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馆里的酒家是一个很阴暗的地方,设备颇具农村风格,食客不多,但是据说第二天会来两大家子,到了八月的下半月,价格比较便宜的时候,将会有,或者可能会有(两种时态混用,显得很乱,原因是旅馆建筑正在接受检查)德国小客流群源源不断而来。一个新来的姑娘,其貌不扬,身着民俗服装,露出一大片酥胸,取代了两个服务员中比较年轻的那一位,侍者领班表情严厉,左眼眼眶青肿。我们这位珀森晚饭后就可以搬进313房间了。为了庆祝这一即将到来的事件,他在喝豌豆浓汤之前合情合理地先喝了一杯酒——伊凡混合酒(伏特加和番茄汁混合而成),又来一杯莱茵酒就猪肉(伪装成“小牛肉片”),然后是两人份的渣酿白兰地和咖啡。当这位疯疯癫癫或者如痴如醉的美国人从他桌旁走过时,怀尔德先生朝另一方向看去。

为了迎接她的来访,房间布置得跟他的要求或者他以前的要求完全一致(又是时态的混用!)。房间西南角的床整洁华丽,过一会儿,年轻姑娘会来敲门,或者可能来敲门欲把门打开,不让她进来,或者将不会让她进来——如果反复进进出出,门和床还是可以承受的。床头柜上,有一包新香烟和一只旅行钟,它们旁边是一只包装得很漂亮的盒子,里面有一个女滑雪运动员的绿色小雕像,透过外面两层发出光芒。床前的小地毯是一条经过美化的毛巾,和床单一样的淡蓝色,仍然折叠着塞在床头柜底下,但是因为她已事先拒绝(变化无常!一本正经!)待到黎明,她不会看到,她永远不会看到小地毯尽其职责,迎接第一方阳光和他贴胶布的脚趾踩下的第一步。五斗橱上的花瓶里插着一束风铃草和矢车菊(它们不同的蓝色调像是一对情人在吵架),那可能是助理经理放的,他尊重情感,要不就是珀森自己放的。花瓶旁边是珀森解下来的领带,属第三种蓝色调,但它是另一种材料(丝)做成的。如果能适当调节焦距,就可以看到一团嫩豆芽和土豆泥,与略带粉红的猪肉色彩纷呈地混杂在一起,正在珀森的胃肠里迅速地翻腾着,在那毒蛇和洞穴般的天地里还可以辨认出两三粒苹果籽,那是上一顿饭的残留物。他的心脏呈梨形,对他这样一个大个子来说显得太小。

回到正确的层面上,我们可以看到珀森的黑色雨衣挂在衣帽钩上,深灰色外套披在椅背上。在灯光照明的房间东北角,可以看到一张有许多无用抽屉的矮小书桌,书桌底下有一只废纸篓,仆人刚清倒过,篓底还留有一点油脂污迹和一丝纸巾。养狗场管理员的妻子正在把一辆阿米尔卡轿车开回特拉克斯,后座上睡着小狐狸犬。

珀森上卫生间,排干膀胱,想起要洗个淋浴,但是现在她随时可能到来——如果她果真来的话!他套上漂亮的高翻领毛衣,在虽然记得但无法立即确定的那个上衣口袋里找到最后一粒解酸药丸(说来奇怪,衣服披在椅子上,有些人就难以一眼分清左和右)。她老是说,真正的男子汉应该衣着无可挑剔,但不应太经常洗澡。她说,在某些面对面的场合,从夹肢窝散发出来的男性气息魅力无穷,而除臭剂只有女士和女仆才应该使用。有生以来,他从未为等待任何人或事而心情如此激动过。他的额头有点湿润,情绪紧张不安,走廊又长又静。旅馆的几个房客都在楼下休息厅里,或闲聊,或打牌,或似睡非睡自得其乐。他使床铺裸露,把头枕在枕头上,而双脚鞋跟却还垂在地板上。初涉情场的新手喜欢注视一些具有吸引力的细枝末节,如枕头上的一个浅凹,仿佛看到了一个人的前额、额骨、表面有波状起伏的脑袋、枕骨、后脑勺及其黑发。在我们总是令人着迷的、有时是令人惊吓的新鲜经历之初,这种幼稚的好奇(一个孩子在溪水里因发现物体经过折射发生扭曲的现象而觉得好玩,一个非洲修女在一家北极女修道院里第一次高兴地触摸蒲公英易碎的茸毛头)通常都会产生,尤其是如果从青少年时代起直至死亡始终都在追寻某一个人以及相关事情的影子的话。当阿尔曼达的脚步声渐近时,珀森,这个人处在想象中的狂喜之想象的边缘上——在校样的页边空白(供改正和提问用的页边空白从来都不太宽!)删去这两个“想象”。这正是极度的艺术快感贯穿整个脊柱的情形,这种极度快感的威力比性乐或形而上学的惊慌无比强大。

此刻令人难忘,她开始走进他房间的透明门,他感到了一个旅游者在起飞的时候所能感受到的洋洋得意;起飞时——用一个新荷马式的比喻——地球倾斜,然后重新恢复它的水平位置,如果以太空时间来计算,我们简直是即刻便远离地面数千英尺,浮云(羊毛似的朵朵轻云,很白,彼此之间的距离或大或小)像是贴在一个天体实验室的一片平滑玻璃上,透过这片玻璃,远远地,可以看到下面姜饼般的小地块、伤痕累累的山坡、圆形的靛蓝色湖泊、深绿色的松树林和鳞屑般的村庄。空姐送来了透亮的饮料,她就是刚接受他求婚的阿尔曼达,尽管他警告过她,说她对许多事情估计过高,如在纽约举行派对的快乐、他的工作的重要性、将来可以继承遗产、他叔父的文具生意、佛蒙特的群山——此时,随着一声吼叫和一阵干呕式的咳嗽,飞机爆炸了。

我们这位珀森咳嗽着,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坐起来,摸索着想开灯,可是灯的开关失灵,像瘫痪的腿臂一样动弹不得。因为他四楼房间里的床在另一个靠北的位置,所以他现在跑到门口,猛地把门打开,而没有像他自认为能做到的试图跳窗逃离,当时窗半开着,一股灾难性的狂风把走廊里的浓烟吹进了房间,窗户立即洞开。

火起初是由地下室里浸透了油的破布引起的,后来,楼梯和墙上经认真喷洒的较轻液体助长了火势,很快就把整座旅馆烧着了——尽管第二天早晨的当地报纸报道说,“所幸只有几个人死亡,因为恰好只有几个房间住了人。”

现在火苗顺着楼梯蹿上来了,成双地,成三地,列成红皮马铃薯般的纵队,手拉手,火舌接着火舌,快乐地交谈着、哼唱着。然而,迫使珀森退回房间里的并不是火舌的热气,而是带有刺激性气味的黑色浓烟;对不起,一个彬彬有礼的小火舌说道,它把门撑开着,他想关也关不上。窗户砰砰作响地撞得窗玻璃粉碎,如红宝石雨般落下,他在被呛死之前意识到,外面的一场风暴正在使室内的大火更加肆虐。最后,窒息的感觉迫使他试图爬出去到下面去逃生,但是烈火熊熊的屋子的那一面既没有窗台也没有阳台。他到窗口时,一个火舌尖呈淡紫色的长形火焰蹿上来,用它戴手套的手做出一个优雅的姿势制止了他。灰泥与木头制的隔墙在垮塌,让他听见了人的叫喊声,他最后的错误想法之一,就是他认为那是急切想帮助他的人发出的叫声,而不是也在遭难的人在嚎叫。模糊的色圈绕着他转,一时间让他回想起童年时代一本令人惊恐的书中的图像:耀武扬威的各种蔬菜围着一个穿衬衫式长睡衣的男孩不停地旋转,越转越快,男孩拼命想从梦境的彩虹色眩晕中清醒过来。最终的幻象是一本书或一只变得完全透明空洞的盒子所发出的炽热的光。我认为,情况是这样:需要从一种存在状态进入另一种存在状态的,不是肉体死亡的自然痛苦,而是神秘的精神活动的无比剧痛。

你要知道,这一过程是顺利完成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