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黑色时钟指针依然不走,不过,它每隔一分钟依然跳动指示一下;那种富有弹性的突然一跳会使整个世界都运转起来。钟面缓慢地转向一边,充满着绝望、轻蔑和怠倦;铁柱开始逐一走过,像一根根没精打采的男像柱带走车站的拱顶;月台开始移动,带走无名旅行的烟蒂、使用过的车票、阳光和唾沫的斑点;一辆手推行李车悄悄滑过,然而它的轮子却静止不动;接着来了一个书报亭,里面展示着各种性感的杂志封面——赤身裸体、珠灰色肌肤的美女;移动的站台上都是人、人、人,他们的脚在动,却仍在原地,大踏步地走动,但却在后退,仿佛处于一种令人痛苦的梦境之中,无论他们多么努力,仍然感觉恶心、腿肚子绵软无力;他们像潮水般向后退去,几乎跌得仰面朝天。

与平常一样,分别时刻女人总比男人多。弗朗兹的姐姐瘦削的脸上带着早起苍白的倦意,嘴巴里呼出空腹的臭味,身上围着花格子披肩,城里的姑娘从来不会围这种披肩;他的母亲个子矮小,身材肥胖,全身穿着都是棕色,像个身板结实的修女。你看,两人的披肩开始随风飘动了!

不仅母亲和姐姐在慢慢消失,而且她俩熟悉的笑容也在悄然逝去;不仅车站渐渐远去,而且还带走了它的书报亭、它的行李推车,以及一个卖三明治和水果的小摊,摊位上摆放着滚圆光亮多肉诱人的鲜红草莓;它们自信地吆喝着,诱人品尝;所有的瘦果都在吆喝,愿意亲近人们舌头上的味蕾——可是,天哪,此时此刻,一切都已远去;不仅所有这一切都已消失在身后,而且整个老城也都在它秋天玫瑰色的晨雾里移动:广场上赫尔佐克的巨大石雕、昏暗的教堂、商店的招牌——黑色大礼帽、一条鱼、一个理发师的紫铜脸盆。此时此刻,整个世界在一刻不停地运动。一间间房屋以磅礴的气势在面前经过,他家敞开的窗户里,窗帘帷幔在飘动拍打,屋里的地板有些裂缝,墙壁也破旧开裂;他母亲和姐姐正在快速流动的空气中喝着咖啡,越来越快的振动颠簸使家具也在颤抖,而且颤抖得越来越厉害,越来越神秘不可思议;越过房屋住宅,越过教堂广场,越过小街小巷。尽管此时,一块块耕地早已在车厢窗外展开,弗朗兹的骨髓深处依然能感觉到那个渐行渐远、那个他居住了二十年的小镇。在这节木质长凳的三等车厢里,弗朗兹的身边坐着两位身着灯芯绒套裙的老太太;一个肥胖、脸颊红扑扑的女人,她的双膝上显眼地搁着一篮子鸡蛋;还有一个白肤金发碧眼的男青年,身着棕黄色的短裤,结实瘦削,很像他自己的那个旅行帆布背包,帆布包被塞得鼓鼓囊囊,看上去好像是从黄石中雕凿出来的:他精力充沛,已经卸下背包,用力将其举起,放到了行李架上。门边坐椅上,弗朗兹的对面,放着一本杂志,封面上是一幅绝代美女的照片;过道的一扇车窗边,一位身着黑色大衣、身材魁梧的男士正背对着车厢站着。

此刻,火车越开越快。弗朗兹突然紧抓住自己身体的一侧,他惊呆了,以为自己丢了钱包!钱包内装着那么多东西:一张货真价实的小车票、一张陌生人的名片,上面记着宝贵的地址,还有一笔马克,可用来过上一个月体面的生活。不过,钱包还在口袋里,鼓鼓的,暖暖的。两位老太太开始坐立不安,窸窸窣窣地拆开三明治的外包装。走廊里的那个男人转过身来,稍稍一晃,向后退了半步,在左右摇晃的车厢地板上稳住身子之后,走进了隔间。

他的大部分鼻子没了,或者说从来就没有长出来过。鼻梁剩余部分的皮肤苍白,像仿羊皮一般,紧紧黏附着鼻子,令人作呕;他的鼻孔已经失去所有体面的感觉,面对着这个往后退缩的旁观者,他的鼻孔就像两个突然出现的洞眼,黑乎乎的,不对称;他的面颊和额头凹凸不平,有如广袤的地表阴影——黄的,粉的,油光发亮。他是否遗传了那种怪诞的脸谱?如果不是,那么是什么疾病、什么爆炸事件、什么酸性物质毁坏了他的面容?他几乎没有嘴唇;由于没有睫毛,他的蓝色眼睛流露出一种受了惊吓的眼神。不过,这个男人穿着时髦潇洒,十分整洁体面,体格结实健美。他穿了一件双排纽扣的套装,外面罩了件厚实的大衣。他的头发像假发一样油光发亮。他随意坐下,将裤子的膝盖部分往上拉了拉,戴着灰色手套的双手打开了他留在座位上的那本杂志。

在弗朗兹肩胛之间来回传递的那种颤抖此时逐渐减弱,它钻入嘴中成为一种奇怪的感觉。他的舌头活生生地感到一阵刺激;他的硬腭感到极度湿润。他的记忆像开了一家蜡像馆,他明白,他明白在该馆遥远的尽头,一个恐怖房间正等待着他。他记得,一条狗曾在屠宰场的门槛上呕吐过。他记得,一个孩子,一个刚开始学步的儿童,费力地弯腰,年纪还小嘛,他拣起一样肮脏的东西,往嘴里塞,那东西很像婴儿的橡皮奶嘴。他记得,有轨电车里有个咳嗽的老头把一口痰吐到了检票员的手里。弗朗兹通常能克制住自己,但是这些丑陋的形象总是不断在他的生活中徘徊,常常歇斯底里大发作,以此去迎接任何与这些形象相似的新印象。在那些还算新近的日子里,在受到那种惊吓之后,他会一下子扑倒在床上,试图竭力摆脱那种阵发的厌恶感。他对学校的记忆似乎总在躲避与这个或那个伙伴肮脏的、有小脓包的、滑不溜秋的皮肤可能的或不可能的接触,这些人逼他参加游戏,或者急于向他透露某种令人厌恶的秘密。

那男人随意浏览着那本杂志,他那张丑脸与杂志迷人封面的结合怪诞无比,让人难以忍受。坐在这怪物身边的是个鸡蛋一般滚圆的女人,她脸色红润,昏昏欲睡,她的肩膀轻轻蹭着他。那个青年的帆布背包摩擦着他那个贴着乱七八糟广告的、油腻腻的黑色旅行袋。最糟糕的是,两个老太太全然不理睬她们丑陋的旅伴,只顾自己津津有味地啃着三明治,吮吸着橘子果囊,用废纸片包裹橘子皮,随后突然巧妙地将它们塞到椅子底下。这时,那个男人放下杂志,不脱手套就自顾自地开始吃起涂着奶酪的小圆面包,边吃边得意洋洋地环顾四周,弗朗兹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景象了。他快速起身,像烈士一样昂起苍白的脸,松了松身体,从行李架上取下蹩脚的箱子,拿起雨衣和帽子,笨拙地将箱子撞到了门框上,然后逃进了车厢的过道。

这节特殊车厢在前面一站挂到了这列快车上,因而车厢里的空气依然清新。他立刻感到一阵快慰。但是刚才那种眩晕还没有完全消失。车窗外闪过一排高高的柏树,阳光和阴影不断投来斑驳的色调。他开始试探着沿着车厢过道走动,双手紧抓着球形把手和其他可以抓的东西,朝各个隔间仔细张望。只有一个隔间还有一个空座位;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继续往前走。两个脸色苍白的孩子手上全是尘土,黑不溜秋的,他们不断地悄悄从座位上滑下来,滑到旅客脚边别提有多肮脏的地板上,在油腻的碎纸中玩耍,他们弓着肩胛,等着母亲在他们的后颈上狠打一巴掌。弗朗兹到了车厢尾端,他脑中突然浮现出一个不寻常的想法,顿时停住了脚步。这个想法是如此甜蜜,既大胆又令人兴奋,想到激动时,他不禁取下了眼镜,开始擦拭。“不,我不能这么做,绝不可以,”弗朗兹轻声嘟囔着,可他已经意识到,他没办法抵御这种诱惑。他一边用拇指和食指整理领带结,一边在一阵冲动的驱使下跨过了车厢之间摇晃的连接板,走进了下一节车厢,内心深处感到一阵微妙的恐慌。

它是一节二等schnellzug车厢,对于弗朗兹来说,二等车厢色彩鲜艳,非常诱人,甚至让人有点负罪感,就像抿了一小口浓浓的白色甜酒,有一种过分强烈的奢侈感,或者就像吃了像人脑袋那么大的黄色大葡萄柚,在上学的路上,他曾经买过的那种水果。至于头等车的奢华,那恐怕连做梦也想不到——那种车厢专供外交家、将军们乘坐,还有几乎是神仙一般的女演员!二等车厢,不过是二等嘛,只要他能鼓起勇气……他们说他已故的父亲(一位没精打采的文书)曾有机会——很久以前,在战前——乘坐二等车厢!不过,弗朗兹还是犹豫不决。他在车厢过道入口处的告示牌边停住了脚步,告示牌标明了车厢的性质;此时,车厢外飞驰而过的不再是篱笆似的森林,而是广阔的草地牧场,壮丽恢宏;远处,与铁轨平行的是一条逶迤曲折的公路,路上一辆小人国的汽车急速飞驰。

就在此时,正在来回巡视的列车长帮他摆脱了困境。弗朗兹出钱补票,将他的车票提升了一级。列车钻进了一段短隧道,一片漆黑,隆隆的回声震耳欲聋。随后,光明再次来临,不过,列车长不见了。

弗朗兹进入了一个卧铺包厢,一声不吭,欠身致意。隔间里只有两位旅客——一位有着明亮眼睛的漂亮女士,一位留着黄褐色八字须的中年男子。弗朗兹挂好他的雨衣,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座位非常柔软;一个座位与另一个座位之间在太阳穴水平位置装有一个舒适的半弧形凸出物;墙上的摄影图片非常有浪漫色彩——一群绵羊、山岩上一个十字架、瀑布。他缓慢舒展两条长腿,又缓慢从口袋里取出一份折叠着的报纸,可是他静不下心来阅读,车厢的雍容华贵使他陶醉。他只是拿着展开的报纸,用报纸遮住面孔观察他的两位旅伴。哎呀,他俩真迷人。那位女士穿了一套黑色的衣服,戴了一顶迷你小黑帽,帽上有一只黑色的钻石小燕子。她神色凝重,眼神冷淡,上嘴唇之上有一些短短的暗色汗毛,闪闪发亮,那是富有激情的标志;一缕阳光映衬出她脖颈奶油般柔软的肌理,咽喉处有两条纤细柔和的横向纹理,仿佛有个指甲在上面轻轻勾画,一条线压着另一条线:按他的一位同学(一位少年老成的专家)的说法,也是所有各种奇迹的一种标志。那位男士一定是个外国人,他那柔软的衣领和花呢服装便是例证。不过,弗朗兹判断错了。

“我口渴,”男士带着柏林口音说,“太糟糕了,没有水果。那些草莓肯定渴望有人去品尝。”

“这都是你自己的错,”女士不高兴地回应,过了一会儿,又补充说,“我还是没法理解——那样做太愚蠢了。”

德雷尔瞥了瞥这个临时的天堂,没作回答。

“这是你的错,”她重复道,习惯性地拉了拉她的百褶裙,无意中发现有个举止笨拙戴着眼镜的年轻人坐在了门角落里,他似乎对她丝绸般光滑的双腿极感兴趣。

“不管怎么说,”她说,“这不值得一谈。”

德雷尔明白,他的沉默惹恼了玛莎,而且难以用言语来表达。他的眼里流露出一种孩子气的表情,他嘴唇四周柔软的褶纹呈波浪形,因为他嘴里嚼着一块薄荷糖。刚才他惹恼妻子的事情实际上傻得很。八月和九月前半段时间,他俩在蒂罗尔度假,此时正在回家的路上,途中在一个古老而又别致的小镇上逗留几天,办点事。他去拜访了他的表妹莉娜,年轻时他曾与她跳过舞,大约二十五年前。他的妻子断然拒绝陪他前去。如今的莉娜已是个矮胖的怪物,装了一副假牙,不过,还像以前一样说话滔滔不绝;她也发现岁月已在德雷尔身上留下了痕迹,不过比她想象的要好;她为他煮了香浓的咖啡,讲起了她的孩子,还说很遗憾孩子们都不在家;她问起了玛莎(她没见过玛莎)和他的生意(对此她了解很多);接着,一阵虔诚的停顿之后,她问德雷尔是否可以给她出个主意……

房间里暖融融的,围绕着陈旧的枝形吊灯有许多灰色的玻璃小垂饰,就像肮脏的冰柱一般,苍蝇正围成平行四边形,每次都停落在相同的垂饰上面(不知怎的,他觉得这挺有意思),陈旧的椅子伸展着它们长毛绒的扶手,显得既热情友好又滑稽可笑。一只哈巴狗在绣花靠垫上打瞌睡。为了应答他表妹边叹息边期待的询问,德雷尔突然活跃起来,他笑着说:“嗯,你为什么不让他到柏林来见我呢?我会给他一份工作的。”他妻子不能原谅他的原因也就在此。她称之为“穷亲戚拖累事业”;不过,如果你仔细想一想,一家穷亲戚能拖累任何事情吗?他知道莉娜会邀请他妻子做客的,但玛莎无论如何不会前往,于是他对表妹说了谎,他说他们当晚就要离开。而事实上,他和玛莎去逛了一个集市,还参观了一位生意伙伴超一流的葡萄园。一周后在车站,当夫妇俩已经在卧铺包厢里安顿下来时,德雷尔从车窗向外看,他瞧见了莉娜。他们没在城里某个地方撞见她可算是奇迹。玛莎想方设法避免让莉娜见到他们,尽管丈夫很想去买一篮水果,准备旅途中享用,但是他不敢将头探出窗外,不敢用哪怕是很轻的“嗨”声去招呼那位身着白色夹克的年轻摊贩。

德雷尔穿戴舒适,身体状况十分好,头脑里朦朦胧胧充满着各式各样模糊愉快的想法;他嘴里嚼着薄荷糖,双臂交叉着坐在座位上;他胳膊弯曲处衣服的柔软褶皱与他脸颊上柔软细密的褶子、他的短八字须的轮廓、成扇形向鬓角展开的眼角皱纹十分相衬;他的眼睛里透射出一种奇特的稍显顽皮的目光,从浓眉下凝视着车窗外掠过的绿色风景,凝视着玛莎被阳光勾勒出的身影和在门边角落里戴着眼镜读报的年轻人的廉价小提箱。德雷尔悠闲地打量这个年轻人,上下左右仔细端量。他注意到了这个年轻人红绿双色的领带上所谓的“蜥蜴”图案,这条领带显然只值九十五芬尼。他还注意到年轻人衬衣挺括的衣领、袖口和前襟——顺便说一句,这种衬衫只抽象地存在,因为从其虚假的光泽来看,它所有可以被人看见的部分都是一块块浆过的质量低级的布片,不过,节俭的乡巴佬觉得这些浆过的布片很不错,将它们贴附在家里用没漂白过的布料制作的别人看不见的内衣上。至于那个年轻人的外套,它唤起了德雷尔内心一种微妙的愁思,他并非第一次考虑到每一种新款式可怜短暂的寿命:那种三扣窄翻领蓝色细条纹上衣,在柏林商店里至少已经消失了五年。

突然,眼镜片底下两只眼睛露出吃惊的神色,德雷尔立刻将目光移开。玛莎说:

“真是傻极了。要是你能听我的话就好了!”

她丈夫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她想继续往下说——她还可以说许多简短有力的责备话,但是她发觉那个小伙子正在倾听,欲言又止的她突然将胳膊倚靠在靠窗的桌子拼板上——用指关节扯动她脸颊上的皮肤。她一直那样坐着,直至车窗外树林轻轻颤动,变得令人厌烦;她慢慢伸直丰满的身子,显得那么恼怒和厌倦,随后,身子向后斜靠并闭上了眼睛。鲜红色的阳光穿透了她的眼睑,亮光闪闪的条纹(飞逝而过的森林所透射的幽灵一般的阴影)接连不断地掠过她的眼睑;她丈夫快乐的脸膛似乎也在慢慢旋转着朝她而去,与那闪动着阴影条纹的红润脸色交叠在了一起;她吃了一惊,于是就睁开了眼睛。然而,她丈夫坐在离车窗稍远的地方,正在阅读一本用紫色搓纹革包装的书。他正聚精会神地阅读,读得津津有味,完全沉浸在被太阳照亮的书页之中。他一边翻动着书页,一边环顾四周;窗外的世界是那么急切,像一条顽皮的狗等待着那一刻,然后欢快一跃,飞奔到他的跟前。但是,德雷尔充满深情地推开汤姆,再次沉浸在他那本诗集之中。

对于玛莎来说,那种有点欢闹的光线只是晃动的车厢里闷热的空气。火车车厢应该是闷热的:人们已经习以为常,因而还好。生活应该按部就班,循规蹈矩,不要反反复复、弯弯曲曲、起起伏伏。起居室的桌子上放一本精美的书籍就恰到好处。在车厢里,为了缓解无聊,人们可以翻阅无聊的杂志。但是,为了吸收和欣赏……读点诗歌,如果你喜欢的话……包装精美的诗集……一个自称商人的人不能、不必、不敢那样炫耀。但是他读诗集,也许,也许是故弄玄虚,故意来羞辱我。这仅仅是他炫耀的另一种怪招。那好,我的朋友,那你就继续炫耀吧!要是能把那本诗集从他手中抽掉,把它锁进手提箱该有多好!

就在这一刻,太阳似乎使她的脸蛋充分展露;阳光流溢,照亮了她光滑的脸颊,给她的眼睛增添了一丝不自然的暖意;眼睛的虹膜呈浅灰色,大大的瞳孔显得很灵活。一对可爱的眼睑稍有皱纹,宛如紫罗兰一般,闪动时充满着活力;她很少眨眼,仿佛始终在担心会错过重要的目标。她几乎没有涂脂抹粉——只有她丰满的双唇上出现的细微横向裂痕似乎是橘红色唇膏干裂的痕迹。

弗朗兹躲在报纸后面,沉浸在一种极其快乐的幻觉之中,沉浸在这两位旅行伙伴偶然的举止和只言片语之中;现在,他开始张扬自己,坦然地张扬,几乎有点傲慢地望着这位女士。

然而,仅仅片刻之前,他的各种思想总趋于各种病态的联想,与最近两件事情混淆了起来,混淆于其中一个虚假和谐的形象之中,那些形象在梦中是那么重要,可是当他回忆起这个梦时,却变得毫无意义。在他看来,从三等车厢(那个车厢被一个没鼻子的怪物一声不吭地占据了)转到这个阳光明媚、用长毛绒装饰的奢华车厢,就像从可怕的地狱,穿越炼狱般的走廊和车厢衔接处哐啷哐啷的撞击声,来到一个极乐小世界一样。刚才,年迈的列车长已经在他的车票上检票打孔,然后立刻销声匿迹,他有点像圣彼得那样谦恭和无所不能。孩提时期曾把他吓得要命的敬神通俗画像又浮现在眼前。他把列车长打孔检票的“咔嗒”声当作是钥匙开启天堂之门的声音。于是,一位脸上涂满油彩、装扮艳俗的演员在一出圣迹剧中,穿越一个分成三部分的长舞台,离开恶魔之口,得到了天使的庇护。为了驱除昔时挥之不去的噩梦般的记忆,弗朗兹开始急切寻找人间平淡的生活迹象,去打破噩梦的束缚。

玛莎帮助了他。她一边斜着眼睛向车窗外面观望,一边打起了呵欠:他瞧见了她嘴巴红色的半阴影里舌头绷紧鼓起,看见了她的牙齿亮光一闪,随后她立刻举起一只手捂住嘴巴,以免失态;于是,她眨巴起眼睛,扇动眼睫毛驱除一滴使人发痒的眼泪。弗朗兹无法抵抗打呵欠的样子,尤其是那种不知怎么的有点儿像性感淫荡的秋季草莓那样的呵欠,他的家乡以盛产这种草莓著称。这时,弗朗兹无法克制嘴里涌起的那种味觉,他战栗着张开嘴巴。玛莎碰巧瞧了他一眼。他意识到玛莎知道了他一直在注视着她,于是心绪烦乱、哀伤。刚才他凝视玛莎神情放松的脸蛋时所经历的那种病态的狂喜,此刻演变成极度的尴尬。在她炙热而又漠然的眼神注视下,他紧锁起眉头,当她转过头去时,他开始盘算,仿佛他的手指已噼里啪啦飞速拨着一个秘密的算盘,计算在生命中他还需要多少天才能拥有这个女人。

包厢的门轻轻移开,一位激动的列车员探进头来,高声嚷嚷,好像在预告某种可怕的灾难;随后,他又冲向下一个包厢,大声叫嚷他的新闻。

从根本上说,玛莎反对吃那些骗人的敷衍了事做成的饭菜,铁路公司要价过高,而饭菜质量却不够好,从身体需求来说,这几乎是不必要的开支;同时心里还掺杂着这样的感觉:某个手头宽裕身体强壮的人想要骗她,以此证明自己非常强悍;如果不是饿坏了,她肯定不会摇摇晃晃走那么长的路去餐车吃饭。她隐隐约约有点嫉妒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他伸手从挂在他身边的雨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三明治。她站起身来,用手臂夹着手提包。德雷尔在书中找到了那根紫罗兰丝带,用它标记他阅读到的那张书页;他似乎还不能马上从一个世界过渡到另一个世界,等了几秒钟后,他轻轻拍了一下膝盖,也站了起来,整个包厢顿时显得非常窄小。尽管他身高中等,胖瘦也适中,但给人的印象是格外魁梧。弗朗兹将双脚往后缩了缩。玛莎和丈夫摇摇晃晃着经过他的面前,走出了包厢。

此时包厢里宽敞多了,弗朗兹独自啃着他灰色的三明治。他一边津津有味地嚼着,一边凝视着窗外。远处一条绿色的河岸斜向而来,越来越高,直至映满了车窗的顶部。随后,为了解决一条钢铁弦杆的问题,一座桥梁从它的顶部一跃而过;那绿色的山坡瞬间消失了,迎面而来的是开阔的乡村——田野、杨柳、金色的桦树、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成片成片的卷心菜地。弗朗兹吃完三明治,舒适得有点烦躁不安,他闭上了眼睛。

柏林!在这依然不熟悉的大都市的名字里,在第一个音节的隆隆声中,在第二个音节的光环里,有着某种让他感到激动的东西,就像好酒和坏女人充满浪漫气息的名字一样。特快列车似乎已经沿着那条著名的大街加速行进,大街两旁参天的椴树成行,树底下衣着奢华的人群熙熙攘攘。列车飞速驶过那些郁郁葱葱的椴树林,它们的美丽程度远远胜过这条大街响亮的名字,(乘务员叮叮当当地摇着铃催促那些还在就餐的旅客),接着穿过一个装饰着珍珠母金属闪光片的巨大拱门。再往前,在迷人的迷雾之中,另一幅美术明信片宣传画在其基座上旋转,明信片所展示的是一座黑色背景映衬的半透明塔楼。塔楼消失了;在一个灯光璀璨的商场里,在镀金的人体模型、清晰的镜子以及玻璃柜台中间,弗朗兹身穿常礼服、条纹裤和白色鞋罩,四处溜达;他潇洒地挥动手臂,指引顾客前往他们想去的商品区。这不再是一种完全有意识的思想活动,也不再是一种梦幻;就在这一刻,那种梦幻几乎使他铸成大错,但弗朗兹恢复了自控力,按照自己的意愿引导自己的思绪。他给自己许下诺言: 晚上要彻底放纵一下。他快速地做了个心理测试,他让刚才坐在车窗边的女人裸露她的酥肩(失明的厄洛斯会作出反应吗?笨拙的厄洛斯果真作出了反应,在黑暗中从皱褶中探出头来);随后保留其光彩照人的酥胸削肩,幻想成别人的脑袋,用十七岁侍女的脸蛋取而代之,侍女已经带着一个几乎与她一样大小的银质汤勺消失了,厄洛斯还没来得及坦露他的爱慕;但是,那个脑袋也已被他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眼神大胆、嘴唇湿润的柏林美女的脸蛋,这种美女常在烈酒和香烟广告上见到。只有在这个时候,那种形象才逼真起来:那个袒胸露乳的姑娘将酒杯举到她绯红的嘴唇前,轻轻晃动杏白色丝绸般光滑的大腿,一只红色的无跟拖鞋慢慢地从她的脚上滑落。拖鞋掉在地上,弗朗兹弯腰去捡它,便不知不觉地坠入黑暗的梦乡。他张开嘴巴睡觉,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三个孔:两个闪亮的孔(他的眼镜)和一个黑色的孔(他的嘴巴)。一个小时后,当德雷尔与玛莎从餐车回来时,他注意到了弗朗兹脸上的这种对称性。夫妻俩悄悄地跨过一条一动不动的腿。玛莎将手提包搁在折叠式窗桌上,手提包镍扣上的猫眼宝石立刻活了起来,绿色的反射光仿佛开始在里面翩翩起舞。德雷尔取出一支雪茄烟,但并没点燃。

出乎意料的是,晚餐相当不错,尤其是那块维也纳炸小牛排;现在,玛莎对同意去餐厅吃饭不感到后悔了。她的脸色已经变得暖洋洋,美丽的眼睛湿润了,刚刚抹过唇膏的嘴唇闪闪发光。她笑了,是那种少许露牙的微笑,心满意足之后,珍贵的微笑在她的脸上停留了好几分钟。德雷尔懒洋洋地欣赏她,他的眼睛微微眯缝,细细品味着她的微笑,就像某人收到意外礼物时露出的笑容,世界上没有任何其他东西可以使他显露那种愉悦。当那种微笑消失时,他把脸转了过去,就像一个呆子看骑车人从地上爬起来,看街头摊贩把散落在地上的水果重新放回推车后,心满意足、漫无目的地走开了。

弗朗兹像一个极其懒惰和迟钝的人那样交叉着双腿,但他还没醒。火车开始刹车,刹车声刺耳。列车缓缓驶过一堵砖墙、一个巨大的烟囱和一列列停在支线上的货车。不一会儿,车厢暗了下来,火车进入了一个巨大的穹顶车站。

“亲爱的,我要下车走走。”德雷尔说,他想去车外空旷处吸烟。

玛莎独自留在包厢内,身子往后斜靠在角落里;她无所事事,于是就看着角落里那具戴着眼镜的“僵尸”,心里满不在乎地想到,也许这一站就是那个年轻人该下车的地方,他会坐过站的。德雷尔沿着月台悠闲地溜达,经过车窗玻璃时,用五个手指敲击车窗,但是他妻子没再露出笑容。他吐了口烟,继续往前走去。他悠然地闲逛着,双手背扣在身后,步履轻盈,嘴里叼着雪茄烟。他想,有朝一日要是能像这样,在前往安达卢西亚、巴格达或者下诺夫哥罗德途中的某个偏远车站的玻璃穹顶下散步,该有多好!实际上,人们可以随时出发;地球巨大而且是圆的,他有足够的闲钱绕地球六圈。玛莎起初不愿意出来旅游,她喜欢整洁的郊外草坪胜过茂密的热带丛林。如果丈夫建议休假一年,她也只会嗤之以鼻。“我想,”德雷尔心想,“我应该买一份报纸。我想股票市场也是一个有趣和难以捉摸的领域。让我们来看看,我们的两位飞行员——或者说这是某种绝妙的骗局?——是否已经设法反方向重新铸造了四个月前那个年轻美国人的光辉业绩。美国、墨西哥、棕榈滩。威利·沃尔德在那里,想让我们陪陪他。不,不能把她累垮了。喂,报摊到哪里去啦?那台陈旧的缝纫机,踏脚板破旧不堪,已经用棕色包装纸包裹了起来,此时此刻是那么清晰,然而再过一两个小时,我会把这一切永远忘掉;我会忘记我曾瞧过它;我会忘记一切……”就在这时,哨声响了,行李车厢动了。嘿,那是我的火车!

德雷尔一路小跑奔向报摊,在手掌里挑了个硬币,顺手抓了一份想要的报纸,报纸掉落了,他又重新捡起,然后奔回列车。他狼狈地跳上一级从面前驶过的列车脚踏板,但不能马上打开车门。在拼命赶车的时候,他丢了雪茄烟,但没丢报纸。他一边咯咯地笑一边气喘吁吁,穿过一节车厢,两节车厢,三节车厢。在倒数第二节车厢的过道里,一个身穿黑色大衣的大个子家伙正将车窗拉下关好,他挪动身子,让德雷尔通过。经过他身边时,德雷尔看见这家伙有一张成年人的脸,但却长着一个小猴子一般的鼻子,还在龇牙咧嘴地笑呢。“真稀奇,”德雷尔心想,“应该弄这样一个模特儿去展示某种有趣的商品。”在下一节车厢里,他找到了自己的包厢,他跨过那条一动不动的腿,定定心坐了下来,此时,这条腿已经成了一个习以为常的固定物体。玛莎显然已经进入了梦乡。他打开报纸,却发现玛莎的眼睛正盯着他看呢!

“疯狂的白痴。”玛莎平静地说,说完又闭上了眼睛。德雷尔乐呵呵地点点头,埋头读起他的报纸。

旅途的第一阶段总是那么精细和缓慢;到了中途,人就会昏昏欲睡;而最后一段旅程则会飞快结束。不久,弗朗兹醒了,嘴唇好像在咀嚼什么东西。他的两位旅行伙伴正在熟睡。映在车窗里的灯光已经暗了下来,不过,玛莎亮光闪闪的宝石小燕子却弥补了灯光的黯淡。弗朗兹看了看他的手腕,看了看金属网坚固保护着的手表表面;然而,许多光阴已从手表的牢房里悄悄逃逸了。他的嘴巴里有一股非常令人讨厌的味道。他用一块特别的四方小布小心翼翼擦拭他的眼镜,然后走出包厢,来到车厢过道寻找厕所。他站在厕所里,手扶着铁把手,心里觉得奇怪又可怕,他竟然会与一个冷冰冰的洞联系在一起!他的尿液闪着光亮,跳跃着从那个洞里流走,洞底下是飞驰的光秃秃的昏暗的大地,这么贴近,这么可怕。

一个小时后,德雷尔夫妇也醒了。服务员给他们端来了大杯的牛奶咖啡,玛莎抿一口挑剔一番。暮色越来越浓,田野越来越暗,一片片农田似乎飞奔得越来越快。雨点开始轻轻拍打列车的窗户:一条涓流弯弯曲曲从车窗玻璃的顶端往下流,犹豫地停住了,随后又继续弯弯曲曲往下淌。过道车窗的外面,黑色的雷暴云砧下透露出一道窄窄的橘黄色晚霞。不久,车厢里亮灯了。玛莎长时间照着一面小镜子,露出洁白的牙齿,噘起性感的上嘴唇。

德雷尔依然充满着小睡之后的愉悦和温情,他望着深蓝色的窗户,望着雨点,心想明天是星期日,早晨他要去打网球(他最近才开始打网球,而且人到中年,对此独有钟情),要是天公不作美,那可就遗憾了。他问自己打网球是否有所进步,并不由自主绷紧了右肩。他想起了他钟爱的蒂罗尔度假胜地美丽、整洁、阳光明媚的高尔夫球场,还有那个神话般的网球高手;网球高手前来参加当地举行的一场球赛,他身穿白色法兰绒外套,脖子上围着英格兰俱乐部围巾,腋下夹着三根球杆,不慌不忙,用职业球员的翩翩风度脱下那件外套、那块条纹围巾,还有外套里面的白色羊毛衫;随后,只见他一挥裸露的前臂,“嗖”的一声,第一个练习球懒洋洋很难看地飞了出去,这是给可怜的教练保罗·冯·勒佩尔的礼物。

“秋天,多雨。”玛莎边说边“啪”的一声合上她的手提包。

“噢,只是毛毛雨而已。”德雷尔温和地纠正她。

火车仿佛进入了大都市的磁场,此时正以惊人的速度行进。车窗玻璃已经变得漆黑一片——甚至分不清天空。一列特快列车像一道火焰朝着相反方向一闪而过,“呼”的一声永远消失了。这毕竟是一种幻觉——那趟飞向美国的航行。弗朗兹从梦中返回包厢,他突然紧紧抓住自己身体的一侧。又一个小时过去了,昏暗之中远远出现了一簇簇灯光,像钻石一般的一片片火光。

不久,德雷尔站起身来。弗朗兹一阵激动,也挺直身子站了起来。到站的一套习惯动作开始了。德雷尔从行李架上取下自己的大包小包(他喜欢把这些旅行包通过窗口递给搬运工人)。弗朗兹踮起脚尖,也从行李架上取下自己的小提箱。他们的后背相互碰撞了一下,德雷尔哈哈一笑。弗朗兹开始穿上雨衣,第一下手没能伸进袖孔,随后戴上深绿色的帽子,提起箱子磕磕碰碰地走进车厢过道。此时,夜色里出现了更多斑斑点点的灯火,突然,一条街道好像就在他的脚下,一辆灯光明亮的有轨电车在街上行驶;电车再次消失在屋宇墙壁的后面,很快,屋宇墙壁又为其他景物所取代。

“快,快点开啊!”弗朗兹祈求道。

一个小站一闪而过,车站上只有一个月台和一只半开着的珠宝箱;一切又都陷入漆黑一片,仿佛柏林并非近在几英里之内。终于,一盏黄玉色的泛光灯照亮了无数条铁轨,照亮了一排排被雨水打湿的火车车厢。慢慢地,自信地,稳稳地,列车驶进了铁穴般的巨大车站,列车立刻减缓速度,随后,一个趔趄,一切都静止了。

弗朗兹下了火车,走进烟雾迷漫、湿气浓重的车站。经过下榻过的车厢时,他看见那位留着黄褐色八字须的旅行伙伴正在放下车窗,高声招呼搬运工人。一时间,他有点依依不舍,心里不太愿意与那位可爱的、任性的、长着一双杏眼的女士永久分别。他与匆匆忙忙的人群一起沿着漫长的月台行走,不耐烦地把车票递给检票员,然后继续前行,经过数不清的广告海报、柜台、花店,超越肩扛手提各种不必要袋子的人们,朝着拱门和自由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