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坐在德拉科尼塔小屋下面的冰川咖啡馆抿着朗姆酒,山间的空气中充满酒香,令人兴奋;他颇为自鸣得意地注视着滑雪场(看了那么多水和杂乱的青草之后,这里的景色堪称如梦如幻!)。他凝视上端滑雪路径上的薄冰层、下面的蓝色倒八字形上坡、色彩缤纷的小人影,小人影的轮廓像是一位大师,在耀眼的白色背景上随意涂抹而成。此刻,休自言自语道,这样的画面拿来做《克里斯蒂斯和她的女友们》的封面设计简直太棒了。那是一部了不起的滑雪运动员自传(经过编辑部多位编辑的彻底修改和充实),最近他刚对该书的打字稿做过文字编辑工作。现在他还记得,他曾对诸如“godilles”和“wedeln”(rom?)一类的名词提出质疑。一边喝着第三杯饮料,一边观赏那些油画般的小人飞速滑过,这里丢下一只滑雪板,那里扔下一根滑雪杖,或者在银色粉末纷飞中做出凯旋式的转向动作,堪称其乐无穷。休·珀森此时已改喝樱桃白兰地,他怀疑自己能否强制自己按照她所建议的去做(“这样一位英俊、大个、邋遢、颇具运动员气质的美国人居然不会滑雪!”),仿效随便哪一个同伴,以潇洒的蹲伏式姿态从山上直冲而下,否则就注定要跌倒以后即暂停滑雪,让自己这么一个笨手笨脚的大个子新手四脚朝天、怀着“反正学不好”的愉快心情躺在那里歇息,注定要永远重复这样的过程。

他目眩,眼睛分泌物多,在众多的滑雪者中,从来无法确定阿尔曼达的身影在哪里。然而,有一次,他自以为看出她来了,滑得很飘逸,飞掠而过,身穿红色厚茄克,不戴帽子,身姿极为优美,那儿,就在那儿,现在又到了那儿,跃过一个障碍,急冲直下,越来越近,把雪杖夹在腋下弯腰作蹲伏状——突然变成一个戴护目镜的陌生人。

不一会儿,她从阳台的另一侧走出来,身穿光洁的绿色尼龙服,扛着滑雪板,但脚上还穿着大靴子。他已在瑞士的商店里花足了时间研究滑雪服装,知道制鞋用的皮革已为塑料所取代,系带已为硬夹所取代。“你这模样很像第一位登月的姑娘。”他指着她的靴子说,要不是靴子刚刚合脚,所以把脚趾裹得很紧的话,她的脚趾会在里面跷动,好比一个女人穿的鞋子受到别人夸赞时她会跷动脚趾一样(跷动的脚趾代替嘴巴答话)。

“你听着,”她凝视着自己的“蒙德斯坦性感”(令人难以置信的商标名称)靴子说道,“我要把滑雪板留在这里,换上便鞋,我俩一起回维特去。我已经和雅克吵翻了,他已经和他的好朋友们走了。一切都过去了,感谢上帝。”

在高空缆车里,她坐在他对面,用比较委婉的措辞讲述了所发生的一切,稍后,她对他讲出了令人恶心的生动细节。雅克和布莱克孪生兄弟在他们的瑞士农舍里举行自淫聚会,要求她必须参加。有一次,他已经让杰克拿出自己的淫具来给她看,可是她跺脚,让他们放老实点。雅克现在已经向她发出最后通牒——要么她参加他们的肮脏游戏,要么他不再做她的恋人。尽管她在社交和性观念上都准备做一个超现代女性,但是这种游戏实在太令人作呕,太下流,像希腊一样古老。

缆车在回头重新升高之前,要不是有一位身强力壮的工作人员把它停住,它将会在天堂般的蓝色烟雾中永远地滑行了。他们走出缆车。缆车棚里春意盎然,机械装置谦卑地永不休止地运转着。阿尔曼达略显拘谨地说了声“对不起”,走出棚去。外面的蒲公英丛中站着一些母牛,邻近的点心摊传来无线电音乐声。

年轻恋人休显得有点胆怯,微微颤抖。他们顺着蜿蜒小路下山途中,很可能会在某处短暂停顿,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在那时候乘机吻她一下。到了杜鹃花带那里,他们可能会停下来,她会脱去毛皮风雪大衣,他要把右鞋里的一个小石子取出来,届时他将伺机而动。杜鹃花和杜松逐渐为桤木所取代,熟悉的失望之声开始催促他把小石子和蝴蝶式亲吻之事暂时搁置,留待以后有机会再做。他们已经进入冷杉树林,她收住脚步,环顾四周说道(她的口气很随意,就像建议一起采点蘑菇或树莓一样):

“现在有一个人想做爱了。我知道,在那些树木后面,有一个长满苔藓的好地方,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如果你做得快的话。”

地上有橘子皮。他想拥抱她,这一预备动作是他紧张的肉体所必需的(“快”是行不通的),但是她的身体像鱼一样突然一闪避开了,坐在欧洲越橘上脱鞋脱裤子。她的滑雪裤底下还穿着厚羊毛针织罗纹裤袜,他看了更加失望。她只同意把裤袜往下拉到必要的程度。她也不让他吻她,不让他摸她的大腿。

“得了,运气不佳。”她最后说道,但是当她曲身靠在他身上想把裤袜重新提上来时,他立即恢复全部力量,做成了她所期望的事情。

“现在有一个人想回家了。”事毕,她马上以她常用的中性腔调说道。他们默默地继续快步往山下走。

在小道的下一个拐弯处,维特的第一个果园出现在他们的脚下,再往下,可以看到一条小溪在闪光,一个贮木场,修剪过的场地,棕色农舍。

“我讨厌维特,”休说道,“我讨厌生活。我讨厌我自己。我讨厌那条可恶的旧长凳。”她停住脚步,望着他的手指恶狠狠所指的方向,他乘势抱住她。起初,她力图避开他的嘴唇,可是他拼命坚持。她突然顺从了他,小小的奇迹随即发生。她脸上的各器官以一种轻柔的节奏微妙地颤抖着,就像轻风吹皱水中的倒影。她的眼睫有些湿润,她的双肩在他的紧抱中抖动。那一刻的柔情喷发永远不可能再重复——或者说,在完成其节律中固有的全套过程之后,那样的时光就一去不复返了。然而那短暂的震颤——在那震颤中她与太阳、樱桃树以及那得到宽恕的景色一起融化——为他的新生活确立了基调,无论她的心情多么糟糕,无论她的变化无常多么荒唐,无论她的要求多么苛刻,新生活的本义总是“皆大欢喜”。那一吻,而不是在它之前的任何东西,才是他们求爱的真正开始。

她一言不发,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一长队小男孩,后面有一个男童子军团长,沿着陡峭的小路,朝着他们爬上来了。有一个小男孩爬上邻近的一块圆石,然后又跳下来,高兴地发出一声尖叫。“你们好,”他们的老师从阿尔曼达和休身旁走过时说道。“你好,”休作出回应。“他会以为你疯了,”她说道。

穿过山毛榉小树林,越过一条河,他们来到了维特的边缘。几幢盖了一半的瑞士农舍之间有一条捷径,他们顺着一道泥泞的斜坡而下,很快就到了纳斯蒂亚别墅。阿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纳在厨房里,正把花插进花瓶里。“你过来,妈妈,”阿尔曼达喊道,“zheniha privela,我把我的未婚夫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