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您最初的悲伤时刻,我没有给您写信;如果写信,当时会让您更加痛不欲生的;当您看到我给您写的这些详情时,您的心情肯定不会比我好多少。今天,也许这些情况值得我俩都记在心上。她走了,给我留下了无数的回忆,我要把它们全都牢记在心间,您看到后,一定会为她流下许多泪水;哭哭也好,您会心里舒坦一些的。我虽遭此不幸,但却没有福气像个不幸之人那样失声痛哭,因此,我心里的难受劲儿要远胜于您。

我要跟您谈的不是她的病,而是她这个人。孩子落水时,别的母亲也会立即跳下去救孩子的。意外、疾病、死亡,都是自然会出现的事情:这是凡人的共同命运;但是,她在去世前对最后那点时间的利用、她的谈话、她的情感、她的心灵等等这一切,只有朱丽一个人才会有的。她的一生与其他人不同;她的死,依我看,也与别人不一样。这一切只有我才能观察得细致入微,而您也将只能从我这儿了解到。

您是知道的,由于惊恐,激动,纵身跳水,在水中挣扎时间过长,所以她昏迷了很长时间,直到抬回家里来之后,才完全苏醒过来。一苏醒过来,她马上询问她儿子怎么样了;儿子便走上前来:她一看到儿子走动自如,对她的关切抚爱应声回答,她的一颗心总算踏实了,这才肯安静地休息一会儿。她没睡多大一会儿就醒了,在等着医生到来之前,她便让我们——芳松、表姐和我——围着她的床前坐下来。她跟我们谈起孩子们,说是必须按照她的方法,时时刻刻地关注他们的教育问题,不可掉以轻心,否则必定会出危险的。她对自己的病体倒是没太关心,但她预料到自己会有一段时间不能像以前那样照顾孩子们,让我们大家分担她的责任。

她详细地阐释了她的全部计划和您的计划,以及实行这些计划的最合适的方法,还谈到了她过去对这些计划的一些看法,以及哪些对现在的计划有利,哪些又是不利的,最后,她还交代了在她不得不中断自己做母亲的义务期间我们应如何替她尽其职责。我当时就在想,这不像是只病几日就会痊愈的人所说的话,好像是在安排后事似的,尤其让我惊异的是,我发现她为昂丽埃特想得尤其周到。对于两个儿子,她只是考虑到他们童年时期的问题,仿佛他们长大成人之后会有人照顾他们似的,但对她的女儿,她替她考虑了各个阶段的问题。她认为,在女儿的教育培养方面,谁也无法代替她来执行她根据亲身经历总结出来的教育方法,因此,她简单明了地而又有条有理地向我们介绍了她为女儿制订的教育计划,对昂丽埃特的亲生母亲阐述了制订这样的计划种种无可辩驳的理由,声情并茂地要求她表姐认真执行。

她详细地谈论着对孩子们的教育问题以及母亲们的责任问题,同时边讲边夹叙着自己的一些往事,越说越兴奋,越说越激动。我发现她过于激动了。克莱尔把表妹的一只手不停地放在嘴上吻着,泣不成声;芳松也在哽咽啜泣着;而我发现朱丽眼里也噙着泪水,但她忍着没哭,生怕更加地吓着我们。我立即感到:“她知道自己不行了。”我唯一的希望是,她这是因为惊吓过度,把危险看得也许比实际的危险过大所致。遗憾的是,我太了解她了,所以她是不会出这种错的。我多次试图劝慰她,让她不要太激动了,求她不要想得太多,不要无缘无故的伤心,有些话等身体好了再说不迟。她总是回答我说:“唉!女人要是不把心里话说出来,会痛苦不堪的,再说,我感觉有点在发烧,趁发烧说些胡话也好,但这些胡话却是有关一些有益的事情的,这总比清醒时尽谈些无用的事强得多。”

医生来了,全家上下一片忙乱,乱得简直无法形容。仆人们都拥在房门口,眼里充满了焦虑,双手紧攥着,等着听医生对他们女主人的病情的诊断结果,如同在等待听对自己的命运的宣判似的。可怜的克莱尔见此情景烦躁不安,狂躁不已,我真担心她的脑子会被刺激坏了。必须想方设法说服仆人们离开,免得克莱尔被眼前的恐慌景象吓坏。医生模棱两可地说了几句还有点希望的话,但听他那口气,我就知道希望渺茫了。朱丽也没说什么,因为她表姐在场,她害怕吓着她。当医生走出房间时,我跟了上去;克莱尔也想跟上来,但朱丽把她叫住了,并向我使了个眼色,我一看就明白了。我急忙提醒医生,如果情况不好的话,千万可别让德·奥尔伯夫人知道,要像瞒着德·沃尔玛夫人本人一样地瞒着她,以免她因绝望而导致精神崩溃,使她无法再照料她的女友了。他说夫人的病况确实很危险,但是,意外发生到现在还不到二十四小时,还得观察一段才能作出准确的判断;并说病情是否恶化得等到今天夜晚方能知晓,他得等到第三天才能作出最后的判断。只有芳松一个人在一旁听到了医生的这番话,我费了不少口舌才让她保证不说出去,并统一了口径,去对德·奥尔伯夫人和家里其他人说。

傍晚时分,朱丽非要让她表姐去休息几个钟头,因为她已经守护了一夜,并且还想继续守夜。这时候,病人得知医生要给她脚部放血,并且医生还要给她开处方,便让人把医生叫来,对医生说道:“杜波松先生,医生对担心自己的病好不了的病人总是瞒这瞒那,这是很富有人道精神的做法,我很赞同,但是,对所有的病人都这样地用药,这样地挽救,这种做法,我认为就是多余的了,而且也是让人心里很不舒服的,甚至是很残忍的,因为好些病人根本就不需要这么做。您认为我该怎么治您就怎么治好了,我会完全配合您的。但是,您要是给我开一些安慰性的药物,那就大可不必了,因为我是身体有病,而不是精神上有病;我并不害怕生命的结束,但却害怕余下的日子没能好好地利用。生命的最后时光是极其宝贵的,不可糟蹋。如果您无法延长我的生命的话,那您就更不该剥夺我好好利用大自然留给我的最后的那短暂的时光了,因为您那样做,等于是在缩短我的这所剩无几的时光。我余下的时光越短,我就更应该加以珍惜。能治好最好,不能治就不用管我了:我会很好地面对死亡的。”这么一个平时说起话来胆怯腼腆、温文尔雅的女人,在关键时刻竟然口气如此坚决,铿锵有力。

这一夜十分难熬,是生死攸关的一夜。她气促,胸闷,时而昏迷过去,皮肤又干又烫;身上高烧不退,老在屏足力气喊马尔塞冬,好像要紧紧地抓住他似的,有时候也在喊她从前发高烧时反复呼唤的另一个人的名字。第二天,医生直言不讳地告诉我说,他估计她拖不过三天。这个可怕的消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一生之中最可怕的时刻就是这一时刻,我得把这个秘密深藏在心里,可自己又一筹莫展,不知如何是好。我独自一人跑到小树林里徘徊,反复考虑该怎么办,不免忧伤地想到自己老之将至,还未尝尽幸福甜蜜的生活,便成了孤寡老人,老境凄凉。

头一天,我曾答应朱丽把医生的诊断结果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因为她对我说了许多令我十分感动的话,我不得不遵守自己的诺言。可我感到我的这种诺言真的履行起来,心里很不落忍。难道为了一句随口答应的话,就真的要去这么做?去伤她的心?让她苦熬着等死?我有什么理由去这么做呢?向她宣布死期不是让她死得更快吗?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欲念与希望这些维系生命的要素,她还能有吗?当她知晓自己没多少时间了,她还会享受这生命的最后时刻吗?难道要让我来加速她的死亡吗?

我心中从未这么激动过,我急促地走来走去。我没完没了地这么疾步走着,愁苦痛心,难消难灭,心里像坠着一大块铅似的,既沉又堵。最后,脑子里终于闪过一个念头,使我痛下了决心。是什么念头,您也就别去硬猜了,还是我来告诉您吧。

我这么考虑究竟是为了谁呢?是为了她还是为了我呀?我根据什么这么考虑的?是根据她的思路还是根据我的思路?根据她的思路或我的思路能够说明什么问题呀?我相信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凭借的只是几个可能性而已。是的,我的想法没有什么人可以推翻的,但是又如何去证明它是正确的呢?她的想法也同样有她的理由来证明其正确性,而她认为她的想法之正确是有其依据的,在她看来是确凿无疑的。在涉及她的问题上,我有什么权利采取连我自己也将信将疑的论点而摒弃她认为是经过检验的论点呢?我们来比较一下这两种论点的结果吧。按她的想法,她认为她生命最后时刻的安排将决定她来世的命运,而按我的观点,我想要为她做出的安排,三天之后就与她毫不搭界了。照我的看法,三天之后,她什么感觉都没有了。但是,万一她言之有理的话,那差别可就大了!那将是永恒的善与永恒的恶之间的差别!……万一真的是这样的话!很有可能呀!这可就太可怕了……我心中在说:“你这个不幸的人呀,你宁可伤自己的心,也别伤她的心呀。”

这是我对曾经被您多次批评过的怀疑论所感到的第一个疑惑。从此,这种疑惑反复在我脑海中出现。不管怎么说,这个疑惑将使我摆脱过去一直在苦恼着我的那个疑问。因此,我立即做出了决定,而且,因为担心自己会改变决定,我便急匆匆地跑到朱丽的病榻前。我叫大家都出去,然后,我便坐了下来,我当时是个什么神情,您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来的。在她面前,我没有必要像在小心眼的人面前那样,说话字斟句酌,小心翼翼。但我还没开口,她看见了我,心里就有数了。“您是想把医生的话告诉我吗?”她把手伸给我说,“不,我的朋友,我已经感觉到了:死亡已迫在眉睫,我们该永别了。”

然后,她跟我说了许多事,将来有一天我将告诉您;她在说的时候,把她的遗言深印到了我的心中。如果说我此前并不了解她的心的话,那么,她最后的那番话足以使我了解它了。

她问我家里其他人是不是都知道她的情况了。我告诉她说,大家都很担心,但确切的情况并不知晓,杜波松医生只把情况跟我一人讲了。她要求我在当天余下的时间里,此消息要严格保密。接着,她补充说:“克莱尔只有我亲口告诉她,她才能承受这个打击,如果其他人告诉了她,定会要了她的命的。我决定今天夜晚去做这件虽悲伤但却必须做的事情。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想要确切知道医生是怎么说的,以免只凭自己的感觉,错使可怜的克莱尔无辜遭受一次严重的打击。今晚之前,想法子别让她产生任何怀疑,否则您将失去一位朋友,孩子们又会失去一位母亲。”

她同我谈到了她父亲。我向她承认我派专人给他捎了信去,但我没敢告诉她,派去的这个人没有按照我的吩咐把信交给她父亲就完了,反而把这次意外事件的前前后后,一五一十地全说了出来,而且说得很严重,以致我的老友以为自己的女儿已溺水身亡,吓得摔倒在楼梯上,伤得不轻,在布洛奈卧床不起。朱丽非常想见父亲一面,但我深信这个希望已成泡影,这个痛苦可不算小,我只得强压下去。

头天夜里的高烧加剧,已弄得她虚弱至极。今天又经受这么长时间的谈话,使她更加的精疲力竭,因此,她想白天休息休息;到第三天我才知道,她那天白天一点觉都没睡。

在此期间,家里笼罩着悲伤凄切的气氛。一个个全都愁眉苦脸,默然无语,都希望别人来使自己摆脱这种痛苦的处境,但谁都不敢多问,生怕听到不愿意听到的消息。大家心里都在想:“如果有什么好消息,别人会急切地告诉自己的,如果是坏消息的话,还是晚点知道的好。”他们一个个全都害怕得不得了,所以还是不告诉他们的好。在这种愁苦无奈的等待中,只有德·奥尔伯夫人一个人在忙碌着,在不停地说着。她偶尔离开朱丽的房间时,并未回房歇息,而是满屋子乱转,逢人便拦住询问,看看医生说什么了没有,看看大家在说些什么。头一天夜晚,她就守在病人身边,她全都看到了,不可能不了解情况,但是,她总想自己欺骗自己,想否定自己所看到的情况。被问到的人回答她的都是好听的,这就使她又不停地见人就问,而大家见她那副焦急不安、惊恐万状的样子,即使知道实情,也不敢去对她说了。

但到了朱丽病榻前,她却在竭力地控制自己,看见可怜的病人,她心疼难受,但又不敢表露出来。她特别害怕朱丽看见她惊恐不安,但却又无法很好地掩饰自己的慌乱。即使是在故作镇静的时候,你也可以隐约看到她的不安神情。而朱丽呢,她也同样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危险已经过去,只不过是需要点时间恢复似的。看到她俩都在努力地宽慰对方,我真是心如刀绞,因为我心里非常清楚,她俩谁心里头都没抱有让对方高兴起来的希望。

德·奥尔伯夫人都熬了两夜了;她都三天没有脱衣服上床睡觉了。朱丽老叫她去休息一会儿,她根本就不听。朱丽便说:“那好吧!让人给她在我房里支一张小床,要不然的话,”朱丽像是思索了之后补充说道,“就让她同我睡一张床吧。你觉得怎么样,表姐?我的病是不会传染的,你也不会嫌弃我,你就跟我一起睡吧。”克莱尔竟然同意了。至于我么,她们把我赶走了,不过,说实在的,我也真的需要休息休息。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起来了。我心里一直不踏实,老怕夜里会有事,所以一听见朱丽那边有响动,便立即跑进她的房里去。根据头一天德·奥尔伯夫人的样子,我原猜想我一定会见到她一副沮丧的神情,而且心情烦躁。可当我走进房间时,我看到她坐在一把扶手椅里,面色苍白,疲惫不堪,甚至可以说面若死灰,眼圈发黑,眼睛发直,但眼里仍带着温情,平静,她说话不多,只是一声不吭地做着让她做的事情。至于朱丽,她好像比头一天有气力了点,说话也有力了些,动作也灵活了些,仿佛把她表姐的精气神取了去似的。我从她的脸色一看就知道,这种好转只是表面现象,是发烧所致,但是,我却也发现她的目光中闪现着某种我说不出的神秘的快乐神情,这也可能是导致她脸色很好的原因所在。到底是什么原因,我也搞不清楚。医生的诊断也说她与头一天情况一样,病人也同他的看法相同,我觉得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她们非要让我出去一会儿,等我回来时,我发现房间已经细心地收拾过了,整洁而雅致;壁炉上放着几盆花,窗帘微微地拉开,并且系着,空气也换过了,屋里一股清香味,根本感觉不出是一个病人的房间。她像平时一样,仔细地梳洗了一番,穿着打扮虽然很不经意,但却显得高雅而大方,她那副模样倒像是一位上流社会的贵夫人,正在等待着客人们的到来,而不像等待死神来临的村妇。她见我一脸惊愕,便微微一笑。她一眼就看出我在想些什么,正要回答我时,孩子们被领进来了。于是,她便只顾照顾他们了;您可以想象得出,她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所以她对孩子们的爱抚既极其温柔又尽量在克制。我甚至发现她一再地使劲亲吻她那个以她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救活了的儿子,仿佛她因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而更应该宝贝他似的。

可怜的孩子们对母亲的亲吻、叹息、激动的原因浑然不知。他们爱自己的母亲,但那是他们这么大的孩子的那份爱:他们对母亲的病情,对她的亲吻抚爱,对她因再也见不着他们的那份遗憾,毫无所知;他们见我们神情很忧伤,他们便哭了起来,再多的,他们就根本不知道了。尽管我们教过孩子“死”这个词儿,但他们并不懂死为何物;他们既不为自己也不为他人而对死感到害怕;他们怕疼而不怕死。当他们看到母亲因疼痛而呻吟时,他们会尖声哭叫;如果有人告诉他们说,他们将失去母亲,你会发现他们会傻愣愣地发呆。只有昂丽埃特不一样,她毕竟年龄稍大一些,又是女孩,感情与智力发育得早一些,当她看见好妈妈平日里总是比孩子们起得早,现在却仍旧躺在床上,不免感到不安而惊讶。我记得朱丽在这方面有自己的独到见解,她对韦斯帕西安能行动时偏要卧床不起,而什么都不能做了反而要起床的愚蠢的虚荣心颇为不屑。她说:“我不知道一位皇帝死的时候是不是应该站着,但我却知道一家之主母是只有到死的时候才应该躺在床上的。”

她把自己的一片母爱抛洒在孩子们身上之后,便把每个孩子逐个地拥抱亲吻了一遍,特别是对昂丽埃特,她拥抱抚爱的时间最长,我听见她在接受好妈妈的亲吻时,伤心地在啜泣。然后,她就把三个孩子叫到了一起,祝福他们,并指着德·奥尔伯夫人对他们说:“去吧,孩子们,去跪在你们的母亲面前,她就是上帝赐予你们的母亲,上帝并没有让你们失去母亲。”孩子们一听,立即向德·奥尔伯夫人跑过去,跪了下来,拉着她的双手,叫她好妈妈,二妈妈。克莱尔俯下身子把他们搂在怀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抽泣,胸闷气促。您可以想象得出朱丽该是多么激动呀!此情此景让人看了实在难以忍受,我赶紧把他们拉开了。

这番声泪俱下的激动情绪缓和之后,大家又围在病榻前说起话来。尽管因为高烧不退,朱丽的精神不太好,但可以看出她仍然面带满意的神色:她认认真真、兴趣盎然地谈论着一切,好像脑子里没有什么事似的,坦然而随意;她无话不谈,好像除了谈话而外,她没有任何事情可做了似的。她提议大家在她房里用餐,以便多与我们待在一起;您肯定猜想得到,我们欣然地接受了。仆人布置餐桌端来饭菜,没有弄出一点声响,没有出现一点差错,一切都有规有矩,有条不紊,就像是在阿波罗厅用餐时一样。芳松和孩子们也同我们一起同桌用餐。看到我们食欲不振,朱丽便想方设法地让我们多吃:一会儿说厨娘让我们好好品尝,一会儿又说自己想要亲口尝一尝,一会儿又叫我们吃好吃饱,以便身体结实硬朗好伺候她,总之,她是千方百计地让我们多吃,以便驱散笼罩在我们心头的愁云。说实在的,即使是一位身体健康、殷勤好客的家庭主妇,在招待客人时,也没有死之将至时的朱丽对家人那么细心、体贴、感人。我曾以为会出什么事的,但什么事也没出,我所看到的真的令我深感意外。我简直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脑子里糊里糊涂的。

饭后,仆人前来禀报,说是神甫来了。神甫像是我们家的老友,经常来看看我们。这一次,我没有去邀请他,因为朱丽也没要求请他来,但是,说实在的,见到他来,我真的打心眼儿里高兴。我敢肯定,此时此刻,即使是最最狂热的信徒见到他,也不会有我这么高兴的。他的到来将为我解开许多的疑团,把我从困惑之中解脱出来。

您想想促使我决定告诉朱丽她已病入膏肓的原因吧。我本以为这个噩耗必然会引起她的恐慌惊惧的,可未曾想,她的反应竟然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什么!这个在身体健康时无日不沉思、无日不爱祈祷的虔诚信女,在生命只剩两天就要去接受可怕的审判时,非但不回忆反省一下,反而有兴趣去整理房间梳妆打扮,同友人闲聊,劝大家品尝美味佳肴,而且,谈话之中,只字不提上帝和灵魂的得救!对她本人及其真实感情我该如何看待呢?如何把她的这一行为与我对她以前的虔诚的想法统一起来呢?如何把她如此这般地利用生命的最后时刻与她对医生说的最后时刻极其宝贵地统一起来呢?凡此种种,我真的百思不得其解。尽管她并不是个假装虔诚的人,但我总觉得现在应该思考的是她认为非常重要、刻不容缓的事情。一个人如果在喧嚣凡尘都在潜心宗教的话,那在他即将离开人间,只能想到另一个世界之时,怎能会变得不虔诚了呢?

这种种的思考,让我达到了我并未想到的境界。我几乎开始在忐忑不安了,担心自己顽固坚持的观点对她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我虽说并不赞成她的观点,但我也不愿意她把自己的观点统统抛弃掉。如果是我病倒了,那我肯定是要坚持自己的观点而死去的,所以我也希望看到她怀着自己的信念离开人世,我可以说是对她比对我自己还要不放心。您将会觉得这种矛盾心理十分荒唐;我也认为它不合情理,但这种矛盾心理却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着的。我并不想对此进行狡辩,我只是如实地告诉您而已。

解惑释疑的时刻终于到来了,因为很容易预想到,神甫迟早会把话题引到神职人员为之奋斗不息的目标上来的;无论朱丽如何顾左右而言他,不肯吐露自己的真实感情,但我只要专心去听,有准备地去听,她想隐瞒自己的真实思想也是难以办到的。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神甫在谈正题之前,先说了一通泛泛的溢美之词以及他能以基督徒的身份圆满结束一个人的一生有多幸福的动人的话语,这些我就不加以赘述了。随后,他便说道,她有时确实发现她在某些问题上的看法与教义相左,也就是说,不完全符合思维健全的人从《圣经》中阐释出来的原理,但是,由于她并不固执己见,不冥顽不化,所以他希望她在离开人世时能像她生前一样,仍旧同忠实的教友们在一起,并在各个方面都赞同他们共同表明的信仰。

朱丽的回答是解决我的疑团的关键,尽管都是一些老生常谈,但毕竟不是说教训诫,所以我将几乎是一字不漏转述于您。她所说的,我听得十分仔细,我当时就全都记了下来:

“神甫大人,请允许我先谢谢您费心劳神地把我引上了美德的、信仰基督的正确道路,谢谢您在我误入歧途之时,循循善诱,帮助我改正了错误,或者说是帮助我承受住了错误。我对您的热情帮助和仁慈善良感佩至深,我很高兴地向您坦诚:是您让我做了我做得对的事情,是您劝诫我多行善事,信仰真理。

“我在耶稣教中生活,我也要在其中死去,因为耶稣教以《圣经》和理智作为自己的唯一标准;我是心口一致的,怎么想就怎么说;如果有时候我并未对您的教导言听计从的话,那是因为我厌恶所有的伪装:对于我所无法相信的事,我是绝对不会说我相信的;我始终在真心诚意地寻求符合我主荣光和真理的事物。在我的寻求过程中,我可能走过弯路;我不敢大言不惭地认为自己一贯正确:我也许经常是错的,但我的意图是纯洁的,我嘴上说的相信的事,我心里是真的相信的。在这一点上,我自己是可以做自己的主的。上帝并没有启迪我的理智去做超出我的能力的事情,他这是仁慈而正确的;既然他并未赋予我这种能力,那他又怎能对我有此要求呢?

“神甫大人,这就是我在信仰方面要告诉您的主要部分。至于其他的问题,我现在的状况已经替我向您做了回答了。我因病痛而精神不济,因高烧而意识不清,在这种状况之下,我又怎能像头脑清醒之时那样阐述我想说的问题呢?如果我平时都免不了出错,那我今天说错的话还会少吗?我现在精神不振,相信一些身体好时所不相信的事情,这我能控制得了吗?是理智在决定人的看法,可我现在头脑已经很不清醒,有什么权利要求我这个头脑模糊之人去赞同我在这种状态下才可能接受的观点呢?我今后该怎么做呢?我今后将坚信我从前相信的事情,因为我真正的主观意图并没有变,只不过是判断力差了一些。如果我出了什么错,那也不是我故意的;这么一说,我也就可以不用担心自己的信仰问题了。

“至于对待死亡的心理准备,神甫大人,我已经做了这种准备了,做得不好,这倒不假,但我已经尽力了,而且超过了我目前的状况所允许的程度。我早就尽力地去做这项重要的工作,免得拖久了会力不从心。我身体好时,一直在祈祷,现在我就听天由命了。耐心就是病人的祈祷。老老实实地做人就是对死的心理准备。当我平时与您交谈时,当我独自沉思反省时,当我努力地完成上帝交付给我的任务时,我就认为自己已经准备好面对上帝,我就在以他赋予我的全部力量崇敬他。可现在,我的力量已丧失殆尽,我还能做什么呢?我混乱不堪的心灵还能与他沟通吗?我这个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生命,还配奉献给他吗?不,神甫大人,他让我把自己残存的生命留给我平时喜爱的而他现在又要我与之分开的那些人;我要同他们告别,然后再到上帝那儿去;我现在应该关心的是他们,因为很快我就会只关心上帝了。我在尘世间的最后的快乐也是我最后应尽的义务:在离开躯壳之前,尽到人类赋予我的使命,难道不还是在侍奉他,在完成他的意旨吗?我并没有惊慌失措,又何必去想什么镇静呢?我问心无愧,即使有时会良心不安,那也是在平时身体好的时候,而不是在现在。我信奉上帝,这就扫除了我的良心不安,我的良心在告诉我,不管我犯有多大错误,上帝仍对我宽大为怀,因此,我越是靠近他,我心里就越是踏实。我绝对不会因为害怕受到惩罚,而在做了错事之后,跑到上帝面前敷衍塞责地做一番虚假的、滞后的忏悔,这种忏悔毫不真诚,是个圈套,旨在蒙骗上帝。我生命的最后时日,满足痛苦与烦愁,病魔缠身,疼痛难耐,不知哪一天死去,而我只有等到我已无法再利用我的这个残存的生命之时,才会把它交给上帝,我要把我的全部生命奉献给上帝,尽管我的一生充满了罪孽和错误,但它却并没有不信教者的悔恨与恶人的罪行。

“上帝将会让我的灵魂遭受什么样的折磨呢?据说,被上帝弃绝的人会仇恨上帝;那么,上帝难道非要让我不爱他吗?我并不害怕被打入被上帝弃绝者之列。啊,伟大的主啊!你是永恒的存在,智慧的化身,生命与幸福的源泉,人类的创世主、主宰、父亲、万物之王,万能而慈祥,我一刻也没有怀疑过你,我在你的关爱之下,热爱着生活!我知道,我即将到你的圣驾前接受审判,我为此而感到高兴。再过不多几日,我的灵魂将飞离躯壳,开始更加虔诚地向你奉献我永恒的敬意,为我的永生带来幸福。在这个时刻到来之前,我将变成什么样子!我倒并不以为然。我的躯体还有生命,但我的精神活动业已结束。我已经走到人生的尽头,我的过去已经受到上帝的审判。我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受痛苦,等待死亡,这是自然规律,无法抗拒,但是,我要尽量使自己活着时无暇去考虑死亡,现在,死之将至,我毫不惧怕地迎接它的到来。但凡在慈父的怀抱之中安然入睡的人,就不想再醒来了。”

这番话,她开始说的时候,声音低沉平稳,然后不断地提高嗓门儿,提高声调,给包括我在内的所有在场者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尤其是她说话时,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超自然的光芒。她的双颊又现出了红晕,周身散发出光亮,如果说世上有什么东西可称之为天上之物的话,那她说话时的面部表情就是天堂的光辉的映照。

就连神甫自己听了她的这番话之后,也是惊喜异常,伸开双臂,仰望天上,大声呼喊道:“伟大的主啊,这才是真正崇敬你的方式啊,愿你保佑她吧,像她这么向你作出奉献的人并不很多。”

“夫人,”神甫走近病榻说,“我原以为我是来开导您的,可实际上是您在开导我。我再没有什么好教导您的了。您是真心实意地在尊奉上帝,因此,您博得了上帝的垂爱。怀着这种宝贵的心安理得、问心无愧的心情,您将永不会出错的。如您一样生命垂危的基督徒我见过许多,但如您这般泰然自若的,我却只见到您一个。这种坦然平静地面对死亡,与那些不配受到上帝的宽恕的罪人悔恨交加的无谓祈祷,真是天壤之别啊!夫人,您的死与您的生一样地让人起敬:您为着善行义举而活,您将为尽母爱而牺牲。无论是上帝让您回到我们中间做我们的楷模,还是把您召回到他的身边以奖赏您的美德,我们都想像您一样地活着,并像您一样地死去!我们将深信会在来生获得幸福。”

神甫想告辞了,但被她留住。“您是我的朋友中的一个,”她对他说道,“是我最高兴见到的人中的一个,正是为了他们,我觉得自己最后的时刻才如此的珍贵。我们即将长久地分离了,所以我不想我们这么快就分手。”神甫非常高兴地留下来,而我则就借此机会走出了朱丽的房间。

当我回来时,我发现他俩仍旧在继续刚才的话题,但说话的语气却有所不同,仿佛是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神甫谈及人们对于基督教的错误理解,把它视做垂危之人的宗教,把神甫看做是不祥的人。他说道:“人们把我们视为死神的使者,因为大家普遍认为只需作一刻钟的忏悔,就可以把五十年的罪恶一笔勾销,所以大家只是在这十五分钟的忏悔时刻,才想看见我们。我们必须身着黑服,必须道貌岸然,大家竞相把我们描绘得越可怕越好。在其他的宗教里,情况更糟。天主教徒临终之前,周围摆满了令他毛骨悚然的东西,还没死,就得亲眼目睹人们为他所举办的葬礼。在人们为他所举办的驱魔除妖的法事中,他所看见的反倒是满屋子的妖魔鬼怪;法事尚未结束,他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活不成了;教会就这么地在折磨他,恐吓他,以榨取他更多的钱财。”只见朱丽插言道:“让我们感谢上苍没有让我们信仰这种宗教吧,它是谋财害命的宗教,它把天堂卖给富人,让他们把人间的贫富不均带到另一个世界去。我毫不怀疑,所有这些邪念恶想一定会引起人们向它们宣扬的宗教的疑虑与厌恶的。”然后,她又看着我说道:“我希望将要教育我们孩子的那个人采取完全相反的理念,不要总是把宗教与死亡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把宗教弄得像是既可怖又悲伤的东西。如果此人能教会孩子们好好地生活,他们就会很好地对待死亡的问题的。”

随后的谈话,没有我写给您的那么连贯一气,句句相接,中间多有停顿中断。我从中终于领悟到朱丽的行为准则,以及她让我颇为吃惊的种种行为举止的原因。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已经感觉到自己病体康复无望,尽量地在避免那些使人联想到举办丧事的无益的做法,免得使周围气氛悲悲切切,这或许是为了使我们减少悲痛,或者是不想让自己看到可悲情景,徒生悲伤。她说道:“死已经是很伤心悲痛的了,为什么还要让它变得可憎可恶呢?别人想方设法地要苟延残喘,我则要把生命享受到最后的一刻:问题就在于知道如何拿定主意,其他一切则顺其自然。当我最后的愿望是要把自己所有亲爱的人聚集在我的房间里时,我又怎能把我的房间变成一间病房,令人厌恶,让人厌烦?如果我让我的房间里气氛悲凉,空气浑浊的话,我就得把我的孩子们赶出房间,否则会使他们的健康受到损害。如果我的穿着打扮让人望而生畏,那么谁都认不出我来了;我就不再是原来的模样了;你们大家虽然都能记得我是你们最亲爱的人,但却无法忍受我的那副模样;尽管我还活着,但我仿佛是个死人一样令大家害怕,甚至让我的朋友们恐惧。因此,我不能这么做,我找到了办法扩大自己生命的影响,而不是要延长自己的生命。我还活着,我还在爱,我也在被大家爱着,我将活到生命最后的一息。死亡的那一刻并没有什么可怕;自然的痛苦算不了什么;我去除了一般人所说的种种痛苦。”

这些话以及其他一些类似的话,都是病中的朱丽与神甫间的对话,有时候是她同医生、芳松和我交谈时说的。德·奥尔伯夫人谈话时始终在场,但她却从不插一言。她一心关注着她的女友的情况,看她一有什么需要,便马上走上前去相帮。其他时候,她则呆立不动,几乎毫无生气,一声不吭地注视着病人,也不去听大家都在说些什么。

就我来说,我一直担心朱丽说话太多,太伤神,我便趁神甫与医生交谈时,走到她的病榻前,俯在她的耳边,悄悄地对她说道:“病人说这么多话会伤身子的!一个以为自己已丧失思维能力的人怎么讲出那么多的道理来啊!”

“是呀,”她轻声细语地跟我说,“对于一个病人来说,我是说得太多了,过不了多久,我就不再说话了。至于那番道理,那并不是我现在想到的,而是我以前就考虑过的。我身体健康时就已经知道人终归是要死的。我当时就经常在考虑我病重之时该怎么做,我今天只不过是把自己预想到的说出来而已。我现在已是既不能再思考又不能做出什么决定;我只是把自己曾经想到的说出来,实践自己曾经决定了的事情。”

那一天的其余时间,除了几件小事而外,一切都很平静,几乎如同大家身体好时一样地在各忙各的。朱丽如同身体健康时一样,温柔可爱,说起话来依然是慢条斯理,思维敏捷,情绪稳定,有时还挺快活的样子。最后,我觉察出她的眼睛里闪现着某种令我越来越感到担心焦虑的快乐神情,我于是便决定向她问出个究竟来。

我没等多久,当晚便有了机会。她看出我想单独与她谈谈,便对我说道:“我早已看出您的心思了,而我也正要同您谈谈哩。”我应声道:“那太好了,不过,既然是我先想到的,那就让我先说吧。”

于是,我便在她身旁坐下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说:“朱丽,我亲爱的朱丽!您让我的心好痛呀!唉!您怎么拖到现在才让我有机会与您单独地谈一谈呀!是的,”我见她吃惊地望着我,便继续说道,“我已经猜透了您的心思;您对离去很乐观;您对离开我感到心里轻松。您想一想我俩共同生活以来,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吧;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的,让您对我这么绝情呀?”她立刻握住我的双手,用她那动人心弦的声音说:“谁?我?我想离开您?您就是这么猜透我的心思的吗?您难道这么快就忘了我们昨天的谈话了吗?”我便说:“可是,您都快要走了,还这么高兴……我都看出来了……我看得很清楚……”她打断我说:“好了,别说了。是呀,我要高高兴兴地走,不过,我过去怎么活着,现在就怎么走,要走得无愧于是您的妻子。别再多问我什么了,问了我也不会再跟您说什么的,不过,这儿有件东西,您看了后,什么都明白了,”她边说边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张纸来。那是一封信,我看得出,那是写给您的。“这封信没有封口,”她把信递给我说,“以便您看完之后,根据您所认为的既符合您的心意又能维护我的荣耀的方式做出决断,是寄走还是销毁。我只求您等我走了之后再看它。我完全相信您是会照我所说的去做的,所以我想让您对我做出保证。”亲爱的圣普乐,我已把她的那封信夹在我的这封信中,随信附上。尽管我明知写此信的人已死去,可我却无法相信她已不在人间了。

然后,她又忧心忡忡地跟我谈起了她的父亲。“怎么!”她说道,“他知道他女儿生命垂危,可我却没听到有人提起过他!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他是不是不再爱我了?怎么!我的父亲!……如此慈祥的父亲……竟然这样地撇下我不管了!……让我连见他一面都没有就这么走了……连一声祝福都没有……连最后的吻别拥抱都没有……啊,上帝!当他再也见不到我时,他该是多么伤心懊悔呀!……”她说这番话时,心里非常的痛苦。我猜想,让她知道她父亲在生病比让她认为她父亲对她漠不关心要好受一些。于是,我便决定把情况如实地告诉她。果不其然,她得知她父亲的真实情况之后,虽然也很担忧,但要比她原先的疑惧要好得多。然而,一想到再也见不到自己的父亲了,毕竟还是十分伤感的。“唉!”她叹息道,“我死了之后,他可怎么办呀?他还有什么希望呀?他的亲人都死了,他还能活得下去吗!……他怎么活呀?他将孤苦伶仃,活也活不长的。”这一时刻是死亡的恐惧突显的时刻之一,父女之情重又占了上风的时刻之一。她叹了口气,双手握在一起,抬眼望着上方;我发现她确实是像她所说的病入膏肓的人那样在艰难地祈祷着。

然后,她又扭过脸来看着我说:“我已经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我想,这可能是我俩之间的最后一次交谈了。请您看在我俩夫妻一场的份儿上,看在我俩结合的结晶——我们可爱的孩子们的份儿上,别再错怪您的妻子了。您说我会高高兴兴地离您而去吗!您一直在为使我幸福和聪慧而活着,您是所有男人中最适合于我的人,也许还是唯一能使我成为贤妻良母的人,我怎能舍得离开您呀!唉!请您相信,如果说我如此珍惜生命,那完全是为了能与您生活在一起。”她如此动情的这番话让我激动得不停地把握在我手中的她的双手送到嘴边亲吻着,我感觉到她的一双纤纤玉手上沾满了我的泪水。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不会流泪的,这次可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也将是我直到死之前的最后一次流泪。为朱丽洒下热泪之后,我不会再因任何事情流泪了。

这一天可是让她够累的。头天夜晚同德·奥尔伯夫人长谈,上午同孩子们说话,下午同神甫交谈,晚上又同我单独絮谈,结果把她给弄得精疲力竭,疲惫不堪。这一夜,她比头几天夜晚睡得多一点,这也许是筋疲力尽所致,也许是高烧确实已退的缘故。

第二天上午,仆人通报说,有一位衣衫破旧的人急切地想求见夫人。仆人告诉他说夫人玉体欠佳,不便待客,可此人却一味地坚持,说是事关一件善行义举,说他非常了解德·沃尔玛夫人的人品,还说,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她就会做这类善事的。由于朱丽早就做出过绝不容许违犯的规定,不许拒绝任何人的请求,特别是穷苦人,所以仆人便先来向我禀报,看是否该把此人打发走。我叫仆人让他进来。此人几乎衣衫褴褛,一脸穷苦相,说话可怜巴巴的,不过,我却也没发现他的外貌和话语有什么让我对他起疑的地方。他坚持只愿与朱丽单独谈。我便对他说道,如果只是为了某种接济以维持生活的话,就不必打扰一个生命垂危的女人了,我就可以替她解决这件事的。“不,”他说道,“我绝不是来讨钱的,尽管我极需要钱:我是来讨一个属于我的财产,一个比世上任何东西都更加珍贵的、因我一时糊涂而痛失的财宝,只有尊夫人才能使我失而复得,因为这个财宝是她赐予我的。”

他的这番话弄得我莫名其妙,但我还是决定让他去见朱丽。一个心怀叵测之人也会说出这同样的一番话来的,但是,却不会说出他这样的语气。他要求保密,不得让男仆女佣们知晓。我觉得他如此谨小慎微好生奇怪,但我还是照他说的做了。我把他领到朱丽的房间。他跟我说德·奥尔伯夫人认识他,但当他从德·奥尔伯夫人面前走过时,她却根本没有认出他来,但我却并未因此而太惊讶。而朱丽就一下子认出了他来;见他那身破衣烂衫,朱丽便责怪我为何没替他找身衣服换上。他俩相见时的场面十分感人。克莱尔听到动静,也惊醒过来,走上前去,终于认出此人来,立刻面带笑容,喜形于色。不过,她的高兴劲儿转瞬即逝,因为她的心为深深的痛苦所累,这种痛苦的心情压过了一切,使她对任何事情都漠然置之了。

我想,我用不着告诉您他是何许人也。他的出现勾起了许许多多的回忆。但是,当朱丽在对他百般安慰,鼓励他要有信心时,她突然心里一阵憋闷,情况十分不妙,我以为她马上就要咽气了。为了不引起麻烦,免得大家在抢救朱丽时陷入一片混乱,我便让他到书房里去待着,把门关好。芳松被叫了来;经过一段救治,朱丽终于从昏厥中清醒了过来。见我们大家一个个满面愁容地围在她的病榻前,她便对我们说道:“好心的诸位,这只不过是一时的头晕而已,没你们想的那么严重。”

一切复为平静,但毕竟是一阵恐慌,令我惊魂难定,竟把来人给忘在书房中了。当朱丽悄声问我那个人呢时,餐桌都摆好了,大家都坐在了餐桌旁了。我便想去书房同那人谈谈,但他已照我的吩咐,把房门从里面锁住,我只好等到饭后再叫他出来了。

用餐时,杜波松也在。他谈到一位据说正要改嫁的年轻寡妇,对寡妇们的悲惨命运大发了一通感慨。我便说:“比这更可悲的还有许多许多,她们的丈夫还活着,自己却在守活寡。”芳松听出这是在指她,便接过去说道:“这倒不假,特别是当她们还深爱着自己的丈夫的时候。”于是,话题便转到她丈夫的头上。她过去谈到自己的丈夫时总是充满了爱意,现在她的女主人、她的恩人即将撒手人寰,所以,此时此刻,她将失去自己的女主人,一旦提起她的丈夫,她便感到更加的痛心。她用一些十分感人的词语在讲述着,盛赞她丈夫脾气温顺,和蔼可亲,斥责那些把她丈夫带坏的人。她深深地想念着丈夫,说到动情处,泪水止不住地哗哗流了下来。突然间,书房门打开了,那个衣衫褴褛的人一下子冲了出来,扑跪在她的面前,抱住她的双腿,哭成了个泪人。芳松手里拿着一只杯子;杯子抖落,摔在地上。她大声地喝问道:“啊!不幸的人呀!你从哪儿跑来的?”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他俯了下去,要不是大家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她将瘫倒在地。

随后的情况不说也可以想象得出来。霎时间,全家上上下下全都知道克洛德·阿奈特来了。善良的芳松的丈夫回来了!真是大喜的日子!不一会儿工夫,他里里外外换了个一身新。如果大家每人只有两件衬衣的话,那阿奈特那一天一个人就拥有在座的人那么多的衬衣。当我走出去让人给他拿衣服时,我发现大家都在争相给他送衣服,我只好摆出主人的威风,让大家把自己的衣服拿回去。

芳松仍待在那儿,不愿离开自己的女主人。为了让她与丈夫一起待上几个小时,我便借口说孩子们需要呼吸点新鲜空气,让她与她丈夫领孩子们到外面去。

这个场面不像先前的那几件事那样让病人感到疲劳不适。她非常的开心,精神似乎也好了许多。下午,只有克莱尔和我陪着她;我们平静地交谈了两个小时,她谈得挺起劲,交谈得很愉快,我们还从未有过这么愉快而有趣的谈话哩。

她首先谈起了刚才的那个动人的、令她回忆起青春年华时的种种美好事情的情景。随后,她按照先后次序,对她整个一生作了简短的回顾,并指出,总体而言,她的一生是温馨甜蜜的,幸运的,一点一滴地享受到了在这个世界上所能享受到的最大的幸福,而在她生命的旅程中,这突然夺去她生命的意外,从种种迹象看来,是她生活中的善与恶的分水岭。

她感谢上苍赋予了她一颗多情多义的向善的心,赋予了她健全的智力、和蔼可亲的面容,感谢上苍让她生在一个自由的国度,不受他人的奴役,使她诞生在一个体面的家庭而非一个恶人歹徒的家庭、使她诞生在一个小康富足的家庭而非一个腐蚀心灵的富豪之家,或者一个令她抬不起头来的贫穷家庭。她庆幸自己的父母双亲道德高尚、心地善良,正直而富有荣誉感,互相取长补短,按照他们的道德标准来培养她的理智,而又不让她受到他们的缺点和偏见的影响。她夸耀自己受到了一种合情合理的、健康的宗教教育,这种宗教非但未使人变得愚昧无知,反而使人变得高尚而纯洁,它既不赞同亵渎宗教,也不赞成宗教狂热,它既让人变得明智而有信仰,又让人富于人道而又谦恭虔诚。

说完之后,她紧握住她一直拉着的她表姐的手,用您非常熟悉的、但又因虚弱无力而显得倦怠的更惹人怜惜的目光看着她表姐说:“所有这些财富,上帝也赐予了千千万万的人,但是,唯独这个财富!……上苍只赐给了我。我是女人,我有一个女友。上苍让我们同时出生;上苍让我们心相印习相近,从不发生矛盾;他让我们双方心里只装着对方;当我们尚在襁褓之中时,他就把我们紧紧地结合在了一起;在我一生中的每时每刻,我都把她挂在心间,她的手将为我合上眼睛。这种范例世上绝无仅有,否则我也不会这么夸耀了。她给我提出了多少明智的忠告啊!她从多少危险之中拯救过我啊!她为我抚平了多少的痛苦啊!没有她,我会落到何种地步啊!我要是多听她的话,又怎能犯那么多的过错啊!也许我今天的所作所为没有辱没她。”克莱尔没有应声,只是把头埋在她女友的怀中,想以泪水来减轻心中的哀伤,但却无济于事。朱丽也静默不语,只是久久地紧搂住她。此时此刻,二人既默然无语,又未流泪。

待二人平静下来之后,朱丽继续说道:“这些财富之中也夹杂着一些不利之处,人世间的事均皆如此。我的心灵为爱而生,它对我自己要求甚严,对世人所言之种种财富却看得很淡。家父的偏见与我的性格几乎是无法调和的。我需要自己选择我所爱之人。此人主动向我示爱,但我却认为是我选择他的。无疑,这是上苍为我选择他的,以便我虽受错误情感的驱使,但却不致犯下可怕的罪孽,使我在感情平复之后,心中至少还保留着对美德的爱。他谈吐文雅,娓娓动听,每天每日,成百上千的骗子都用这种语言在勾引无数的良家女子,但是,只有他是个例外,他是个正直的男人,想什么就说什么。是我因具有火眼金睛才选中他的吗?不是的,一开始我只注意到他的言谈话语,我为之倾倒。我因身不由己而做出了其他女人因厚颜无耻而做的事来:用我父亲的话来说,我是投怀送抱;他对我非常尊重。只是到这时,我才真正地相中了他。但凡尊重女人的男人,都具有一颗美好的心灵,所以这种男人我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不过,我先是信赖他,然后我却放心大胆地信赖起我自己来,而我失足的原因也正在于此。”

随后,她便对这个情人的人品津津乐道地大加赞扬开来;她的赞扬并非言过其实,但我们不难看出她是真心实意地想赞扬他的。甚至,为了赞扬他,她竟不惜贬低自己。为了还他以公道,她宁愿委屈自己,为了维护他的荣誉,她竟把错全揽到自己身上。她甚至强调指出,他对通奸野合比她更厌恶,说他早就批驳过这种行径。

她一生中的其他一切事情,她也都以这同样的态度在谈论着。爱德华绅士、她丈夫、她的孩子们、您的归来、我们的友谊等等,她全都不乏溢美之词。甚至她的不幸,她也认为是因祸得福,使她躲过了更大的不幸。在她处境极其艰难之时,她失去了母亲,这种损失本来是极其严重的,但是,如果上苍真的为她保留了母亲的话,她的家庭很快就会天下大乱了的。有她母亲在,尽管她母亲的支持微不足道,但却会给她增添力量和勇气,去与父亲抗衡,结果是,全家乱了套,家丑外扬,甚至祸事不断,门风丧尽,如果她兄弟还活着的话,情况也许会更糟。后来,她违心地嫁给了她并不爱的一个男人,但她强调指出,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甚至同她曾经热恋的那个男人在一起,她都绝不会像现在这么幸福的。德·奥尔伯先生的去世使她失去了一位朋友,但却把她的女友还给了她。甚至她的忧虑与痛苦,她都认为是好事而非坏事,因为它们能让她心软仁慈,同情别人的不幸。她说道:“对自己的痛苦与他人的痛苦同样地同情怜惜是多么的令人释怀啊!对别人的同情往往能使人产生某种满意的感情,那是财富和运道所无法产生的。我曾叹息过多少次啊!我曾流下多少的泪水啊!唉!如果我能在同样的环境之中再生的话,我唯一不愿再犯的就是我曾做过的那件错事。不过,我曾忍受的那份痛苦也可能仍然让我感到愉快的。”圣普乐,我这是在转述她的原话;等您看了她的信之后,您也许会更明白她的意思的。

她接着说道:“你们看到了吧,我到达了什么样的幸福境界了。我得到了许多的幸福,我期待着获得更多的幸福。我的家庭将兴旺发达,我的孩子们将会获得良好的教育,我所爱的人全都聚在我的身边或即将聚在我的身边。我现在很幸福,将来也很幸福;我既享受着现在又憧憬着未来,我心里好喜欢啊。我的幸福一点一滴地在聚集,最终达到了顶峰,现在它该往下跌落了;我的幸福是不期而至的,当我认为它会是长久的时,它却逃跑了。命运该如何安排才能使我长久幸福呢?一个人能永久地处在一种状态吗?不,一个人什么都得到了之后,就必须失掉它们,就连获得时的欢乐也会因为拥有而消失。我父亲已经年迈;我的孩子们尚年幼,人生尚无定论:今后,我只有失而无所得,这让人好不伤心啊!母爱在永远不停地增强,而孩子们对母亲的爱则随着与母亲的距离越来越远而日益淡薄。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孩子们将离我越来越远。他们也许会生活在世界各地;他们很可能会把我忘记。您想把一个孩子送往俄国;他走时我该流下多少泪水啊!一切都将渐渐地离我而去,可又没有什么可以弥补我所失去的东西。我可能会一而再地处于我让您处于的状态之中。总之,人不是都得死吗?也许死在众人之后!也许孤独地、被人遗忘地死去。人越活越想活,即使得不到一点乐趣也想活:我也会厌倦生活和害怕死亡的,人到老时都是这样的。与此相反,我生命的最后时刻却是很愉快的,我还有勇气面对死亡;我觉得死只不过是与活着的亲人们的暂时分别而已。不,朋友们,不,孩子们,我不离开你们,可以说我仍然同你们在一起;我的身躯虽然离开了你们,但我的精神、我的心灵却仍然同你们在一起。你们将经常看到我活在你们中间;你们将时时感觉到我就在你们的身旁……我们日后会重新聚首的,这一点我坚信不疑;善良的沃尔玛也不会离开我的。我重归上帝,使我心灵得以平静,使我忘却了一个艰难的时刻;上帝向我许诺,也要为你们安排与我同样的命运。我的命运很好,很幸福。我从前幸福,现在幸福,将来也幸福:我的幸福已定,是我同命运争夺而来的;它将永无止境,是永恒的。”

她说到这儿时,神甫走了进来。神甫真的很钦佩她,景仰她。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她的信仰有多么坚定多么真诚。他被他头一天与朱丽的谈话以及他亲眼目睹的她的坦然态度所震撼。他见过无数的人临死时的那种痛苦不堪、悲切难耐的样子,从来没有见过有谁像朱丽这样如此镇定平静的。不过,从他对朱丽如此关注来看,其中也许夹杂着一个秘密的目的,想看看朱丽的这份平静是否能贯彻始终。

她没有转变话题,继续在谈论一些神甫刚走来时所谈论的事情。由于她身体很好时的谈话也从来不是谈一些无聊的琐事,所以此刻,当她躺在病榻上时,她也是在继续平静地谈论一些她和她的朋友们都感兴趣的话题。她对这些话题全都能侃侃而谈,它们也都不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当她顺着自己的思路谈及她走后会给我们留下些什么时,她便跟我们提起她过去对人死后灵魂出窍的看法。她对那些答应朋友们死后要回来告诉他们另一个世界的情景的人的天真朴实,颇为赞赏。她说道:“这种话与鬼故事一样,都是荒谬绝伦的。鬼故事是说来吓唬好心的女人们的,仿佛鬼魂能发声会说话,有手会抓人似的308!一个虚无缥缈的鬼魂怎么会对一个包裹在躯体里的灵魂起作用呢?既然与躯体混为一体的灵魂只有通过各个器官才能有所感觉,那么这个虚无缥缈的鬼魂又如何去影响灵魂呢?不过,我得承认,脱离躯体的灵魂可以回到它先前生活过的尘世,也许会在它所喜爱的人的身边游来荡去,驻足停留,这种假设并不算荒谬。但是,它来到人世间,并非是要告诉我们它的存在,它根本就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做到这一点的;它也不是为了影响我们,把它的想法告诉我们,因为它根本就无法触及我们的大脑;它也不是为了看看我们在做些什么,因为要达到这一目的,它就得有视觉器官,可它却没有;它之所以返回人间,是为了亲自了解我们在想些什么,感受到什么,它想直接与我们沟通,宛如上帝了解我们在世上的所思所想的那种方法一样,而且我们也可以了解上帝在另一个世界里的想法,因为我们将直接去面对他。”她看着神甫补充说道:“因为,话说回来,如果感官不起任何作用的话,那我们还要它有何用?我们是既看不到也听不到上帝的,我们只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他既不对我们的眼睛也不对我们的耳朵说话,而是对我们的心灵在说话。”

我从神甫的应答以及他俩会意的表示,明白了关于躯体的复活曾经是他俩之间所争执的重要问题中的一个。我还发现,我正开始重视起朱丽的宗教信仰来,觉得她的这种信仰颇接近理智。

她对自己的这些看法情有独钟,以致她虽然没有坚持过去的种种观点,但若是批驳她的任何一个她目前状况下所极其珍视的观点的话,都会让她痛心不已的。她说道:“我无数次地在行善事时,都默默地想着我母亲也在场,她了解自己女儿的心,赞同自己女儿的所作所为。在去世的亲人注视下做善事,那活着是多么的开心啊!这表明亲人虽死,但心却与我们紧密相连。”您可以想象得出,朱丽在说这番话时,把克莱尔的手攥得有多么的紧。

尽管神甫回答一切问题时柔声细气,措辞谨慎,而且还装作自己的观点与她的观点并无相悖之处,生怕自己不作应答会产生误会,使她误以为沉默就是认同,但他时刻不忘自己是一名神职人员,必须阐明自己对来世的看法,这一看法与朱丽的看法完全不同。他说道,幸福之人的灵魂所关心的唯一的事情,是上帝的伟大、光荣和权威;默祷上帝可以消除人的一切往事;人死之后,不会再相逢,彼此互不相识,即使身在天上也是如此,何况在天上看到令人陶醉的情景,也就不再会去想尘世间的往事了。

“也许会是您说的那样,”朱丽回答道,“我们卑微的思想与上帝的精髓相去甚远,即使我们在默祷上帝,我们也难以想象它对我们所能起到的作用。不过,我现在只能根据自己的想法来考虑问题,所以我不得不承认,我感到有一些感情对我来说是弥足珍贵的,一想到我会失去它们,我就受不了。我甚至还替自己的希望创造某种论据。我心想,我的幸福有一部分源自我有一颗善良的心。因此,我将会回忆我在人间的所作所为;我也将怀念我曾非常喜爱的那些人;他们仍将是我所非常喜欢的人:如果再也见不到他们了,那将会使我痛苦不堪的,幸福之人的生活中是不能有这种事情发生的。”

这一天的谈话就是这么进行的。这一天,朱丽的心境从未这么清静、闲适、充满希望过,按神甫的说法,她已提前进入了祉福者的行列,提前享受到了祉福者的安宁。她从未像这一天那样温馨、真挚、温情、可爱过,总之,她又回到了她没病时的模样。她讲话说事,总是那么合情而又合理,总是带着智者的坚定与基督徒的温情;她既不矫揉造作,又不夸大其词,出言训人;她用语朴实无华,发自内心,句句皆是肺腑之言,句句皆是自己的真实感受。如果说她有时会强忍着剧痛不哼一声,那并不是在假装坚强,而是害怕自己身边的人看了心里难受;当死亡的恐惧使她一时间吓得面色苍白时,她并不掩饰自己的惊慌害怕,也愿听听别人的安慰。当她一缓过劲儿来时,她便反过来去安慰别人。大家看得出来,感觉得出来她已恢复了平静,因为她那温柔可人的神情已经告诉了大家。她绝非强颜欢笑,她的说笑颇为动人,大家嘴上虽挂着笑容,但眼里却溢满泪水。她明白,如果不克制住对死亡的恐惧,她就无法享受即将失去的东西,所以她才表现得比平时更开心,甚至比身体健康时更可爱,而她生命终止的最后一天也是最最迷人的一天。

傍晚时分,她又突感不适,虽然这次没有上午的那一次那么严重,但却使她无法与孩子们在一起再多待上一会儿。这时候,她发现昂丽埃特模样大变。我们便告诉她说,昂丽埃特老一个劲儿地在哭,茶不思饭不想的。她便看着克莱尔说道:“这可不行,这会把身体搞坏的。”

她感到自己已完全恢复常态之后,便希望大家在她的房间里用晚餐。同中午饭时一样,医生也在。芳松一般是邀请她时她才来与我们同桌共餐的,可这一次她却是不请自来了。朱丽发现后,莞尔一笑,对她说道:“好,我的孩子,今晚再同我们一起吃一次饭吧;你日后与你丈夫相处的时间要比同你女主人相处的时间多得多的。”然后,她又对我说道:“我用不着嘱托您要多多关照克洛德·阿奈特。”我赶忙回答道:“您放心好了,凡是您曾眷顾的人,不用您说,我都会好好关照的。”

晚餐的气氛比我预想的还要轻松愉快。朱丽发现自己可以忍受灯光的刺激,便让把餐桌挪近她的病榻旁,而且她的胃口大开,就她当时的身体状况而言,这简直不可思议。医生觉得不必限制她的饮食,便给她夹了一块鸡胸脯肉。她反对道:“不,我想吃费拉鱼。”我们便给了她一小块,她便就着一点面包吃着,觉得味道好极了。当她吃鱼的时候,德·奥尔伯夫人一直在盯着她看,您要是在场,亲眼看到这一情景就好了,让我描述我可真描述不出来。她并没因为吃了东西而有所不适,反而一直到晚餐结束,都显得精神很好。她的心情甚至好到发现我竟然已很久没有喝外国酒了,于是,便用责备的口气说:“给男士们上一瓶西班牙葡萄酒。”她从医生的表情看出,他正期待着喝点货真价实的西班牙葡萄酒,便微微一笑,看了看她表姐。我发现克莱尔对这一切并不怎么留意,只见她时不时地心里不安地忽而看看朱丽,忽而又看看芳松,眼神似乎在向她俩说点什么或问点什么。

酒迟迟未能送上来。仆人们白忙乎一通,怎么也找不到酒窖的钥匙。我断定,而且事实也的确如此,钥匙在男爵的贴身仆人手中,被他无意之中带走了。还有人说,这显然是原本只够喝一天的酒,却一连撑了五天,所以尽管这几天天天熬夜,但却没人发现没酒了,该去买了。医生因而大失所望。至于我么,无论这种疏忽是因为悲伤的氛围造成的,还是由于对仆人们疏于管理造成的,我都对雇佣这种漫不经心的仆人感到汗颜。我让人把酒窖门撬开,并下令说,从今往后,大家都可随意去取酒,想喝就喝。

酒送上来了,大家都喝了点。人人都在称赞是好酒。朱丽也想喝点;她要了一小勺,掺上了水;医生却替她把酒倒在一只酒杯里,没有掺水。这时候,克莱尔与芳松频频地互递眼色,但都是偷偷地匆匆一瞥,怕“说”得太多。

朱丽因为忌食,体弱,而且平时就注意节制饮食,所以不胜酒力。她说道:“啊!我被你们给灌醉了!等了这么久,才把酒送上来,其实,就别喝算了,一个醉醺醺的女人是招人讨厌的。”确实,她的话开始多了起来,但却同平时一样,说话仍很有条理,只不过是语速比平时快得多。令人惊讶的是,她并没有满脸通红;眼睛也只是因为久病不愈而并不闪闪发亮;除了面色有点苍白而外,她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个健康的人一样。可是,此时此刻,克莱尔却明显地在焦虑不安。她用担心的目光轮流地看看朱丽,看看我,看看芳松,但更多的是在看着医生;她的这些目光表明,她想问点什么,但却又不敢去问。她总像是在欲言又止,生怕问了之后,会得到一个不好的回答;她的焦虑不安已十分明显,仿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芳松见此情景,便大着胆子说话了,但声音发颤,又轻又细,说夫人今天似乎好了一些……刚才的抽搐也没有先前的厉害……当天晚上也……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在芳松这么说的时候,克莱尔却抖个不停,不停地怯生生地抬眼望着医生,眼睛直盯着医生的眼睛,耳朵竖起,屏声敛息,生怕听不清他要说的话。

只有愚蠢透顶的人才想象不到情况的严重。杜波松站起身来,走过去号病人的脉,然后说道:“病人既没醉,也不发烧,脉搏也非常正常。”他话音刚落,克莱尔双臂半伸,大声喊道:“什么!先生!……脉搏正常?……不发烧了?……”她说不下去了,但她那两只半伸开的手仍旧保持原状,眼睛急得闪闪发亮,面部肌肉全都在颤动着。医生没有回答她,只是又握住病人的手腕,号着脉搏,又看了看病人的眼睛,看了看舌苔,沉思片刻之后说道:“夫人,我很理解您的心情,不过,我眼下无法说得很肯定,如果明天这个时候,她仍旧是这种状态的话,那我就可以保证她生命无虞。”克莱尔闻言,快如闪电地跑过去,一连踢翻两把椅子,还险些撞翻桌子。她扑到医生身上,搂住他的脖子,边亲吻着医生边热泪直流,然后,迅疾飞快地从手指上摘下一枚价值昂贵的戒指,不问三七二十一地非要给他戴在手上不可,并且气喘吁吁地对他说道:“啊!先生,如果您救活了她的话,那您救活的就不光是她一个人了!”

这一切,朱丽全看在眼里了。这个情景让她肝肠寸断。她看着自己的女友,以一种既温柔又苦涩的声调对她说道:“唉!你这个狠心的人呀,你让我死不瞑目呀!你难道想让我在绝望之中死去吗?你难道要为我送两次终吗?”这寥寥数语犹如晴天霹雳,使大家的快乐心情一下子跌至低谷,不过,尚未扑灭大家心中所存的一线生机。

霎时间,医生的话传遍了全家上下。好心的仆人们已经在认为他们的女主人业已康复了。他们一致决定,如果女主人真的得救,他们就共同送医生一件礼物,每个人拿出自己三个月的工薪来,而且,钱一下子便凑齐了,交到芳松手中,有几位一时手头钱不够,便问他人借够了交上。他们这么做时的那份急切心情,朱丽躺在床上都感觉到了,她听见了他们的兴高采烈的欢笑声。您想想,一个已感到自己死亡将近的女人,得知这种情况,她的心里会有多么的感动啊!她示意我到她床前去,然后,凑近我耳边说:“他们的这番情意,真让我悲喜交加,百感交集呀!”

大家告退之后,德·奥尔伯夫人跟头两夜一样,与她表妹共睡一床,并让她的贴身女仆替换一下芳松,但是,芳松很生气,不肯让人替换她,我甚至觉得,如果她丈夫没来的话,她也许还不会这么反对的。但德·奥尔伯夫人坚持己见,结果,两个女仆都在小房间里睡了。我则睡在隔壁的房间里,但仆人们听说女主人有望痊愈,都兴奋不已,无论我如何喝令训斥,他们一个个全都不肯去睡。因此,这一晚,谁都无法入睡,都在焦急地企盼着,恨不得缩短自己的寿命,快快变成上午九点,听到喜讯。

夜里,我听见有人来回走动,但我并未在意,到了拂晓时分,全都静悄悄的,这时候,一阵沉闷的声响撞进我的耳鼓。我竖起了耳朵,觉得像是抽泣叹息声。我飞跑过去,冲进朱丽房内,拉开窗帘……圣普乐呀!……亲爱的圣普乐!我发现这表姐妹俩一动不动地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一个已经昏迷,另一个正在咽气。我大声呼喊起来,我要延缓她的咽气,或者说,我想让她的最后一口气吐到我的嘴里。我向她扑过去。她已经死了。

崇敬上帝的朱丽走了……这之后的那几个小时的情形我就不跟您细说了,因为我当时成了什么样儿,连我自己也记不清楚了。惊魂甫定之后,我便询问德·奥尔伯夫人的情况。别人告诉我说已经把她抬到她自己的房间里去了,并且把她锁在了里面,因为她老是跑回到朱丽的房间里来,扑到她的身躯上,用自己的身子去温暖她的身子,拼命地想把她焐活过来,她使劲儿地搂着她,不停地高声呼唤她的名字,明知无望,也想让她活过来。

当我进屋时,我发现她傻呆呆的,两眼发直,听不见别人说的话,分不清谁是谁,两手拧来扭去地在房间里滚过来爬过去,时不时地狠咬椅子腿,嘴里咕咕哝哝地不知说些什么,时而发出一声声尖叫,令人毛骨悚然。她的女仆缩在床边,惊恐万状,吓得一动不动,大气也不敢出,全身狂抖不停,总想着躲避她。克莱尔的那副样子也确实吓人。我示意她的女仆退下,因为我担心她要是一句话说得不对,非但没能安慰克莱尔,反而更把她给激怒了。

我并没试图跟她说话,因为她根本不会听我的,甚至也听不见我说些什么。但过了一会儿,我见她已十分疲惫,便抱起她来,让她坐在一把扶手椅上;我在她身旁坐下,紧握住她的双手;我让人把孩子们领来,围在她的身旁。遗憾的是,她先看到的竟是朱丽为之送了命的那个孩子。她一见到他,便浑身战栗不止。只见她脸色陡变,气得把脸扭了过去,用颤抖着的手臂把孩子推开。我把孩子拉到我身边来,对他说道:“可怜的孩子!你让你母亲太溺爱你,可你却让你另一个妈妈厌恶你:她俩的心意并不完全相同。”这话可是把她给气坏了,冲我大发了一通脾气。看来我的这句话对她还是有所触动的。她随即把孩子搂在怀里,竭力地在抚爱他,但她心里仍有个疙瘩,所以立即把孩子推了开去。她对这个孩子始终没有对另一个孩子那么喜欢;我很庆幸,她选中的女婿不是他,而是另一个。

多情多义的人们,如果你们处在我的位置,会怎么办呀?你们会像德·奥尔伯夫人做的一样。可我,把孩子们、德·奥尔伯夫人安顿好之后,把我所爱过的唯一的女人的丧事安排了一下之后,便骑马登程,心怀悲痛,去向可怜的岳父大人报丧。我见到他仍因摔伤而疼痛不已,听到女儿的噩耗后,他更是难过非常,悲痛欲绝。我离开他时,心情沉重至极,只见这位丧女老人强忍着悲痛,一动不动,一滴眼泪都没流,其内心之伤悲,非笔墨所能形容。看来他很难承受得住这一沉重打击,凶多吉少,我肯定又得遭受一次不幸,失去一位好友。第二天,我快马加鞭地往回赶,以便早点赶到家里,向我最可敬的妻子致以最后的敬意。但是,事出意料,她又活了过来,让我受到两次失去她的痛苦。

当我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只见一个仆人气喘吁吁地向我跑来,老远就听见他在大声叫喊着:“先生,先生,快,快,夫人没有死。”我感到莫名其妙,以为他在胡说八道,不过,我还是飞快地向家里跑去。只见满院子挤满了人,一个个高兴得泪流满面,大声地在为德·沃尔玛夫人祝福。我连忙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大家都兴奋不已,谁都无法回答我的问题,因为仆人们全都高兴得晕头转向了。我急匆匆地向楼上朱丽的房间奔去,只见有不下二十个人跪着围在她的床前,眼睛都盯着她。我走近床前,见她穿得干干净净,打扮得整整齐齐地躺在床上;我的心在激烈地跳动着;我定睛注视着她……唉!她已经死了!没想到竟是空欢喜一场,这一刻真是我一生中最辛酸难耐的时刻呀。我火冒三丈,心想怎么可以拿这种事开玩笑!但是,大家七嘴八舌,越说越乱,把我弄得更加摸不着头脑,最后,我好不容易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我岳父闻听女儿出了意外,在我到他那儿不久之前,便派他的贴身仆人前来打听女儿的消息。老仆不堪鞍马劳顿,便乘船过来,连夜渡湖,在我赶回家来的当天早晨到达克拉朗。他到了之后,见大家全都愁容满面,心里便有数了,抽抽泣泣地上楼来到朱丽的房间,跪倒在她的床前,看着她,凝视着她,哭泣着说:“啊!我善良的女主人呀!啊!愿上帝让我代替您去吧!我已经老了,不中用了,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还留在世上干什么呀?可您,您还年轻,是您家的骄傲,能让全家人幸福,是穷苦人的希望……唉!我是看着您生下来的,难道要我看着您先走吗?……”

当他如此这般撕心裂肺地哭诉着时,他的眼睛始终在盯着朱丽的脸,突然间,他觉得她的面部抽动了一下,他便浮想联翩,以为朱丽扭过脸来看着他,还冲他点了点头。他高兴得一下子站了起来,满屋子乱跑,嘴里高喊着夫人没有死,她认出他来,他敢肯定她马上就会苏醒过来的。他这几句话不要紧,大家都蜂拥过来,正在悲切痛哭的邻里、穷人,也都跟着叫喊开来:“她没有死!”这消息越传越广,越传越邪乎:平民百姓总是喜欢听新鲜事,巴不得有好消息,而且听到点什么,总是信以为真,每个人都宁可信其有而不愿信其无。很快,竟然说死者不仅仅是点了点头,而且还动弹起来,开口说话,而且好多人还口口声声地说自己亲眼目睹了这事。

大家一旦认为她还活着,便千方百计地想要让她苏醒过来;大家围在她床边,跟她说话,往她身上洒圣水,摸她的脉,看看是否在跳动。女仆们见自己的女主人尚未穿戴齐整,竟被这么多男人围着,非常生气,便把大家给轰了出去,而且,一看女主人的模样,就知道这帮人简直是在胡闹。不过,她们也下不了狠心去纠正这个令人欣喜的错误,也许她们也盼着能有奇迹出现,所以她们细心地在为自己的女主人穿着打扮,而且,尽管女主人已把自己的衣物分给了她们,但她们仍旧把她最好的衣服给她穿上。然后,她们便把女主人平放在床上,拉开窗帘,在众人欢天喜地以为女主人已经复活之时,她们又开始为她而悲恸起来。

我正是在众人激动异常、高兴不已时赶到家中的。我马上意识到让众人冷静下来是办不到的;如果我吩咐把大门关好,把遗体运往墓地,很可能会引起混乱,大家会把我当成是杀妻犯,妻子尚未断气,就把她给活活地埋葬掉了,那我在当地便会受到千夫所指,遭到万人唾弃。我决定先等等再说。可是,遗体已置放了三十六小时多了,而且天气又这么热,已经开始有点腐烂了。尽管她的面容依然如故,温馨可爱,但已经有了霉点。我把情况说给德·奥尔伯夫人听,可她半死不活地守在朱丽的床旁。尽管她并不相信刚才大家的那阵喧嚣会真有其事,但她却仍装作信以为真的样子,以便有借口可以老待在这间房间里,让自己痛痛快快的悲切伤心,让自己的心灵可以完全沉浸在这悲伤的死亡气氛之中。

她听见我跟她说的话了,她一句话也没说,便走出了房间。不一会儿,我看见她又走了回来,手里拿着镶着珍珠的金边面纱,那是您从印度给她带回来的。然后,她走近床前,吻了一下面纱,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用面纱蒙住女友的脸,并大声地喊叫道:“谁胆敢用不法的手揭开这面纱,必遭报应!谁敢用亵渎神明的眼睛看这张已变形的面孔,不得好死!”她的举动、她的喊叫令在场的人惊讶不已,大家像是突然受到神灵的启示似的,立刻异口同声地重复了她的诅咒。她的举动让全家上下以及邻里乡亲感动不已,所以朱丽被穿戴整齐之后,被小心翼翼地入了殓,抬至墓地安葬,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胆敢碰一下那块面纱。

我这个最伤心的人,却不得不去安慰别人,这真是强人所难呀。我得去安慰我的岳父大人,去安慰德·奥尔伯夫人,去安慰亲朋好友、乡亲邻里和家里的仆人们。其他的人倒没什么,可是我的老友——男爵先生,还有德·奥尔伯夫人,你要是看到她有多么悲伤,才能想到她让你多么的心疼。我安慰她,她非但不说我好,反而对我大加指责;我对她的关心,反而让她恼火,我把忧伤埋在心间,她也非常生气;我必须像她一样表现得悲痛欲绝才行,她希望看到大家都像她一样地痛不欲生。最让人头疼的是,不知跟她说什么是好,同样一句话,刚才还让她觉得宽慰,可过一会儿又惹恼了她。她所做的、所说的都几近疯癫,令头脑冷静的人看来非常可笑。我心里真的很痛苦,但我硬挺着。我在安慰朱丽所喜爱的人们的同时,觉得自己比用眼泪来悼念她更好。

您只需了解一点,就可以想象得出其他的一切来了。我认为我在劝慰克莱尔多多保重是完全正确的,我这正是在促使她去完成她的女友委托给她的重任。她尽管因为过度伤心,再加上茶饭不思,已精神疲惫不堪,但她终于还是决心恢复理智,重新开始正常生活,到餐厅吃饭了。她第一次去餐厅时,我把孩子们支到自己的房间里去用餐,不想让他们看到她第一次进餐的尴尬神情,免得让孩子们留下一种过于悲伤的记忆,因为一个人感情过于冲动时,往往会做出一些非常幼稚的举动,孩子们见了反而觉得滑稽,好玩,本来应该是让他们感到害怕的事情,反而让他们给喜欢上了。这类情景,他们看到的已经是够多的了。

她走进餐厅时,朝餐桌瞥了一眼,发现了两套餐具。她立即就近坐到身后的一把椅子上,不愿坐到桌子跟前去,也不说明她这么任性的原因。我想我猜出了她的心思,于是,便吩咐在她表妹平日坐的位置前摆上第三副餐具。这时候,她才让我拉起她的手,顺从地跟着我走到餐桌前,仔细地理理衣裙,仿佛害怕妨碍到那个坐在空位置上的人似的。当她把第一匙汤送到嘴边时,便立刻把汤匙放下,口气生硬地问道,既然没人坐,为什么还要摆上一副餐具在那儿。我赶忙说她言之有理,吩咐仆人把第三副餐具撤去。她尝试着把食物送到嘴里,但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她的心情越来越沉重,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像是叹息连声。最后,她突然站起身来,一句话不说,也不听我的劝解,就跑回自己房里去了,整整一天,她只是喝了点茶而已。

第二天,情况依然如此。我想到一个办法,就是通过她自己的任性来让她恢复理智,利用亲切的感情来缓解她的绝望心情。您是知道的,她的女儿很像德·沃尔玛夫人。她以前一直很高兴看到她们两人穿着同样衣料的衣裙,她还从日内瓦给她俩带回来好几套相同的服装,让她俩在同一天穿上。于是,我便吩咐把昂丽埃特尽可能地打扮成朱丽的模样,并教她怎么怎么做,让她坐在头一天放着第三副餐具的那个座位上。

克莱尔一看便明白了我的用意;她非常感动,向我投来既温柔又感激的目光。这是她第一次对我的关心有所触动,而我则很高兴,找到了一个让她心情变好的办法。

昂丽埃特因为可以扮作好妈妈而得意洋洋,而且扮得还惟妙惟肖,仆人们看了全都抽泣起来。然而,她仍然与自己的母亲很亲切,说话时,对母亲非常尊敬,讲话很得体,只不过因为扮演得十分成功,胆子也就愈发地大了起来,又看见我对她十分赞赏,更是得意非常,竟致手拿汤匙,俏皮地问道:“克莱尔,尝尝这个不?”她的动作与语气学得像得不得了,弄得克莱尔不觉浑身一颤。随后,克莱尔便大声笑着把盘子递过去说:“好呀,乖女儿,给我来点儿,你真好。”然后,她便开始吃起来,吃得津津有味,令我颇为惊讶。我注意地观察她,觉得她的眼神恍恍惚惚,动作也比平时笨拙。于是,我便不让她多吃,我做对了,因为一小时之后,她的胃十分难受,如果我未加阻止,她再多吃的话,必然会把胃给撑坏了的。从这以后,我便决定不再搞这类闹着玩的事了,免得她会胡思乱想,控制不住她。一般来说,痛苦比疯癫容易治愈,所以倒不如让她多痛苦一段时间,切莫让她失去理智。

我亲爱的朋友,我们目前的情况基本上就是这些。自从男爵回来之后,无论我在不在家,克莱尔每天上午都要去他房里看望他。他俩一起待上一两个钟头,她精心地照料他,这倒让我们省心了,不用再特别地照顾她了。另外,她已经开始把心思用在孩子们的身上。三个孩子中有一个病了,病的正是她所不喜欢的那一个。孩子的病让她感觉到她们会有失去亲人之虞,因此,她便投入极大的热情来履行自己的职责,很好地照料病儿。尽管如此,她最悲伤的时刻尚未到来;她的泪水尚未尽情地流淌,她是在等您到来,才会让泪水尽情地流出,等您来替她擦去她的伤心泪。您应该听从我的建议。您应该想想朱丽的遗愿:此事是我首先提起的,而我认为我的这一提议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的有用,更加的明智。您快来与她留下的亲人们团聚吧。她的父亲、她的女友、她的丈夫、她的孩子们,都在企盼着您,都在想念着您,都不能没有您。总之,您不要再推三阻四了,快来分担并治愈我的忧伤吧:我也许会比任何人都更欠您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