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菲尔:

毫无疑问,这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我就要离开你了。我离开你,是要去投奔另一位更了不起的出版商。在那家出版社里,我的文稿将由二级天使校对——或者被魔鬼印错,这得看我的心灵被分配到哪个部门。再见吧,亲爱的朋友,愿你的继承人能把这部书稿拍卖出最好的价钱。

我不喜欢把我的文稿给汤姆·塔姆或他手下的男打字员看,这就是为什么它完全是我亲笔书写的。在波伦亚的一家医院唯一的个人病房里做了一次糟糕透顶的手术后,我现在已病入膏肓。好心的年轻护士会帮我把它邮寄出去。她比划着可怕的切割动作,告诉了我一些情况,我出手大方地付给她酬金,即使她愿意和我做爱(如果我还有男人的能力),我的慷慨程度也不过如此。实际上,她告诉我生死攸关的信息比跟我做爱还要宝贵。根据我这位杏眼小间谍提供的情况,昨天那位了不起的医生蠢驴般龇牙咧嘴地对我宣布手术取得圆满成功完全是在撒谎,但愿他自己的肝脏烂掉。欧勒把零称为完美的数字,从这个意义上说,医生的手术堪称完美。实际情况是,他们把我的身体切开,看到我的肝脏已经腐烂,惊恐万状,碰都不敢碰它一下,又重新把我缝合起来。

我不会拿塔姆沃思的问题来打扰你。今天早上他来访我的时候,你应该已经看到那长椭圆体形的家伙,长满胡须的嘴唇上,一副自鸣得意的表情。正如你所知道的——人人都知道,甚至包括马里恩在内——他对我的事什么都要管,无孔不入,收集我带有德语腔调的每一个词,活着的时候,他完全控制我,现在我要是死了,他还可以写我的传记。我还要写信给我的律师和你的律师,告诉他们,在我死后,为了每次都能挫败塔姆沃思迷宫般的阴谋诡计,我希望他们采取什么措施。

我爱过的唯一孩子是令人陶醉、缺乏理智、变幻莫测的小朱莉娅·穆尔。我拥有的每一分钱,能从塔姆沃思手中夺回的我的全部文稿,都应该归她所有,不管我的遗嘱中有什么模棱两可、含糊不清的地方:萨姆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他会采取相应行动。

我的杰作的最后两部分在你手里。我感到遗憾的是,休·珀森不能关照它的出版事宜了。日后你若要确认收到了这封信,不要明明白白地这么说,而是要像一个爱唠叨的好老头那样,给我讲一点有关他的情况(用这样的密码方式让我知道你已经把这封信记在了脑子里)——例如,为什么他被判入狱一年——或者更长?——他是否被发现处于纯粹的癫痫昏睡状态;他的案子经过复审发现他无罪之后,为什么他还被转入关押精神病罪犯的疯人院?为什么此后五六年他会在监狱和疯人院之间反复来回折腾,直至最后成为一个隔离治疗的病人?人怎么能治疗做梦呢,除非他是个江湖骗子?请你告诉我这一切,因为珀森是我认识的最好的人之一,而且还因为你在有关他的信中,可以为这个可怜的家伙偷运各种秘密信息。

你要知道,可怜的家伙是对的。我这讨厌的肝脏就像被退回的稿件一样沉重;他们采用频繁注射的办法,以控制令人难受、残酷无情的疼痛,但是不管用什么办法,肚皮里面总是永远痛着,就像永久不息的雪崩发出的低沉轰隆之声,毁掉我的一切想象架构,毁掉我能意识到的一切个人里程碑。说来可笑——可是过去我一向认为濒死之人视一切如粪土,名誉、激情、艺术等等全都毫无意义。我认为一个濒死之人脑子里的宝贵记忆逐渐消失,只剩下一些彩虹碎片。但是现在我的感觉完全相反:我自己最琐碎的思想感情和所有人的思想感情全都变得无比巨大。整个太阳系只不过是我的(或你的)手表透明塑料盖片中的一个映像。我越是枯萎,我就变得越大。我认为这是一种非同寻常的现象。完全拒绝人凭空虚构出来的一切宗教,在完全死亡面前保持完全的镇静!如果我能写出一部巨著来解释这三个完全,这本书无疑会成为新的圣经,其作者将成为一种新教义的缔造者。好在我还有自尊心,不会把这本书写出来——这不仅是因为一个濒死之人无法写书,而且还因为这个特定的人永远不可能在一瞬间表达出只能被直接理解的东西。

收信人补写的话:

此信于作者去世之日收到。归档于Repos——R.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