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你了,我亲爱的,”威利·沃尔德说,“别这样。你已经偷偷看了两次手表,然后又看了你丈夫。真的,时间还早。”

“再吃点草莓。”威利的妻子说。

德雷尔说:“我们必须再待一会儿,我亲爱的。因为我想不起我的故事了。”

“请尽量回忆。”威利说,他深深窝在扶手椅里。

“……也许再喝点烈酒?”沃尔德夫人用疲倦悦耳的假嗓音说。

德雷尔用拳头捶捶前额。“我想起了故事的开始和中间部分。我的商场作为结尾!”

“别着急,会想起来的,”威利说,“如果你继续担心,你妻子会感到更加无聊的。她是个严厉的女人,我怕她。”

“……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将在去巴黎的路上。”沃尔德夫人打起精神说,但是她的丈夫打断了她的话。

“她要带我去巴黎!我知道那是个生气勃勃的城市,可我从来不喜欢那个城市。不过,我还是要去的,我要去。顺便提一下,你还没告诉我你自己的暑期计划呢。我听说有个家伙想不起一个有趣的故事,结果爆了一根血管!”

“我倒不是因为想不起那件事而感到伤心,那不是事实,”德雷尔伤感地说,“让我感到伤心的是,我们一分开我就想起来了。我们还没决定,对不,我亲爱的?我们还没决定?”(转向威利),“事实上,我们根本还没讨论过那件事。我知道她不喜欢阿尔卑斯山。她对威尼斯毫无兴趣。真是非常难啊!最后还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了,真有意思……”

“别说了,别说了,”威利喘着气说,“你怎么还没决定?已经六月底啦!是时候啦!”

“也许是吧,”德雷尔嘲弄似的看了看妻子说,“也许我们可以去海边。”

“海水,”威利点点头,“浩瀚的蓝色海水。那很好。我也想去,非常想去。可是,我被拖去巴黎了。我潜水特棒,不过,你可能不信。”

“我甚至还不会游泳,”德雷尔郁闷地回答,“我不擅长某些体育活动,也不擅于滑雪。我好像总停留在同一个点上:甩臂,技巧,平衡,就是学不会。我想是不是那副新滑雪板不适合我?亲爱的,我明白你讨厌海滨,可我们还是再去一次吧!带上弗朗兹和汤姆。我们可以泼水玩水。你和弗朗兹去划船,晒成和奶油巧克力一样的咖啡色。”

玛莎笑了。这倒不是因为她感觉到何处飘来了一股湿润的新鲜空气。想象中神奇的幻灯插入了一张彩色的片子——一九二四年他们曾去过波罗的海长长的海滩,白色的凸式码头、鲜艳的旗子、彩色条纹的小房间、上千个有着彩色条纹的小房间——不过,如今它们稀少了,破败了;在杜鹃花和海水之间,向西延伸着数英里沙滩空荡荡的白色。海水。你用什么扑灭大火?婴儿也能告诉你。

“我们去格雷维茨。”她转身对威利说。

她变得格外活跃。她光滑的嘴唇开启了。她那对杏仁般的眼睛像宝石一般闪亮。红扑扑的脸颊上出现了两个镰形酒窝。她开始激动地对埃尔莎说起一个小裁缝(这些人前面总添加个“小”字)的故事,她发现了他。她欣喜地夸奖埃尔莎的香水。德雷尔正在吃草莓,他注视着玛莎,心里感到很高兴。她从来不笑,只有去探望沃尔德夫妇(“他们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时,她才喋喋不休,显得那么漂亮。

“我们得认真谈一谈,”在回家的路上她说,“有时,你的确想出些好主意。这样,明天你写信去‘海景酒店’预订两间毗连的房间和一间单人房间。不过,狗要留在家里——它只会添麻烦。你得赶紧,否则就订不到房间了。”

德雷尔有点喝醉了,他将嘴贴到她温暖的后颈上。她将他推开,相当和蔼地说:

“我看你不仅是个好色之徒,而且专门说谎。”

他突然显得很着急。“你是什么意思?”

“我记得,”她说,“你对我说过——什么时候说的?一年前?——你要去弗赖巴德学习,现在你游起泳来会像鱼一样。”

“说大话了,不可饶恕,”他回答说,心里宽慰多了,“一条糟糕的鱼,真的。我可以浮在水上三米,然后就会像一根圆木沉入水中。”

“可是圆木不会沉入水中。”玛莎开心地说。

必须抓紧!不过此时的抓紧倒是轻松愉快的。四周全是海浪和阳光,呼吸、谋杀、做爱,多么容易!“海水”单单一个词语就解决了一切问题。尽管玛莎不懂数学问题,也不懂精确验证的愉悦,但是她立刻意识到问题的解决办法是那么简单和清晰。这种和谐平淡、简单得体的解决办法使她为自己原先胡乱的摸索和粗俗的幻想感到羞耻——她也许应该对此感到羞耻。此时,她极想见到弗朗兹,或者至少采取某种行动——立刻给他发电报,告诉他暗号;不过,目前的电文暂时是这样的:半夜出租车招呼站雨水大门前厅楼梯卧室请停下好的赶紧晚安。明天是星期天——你觉得怎么样?!她告诫过弗朗兹,如果天气没有好转,她将不去见他,因为德雷尔不打网球。不过,现在由于她又有了信心,即便是这种耽搁(这种耽搁曾气得她大发雷霆)也似乎只是小事一件。

她比平时晚醒了一点,她的第一个感觉是,昨晚发生了某件极好的事情。露台上,德雷尔已经喝完了咖啡,正在读报。当她容光焕发,身穿淡绿色绉绸衣服下楼时,他起身吻了吻她冰凉的手,星期天早晨见面时,他总这样亲吻她,不过这次亲吻,他格外和蔼可亲,眼睛里闪烁着感激的神色。银色的糖碗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强光,然后慢慢暗淡,接着再次发出耀眼的光芒。

“球场会不会还是湿的?”玛莎说。

“我打过电话了,”他回答,说完又接着看报,“它们都湿透了。一位考古学家在埃及发现了一座古墓,里面有玩具和蓝色的蓟,有三千年历史。”

“蓟不是蓝色的,”玛莎边说边伸手去拿咖啡壶,“你有没有写信预订房间?”

他点点头,连头也没抬一下,并且一边读报一边继续更加缓慢地点头,一边点头一边高兴地提醒自己明天去办公室口授电文。

好吧,继续点头吧……继续骗人吧……现在没啥关系了。他是个一流的游泳好手——这可不是打网球!她也出生在大河岸边,可以浮在水面上连续几小时,几天,永远!

她习惯仰面躺在水面上,流水会轻轻拍打摇晃她,那么惬意,那么凉快。你赤裸着身子与赤裸的同岁男孩一起坐在勿忘草间,令人心旷神怡的微风沁透着你!这些思绪来得一点不费力气,她不用挖空心思去想,只要展开在脑海里业已存在的概要。她的心上人将会多么高兴!她要不要给他挂电话,只说一个字:“Wasser?”

德雷尔窸窸窣窣折叠报纸,好像在用它包装一只小鸟。他说:“我们去散散步,好吗?你觉得怎样啊?”

“你去吧,”她回答,“我得写几封信。我们得打发希尔达,知道吗?”

他想,要是我请求她,温柔地,非常温柔地求她,她会去吗?今天早晨没什么事情。我们又成恋人了。

可是,表达强烈情感从来就不是他的特长,他什么也没有说。

一分钟后,玛莎从露台上看见他手臂上挽着雨衣,朝大门走去。他打开边门,让汤姆像女士一样先出门,然后从容不迫地漫步走了,边走边点燃了一支雪茄烟。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糖碗一会儿发出耀眼的光芒,一会儿光芒暗淡。突然桌布上出现一个灰色的小斑点,随后在它的边上又出现一个小点。一个雨点落到了她的手上。她站起身,朝天空望了望。弗丽达开始急急忙忙收拾盘子碟子和桌布,同时也不时朝天空看去。天边雷声隆隆,一只受惊的麻雀停落在栏杆上——然后突然猛地飞走了。玛莎进屋去了。过道里厕所的门在砰砰作响。弗丽达衣服已经湿了一半,她怀里抱着桌布,边笑边喃喃自语,从露台朝厨房奔去。玛莎站在格外昏暗的客厅中央。此时,屋外的一切都在发着汩汩声、淅淅沥沥声,都在呼吸清新的空气。她心想是否应该先给他打电话。可是她过于急躁——费事打电话是浪费时间。她窸窸窣窣穿上马金托什雨衣,顺手抓起一把雨伞。弗丽达从卧室里给她取来帽子和手提包。“你应该等雨停了再出去,”弗丽达说,“这只是常见的阵雨。”玛莎呵呵一笑,说她忘得干干净净,在咖啡馆与贝亚德夫人和另一个女士有约会,那个女士是位节律性呼吸专家。(“混合性呼吸。”弗丽达说,她了解的事情比她应该知道的还要多,整个早晨她一直不停地喷鼻息。)雨点开始像打鼓似的落在雨伞紧绷的丝绸伞面上。边门砰的关上,雨水溅到了她的手上。她沿着明镜般的人行道迅步急行,急急忙忙朝出租车招呼站走去。太阳光照在长长的雨帘上,使得一串串珍珠般的雨线似乎斜着落下,不一会儿,雨便成了金黄色的、寂静无声的。阳光一次又一次照射下来,被阳光击碎的雨水四处飞溅,成为火焰般的一个个雨点;柏油马路映射出彩虹的紫色,一切都变得那么明亮、那么热烈,德雷尔的头发淋湿了,他边走边脱去雨衣;雨淋之后,汤姆的皮毛变得更加深色,它梳理自己的毛皮,追逐一只棕色的腊肠犬。汤姆和那只腊肠犬在一个地方绕起了圈子,说准确些应该是汤姆绕着圈子,与此同时腊肠犬不时突然转身,两条狗搅在了一起,直至德雷尔吹口哨。德雷尔慢慢地走着,左顾右盼,想找到前天晚上威利提及的那个新建的电影院,结果发现自己来到一个他很少光顾的街区,尽管这里离他的家不远。他转入一个公园,想让狗再多活动活动;随后,他抄近路穿越一片荒地,荒地连接着一条陌生的林荫大道。再往前走一程,穿过一个广场,他看见下一条街的拐角处有一栋大楼,大楼四周已经拆去了脚手架:一层楼装饰了一幅巨大的广告,宣传七月十五日晚首场上映的那部电影,电影是根据戈尔德马的剧本《王,后,杰克》改编的,好几年前这部戏剧曾轰动一时。广告由三张巨大的看似透明的扑克牌组成,很像彩色玻璃窗;晚上如果电灯一亮,效果也许非常好:国王身穿一件褐紫红色的晨衣,杰克身穿一件红色圆翻领毛衣,王后则穿着一套黑色的泳装。“明天千万别忘了预订房间。”德雷尔想起了玛莎的嘱咐,他将口授另一封重要的短信,忠诚可靠的赖希小姐会在她的署名之上写下:艾尔博士必须离开这个城市,很遗憾,他不能继续支付那个套房的费用,因为你坚持在那个套房里接待其他白痴,或者诸如此类的话。

他刚要转身往回走,突然汤姆短促沉闷地吠叫起来:弗朗兹从一家小餐馆出来,边走边用指关节擦嘴巴。

“哎呀,哎呀,想不到在这里遇见你,”德雷尔惊呼道,“喝点烈酒开始一天?”

“我的房东不再供应我早餐了。”弗朗兹说。多么糟糕的意外相遇!他俩肩并肩地走着,地上一个个闪光的水坑都在注视着他们。

他们还几乎从来没有机会单独在一起,德雷尔此时才意识到,他们完全没有任何可以交谈的事情。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试图弄清这种奇怪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每隔一天,弗朗兹就会来别墅吃晚饭,但总有玛莎在场。在那些场合,弗朗兹都能自然融入,占据着长久以来给他留出的位置;除随便开个玩笑外,德雷尔从来不跟他单独交谈,从不寻求任何信息,从不表达任何情感。他信任弗朗兹,像对待其他熟悉的东西和人一样对待他,用毫不相干的话打断弗朗兹对玛莎说的那些愚蠢和无聊的事情。德雷尔早就意识到他不愿公开承认的腼腆性格,意识到他没有与在冷酷的机缘下遇到的人们进行直率、严肃、坦诚地交谈的能力。此时此刻,对于楔入他与弗朗兹之间的沉默,他既感到担忧又想哈哈大笑。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局面。问他去哪里?他清清喉咙,睨了弗朗兹一眼。弗朗兹边走边看着地面。

“你去哪里?”德雷尔问。

“我住在附近。”弗朗兹做了个含糊的手势说。德雷尔不无友好地看着他。就让他看吧,弗朗兹心里想。生活中的一切都让人难以理解,这种散步也是一样。

“好啊,好啊,”德雷尔说,“我想我从来没到过这里。我抄近路,穿过一片荒芜的菜园,随后突然发现我周围全是建了一半的房子。顺便问一下,那个——你为什么不带我去看看你租的房间?”

弗朗兹点点头。一阵沉默。很快,他指了指右边,两人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至少他们可以完成一个并非是毫无目的的行为——右拐。汤姆也显得很无聊。它不太喜欢弗朗兹。

“多傻呀,”德雷尔心想,“我一定得找个话题说说。我们不是跟在灵车后面。”他心里琢磨是否要告诉他有关电动模特儿的事情。这种事情年轻人可能感兴趣。事实上,这个话题太有趣了,所以他不得不克制自己,不在家里过分动情地说这件事。最近,发明家叫他别去研究室,说他在准备一个惊喜;随后,几天前,发明家面露得意神色,邀请德雷尔前去视察。那个雕塑家看上去像个科学家,那个教授看上去像个艺术家,他们似乎也特别洋洋得意。在商场工作的两个年轻人,默里茨和马克斯,他们无法掩饰地咯咯笑。发明家拉了拉一根细绳,一帘黑色的幕布开启了,这也是一种创新,一个身穿无尾礼服、脸色苍白、神色威严的绅士从左侧边门里走了出来,他的纽孔里插着一朵康乃馨;尽管走起路来像梦游一般,但是他非常逼真地穿过房间,从右侧边门退场。默里茨和马克斯在幕后抓住机器模特儿,给他换衣服,与此同时,一位身穿白色衣服的青年手臂下夹着网球拍,接着走过演示厅;一号梦游者立刻跟在白衣青年后面再次出场,现在他穿着一套灰色衣服,配以典雅的领带,手里提着公文包。他心不在焉,离开时,把公文包遗忘在了舞台上;不过,默里茨捡起公文包,跟在他后面退场。与此同时,那个白衣青年又出现了,这时他身穿一件鲜红的运动装,身后跟了个年纪稍大的男子,身上矜持地穿着一件雨衣,走路从容不迫,神情如梦,忧郁沉思。

德雷尔觉得这场表演绝对引人入胜:机器人不仅穿了制作精良的裤子,双脚穿上了鞋子,走起路来风度翩翩、魅力十足,以前的机械玩具从未达到如此精美的程度;而且他们的脸与手一样,用了同样像蜡一样的材料,经过精心处理,显得非常时髦。当粗俗的青年马克斯紧随可爱的年轻机器模特儿最后一次出场,学那个年纪较轻的机器模特儿的样子,昂首阔步、趾高气扬地走路时,没人会怀疑,两个角色中哪一个更具人类的魅力,尽管一个发明家比另一个经验丰富得多。不一会儿,那个成年机器绅士最后一次走过舞台,它的创造者设计了独特的表演方式:让那个重新穿上无尾礼服的机器模特儿(只是康乃馨插错了地方,插到了某个化身的身上)停在舞台中央,轻轻抖动双脚,像在展示某种舞步,然后继续朝着出口退场,他的一个手臂弯曲着,好像在护送一位隐形女士。“下一次,”发明家说,“会制作一个女人。美貌很容易造就,因为美貌的基础就是对于美貌的造就。不过,我们还在加工她的臀部,我们想让她的屁股抖动起来,这很困难。”

但是,所有这一切都要告诉弗朗兹吗?如果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那就没意思了,如果一本正经说,弗朗兹也许不相信,因为在过去德雷尔经常开他的玩笑。突然,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化解困境的念头。弗朗兹还不知道他将应邀去海滨,当然,这是个好消息;同时,德雷尔回想起那则趣闻的结尾,前天夜里他怎么也回想不起来了。他先告诉弗朗兹去海滨旅行的消息,最后再说那个趣闻。弗朗兹含含糊糊地说,他非常感谢德雷尔的照顾。德雷尔给他解释去旅行应该买些什么,一切费用都由舅舅买单,selbstverständlich!弗朗兹精神振作了一些,他再次千恩万谢。

“你考虑过婚事吗?”德雷尔问(弗朗兹像小丑配角碰上难题时那样,做了打趣的手势),“因为我也许可以为你找到一位柔情似水的新娘。”

弗朗兹笑了。“我太穷了,”他回答说,“如果我工资涨了,也许会考虑。”

“这个想法不错。”德雷尔说。

“我们快到了。”弗朗兹说,汤姆停住了,他几乎被绊了个跟斗。

德雷尔决定等一会儿再说他的趣闻——这个趣闻确实非常好笑——等他们进了弗朗兹的房间:讲故事的时候,做一些激烈的手势,说一些放肆的观点。推迟说这个趣闻是至关重要的。他从来没有说过这件事。这时,他们来到弗朗兹租屋的门前;另一个有趣的故事正在成形,有植物学思维的民俗学家们称之为“正在作叶状展开”。汤姆又停了下来,抬头看看,又回头看看。“往前走,往前走呀。”德雷尔边说边用膝盖推动聪明的猎狗。

“我住在那里。”弗朗兹指着五楼说。

“那好,我们进去看看吧。”德雷尔说。他扶住门让汤姆进去,汤姆一下子蹿上楼去,激动得呜呜吠叫。

“天哪,我一定要为他另找一个住处。我的外甥不应该住在一个贫民窟里。”德雷尔一边爬楼梯一边想。楼梯上的地毯非常粗劣,离木头地板很远的梯级上已经没有地毯覆盖。当他俩在爬楼梯的时候,玛莎补完了袜子上的最后一个洞,她正坐在心爱的破旧的长沙发上,倾斜着身子专心干针线活;她闭拢双唇,像在自己家一样幸福地噘动着嘴巴。房东说了,弗朗兹随时会回来。弗朗兹突然外出去吃早饭,去吃一顿比生病老太太准备的要丰盛得多的早餐。玛莎起身将袜子放回抽屉。她已经换上了有象征意义的拖鞋,而且已经摆出了那个橡胶小盆,上面卖弄风情似的盖了一块干净毛巾。突然她停住了,半躬着背,屏住呼吸。“他回来了!”她心想,愉快地叹了口气。接着,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非人类的脚步声,随后响起一阵可怕而熟悉的狗叫声。“安静,汤姆,别胡闹!”这是德雷尔欢快的声音。“你右边第三扇门。”这是弗朗兹的声音。玛莎冲向房门,想去转动钥匙锁上门,但钥匙在房门外面。“这里?”德雷尔问,门把转动了。她用尽全身力气抵住房门,同时用她强有力的手握住门把手。只听见钥匙往这边转又往那边转。汤姆激动地用鼻子嗅闻房门的底部。门把手又一次试图转动。此时是两个男人与她较劲。她滑了一下,掉了一只拖鞋。这种事情在另一世里已经发生过。“怎么回事?”德雷尔的声音说,“你的房门开不开。”她能干的情人正在帮着推门。“两个白痴!”玛莎冷冰冰地想。她脚下又开始滑动了。她用力耸起一侧肩膀顶住房门关紧。弗朗兹嘟哝道:“我实在弄不懂了。也许这是我房东开的一个玩笑。”汤姆拼命吠叫。明天要把它杀了!德雷尔咯咯地笑,建议弗朗兹去叫警察。“我们把门踢开吧。”他说。玛莎觉得她再也顶不住房门了。突然,一阵寂静。寂静中一个尖细的抱怨的嗓音说出了魔力般的反开门咒:“你的姑娘在房里!”

德雷尔转过身来。一个身穿晨衣的老头。他手里紧攥着水壶,对着这个年轻的笨蛋直摇他又粗又长的花白胡子;弗朗兹用双手捂住了他的脸。汤姆正在嗅闻老头。德雷尔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拉住狗的项圈,开始往外走。弗朗兹陪着他一起走到门厅,在一个水桶上绊了一下。“哈哈,原来你有一套啊。”德雷尔说。他眨了眨眼睛,用胳膊肘轻轻推了推弗朗兹的胃窝,随后离去。汤姆回头张望了一下——随后跟着它的主人走了。弗朗兹呆若木鸡,两脚都有点站不稳了。他沿着走廊往回走,打开了此时毫无阻力的房门。玛莎满脸通红,头发蓬乱,气喘吁吁,好似打了一架,她正在寻找自己的拖鞋。

她鲁莽地拥抱住弗朗兹。她微笑、大笑,她亲吻他的嘴唇、鼻子、眼镜,随后让他与她一起并肩坐在床上,递给他一杯开水。弗朗兹无力地颤抖,将头枕在她的大腿上;她轻柔地、抚慰地抚摸他的头发,向他解释唯一的、与水有关的、美好的解决办法。

她比丈夫早到家。丈夫回家时,汤姆疾步跑到她跟前,她恐慌不安、嘲弄地看了它一眼。

“听着,”德雷尔说,“我们的小弗朗兹——不,想象一下吧——”他气急败坏,直摇脑袋,过了很长时间才告诉她。他闷声不响、笨头笨脑的外甥爱抚一个高大粗壮的心上人的样子简直滑稽得难以形容。回想起弗朗兹穿着肮脏的内裤、一只脚跳着换裤子的情形,他的笑声越发爽朗。“我想你是嫉妒了。”玛莎说,他试图拥抱她。

弗朗兹前来共进晚餐时,他聪明的舅舅开始嘲弄起他。玛莎在餐桌底下用脚踢她丈夫。“我亲爱的弗朗兹,”德雷尔边说边挪动身子,远离她脚能踢到的范围,“也许你不喜欢去遥远的海滩,也许你在城里就已经完全知足了。你可以坦率说。毕竟我也年轻过。”

他间或转向玛莎,随意地观察着:“你知道吗,我雇了个私人侦探。他的工作就是确保我的职工过一种苦行僧的生活,不喝酒,不赌博,特别不能——”说到这里,他用手指按住嘴唇,好像说话太多似的,随后瞟了一眼弗朗兹。“当然啰,我是在开玩笑,”他继续嘲弄似的含糊说道;接着用细细的假惺惺的嗓音补充,好像是在改变话题:“天气真是太可爱了!”

离计划中的旅行只差几天了。玛莎是那么高兴,那么平静,现在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如此深刻地影响她:她丈夫的俏皮话很快就要终结了,就像其他一切事情一样——他的雪茄烟、他的古龙水、白色露台上他的身影以及书本的影子。只有一件事——“海景宾馆”的经理厚颜无耻,利用节日游客蜂拥而来的状况,给房间开出了天文价格——只有这件事情仍能令她心绪不宁。的确,很遗憾,除掉德雷尔的代价实在太大了——尤其是现在,当然他们不得不节约每一个铜板,因为她说,他可能会在那最后几天中一转眼就失去他全部的财富。这样的忧虑确实有些根据。但是,她同时也经历着某种奇怪的满足感,因为此时此刻,她想到了那一瞬间,德雷尔将在她的眼皮底下死去,他似乎已经耗尽了卓越的商业想象力,耗尽了冒险企业家的才华,也正是因为他卓越的想象力和冒险精神,他已经准备了一笔财富,留给他并非不感恩的遗孀。

她并不知道,荒谬的是,在那个衰落和懒惰的时期,德雷尔已经悄悄开始代价非常昂贵的机器模特儿的研制。问题是:对于柏林单调乏味的中产阶级商店,它们是不是过分炫耀、过分浪费、过分新颖和奢华?另一方面,他一刻也不怀疑,如果能够让潜在的顾客倾倒入迷,那么这项发明将会获得十分可观的收益。美国商人里特先生喜欢时髦玩意儿,他不久就会来到柏林。德雷尔心想,我要把机器模特儿卖掉,甚至卖掉整个商场也行!

暗地里他明白,他从商纯属偶然,他的奇特想象并不能卖钱。他的父亲曾想当个演员,曾在一个巡回马戏团里当化妆师,曾试图设计舞台布景和漂亮的天鹅绒戏装,最后成了一名普通的裁缝。童年时,德雷尔曾想当个艺术家——任何形式的艺术家——可是阴错阳差,却在父亲的裁缝店里干了许多年枯燥乏味的工作。他所获得的最大艺术乐趣来自通货膨胀时期他的商业冒险活动。不过,他非常清楚,他更能欣赏其他艺术,其他发明。是什么东西阻止他纵览世界?他有办法——但是,他与每个向他招手的梦想之间都有着某种致命的隔膜。他是一个有着漂亮冷酷妻子的单身汉,一个无物可收藏的狂热业余收藏家,一个不知会死在哪座高山的探险家,一个对无营养书籍如饥似渴的读者,一个幸福健康的失败者。他没能从事艺术和冒险活动,而是仅仅满足于生活在柏林近郊的一栋别墅里,满足于在波罗的海旅游胜地度过单调乏味的假期——即便是那种旅游,也会使他异常激动,就像当年低级马戏团常引得他温和笨拙的父亲如痴如醉那样。

事实上,这次去波美拉尼亚海湾的短途旅游对于每个相关人员都相当有益,包括机遇之神(卡策尔蒂或者斯卢奇,或者不管他的真名叫什么),只要你把上帝想象成小说家或者剧作家就行,就像戈尔德马在他最著名的作品里所写的那样。玛莎有条不紊,乐而忘忧,热情满怀地为去海滨作准备。她躺在弗朗兹的胸膛上,懒散地舒展四肢趴在他的身上;她壮实沉重,因为天气炎热,身上有点汗水黏糊。她对着他的嘴巴和耳朵低声私语,说他的烦恼会很快平息。她买了——没在她丈夫的商场里购买——噢,不能在那里买——各种各样喜庆俗丽的服装,一套黑色的泳装,一件蓝绿两色之字形条纹的海滨浴衣,法兰绒宽松长裤,一架新照相机,还有许多色彩鲜艳的衣服;对此,她笑着责怪自己胡乱挥霍,因为她很快就要服丧了。德雷尔从商场里拿了一个硕大的沙滩充气球和一种新式的双翼形充气浮袋。

玛莎的妹妹希尔达曾试探着征求过意见,希望夏天她俩一起度假,所以她写信给妹妹说今年的暑期计划还没确定,他们也许会去海滨玩几天,也许哪里也不去,如果确定去海滨并想待得时间长一些,那么她会写信的。她允许弗丽达仍然住在阁楼里,但是不允许她在那里接待客人。玛莎告诉园丁,歇斯底里的汤姆咬了她,不过她不希望打搅她丈夫,希望在他们前往格雷维茨后,那只畜牲能尽快被处理掉。园丁似乎有些顾虑,她把一张五十马克的钞票塞进他诚实、沾满毛虫黏液的手里,年迈的士兵耸耸肩同意了。

出发前夕,她查看了别墅内所有的房间、家具、餐具、画像;她低声对自己、对所有这些物品说,她会很快回来的,回来时,她就是一个幸福自由的人了。那一天,弗朗兹给她看了一封他母亲的来信。母亲说埃米很快就要结婚了。“一年后,”玛莎笑着说,“一年后,亲爱的,还会举行另一场婚礼。哎呀,振作起来,别挖你的肚脐眼!一切都安然无事。”

他俩正在那间破旧的租房里最后一次幽会。房间已经有一种忧伤怪异的氛围,当一间提供家具的租房与它的房客永远分离时,它就会这样。玛莎已经把红色拖鞋拿回家,藏在一个箱子里,可是她不知道如何处置那些装饰桌布、两个漂亮的靠垫,还有那个充满回忆的精致小玩意。她怀着沉重的心情建议弗朗兹把它包裹起来,寄给他妹妹作为考虑周全的结婚礼物。小小的租房似乎意识到有人在议论它,于是就露出一副越来越紧张的神态。下流的出价人正在对大奶头、戴着古铜色手镯的奴隶姑娘作最后一次估价。墙纸上的图案——一连串有规律、图案重复的棕红色花束——从三个方向汇拢到房门,随后再也无处延伸,它们没法离开房间,就像人类的思想一样,尽管也许井井有条,但还是逃脱不了它们地狱般幽僻范围的限制。两只小提箱搁在角落里,一只是崭新的棕色人造革箱,漂亮的小钥匙仍然插在锁里,这是情人的礼物;另一只是黑色纤维板箱,一年前在商场的一个摊位上购买的,箱子仍然很有用,只是箱子上的一把锁有时不去碰它也会弹开。所有在十个月里带进这个房间的东西,或者说在房间里积聚起来的东西,全部装进了这两个箱子,次日将离开这里——永远离开。

那最后一个夜晚,弗朗兹没有外出吃晚饭。他关好空空的五斗橱,环顾四周,打开窗子,靠坐在窗台上,他必须得用某种方法熬过这个夜晚。最好的办法就是一动不动,不作思考,就这么坐着,听着远处汽车的喇叭声,凝视着墨蓝的天空,遥望远处的一个阳台,橘黄色灯罩下一盏台灯正闪烁着亮光。两个幸福率真、无忧无虑的人正在下棋,聚精会神于那张幸福桌子上的灿烂绿洲。对于弗朗兹来说,人类的第三种意识,那种对未来的憧憬,已经不复存在,有的只是一个黑暗的牢笼,充满许多可怕明天的牢笼,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堆在一起。玛莎作为首选的、现实的、有逻辑的解决办法,解决他们所有问题的办法,只会给他正常的理智以最后致命的一击。事情会按照她所说的那样发展吗——或者说计划会成功吗?他内心激起一阵恐慌的颤抖。也许现在还不算太晚……也许他应该写信给母亲,或者写信叫姐姐和她的未婚夫来柏林把他带走。上星期天,命运几乎拯救了他,命运也许会再次拯救他,对——发个电报给家里,说自己患了斑疹伤寒,病倒了;否则,再往前一点,他也许就会滑落早已准备就绪的贪婪引力的怀抱之中。但是,心房的颤动消失了。一切都会按照玛莎的指令进行。

他赤着脚,不穿外衣,双手抱着双膝一动不动,长时间坐在窗台上,尽管窗台上的一个球形突起物硌得他生疼,一只蚊子正准备袭击他的太阳穴,他连大腿的姿势都没有改变一下。此时,厄运降临的房间里已经相当昏暗,可是没有人去开灯,即便他从窗台上坠落下去,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一扇接一扇,或者两扇接两扇,甚至三扇接三扇,所有的窗户都变黑了。很快,他就感到身体僵硬,手脚冰凉,他费劲地慢慢摸回房间,钻进被窝。半夜某个时刻,房东无声无息地沿着走廊经过房间,查看弗朗兹房门底下是否还有一线灯光;他低头倾听,然后再回自己的房间。他十分清楚弗朗兹不在房门背后,他熟练运用自己敏捷的想象力对弗朗兹胡思乱想。然而,这种臆想必须有某种正常的结局。用价格昂贵的电或者试图用剃刀割开喉管的办法去凭空臆想虚构是很傻的。此外,老头恩里希特越来越讨厌他这个奇怪的房客,该是让他滚蛋的时候了,找个新房客取代他。他灵机一动,作出了这样的打算:今晚就是这个捉摸不定的房客的最后一晚,明天一早就让他滚蛋——让他像其他房客一样厚颜无耻地留下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吧。因此,他假设明天是下个月的第一天,房客自己希望离开——事实上,他已经付清所欠房费。现在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于是,老头恩里希特(别名法辛)想好了必要的结局,不愉快地回首往事,又添油加醋了一些过去发生并且一定会导致这种结局的情节。因为,他十分清楚——至少在过去八年里已经弄清楚——这整个世界只不过是他的一个诡计,所有那些人——八个从前的房客,医生、警察、垃圾工人、弗朗兹、弗朗兹的女朋友、那个带着一条汪汪直吠的吵吵嚷嚷的绅士,甚至他自己的,法辛的,老婆,一个戴着花边帽子的安静的小老太太,还有他自己,或者可以说是他隐秘的室友,一个年纪稍大的伴侣,八年前是个数学教师,他们的生存全靠他的想象力、他的建议以及他灵巧的双手。事实上,他自己随时可能变成一只捕鼠器,一只老鼠,一只旧沙发,一个被出价最高的竞拍人带走的奴隶少女。这样的巫师应该当皇帝。

时钟敲响了起床的时刻。弗朗兹尖叫一声,双臂护住脑袋,从床上一跃而起,朝着房门冲去;到了门前,他停住了,他浑身颤抖,模模糊糊地环顾四周。他已经意识到没有发生任何特别的事情。现在是早晨七点,天气雾蒙蒙的,温暖宜人,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一个半小时后,一列快车即将离站。

昨晚,他穿着白天的衣服睡觉,出了很多汗。他的干净内衣内裤都已装进了箱子,无论如何都不值得再找麻烦更换衣服了。脸盆架上空空如也,只留下曾经置放一块紫罗兰香味的米色肥皂的痕迹。他花了很长时间,用手指甲刮起粘在残留肥皂上的一根头发;头发形成不同的曲线,很难弄掉。他的手指甲里聚集起不少干肥皂。他开始洗脸。现在那根头发粘到了他的脸颊上,随后粘在了他的脖子上,弄得他脖子痒痒的。前天,他已经把房东的毛巾装进了箱子。他停顿下来思索——用床单的一角擦干自己。没有必要刮脸了。他的梳子也被装进了箱子,不过,他口袋里有一把小梳子。他有头皮屑,头皮有点痒。他扣好被弄得皱巴巴的衬衣的扣子。没关系。没有任何事情值得大惊小怪。他尽量不去理会讨厌的皮肤接触,他戴上柔软的衣领,衣领马上就像一块冷敷布,紧紧挤压着他的脖子。他的一个手指甲破了,钩住了他的丝绸领带。他第二好的裤子放在它脱下来时置放的床脚处,裤子上已经积聚起一些不知名的绒毛。衣服刷子也打包了。最后的灾难发生了:他穿鞋时,鞋带断了。他不得不将鞋带的末端含在嘴里吮吸,然后将它慢慢穿过小孔,结果两端很短的鞋带头很难系成一个结。不仅是动物,即便是所谓无生命的东西也害怕和憎恨弗朗兹。

终于一切就绪。他戴好手表,把闹钟放进口袋。对,该出发去火车站了。他穿上雨衣,戴好帽子,对着镜子里自己的样子耸了耸肩膀,提起两个箱子,撞上了门框,好像他是高速奔驰的火车上一名笨拙的乘客;他走出房间,来到走廊。他残存在房间里的肉体痕迹也就是洗脸盆底部的一点点脏水和房间正中心的夜壶里满满一罐子尿液。

他在走廊里停住了脚步,一种不愉快的想法使他愣住了:出于礼貌,他应该跟老房东恩里希特告别一声。他放下提箱,急忙敲了敲房东卧室的房门。没有回应。他推开房门,走进房间。从未照过面的老女人背对着他坐在她常坐的椅子里。“我走了,我想说声再见。”他边说边朝扶手椅走去。根本就没有什么老女人——只有粘在一根棍子上的一顶头发花白的假发和一块针织披肩。他一下把这个灰尘覆盖的怪玩意儿打倒在地。老恩里希特从一扇屏风后面走了出来,他浑身赤裸,手里拿着一把纸扇。“你滚吧,弗朗兹·布本多夫。”他用扇子指着门,冷冰冰地说。

弗朗兹欠了欠身,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房间。在楼梯上,他感到头昏目眩,顺手把箱子搁在一个梯级上,双手紧抓着楼梯扶手站在那里。随后,他俯身于扶手上,就像俯身于船边一样,他大声呻吟,想要呕吐。他流着眼泪,提起旅行箱,再次按回弹出的箱锁。下楼时,他不断磕磕碰碰。终于,租房敞开大门,把他放了出去,随后又紧紧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