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一切依旧,简直有些不可思议。伊丽莎白、伊尔玛、保罗,都好像是另一个时代的人,一切都像早期意大利画家的作品的背景一样静谧、安详。保罗整天在办公室工作,下班后喜欢到姐姐家里来度过一个悠闲的夜晚。他很尊敬欧比纳斯,钦佩他学识渊博,趣味高雅,羡慕他家中优美的陈设,尤其喜爱餐厅里那幅青绿色哥白林挂毯,上面织着森林狩猎的图案。

欧比纳斯打开了公寓的房门,想到一会儿就要见到妻子,他的心异样地往下一沉——她会从他脸上看出他的不忠吗?先前只不过是梦想而已,雨中的那一段步行却真正是背叛行为。也许事情已经不幸被人发觉,并且报告了他的妻子?也许他身上带着那姑娘使用的廉价香水的气味?跨进门厅之后,他立即编好了迟早用得上的一套谎话——那是个年轻的女画家,很穷,可很有才气,他想帮她的忙。然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女儿仍旧睡在过道尽头有一扇白门的房间里,内弟宽肥的上衣仍旧静静地、体面地悬在他常用的衣架上,那是缠裹着红丝绸的一种特别的衣架。

他走进起居室。他们都在——伊丽莎白穿着那件熟悉的花格呢大衣,保罗在抽雪茄。屋里还有他们熟识的一位男爵夫人,由于通货膨胀她的家境已经败落,现在开一家小店,卖地毯和画……不管他们谈的话题是什么,日常生活这种悠闲、舒适的气氛使他感到一阵欢喜——他们并没有发现他的隐私。

后来,欧比纳斯在灯光柔和,陈设淡雅的卧室里躺在妻子身旁。像往常一样,他从镜子里看得到中心供暖设备(漆成了白色)的一部分。他为自己的双重感情感到惊异——他对伊丽莎白的爱一点也没有减退,但同时心里却又燃烧着另一个强烈的意愿。最迟不能晚于明天——对,就在明天——

但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再次会面的时候,玛戈用了机智的手段,使他无法跟她调情。他想不出任何办法来把她弄进一家旅店。玛戈没有对他细说自己的身世,只说她是个孤儿,父亲是画家(这真是一个巧合),现在和婶婶住在一道。她说她缺钱花,却又很想辞去目前的工作,这工作太累人了。

欧比纳斯自我介绍的时候临时编造了一个名字:希弗米勒。玛戈不快地想:“怎么又来了一个米勒?”又一转念,“哼,一定是撒谎。”

三月多雨。老是这样在夜间打着伞散步使欧比纳斯感到乏味,所以很快他就建议去咖啡馆坐坐。他挑选了一家又偏僻、灯光又暗的小咖啡店,这就不怕碰到熟人了。

他有一个习惯,在馆子里一坐下就拿出烟盒和打火机。玛戈瞥见刻在烟盒上的他姓名的缩写。她没说什么。寻思了一会,她让他去取一个电话簿。当他迈着缓慢而沉重的步子朝电话间走去时,她从椅子上拿起他的便帽,迅速地查看帽里——那儿写着他的姓名(他这样做是为了在聚会的时候提防粗心大意的画家乱拿帽子)。

他拿到了电话簿,像圣经似的捧了回来,一边温柔地朝她微笑。他呆望着她低垂的长睫毛,她却迅速地顺着字母“R”一栏找到欧比纳斯的住址和电话号码。然后她不声不响地合上那本翻得很旧的蓝色电话簿。

“脱了外套吧,”欧比纳斯轻声说。

她并不起身,就坐在那里扭着身躯褪袖子,弯着秀美的脖颈,右肩朝前一耸,接着又是左肩。欧比纳斯帮她脱衣时嗅到一股温馨的紫罗兰香,看见她的肩胛在蠕动,双肩之间嫩白泛青的皮肤起了一点皱,随后又平展光滑了。她脱掉帽子,掏出随身带的小镜照了照,舔湿手指理了一下太阳穴边黑色的鬈发。

欧比纳斯在她身旁坐下,目不转睛地端详这完美迷人的面庞——绯红的桃腮,沾着樱桃白兰地酒的闪亮的嘴唇,细长的淡褐色眼睛里流露出稚气的庄重神态。线条柔和的脸颊,左眼下生着一颗毛茸茸的小痣。

“即使明知要犯死罪,”他想,“我还是要这样望着她。”

她讲的是粗俗的柏林土语,这也只会使她有点沙哑的嗓音和大而洁白的牙齿更加迷人。她笑的时候眯起眼睛,脸上闪动着一个酒窝。他伸手去捉她的小手,可她赶紧把手缩了回去。

“你把我弄得神魂颠倒了,”他说。

玛戈拍着他的衣袖说:

“别,老实点。”

第二天一早,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一定得为她租个房间。什么婶婶,见鬼。我们得单独在一块儿,谁也别来打扰。恋爱的启蒙课本。啊,我得一步步教她。她多么年轻,多么纯洁,多么让人着迷……

“你还在睡吗?”伊丽莎白轻声问。

他打了一个大呵欠,睁开了眼睛。伊丽莎白身穿浅蓝睡袍,正坐在双人床边上读信。

“有什么消息吗?”欧比纳斯呆望着她白皙的肩膀。

“阿赫来的信,又跟你要钱,说他妻子和岳母都病了,大家都在算计他,还说他连颜料也买不起了。恐怕咱们得再帮他一次忙吧?”

“当然啦,”欧比纳斯说。他眼前却清楚地浮现出玛戈去世的父亲——他一定也曾是一个衣衫褴褛,性情暴躁,却才能平庸的画家,一定也是饱经了风霜。

“这是艺术家俱乐部寄来的请帖,这次咱们非得去一趟啦。还有一封美国来信。”

“大声念念,”他说。

“亲爱的先生,我恐怕没有什么新的消息可说。上封长信言犹未尽,现在还想补写几句。顺便提一下,上次去信之后您还没给我回信呢。由于我可能在今秋去德国……”

这时床边的电话响了,伊丽莎白“啧”了一声,俯身去接电话。欧比纳斯心不在焉地看着她用细瘦的手指抓起那白色电话听筒的动作。他听到电话另一端传来低微的吱吱呀呀说话声。

“噢,早上好,”伊丽莎白说着朝丈夫使了一个眼色。他立即明白一定是男爵夫人打来的电话,一定又会唠叨个没完。

他伸手取过美国来信,看了看写信日期。奇怪,他竟没有回那人的上一封信。伊尔玛进来向父母问候,这是每天早晨的老规矩。她默默地吻过父亲,又去吻母亲。母亲闭着眼在听电话,不时敷衍地应承一声,或是假装惊讶地感叹一下。

“今天乖乖地听话,”欧比纳斯对女儿耳语着说。伊尔玛笑了笑,让他看捏在手里的满满一把玻璃弹子。

她长得不漂亮。白皙、隆起的前额上生着雀斑。她的睫毛颜色太浅,鼻子生得过长,和她的脸不相称。

“放心好啦,”伊丽莎白说着挂上电话,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

欧比纳斯打算继续看信。伊丽莎白握着女儿的手腕跟她讲着什么逗趣的事情,一边笑一边吻她,每说一句话就轻轻拽她一把。伊尔玛拖着脚步往外走的时候还在悄悄笑着。电话铃又响了。这回欧比纳斯去接。

“早晨好,亲爱的欧比,”一个女人的声音说。

“您是——”欧比纳斯刚要问,忽然像在迅速下降的电梯里似的,心里一阵发紧。

“你真滑头,告诉我一个假名字,”那声音又说,“不过我原谅你。我想告诉你……”

“拨错了号码。”

欧比纳斯哑着嗓子说,猛地把话筒搁回电话机上。他不安地想,伊丽莎白也许听见了她说的话,就像他刚才听见男爵夫人微弱的说话声一样。

“那是谁?”她问。“你的脸怎么红啦?”

“真荒唐!伊尔玛,该走啦,别这么磨磨蹭蹭的。荒唐透了。两天之内第十次拨错电话。他的信里说大概年底上这儿来。我很愿意见一见他。”

“谁的信?”

“天哪,你从来不注意听我说话。那个美国人,名叫雷克斯。”

“哪个雷克斯?”伊丽莎白毫不经意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