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会定在下午茶和晚餐之间的时段——时髦的市侩俚语打趣地把这种聚会称为“早晚餐会”。因而,受邀者大都会在晚餐时间之前,也就是七点到八点之间抵达,主人则用大托盘奉上茶水、咖啡、葡萄酒和烤肉冷盘;宾客们站在小餐桌边,来去自由,这样的聚会有时会持续到深夜。此类随性的邀约比起过去的“正式”盛大晚宴,自然为主人减轻了不少负担,让聚会变得更简单。节省时间是关键因素,而中产阶级,也就是那些只雇一位女佣的家庭、对退休金和工资收入锐减忧心忡忡或是盲目乐观者、坚守日益萎缩的尊贵上层阶级“贵族”特征的保守主义者、坚韧而低调地怀着阶级自省意识的中产人士,尝试着以这种开放的方式维持随性的社交生活形态。科密沃什夫妇也去朋友家参加过这种风格与过去极尽铺张之能事的时髦宴会相去甚远的含蓄“早晚餐会”——不管怎么说,这种令人耳目一新的宴会形式都为主人和伺候宴会的下人们节省了时间和精力。赴宴的路上,法官想,这几年世界变化得太快了,连社交形式都开始改变。他熟悉也倾心于这种低调的中产阶级生活,因为他就是其中一员;他甚至觉得整个中产阶级就是一个大家庭,这个家庭的故事在社会习俗形成的过程中保存下来,阶级的追求便是他的追求,在工作和生活之间,他把大众的幸福与安全视为己任。

他缓步从桥上向布达的方向走去;他摘下帽子,双手背在身后,上身微微前倾,双眼盯着地面,迈着缓慢而随意的步子,跻身于行色匆忙的夜行者之中,他的模样比实际年龄苍老不少。科密沃什· 克里斯托弗头上早就生了白发,自从进入总部后,最近几年他整天坐在办公室里一动不动,身体也开始发福,这让他感到困扰。内心,他鄙视一切粗俗之物,包括形态上的不堪入目——他推崇节制的生活,满怀热情地奉时下流行的健康生活方式为《圣经》。总体来说,他认为过于纵容身体追求舒适之辈在精神上也总是懈怠的。其实他并不胖,生活过得一丝不苟,吃喝都很有节制;但几年来,这种他一直无法苟同,甚至有些鄙视的轻松闲适的生活开始在他身体中膨胀,他一度决心彻底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当然,投身于时髦的健康饮食的想法毕竟持续不了太久,对他来说,这有点儿太女性化,太有失身份了。可令他困惑的是,这个问题,这个体形问题一直困扰着他。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像个四十岁的男人,两鬓斑白,挺着尊贵、显眼的肚子。他有时也和密友谈起自己的体形,自嘲说: “大腹便便。”不时进行的探讨让他意识到,这样的体形有助于平衡年龄突显的经验不足之感,彰显威望。他的外表、谈吐、生活方式代表了典型的中产阶级市民和法官;退一步来看,他若真是这样,就应该承认近年来他对自己的确有些放任。这个过程相对复杂,也时常让法官深陷其中,颇为苦恼。他倾向于认为发胖是“令人不快”的——相较于生活中的其他情况,比如“事业”起步、家庭琐事、生活困惑和声誉名望,这种体形出现得太快或者说太早了。过速发福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他在陷入迷茫或不安时会认为,也许是死亡。一定是某种隐秘、黑暗、无法广而告之的求死欲望或是死亡恐惧——甚至有一段时间,他认为两者毫无二致。这个“一段时间”,事实上在他自己的日历中,是从某一个特定的时刻开始的;那一刻,也就是一年半以前的两场调解会之间的休庭,他第一次感受到了那奇怪的晕眩,接着又不断地在其他时刻感受过那种晕眩。晕眩让他惶恐、害怕,其中还掺杂着一些自卑和羞耻;这不符合法官的形象,也不是一个中产阶级市民应有的精神面貌,科密沃什· 克里斯托弗悄悄地在灵魂深处鄙视自己。他当然没法这么做,不行……身体的困扰引起糟糕的自我感觉,导致精神困乏,医生也是这么说的;有一次,他本应下午从市里开车回家,但走路时晕眩又不合时宜地出现,科密沃什便去了医院,医生们给他做了全面体检。第一次“爆发”后不久,第二次,紧接着第三次接连而至。不过,医生们安慰他“没什么器质性问题”,心脏也很健康——他父母两边的亲戚都很长寿——他们过着节制寡欲的生活;一切变得敏感、沉重起来。然而,体检和疾病指征还是能给他些许安慰。几个月以来,他摄入尼古丁更谨慎了——抽烟曾经是他唯一的爱好,他根本无法,或者可以说他根本不想戒掉——只有这样,他才能感觉舒坦些。今年,那些细密的回闪、针刺般的麻木、仅仅持续数秒的意识模糊的晕眩不再出现,起码不如从前那般来势汹汹,也不再有自卑感。是的,现在他感觉好多了。规律地生活,少抽点儿雪茄和香烟,少干点儿工作,也许再做些运动,一些简单的运动,比如散步——这几个月,他每天坚持步行上下班——无疑都是有好处的。他的自卑、羞愧源自对即将发生之事的预感……是的,这件不合时宜的事似乎即将显现……这种感觉再也没出现,却像仍然逗留在他某处神经中。

是的,神经。现如今,大家都有点“神经紧张”;科密沃什看不上容易紧张的人,不知怎的,他觉得这样的人既粗俗又没品。他从来没有表达过自己的这种观点,只是在潜意识中模棱两可地认为高贵者是不会坐立不安的——当然,假如某些人后天得了或是遗传了神经疾病,那就另当别论了。他相当嫌恶“神经紧张”这个词,这种表述,这个用来轻松随意地推脱某些繁复、严肃的责任时抛出的廉价借口。人或“生病”或“健康”,绝不可能“神经紧张”;他就是这么想的,也绝不会坐在法官椅上听任这一想法保持缄默。这是个脆弱不堪、喋喋不休、贪得无厌、毫无底线的浮躁世界——他对此类“现代”生活中紧张的婚姻关系嗤之以鼻,男人和女人如此随意地在法官面前作鸟兽散!他也对那些“情绪不稳定”的罪犯们怀有成见,他们用臆想中年少时所受的伤害为借口,大言不惭地向法官确证,他们意志坚强、胸怀壮志,是某种“隐形的驱动力”和“不可抗拒的力量”使他们走上了犯罪道路!科密沃什根本不相信什么不可抗拒的力量。生活中的责任必须承担起来;当然那都是些沉重艰难的责任,有时需要作出牺牲。他就是这么想的。他知道去同情、可怜别人,却不知该如何帮助他们。他相信意志;他相信,一切都源于意志,都是意志与自愿承受的妥协。说得婉转些便是谦卑,对圣主的谦卑能帮助挣扎的人们度过生活中无法承受的——这个词不会显得太夸张、太现代、太矫情吗?——生活中越不过的坎儿。无法承受?他内心的天平向这个词倾斜了一下。他对词汇的选择总是锱铢必较,在说话或是思考的过程中,他习惯把不经意间从嘴边冒出的词汇都细细品味一遍,对“可疑”词汇更是会慎重地检视一番,他关注的不是词汇表面的意义,而是它们的深层含义。生活是无法承受的?科密沃什并不经常思索此类像闪烁的光标或轰鸣的发动机般纠缠着他的社会文明问题;他清楚,即便算上审查制度,文明的力量也是有限的。他推崇隐匿的力量和规范的保护,这样便能够与当代掌控一切的冲动和平共处,隐身其间。而审查必定要付出代价;确保与文明秩序背道而驰的狂热冲动不会破栏而出就是他的职责,法官的职责;他的职责从来不曾如此过,同平静时期一样,法官的工作就是拯救、教育社会;科密沃什全然领会了这份职责,他愿意为此奉献自己的一切意志与信仰。对于法官来说,惩戒罪犯、防止无辜的伤害事件不止关乎当下!它还关乎其他问题,一切问题,它关照的是被神秘而可疑的手撕碎、污染的整个社会的文明、安定、形式以及保持生活形态的力量——不管怎样,他都会警惕防范,他有自己的底线!可文明消受得了如此义无反顾的保卫吗?它是清白的吗?如此迅猛发展、崇尚享乐的文明究竟拥有怎样的道德内涵?罕见的晕眩,这毫无意义,感谢上帝,没有导致任何身体或器官病变的晕眩。神经这复杂又稍令人感觉卑怯的非正常运作,是否在暗中勾连着对内心深处多种控制形式的有效性的怀疑,也连接着对义无反顾地捍卫文明的道德内涵的疑虑?疑问,科密沃什必定会在法官席上严正地大声驳回的“应景”疑问,在他灵魂的深渊中日渐膨胀,科密沃什以沉重、抵触的情绪给出回应。在社会的癫狂之中,他再也无法相信。他在寻找新的社会生活形态;这是他的责任,是一个法官的责任。有意无意中,有些人因为怯懦胆小,神经和性格的不确定性让他们抵制旧时的社会审查制度,这都需要法官去处理。

他还是个年轻人;但他的体形却更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手,一个深谙自己职责之人,他便是如此建立起能够定位信仰和疑惑的某种灵魂形式。他仔细审查自己的信仰,并大声宣扬。拯救、顺应,这是他的使命。而建设这样令人敬畏的责任则应委托他人。他带着疑虑,孤独地躲在自己的世界里,待在家庭和法院里。谁也不能指责他闲适与软弱,他并非无条件地将自己交付给职业、国家和社会提供给他的丰厚待遇——科密沃什是个明眼人,他满腹疑虑地环视周遭。一切责任都让他深刻体会到自己的附庸性和在机关中相对较高的地位。严格来说,应该这么评价:他时而感觉,假如探身望向时间的无底深渊,就会发现法律落在了时间后面;法律没有预见这次“爆炸”,这次席卷一切事物根基的风暴;在残酷的永恒中,相对于时间的专断性,法律有时看上去相当柔弱无力。他,一个法官,被迫以现时的内涵充实法律的字句;“整体”藏匿于所有案件的背后,以骇人的音色讪笑着;高论建设的一代人,以徒手之力在爆炸过后的废墟中翻刨;现在你站在那儿,做个决断!——他有时会这么想。可当他站在那儿怀着最忠诚的信仰做决断时,他看到法律精神是无可辩驳的。同时,他又会抬起头,骄傲地说:是的,这是项伟大的事业!它是沉重而崇高的,它既超越人,又以人为本!“装置”,那庞大的司法组织,便如此出现在他周围?没人知道有什么比它更好,而人类也只是它渺小敏感的组成部分。那些栽培他的年长法官当中,没有一个感受到这份时代的责任;他们知道,现在谈论的是“整体”——是的,在法律的条款之外,在“真理”的理想之外,这是关于某些实在、具体的危险抵抗行动。社会需要拯救,不光是它的组成形式、它的内涵、那些活生生的人,还有孩子们的灵魂、成年人的生活、它的框架、两居室带厨房或是两居室带客厅的公寓、政府官员的薪资以及商人的贷款,都需要拯救……他们谈论过这种“装置”吗?很少;不过,当他宣读判决时,他想到了这些。

每次,他都会想到这些?他走在桥中间,每天黄昏,他都斜靠在护栏上,抬头望着眼前浸在氤氲暮色之中的城市。一座崭新的大城市昂首屹立于古老的水道左岸,那里遍布住宅区和外墙醒目、样式单调的公寓楼。这些楼房墙体单薄,无力抵挡任何侵扰。这里住着疲惫的人们,女人为仙人掌辟出一隅,在铺着条纹床单的小床上方搭板子摆放书籍;这些书点亮了流光溢彩的新世界——这些书满怀疑虑,躁动不安;这些书循循善诱,各抒己见。法官也会不时对一些有价值的法律书籍作出专业的评论。他不断地读这些书,却同时担心失去内心的平静,又让卑怯占了上风。静静地躺在左岸的就是这种用石头和混凝土砌就的新城,遍布满怀疑虑和躁动、在坚石的废墟中掘金的人。遍地都是焦虑不安、紧张难耐、无法控制冲动天性的人,他们有着不同的信仰和爱好、不同的谈吐和视角,他们的疾病、健康、幸福和疑虑千差万别,可到头来,他审判的却是他们!他真心地了解、理解他们吗?这一切都如此陌生,生活就是那外墙醒目、样式单调的公寓楼!陌生而崭新的生活表现形式就是“客观现实”——不过,这种经过人工修饰的客观现实背后孕育着躁动的、达至灵魂深处的对一切戒规、法律和“原则”的怀疑。科密沃什手托下巴,凝望着这座熟悉的陌生之城;这座大城,这座“罪恶”之城,这座疑惑之城,这座气喘吁吁地追寻财富、幸福和权力之城,它的思想、潮流、学术、商业、贸易等各方面都在迎合西方这个大千世界;它消化,或者并未完全消化挪用的新形式,就像披着西方的衣衫上演欧洲最后的潮流;他望着城市,感到陌生。这是座发展不平衡的大城市,散发着不安、疏离的气味。每天早晨,他过桥去上班,在法院,他为城市的疑惑、欲望和罪恶作出判决,这感觉就像在很久之前的孩提时代走下将他从故乡载到这儿的火车,也像很久以来他认为自己无法完全正确地理解大城市人的语言,让他产生了一股迷茫的羞愧感。的确,他至今仍说北部郊区的方言,他想到这儿笑了笑。

接着,他转身慢慢朝右岸的“历史之窗”走去。他看着这幅熟悉的画面,倍感轻松,仿佛回了家。右岸的风景才是这座城市真实的过去;秋日清澈的阳光映照着神圣的古物和保存完好的古迹。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布达如画般的景色:城堡花园中九月的色彩、多瑙河畔垂满果实的栗树、见证这座城市辉煌的古建筑,它们对科密沃什的意义早已超越回忆和历史。加冕礼教堂注四周搭起的脚手架让他从内心体会到一种亲切熟悉的有产阶级的快乐,他将这看作贵族社会的遗迹;一组模仿高大的骑士城堡建造的高楼就是对以石头和铠甲为载体的历史思想的表达。教堂背后从容平静地依势绵延着老城区,那儿的街道还沿用居民祖辈的名字;所有事物都息息相关,都在整体的内部紧密连接。他无法相信,历史的思想,那超越时代和潮流的响亮而骄傲的发声者,早已日薄西山。若每个人都像他一样,像这个法官一样忠于职守,每个人都在这个时代尽自己的义务,也许就能挽救他们曾宣誓守护一生的家庭,这个大家庭!近视的法官向左右两边各扫了一眼。对他来说,“忠于职守”和“尽义务”这些表达所包含的就是毫不夸张、触手可及的最简单、最平凡的意义。他坚信,有家庭归属感的人才能认清自我,才能深刻而直接地审视自我。“义务”在现实中,在日常生活缺乏激情的现实中,究竟意味着什么?它与信仰的习俗有关,与简洁的生活方式有关,与适宜的相处条件有关,它与包含一切可见、可证的事实、情感、愿望与记忆的总体内容有关,并排斥一切怀疑、崩塌、溃败、冲动的自负和不负责任的个人行为。而“牺牲”和“放弃”,在他看来,则是原始和力量的代名词;它们比忏悔的召唤更有力、更直接。因为在家庭的自我意识深处,在新的一代中间,有一种力量正在发酵;这是一种不满,正搜寻着共同的关键词以表达自我,家庭中的年轻一辈在政治的终极鸿沟前相聚,他们都相信,隐没的一代已经无法用他们锈迹斑斑、即将散架的仁慈工具压制社会的不满情绪了。年轻人,深深隐藏却高高站在中产阶级市民阶梯上的年轻人,时刻准备着!科密沃什身体中的每一根神经都感受到了这股冲动,同样他也发现自己不再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