢,旧德式木箱上正躺着一顶陌生的灰色软帽和一副浅灰色男式手套。那一个小时里,就在这套公寓中,这些东西引起了某种侵略性的陌生感。克里斯托弗不由自主地往箱子走去,把礼帽拿在手里翻看;礼帽并不是崭新的,但主人绝对是个城里人,属于一位“挺体面的先生”;克里斯托弗嫌弃似的把这顶陌生的帽子扔回箱子上。不,特鲁达说,这位先生从没来过这儿。名字呢?有名片吗?他没说名字。“蠢货。”赫塔怒气冲冲地低声咒骂道,痛苦地喘着气。他们两个像同伙似的,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这简直太过分了,克里斯托弗想。一般人晚上都要回家,而一位陌生先生……“擅闯民宅!”他从专业角度考虑起来。最终,楼下的角落站着警察。“你就这么让别人进来了,一个陌生人!”特鲁达耸耸肩。法官先生请您相信我,我应该请他进来。“为什么?他做了什么?他逼你了?”赫塔觉得不可思议。暴力?……特鲁达又开始胡思乱想。不,没有暴力行为;她只是恰巧应该让他进来;她没法解释。他是九点钟不到的时候来的,门铃响了,他站在门口,也就是法官先生现在站的地方,手里拿着礼帽和手套。他说,他是一个朋友,认识法官先生。两人是朋友。然后,他就进来了。现在,他正坐在那间绿色房间里。特鲁达怀着强烈的罪恶感说道。两位房主听了她这没头没脑的话后,哑口无言,面色煞白,怒气冲冲地看着对方。

“去,到孩子们的房间去。我一会儿就……”克里斯托弗说。赫塔马上明白了,点点头。他们一起走到那间高雅的会客室——“绿房间”门口,安静地站着。房间里,这扇门的背后,悄无声息。这间熟悉的房间被巨大的沉默笼罩,被一个陌生人占据,这太恐怖了。紧闭的门下漏出一丝光亮。“无所谓了,不管他是谁,要干什么,你会保持镇定吗?”赫塔悄声问道。克里斯托弗点点头,一只手抓着赫塔的胳膊,猛地把她往儿童房的方向推,自己抽身回来,按下了门把手。来访者站在窗边,双手背后,直直地盯着窗外的远方。他慢慢转过身,平静地朝克里斯托弗走来,在台灯光中停住脚步。“格雷纳尔医生,”克里斯托弗认出了他,“格雷纳尔· 伊姆莱。”这熟悉的面庞,如同那些他早已埋葬在心底的少时神话,又跃然眼前,可同时这张面孔又陌生得可怕。“他真的老了。”克里斯托弗暗自思忖道。两人对视了许久。格雷纳尔· 伊姆莱脊背微弓,两手僵直地垂着,上身前倾,头歪向一侧,眼里透出无能为力的哀求神色。这张熟悉的脸孔蒙上了一层灰暗和严肃。那“严肃”的神情,仿佛有一只手要将盛怒从这张脸上抹除,像极了木乃伊的表情。科密沃什等着对方先开口,等着他道歉,礼节性的致歉,等着某种通常适合此场景的说辞,期待什么陈词滥调能帮助他度过这次深夜造访最初的尴尬时刻。主人和来访者终归还是“朋友”,这是无法解开的结。可是,说呀!道歉啊,解释一下啊,快点儿啊!可这开头的第一个词仍然没有出现。两人默默地站着,望着对方。“这是谁?”克里斯托弗突然惊慌地问自己,“这个陌生人是谁?他怎么了?为什么这么沉默?我从不知道他能如此安静。”他还在等待对方客气的致歉说辞:他都准备好该如何回应了,同样非常客气。鉴于现在的气氛,要一个解释是再自然不过的,但两人依然相对无言。少年时代的友情并不能成为半夜闯入别人家中的借口……尽管道歉的话迟迟未说出口,格雷纳尔· 伊姆莱热切恳求的眼神依然坚定如初。克里斯托弗知道,这个人有权利站在他面前,在深夜的这间陌生公寓中——他有“权利”,这并非切实清晰地写在法律法规中,也不在道德规范中;然而他就是有权站在这儿,现在他也没法反对。

“我应该跟你说些什么。”格雷纳尔· 伊姆莱说;他没有伸出手,只是微微倾了倾身,动作轻快。这一礼节性的姿态平复了克里斯托弗的情绪,但又激起了他的应激反应,他倒没有怒气冲天,只是激动地随意想着。他想听他接着说下去,便朝来访者快走了两步。格雷纳尔医生用两根手指顺势接过克里斯托弗的手,接着又突然愤怒地放开,就像知道现在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似乎也别无他法,对现在这一时刻而言,对他而言,某些特定的共识依然存在。这张脸上写满了怨恨,他似乎极度痛恨现在这个场景和即将到来的开场白,但别无他法。就算客轮沉没、火山爆发,都别无他法;某些动作、词汇和笑容还能在最后时刻派上用场,不能放弃任何文明宝库中的精华,就连溺水者都有义务向救生员介绍自己……“你一定还记得我,”他确定地说道,“我是格雷纳尔医生,坐在你后面六年,在第三排。”这种在此刻看来并不非常合适的特殊而毫无来由的正常语调冒犯了克里斯托弗。终于,克里斯托弗找到了一个发泄愤怒的理由——一般人不会深更半夜在陌生人的房子里说什么“第三排”!他冷漠、高傲地看着来者。“是的,”他说,“格雷纳尔· 伊姆莱,多亏了你……”医生振作精神,恭敬而卑微地说道: “请别这样,是的,我发现别无他法。”他压低了声音,深呼吸着,发自肺腑地说。“请原谅,”他继续低声说,“你可以认为我不应该在这个时间来打搅你,假如我还有其他……假如我还有其他办法的话……我觉得……其他解决的法子……”他痛苦得语无伦次,极力想找一些完整、平和的表达方式,却只是慌张、恼人地重复着那几句陈词滥调。克里斯托弗想,他就像在坠入裂缝前不得不为世俗陈规折腰的人。他希望帮助他,可他的心灵机制还未开启:心有嫌隙,运转不畅,两人的对话需要去除纠结的对峙,最终这些语句将组成极具礼节性的典范片段。“如果你能来法院找我,自然更合适。我今天也在那儿,七点下班,我觉得……”这句语义含混的“我觉得”把克里斯托弗自己震住了。这明显就像有人在说: “我觉得,今天下午我还活着,我记得,我曾经去过美国。”这个人怎么了?看上去“很正常”;而克里斯托弗现在就是个感受到优越性的“健康”人,一切抵触情绪都消散一空,眼前只有这个弱势者,这个倒了霉的人,这个遭遇了变故的熟人;他觉得应该帮他,马上,现在,就在这所公寓里,此时此刻,他应该为他提供第一手的帮助……“请坐,”很快,他客气地说道,“当然,你肯定是有很紧急的事才会来找我。请说。”他指了指沙发。“是的,很紧急,”医生直接说道,不过并没坐下来,“所以,我九点不到就来这儿了。那姑娘说你们不久就会回来。请原谅。我想,假如尊夫人……我也是没办法了。我应该来和你说说。就是今晚。我怕没那么简单。我想把一切都告诉你,所以就来了。”克里斯托弗把手搭到他肩上,像个随意家长或者朋友的“健康”之举;但他立刻又放下了。“那是自然,”他疑惑地说道,“你看上去很紧张,说吧……或者明天……在这儿,或是去单位……不管发生了什么,我想,假如你能稍稍安心一点儿……”可现在,紧张的却是他;医生反而平静、放松下来。“不,明天就来不及了,”他直说,“在法院里,我也说不出口。今天最晚……要知道,这跟你也有点儿关系。”科密沃什感觉自己脸色发白。这些话,如此直接地一下一下敲击着他。“我?难以想象……”医生理解地点了点头。“是的,很难相信。”他放松地说。

“今天早晨,我也无法相信,”后来他平静地用聊天的口吻说道,“的确,我也无法相信今晚我会站在你面前。你知道,你们就住在我家附近吗?过去两条街就是。我就住在博尔什路。”他说着,好像听见了什么好消息似的安慰房主,试图让他高兴起来。他的安慰体现在说话的口气中: “到了这条路上,我才知道你们住在附近。我们已经在这儿住了八年。不是很神奇吗?”克里斯托弗现在完全摆出一副主人的样子。“哦,是的。”他语气中透出淡淡的愉悦。“两家住得这么近,却都不知道。”医生突然不无遗憾地说道,他不自然地笑起来。“最近几天,我一直在想你。我知道,你是审理我和安娜的离婚案的法官。”克里斯托弗听他继续说,“你知道这个案子吗?我说的安娜就是我妻子。”法官点点头,有些紧张。“卷宗在你那儿。明天下午我们就会拿到判决书。”科密沃什低头盯着他的鞋子。“是的,”他态度生硬地说,“但你如果想要和我说这事儿……任何有关案件的事儿……也许你应该通过官方途径和我联系,那才是明智之举。”医生就像在家里一样,开始在房间里踱步。他双手交叉,走路时上身前倾得厉害。他的这一举动让克里斯托弗颇为惊讶。他又看了看他的朋友。格雷纳尔穿一件深蓝色衣服,脚蹬黑鞋,打扮有些正式。他的面容,这熟悉的面容,没什么变化,轮廓更为硬朗,脸也更消瘦,只是双眼老了。格雷纳尔· 伊姆莱身材矮小,也许比克里斯托弗矮一头。现在,他停下来,瞥了一眼克里斯托弗,接着又注视着天花板,背手弓背,自说自话道: “明天不能举行听证会。”克里斯托弗想马上帮他: “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但他还没说完话,医生就打断了他,语气平淡、流畅地重复道: “明天不能举行听证会,因为今天下午我杀了我妻子。”他又弓着背专注地盯着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