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我才明白过来,我这是在过于礼貌地听来自我的前生的鬼魂说话,于是决定让他先碰碰钉子,我说:“我跟你没什么可谈的。我没有把你送上法庭,你应当感恩才是。”

“你看,斯穆罗夫,”他悲声哀气地说,“我脾气很坏,我要为此道歉。我们——呃——激烈争论过后,我心里就没有过过太平日子。我觉得可怕极了。允许我向你坦白一些事情,就像两个正人君子做的那样。你看,我后来得知你既不是头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我把她离了——对了,把她离了。”

“你我不可能讨论任何事情。”我说,然后闻了闻我那胖胖的、冷冷的花束。

“啊,别这样怀恨在心了!”卡什马林惊呼道,“来揍我好了,赏我一顿老拳,然后我们就握手言和。你不想?嘿,你笑了——这是个好兆头。别,别藏到花儿后面——我能看见你笑了。所以,现在我们可以像朋友一样交谈了。允许我问一句,你赚多少钱?”

我依然撅着嘴,过了一会儿才回答他。在此期间,我想说几句好听的话,想说几句表示我多么感动的话,但不得不强忍着。

“那,你看,”卡什马林说,“我给你找份工作,工资是你现在的三倍,明儿一早到单极酒店来见我。我把你介绍给一个有用处的人。这工作很轻省,说不定经常去里维埃拉,去意大利旅游呢。汽车买卖。那你会来看看了?”

他可像人们说的,打到心坎儿上了。我早就对魏因施托克和他的书腻味了。我又开始闻起了那些冷花,将我的欢乐与感激藏在花束中。

“我考虑考虑吧。”我说,打了个喷嚏。

“上帝保佑你!”卡什马林惊叹道,“那就别忘了——明儿。碰上了你,我真高兴,太高兴了。”

我们分手了。我迈着八字步儿慢悠悠地向前走着,我的鼻子埋在花束里。

卡什马林带走的是斯穆罗夫的另一种形象。哪种形象,这有什么区别?因为我并不存在:存在的只不过是反映我的成千上万面镜子。我多认识一个人,像我的幻象数也随之增加。他们在什么地方生活,它们就在什么地方增殖。只有我一个不存在。然而,斯穆罗夫会继续活很久。那哥儿俩,我的那两个学生,会长大变老,而我的这样那样的形象会像个顽强的寄生物一样活在他们心里。然后有一天,记得我的最后一个人将会死去。单凭活着这一事实,我就犯下了罪,在最后一名见证人心里,我的形象,一个逆向胎儿,将会变小,死亡。也许一个关于我的偶然故事,一个我在其中扮演角色的轶闻趣事,将会由他传给儿孙,这样我的名字和鬼魂还将会忽隐忽现一个时期。然后,就会彻底完结。

然而,我快乐。对,快乐。我发誓,我发誓我快乐。我已经认识到世界上唯一的快乐就是观察,刺探,监视、审视自己和别人,不做别的,只做一只略带玻璃色的,有点儿充血的,一眨也不眨的大眼睛。我发誓这就是快乐。我有点儿贱,有点儿臭,没有人欣赏我身上引人注目的一切——我的想入非非,我的广见博识,我的文学天赋……那又何妨?我快乐,因为我能凝神注视我自己,因为任何人都是引人入胜的——是的,确实引人入胜!这世界,尽管它可以竭尽全力,但伤害不了我的一根毫毛。我是刀斧不入,坚不可摧的。假如她跟别人结婚,我担的哪门子心?每隔一个晚上,我都梦见她的衣物在一条没头没尾的幸福的晾衣绳上,在一股永不停息的占有的风里荡漾,而她的丈夫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如何对待这个跳舞的女巫的丝毛绫罗。这就是爱的极致。我快乐——对,快乐!我还能做什么来证明、怎样来宣布我快乐呢?啊,喊出来,好让你们最后都相信我,你们这些残酷无情、自鸣得意的家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