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比纳斯如今生活在一层不可穿透的黑幕之中,这遭遇使他的思想和情感具有了某种肃穆,甚至高尚的成分。过去的时日在一场剧变中消逝了,在他与往昔的生活之间隔着无边的黑暗。记忆中的情景像图画一样不断浮现在他眼前——系着花围裙的玛戈把紫红的帷幕撩到一边(现在他多么渴望再看一眼那暗红的颜色!);玛戈打着一把鲜艳的雨伞,轻快地走在布满深红色雪水坑的街上;玛戈赤条条地站在穿衣镜前,嘴里啃着一个黄面包卷;玛戈穿着那件闪闪发光的游泳衣,扔过来一个球;玛戈穿着银色夜礼服,露出晒得棕红的肩膀。

他想起了妻子。他们的共同生活似乎笼罩在一层柔和、暗淡的光芒之中,某些往事偶尔会从这一片朦胧之中显露出来:妻子浅色的头发在灯下闪着光;灯光照在一幅画的画框上;伊尔玛玩着玻璃球(每个球里嵌着一道彩虹)……这一切变成朦胧一片,随后又能看到伊丽莎白又轻又慢的动作,像是漂浮在水中一样。

往昔的一切,连最令人痛惜、羞惭的事情都蒙上了一层虚幻、迷人的色彩。他无限懊悔地发现,自己先前竟没有充分地发挥眼睛的作用。现在,眼前的五颜六色都在混沌的背景上移动,各种物件的轮廓都模糊不清。比如,当他回忆起往日熟悉的风景时,除了橡树和玫瑰,他叫不出其他任何树木的名字。除了乌鸦和麻雀,别的鸟名他也叫不上来。即使这几样东西,存留在他记忆中的也不是它们在自然界中的模样,而是纹章上的图案。他先前讥笑过一位狭隘的专家,说他若去做工,定会沦为工具的奴隶,若去拉琴,也必会变成提琴的附件。欧比纳斯懂得,他和那浅薄的专家并没多大区别。欧比纳斯的专长是艺术鉴赏,他一生中最大的成就是发现了美丽的玛戈。然而现在玛戈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下她的话语声,她衣裳的窸窣声和她身上发出的脂粉香。他曾经把玛戈从那黑洞洞的小影院里带出来,现在她似乎又退回到那一团漆黑之中。

然而欧比纳斯不能总是用美的思索和道德的内省来安慰自己。他无法总是使自己相信,肉眼视觉的丧失意味着心灵眼睛的复明;他无法欺骗自己去幻想他与玛戈的生活已经变得更幸福、更充实、更纯洁;他也无法静下心来仔细品味玛戈对自己的忠诚。在患难之际她仍忠心耿耿地陪伴着他,这情分的确使他深受感动。这个看不见的玛戈,像一个娴雅稳重的天使,她劝他安心静养,不要冲动。她简直胜过了最贤惠的妻子。当他在黑暗中握住她的纤手,正要对她讲一番感激的话时,他忽然极想用眼睛看到她的模样。这强烈的欲望压倒了他的理智,预先想好的言辞也忘在脑后了。

雷克斯特别喜欢跟他坐在同一个房间里,观察他的举动。玛戈靠在那盲人胸前时,常把脸扭向一边,眼望天花板作个无可奈何的鬼脸,或是朝欧比纳斯吐吐舌头。和盲人脸上欣喜、怜爱的表情相对照,这情景实在是滑稽极了。玛戈会灵巧地挣脱他的怀抱,回到雷克斯身边。雷克斯穿一条白裤子坐在窗台上,赤着趾头修长的脚,光着上身——他喜欢让阳光炙烤他的脊背。欧比纳斯仰靠在一把扶手椅上,身穿睡衣裤和一件松宽的袍子。他脸上长满胡碴儿,太阳穴上一道亮闪闪的嫩疤,那模样活像一个很久没刮过脸的囚犯。

“玛戈,上我这儿来,”他伸出双臂哀求道。

雷克斯喜欢冒险。他时常踮着脚尖走到欧比纳斯跟前,极为敏捷地摸他一下。欧比纳斯便会发出一阵充满柔情蜜意的呻吟,伸出臂膀去拥抱想像中的玛戈。雷克斯却无声无息地闪到一边,又回到窗台上——那是他惯于栖息的地方。

“亲爱的,过来呀,”欧比纳斯恳求说。

他艰难地从扶手椅里站起来,摇摇晃晃朝她走去,坐在窗台上的雷克斯赶紧缩起双脚,玛戈则大声威胁欧比纳斯说,再不听话就撇下他不管,找一个护士来陪伴他。于是他只好歉疚地笑一笑,蹒跚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好吧,我听话,”他叹了一口气。“给我读点什么好吧?读报纸吧。”

她又望着天花板翻了翻眼睛。

雷克斯小心翼翼地坐到沙发里,把玛戈抱到自己膝上。她展开报纸,铺平,自己先看一遍,然后开始大声朗读。欧比纳斯不时点点头,一边慢慢品尝看不见的樱桃,把看不见的核吐在手心。雷克斯的嘴唇也一伸一缩地蠕动,他在模仿玛戈读报。有时他装着要让玛戈从他膝头上掉下来,于是她读报的声音会戛然而止。她还得重新寻找突然中断了的那句话。

“这也许是最好的结局,”欧比纳斯想。“我们的感情变得更纯净了。假使她一直伴随着我,就证明她真的爱我。那就太好了。”

他忽然抽抽搭搭地哭起来,拧着自己的双手,哀求她带他去找另一位眼科大夫,不行再找第三个,第四个——他愿意动手术,受苦——只要可以恢复视觉,他愿付出任何代价。

雷克斯不出声地打了个哈欠,从桌上的碗里抓了一把樱桃,到花园里去了。

在最初的那段时间里,雷克斯和玛戈都很谨慎,尽管他们也喜欢开各种无害的小玩笑。为了防备欧比纳斯突然闯来,雷克斯在走廊通向他自己卧室门的地方用盒子和箱子构筑了一道路障。每天夜里玛戈越过这道障碍去和他幽会。其实,自从上次在别墅周游一遍之后,欧比纳斯对探索屋内地形失去了兴趣,但他对自己的卧室及书房已经相当熟悉。

玛戈向他描述了周围的各种色彩——蓝色的糊墙纸,黄色的百叶窗——不过在雷克斯唆使下,她故意颠倒黑白乱说一通。瞎子不得不按照雷克斯编造的色彩来想像周围的小世界,这情景使雷克斯乐不可支。

在自己的房间里,欧比纳斯觉得他几乎能够看得见周围的家具物品了,这使他有了一种安全感。然而坐在屋前花园里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置身于一个广阔无垠的陌生世界,周围的一切都如此巨大,虚幻,嘈杂,他无法凭想像来把握它们的形态。他试着锻炼听觉,想借助声音来推测物体的运动。此后不久,雷克斯就感到自己的进出已经不容易瞒过欧比纳斯的耳朵。不管他多么轻手轻脚,欧比纳斯都会立即转过头来问道:“你来啦,亲爱的?”当玛戈从另一个方向答话时,他会为自己错误的判断而显出懊丧的神情。

日子一天天过去,欧比纳斯的听觉越来越灵敏,雷克斯和玛戈也变得越来越放肆:他们已经习惯于将欧比纳斯的失明当作安全的屏障。起初雷克斯在厨房里吃饭,老艾米丽亚在一旁以仰慕的目光呆望着他。后来他索性坐到欧比纳斯和玛戈的饭桌旁,跟他们一道进餐。他的吃法巧妙,一点声音也没有,刀叉从不碰响碗碟。他像无声电影中的人物那样无声地咀嚼,完全与欧比纳斯颚部的动作以及玛戈的说话声合拍。每当两个男人咀嚼和吞咽的时候,她就故意大声讲话。有一次雷克斯呛了一口饭,当时玛戈正在给欧比纳斯倒咖啡,他忽然听到桌子另一端发出了异样的咳呛声。玛戈立即开始大声说话,可欧比纳斯止住她,举手指着前边问道:“那是什么声音?什么声音?”

雷克斯端起盘子,用餐巾捂着嘴,踮脚离开了饭桌。可是当他侧身穿过半开的门时,一只叉子掉在了地上。

欧比纳斯在椅子上猛一转身问道:“什么声音?那是谁?”

“噢,是艾米丽亚,别大惊小怪的。”

“可她从不上这儿来呀!”

“今天就来了嘛!”

“我觉得我开始幻听了,”欧比纳斯说。“比如说,昨天我清清楚楚听见有人光着脚板悄悄走过了走廊。”

“你得留点神,不然你会精神失常的,”玛戈冷冰冰地说。

下午欧比纳斯通常要午睡,她有时就和雷克斯出去散一会步。他们去邮局取信件、报纸,或是爬上山去看瀑布。有两回他们一道去山下一座漂亮的小镇上的咖啡店,有一次在回来的路上,当他们沿着通向别墅的陡峭小路爬上山时,雷克斯说:

“我劝你不要老跟他提结婚的事。我担心,正因为他遗弃了他的妻子,他现在就把她当成了画在教堂玻璃窗上的圣徒。他不愿意砸坏这扇窗户。有一个更简单、更保险的办法,就是慢慢地把他的财产搞到我们手里来。”

“我们不是已经从他手里弄到了一大笔吗?”

“你得让他卖掉波美拉尼亚的地产,还有他收藏的那些画,”雷克斯说,“或者让他卖掉柏林的房子。只要稍动脑筋,就可以办得到。目前看来,他的支票本用起来挺方便,他签字的时候不假思索,像机器人似的。不过银行里的存款很快就会枯竭,我们得抓紧时间。最好在今年冬天离开他。走之前可以给他买条狗,以表明我们的感激之情。”

“小声点,”玛戈说,“已经走到岩石跟前了。”

那是一块巨大的灰色岩石,形状像一头羊,石头上爬满了牵牛花。它等于是一块界石,过了界,说话声就会传进别墅。于是他俩默默地走着,几分钟之后来到了花园大门前,玛戈忽地笑了起来,用手指着一只松鼠。雷克斯投过去一颗石子,没有打中。

“打死它!它们把树都啃坏了,”玛戈轻声说。

“谁把树啃坏了?”有人大声问,是欧比纳斯。

他晃晃悠悠地站在一小节石阶上,在一丛紫丁香中间。石阶连接着下边的小路和上边的草坪。

“玛戈,你在下边跟谁说话?”他问。他忽然滑了一跤,重重地跌坐在石阶上。

“你好大胆,一个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她一把揪住他,扶他站起来。他手上沾了些碎石粒,于是他伸开手指把石粒掸掉,那动作真像一个小孩。

“我想抓一只松鼠,”玛戈边解释,边把拐杖塞到他手里。“你以为我在干什么呢?”

“我以为……”欧比纳斯说。“那是谁?”他高喊一声朝雷克斯转过头去,身子差点又失去平衡。雷克斯正小心翼翼地穿越草坪。

“这儿没别人,”玛戈说,“只有我。你干嘛这么慌张?”她开始失去耐心了。

“扶我回屋去,”他几乎是眼里噙着泪说。“周围的声音太多,太乱:树,风,松鼠,还有说不出名字的东西,吵得我晕头转向……”

“从现在开始不许你出门,”她说着把他拖进屋里。

随后,像往常一样,太阳落在了邻近山岭的后边。像往常一样,玛戈和雷克斯并肩坐在长沙发上抽烟。几步之外,欧比纳斯坐在他的皮靠椅里,用一双混浊的蓝眼凝视着他俩。应他的请求,玛戈给他讲述自己的童年。她很乐意做这件事。欧比纳斯睡得早,他慢慢地爬上楼梯,每上一级就用脚尖和拐杖探一探路。

半夜醒来的时候,他伸手去摸卸掉玻璃面的闹钟的指针,寻找指针的位置。时间大约是一点半。他感到心神不宁,却说不出什么缘由。近来他无法再使自己沉浸在庄重而美好的内省之中,只有那样的思索才能帮助他抵御恐怖的黑暗。

他躺着寻思:

“是什么令我不安呢?伊丽莎白?不,她离得很远,深藏在心底。那里藏着一个亲切、苍白、忧郁的人儿,绝不能轻易打搅她。玛戈吗?也不是。这种兄妹般的关系只是暂时的。那究竟是什么使我不安呢?”

他从床上爬起来,摸索着朝玛戈的房门走去(那是他卧室的惟一出口),自己也不知道想干什么。她在夜间总是锁上房门,这样就等于把他关在里边了。

“她想得真周到,”他满怀温情地想。他把耳朵贴在锁孔上,想听听她沉睡中的呼吸声。但他什么也没听见。

“睡得真安静,像一只小老鼠,”他轻声说。“我只想摸一下她的额头,然后就回来。也许这次她忘了锁门。”

他拧了一下门把手,并没抱多大希望。哦,她没忘记锁门。

他忽然想起,当他还是个淘气的孩童的时候,在一个炎热的夏夜,在莱茵河上的一座住宅里,他从自己的房间出来,顺着屋檐爬进了女佣的卧室(竟发现她正与人相伴而眠)——可那时候他生得轻巧灵敏;那时候他的眼睛看得见。

“为什么不再试一次呢?”他想。在苦闷中他更加无所顾忌。“如果我掉下去摔断了脖子,那又有什么不好呢?”

他先找到拐杖,然后把身子伏到窗外,用拐杖朝左边窗台的上方,向隔壁房间的窗户探去。窗子开着,手杖触到窗玻璃时发出“丁——”的响声。

“她睡得真死!”他想。“一定累极了,整天都在照顾我。”

他收回拐杖的时候,勾着了什么东西,他一松手,拐杖坠下楼去,隐隐听见“砰”地响了一声。

欧比纳斯扶着窗框爬上窗台,顺着墙檐向左移动,用手抓住一个东西——他猜测是水管——跨过冷冰冰的铁管弯道,抓住了隔壁房间的窗台。

“多么简单!”他不无骄傲地想。“喂,玛戈!”他轻声唤道。他想从洞开的窗子爬进屋去,脚下一滑,差点仰面跌落到下边深不可测的花园里。他的心嗵嗵地跳着。他顺着窗台爬进屋里,撞倒一个沉重的器具,发出很大的响声。

他静静地站着,满脸淌着汗。他觉得手上有粘糊糊的东西(那是松脂,这所别墅是用松木建造的)。

“玛戈,亲爱的,”他兴奋地唤道。没有回答。他摸到了床,上面铺着花边床罩——她没睡这张床。

欧比纳斯坐在床上思索。如果没有罩着床罩,床上还有余温的话,他就不难猜到,她马上就会回来。

过了一会,他离开房间来到走廊(没有拐杖,走路很不方便)。他仔细倾听,似乎听到什么地方传来一阵莫名其妙的沙沙声。他有些毛骨悚然了,便大声喊道:

“玛戈,你在哪儿?”

周围仍然寂静无声。然后一扇门打开了。

“玛戈,玛戈,”他边喊边在走廊里摸索着向前走。

“我在这儿,”她平静地回答。

“你怎么啦,玛戈?为什么还没上床睡觉?”

在漆黑的过道里,她撞在了他身上。他伸手摸她,发现她赤裸着身体。

“我在晒太阳,”她说,“每天早晨都这样晒一晒。”

“可现在是夜晚,”他喘息着说。“你把我弄糊涂了。什么地方出了毛病。我知道,因为我摸过闹钟指针现在是一点半。”

“胡说。现在是早晨六点半,外边阳光好极了。你的闹钟走得不对,谁叫你老是摸指针呢!告诉我,你是怎么从卧室出来的?”

“玛戈,现在真是早晨吗?你说的是实话吗?”

她忽然走到他跟前,踮起脚来,像往昔那样用双臂搂住他的脖子。

“现在是白天,”她温存地说:“不过,你要是特别想的话,亲爱的……我们就破例来一次……”

她并不十分情愿,可又没有别的办法,现在欧比纳斯再也不会注意到:空气仍然凉爽,鸟儿也还没开始唱歌。他惟一能感觉得到的是火一般热烈的享乐,后来他美美地睡了一觉,一直睡到中午。醒来的时候玛戈责骂他不该翻窗冒险。看到他尴尬的笑容,她更是火冒三丈,竟打了他一耳光。

那一整天,他都坐在客厅里回味那个幸福的早晨,心想不知再过多少天才能美梦重温。忽然间,他分明听见有人轻咳了一声。那不是玛戈。他知道,玛戈在厨房。

“谁?”他问。

没人答话。

“又是幻觉!”欧比纳斯烦躁地想。随后他蓦地意识到,夜里使他心神不宁的正是这些他有时候听到的奇怪的声音。

“玛戈,告诉我,”她回来的时候,他说,“除了艾米丽亚,这所房子里没有别人吗?你可以肯定吗?”

“你疯了!”她回答得很干脆。

然而一旦起了疑心,就很难摆脱它的纠缠。他整天沉闷地坐着,侧耳聆听。

雷克斯很喜欢观赏欧比纳斯的这副模样,尽管玛戈求他多加小心,他却依旧满不在乎。有一次,他居然在离欧比纳斯只有两尺远的地方学起黄鹂的叫声来。玛戈不得不解释说,一只鸟落在了窗台上。

“撵走它,”欧比纳斯板着脸说。

“嘘,嘘……”玛戈边假装赶鸟,边用手捂住雷克斯的厚唇。

几天之后,欧比纳斯说:“我想跟艾米丽亚谈谈。我喜欢她做的甜糕。”

“绝对不行,”玛戈说。“她耳朵聋,而且怕你怕得要命。”

欧比纳斯认真地想了一阵。“那不可能,”他慢吞吞地说。

“什么不可能?”

“哦,没什么,”他轻声说,“没事。”

过了一会,他又说:“玛戈,我早该刮刮脸了。给我从村里请个理发师来吧。”

“不必要,”玛戈说。“你留胡子更好看。”

欧比纳斯感到有人——不是玛戈,是玛戈身旁的另一个人——哧地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