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初,美国一度出现小说形式危机的论调,认为古往今来的作家已把小说形式用尽,不可能再有什么突破性发展。纳博科夫的《微暗的火》于一九六二年出版后,著名女作家玛丽·麦卡锡当即赞扬这部小说为“本世纪伟大的艺术作品之一”,并以此为依据驳斥了上述说法。英国作家安东尼·伯吉斯称它是一部才华横溢的拼合起来的小说,并把《微暗的火》与纳博科夫另一部小说《防守》收在他的《现代小说:九十九本佳作》一书中。

这部小说的结构确实十分奇特,全书是以“前言”、“诗篇”、“评注”和“索引”四部分组成;前一部分是九百九十九行诗,仅占全书十分之一,后一部分则是对长诗所做的繁琐注释,“前言”和“索引”也纯属虚构。纳博科夫的意图是要读者与作者合作,通过反复对照阅读,自行在头脑中构成一个曲折的故事情节。

纳博科夫曾把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译成英文。他一向反对附庸风雅的意译,主张直译,并靠注解来阐释,因此该诗译成后竟达四大卷两千页,译文仅占二百〇八页,其他均为注释,工程可谓浩大。因此可以说他写《微暗的火》无疑是在译《叶甫盖尼·奥涅金》的过程中产生灵感而写的。纳博科夫又熟谙英国文学。十八世纪英国诗人蒲柏曾写过一部《群愚史诗》,对批评他的人进行讽刺,全诗以英雄双韵体写成四章,并附带一名虚构的评论家所作的古怪注释以及一个令人发噱的索引(实为对自我中心的学者炫耀学识所作的滑稽模仿)。纳氏在写《微暗的火》时,显然也受到蒲柏这部著作的影响。

《微暗的火》的情节大致是这样的:一个幻想的欧洲赞巴拉(虚构的国度)的国王,被废黜后逃至美国,化名金波特在美国一家学府任教。他是个同性恋者和素食主义者,对他的邻居诗人教授谢德施加影响,希望后者能把他的生平事迹写进诗作。后有一名罪犯误认谢德是判他入狱的法官而将他枪杀,但金波特却认为那名枪手是革命后的赞巴拉国派来的刺客,原想杀害的是他。他征得谢德夫人同意,代为编订出版谢德的诗作遗稿《微暗的火》,但发现诗中并无他的传奇经历,便妄加揣测,穿凿附会,东拉西扯,加以注释。全诗其实是那位既不信仰马克思、也不推崇弗洛伊德的美国资产阶级老诗人苦心经营的、罗勃特·弗罗斯特式的自传体叙事诗,对人的出生、病痛、爱情、结婚、死亡和来世等人生意义,现实与虚幻,时空,美学,艺术同现实的关系等方面的探讨。

诗名《微暗的火》出自莎翁悲剧《雅典的泰门》第四幕第三场中对比日月光源那句话,意指太阳虽然可能是个吸取大海水分的窃贼,却还原给大地以果实,是生命力的源泉,而月亮则是个彻头彻尾的窃贼,寄生虫,一种反复无常而欺骗的源泉,它那微暗的火只是反射之光而并非真正的光芒。纳博科夫借此在书中暗喻诗人谢德是个太阳似的人物,从现实中汲取经验,把它变成真实的艺术以丰富人生,而疯狂的金波特却是个月亮似的人物,虚幻地对待现实,徒劳无益地妄想从谢德诗中吸取光芒。纳博科夫仿佛是在探讨两种迥异的作家时创作想象力,一种是健康的,男一种则是病态的。西方评论家大都赞誉纳博科夫这首长诗是篇佳作,堪与美国著名诗人弗罗斯特的作品相媲美。

纳博科夫在本书中展示了他那浩瀚才智和丰富学识,运用了大量文学典故、引喻、多语义性、多种语文的双关语以及镜像等等,并把作品编织得迷津一般,需要读者耐心阅读方能识破谜底。他曾说,“文学,真正的文学,并不能像某种也许对心脏或头脑——灵魂之胃有益的药剂那样让人一口囫囵吞下。文学应该给拿来掰碎成一小块一小块——然后你才会在手掌间闻到它那可爱的味道,把它放在嘴里津津有味地细细咀嚼;——于是,也只有在这时,它那稀有的香味才会让你真正有价值地品尝到,它那碎片也就会在你的头脑中重新组合起来,显露出一个统一体,而你对那种美也已经付出不少自己的精力。”《微暗的火》正符合了纳博科夫这种要求。因此可以说他对自己心目中的读者要求甚高:他们必须具有丰富的文学修养,精通多种语文,又得是个头等诗人和福尔摩斯,还需要有丰富的想象力和特强的记忆力。纳博科夫曾大声疾呼道:“给我具有创造性的读者。这个故事是给他写的。”确实,《微暗的火》不仅要求读者具有创造性的想象力,而且甘愿劳神参加小说中错综复杂的游戏,例如上述的小说情节仅是表面一层的故事,细加追究,金波特又可能是那家学府俄语系中的一位腐儒教授波特金,幻想自己成了赞巴拉国王,书中虚构的阿巴拉契亚又可能就是赞巴拉,长诗和注释也可能皆出自诗人谢德之手,等等。

另外,这部作品恰恰又与纳博科夫的写作方法吻合。他一般在创作时并非按顺序一章接一章地写下去,而是零零碎碎地写在卡片上(《微暗的火》中的主人公谢德就是这样写诗),最后再把它们颠来倒去地整理安排成篇。他还喜欢用冷僻古奥的词汇,读他的作品尚需备一部《韦伯斯特大辞典》在手边作为向导。因此,有的西方评论家说他操纵笔下人物如操纵木偶,语言如蝶翼上的瑰丽色彩,认为他是福克纳以来美国最重要的一位作家,或是乔伊斯以来最有风格、最具独创性的作家。

《微暗的火》这部小说,尽管手法怪异,作者在其中既卖弄学问,也对卖弄学问予以讥讽,但读者仍会从中发现不少真知灼见。作者还辛辣地嘲讽了西方流行的弗洛伊德学说和精神分析学,对美国学府、出版界、文学评论和社会风尚也极尽讽刺之能事。全书文笔诙谐,展现了独特的纳博科夫式的幽默。

至于这部小说的涵义究竟是什么,西方评论界众说纷纭。有的认为是嘲讽西方评论界和出版界,有的认为是讽刺欧洲知识分子在美国的境遇,有的认为是一幅对美国学府的笑剧式的漫画,还有的评论家干脆认为要把这部作品的涵义弄清楚,则是糟蹋这部别出心裁的艺术作品。玛丽·麦卡锡说得好,“《微暗的火》是一个玩偶匣,一块瑰丽的宝石,一个上弦的玩具,一次疑难的棋局,一场地狱般的布局,一个捕捉评论家的陷阱,一部由你自行组织的小说。”总之,读者可以根据自己的理解,从这部扑朔迷离的小说中悟出迥然不同的涵义。

一九八五年夏,美国作家约翰·赫赛来华访问,曾在冯亦代和毕朔望两位师长的陪同下,来寒舍小聚,畅谈美国文学。他得知笔者在研究纳氏作品并已译过《普宁》一书,建议应把纳氏的最佳作品《微暗的火》译介给中国读者。由于译此书难度较大,我只试译了其中“前言”、“诗篇”第四章和有关注释一小部分交李文俊学长,发表于《世界文学》一九八七年第五期上。转眼间十年过去了。我终把这部二十万字的小说译全,但闻曾经鼓励我译此书的赫赛先生已于一九九四年逝世,令人不胜怀念那位一向对中国友好的朋友。

纳博科夫由于一九五五年那部争议性很大的小说《洛丽塔》而遐迩闻名,当时西方一般读者大都视他为一位通俗畅销书作者,纳博科夫对此大不以为然。美国作家兼评论家怀特·麦克唐纳认为纳博科夫写《微暗的火》,好像是带着一种高傲的微笑,对广大读者说,“你们认为我是个畅销书制造者,那就请读读这部作品试试看!”

梅绍武

一九九七年十月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