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上帝!表妹呀,你的信给了我多大的快乐哟!你这个可爱的说教者呀!……可爱倒是不假,但说教者么……夸夸其谈而已。有些话并不新鲜。那个雅典的建筑师……那个高谈阔论者……你很清楚……在你那个老普鲁塔克的书中……夸大其词的描述,巍峨壮观的殿堂!……当他把话说完了后,另一个人就来了;一个很古板的人,神态质朴、严肃、端庄……就像你表姐我克莱尔所说的那样的一个人……他用苍白、缓慢,甚至还带点鼻音的声音说道:“他所说的,我将照做。”他一说完,掌声响起。别了,夸夸其谈的人。我亲爱的,我们就是那两个建筑师;所说的圣殿就是友谊的圣殿。

让我们稍稍概括一下你对我说的那些美好的东西吧。首先,我们彼此相爱;其次,我对你来说不可或缺;再其次,我也需要你;再然后,鉴于我们可以自由地在一起生活,所以我们就必须在一起生活。可这一切都是你独自一人想出来的!我不说瞎话,你真是个雄辩之才!那好吧!让我来告诉你,当你在构思这封伟大的信件时,我却在忙些什么吧。然后,你自己去判断一下,是你说的事情重要呢,还是我做的事情重要。

当我刚失去我的丈夫时,你就填补了他在我心中留下的空缺。他活着的时候,他同你一起分享着我心中的爱;自他走了之后,我就只属于你一个人了;依据你对母爱与友谊的协调一致的看法,就连我女儿对我们来说也都是一条纽带。不仅如此,自这时起,我就决定和你一起度过我的余生,但是我制订了一个更加庞大的计划,为了把我们两家合并成为一家,假若各个方面的条件都合适的话,我就想让我的女儿有一天能许配给你的大儿子;当初我们是说着玩的,让他当我女儿的丈夫,但我当时就觉得这是个好兆头,总有一天,干脆就把这个头衔给了他。

我心里这么打算着的时候,我首先就努力地消除一连串的错综复杂的障碍;而当我筹集了不少的钱来结清未了结的事情的时候,我就一心想着把我女儿的那份财产变成可靠的不会引起诉讼的证券。你是知道的,我在许多事情上都有一些怪诞的想法,而在这件事情上的疯狂念头可能会让你大吃一惊的。我心中暗想,哪一天早上,我走进你的房间,一只手拉着我女儿,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只皮夹子;一边嘴里说着祝福的话语,一边就把母亲、女儿和她们的财产,也就是我女儿的嫁妆,交到你的手中。我想跟你说:“你就照着对你儿子的利益有利的方式管教她吧,因为从今往后,这都是他的和你的事情了,我就不再多掺和了。”

我心里装满了这个美好的计划,所以必须找个能帮我实践这一计划的人说道说道。那么,你就猜猜看,我选中了谁来倾吐我的心思。是一个叫德·沃尔玛的先生,难道你根本就不认识他?你一定会很惊讶,怎么会是我的丈夫?没错儿,正是你丈夫,我的表妹。正是那个你费了老大的劲儿才对他隐瞒了不能让他知道那个秘密的人,可是他却已经知道要办一件很可能让你听了非常高兴的事。这就是那几次我和他秘密谈话的真正话题,可你还特滑稽地在生我们的气哩。你瞧,这些做丈夫的,多么善于藏事。可他们却老是指责我们会藏着掖着的,你说可笑不可笑。我对你有着更高的要求。我看得很清楚,你也在思考着与我同样的计划,但是,你却把它藏在心里,就像那种随着事情的进展,一点一点地披露自己的感情的女人似的。由于我总想给你一个更大的惊喜,我便想让他提出我们两家结为亲家时,要表现得不很赞成的样子,要对此事颇为冷淡。但是,他当时对这事的回答我已牢记在心,而且你大概也记得很清楚,因为我觉得,自从世界上有了丈夫以来,还没有哪一个丈夫说过这样的话的。他是这么说的:“小表姐,我了解朱丽……我非常了解她……也许超过了她的想象。她心地太善良了,以致让人没法反对她所希望的事,而且她又太重感情,所以也没人会做出什么伤她心的事。自我们结婚五年以来,我自信没有做过任何一件伤她心的事。但愿我直到死也别做什么伤她心的事。”表妹,你好生想一想吧,你老在无端地想着扰乱其宁静的丈夫是个多么优秀的人呀。

就我而言,我心不细,或者说我更多地相信的是你的温柔体贴,因此,我自然而然地就没有好好地考虑你心中常常牵挂着的那件事,结果,你因为不好责备我心里没有你,就以为我想再婚,而且,以为我虽然很爱你,但更想再找一个丈夫。其实,我可怜的表妹,你看到没有,你的内心活动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的。我猜得出你的心思,我看得透你的内心世界,我能知晓你心底里的秘密,正因为如此,我才一直这么喜欢你。我觉得你的这种把假象当真时的无伤大雅的疑虑是顺理成章的事。我巧妙地装成个风流寡妇,以此来蒙骗你。扮演这种角色我倒是不缺这方面的才华,只是心中有所不愿而已。我惟妙惟肖地装出这种撩拨人的样子,结果有时还真的耍了好几个年轻自负的家伙,心里倒是很高兴的。你完全被我骗住了,以为我正准备找一个接替者,来替代那个世上再也难以寻觅到的优秀的男人。但是我又太坦诚了,无法老这么装下去,而且,你很快也知道我已没有那种心思了。现在,为了想让你心里更加的踏实,我把我在这个问题上的真实想法讲给你。

在我做姑娘时,我就不知多少次地对你说过,我一点儿也不适合为人妻。如果我自己能做主的话,我一辈子都不会结婚的,但是,作为女人,要获得自由,就得先做奴隶,只有从当奴婢开始,有一天才会成为女主人。尽管我父亲并没难为我,但是我在家里总感到不顺心。为了摆脱出来,我便嫁给了德·奥尔伯先生。他是一位极其老实又极其爱我的人,因此我也随之真心实意地爱他了。经验使我对婚姻的看法比原先所想的大为好转,彻底消除了女管家莎约特给我留下的那些印象。德·奥尔伯先生使我过得很幸福,而他却无怨无悔。要是换了另一个男人,我仍然会尽我做妻子的义务的,但我也许会让他感到不满意的。我感到只有嫁给这样的一个男人,才会使我成为一个好妻子。你会想象得出,我正是对这一点有所不满吗?我的表妹,我们因为爱得太深,彼此反而并不快活了。一种淡淡的友情也许会更加让人癫狂;我宁愿要这样的一种友情,我觉得,我宁可活得没这么满意,而能更经常地开怀大笑。

此外,还有你的情况给我造成的焦虑不安也让我高兴不起来。我用不着再跟你提及你那放纵的激情给你带来的种种危险。我一想起这些危险来,便感到浑身发颤。如果你只是自身有性命危险的话,也许我还不至于愁得一点欢乐的心情都不剩了,可是,我当时心里真是又愁又怕;直到我看见你结婚之前,我真是没有片刻真正地高兴过。你了解我的痛苦,你感受到了我的痛苦。我的痛苦大大地震撼了你的那颗善良的心;我将永远祝福你也许是因回心转意,一心向善所引发的泪水。

我就是在这种状态之下,同我丈夫度过了我们全部的婚后生活。你想想看,自从上帝把他从我身边夺走之后,我是否还有可能希望另外找到一位像他那样称心如意的郎君,我是否还会打算改嫁?不,表妹,结婚是一件过于严肃的事情,它的这种庄重严肃性与我的性情毫不相符。它严肃得令我忧心忡忡,难以适应,更不用说它的种种麻烦简直让我难以忍受。你是很了解我的,你想一想看,长达七年之久,我连畅快地笑上短短的七次都没有过,这种关系我还能看重吗?我不愿在年仅二十八岁时就像你那样做一个老成持重的主母。我现在是一个很讨人喜欢、还有人要的小寡妇。我觉得,如果我是个男人的话,我就这么怡然自得地生活好了。让我再嫁人么,那就算了,我的表妹!你听我说,我真的很怀念我那可怜的死鬼。我真愿意折去一半的寿命去同他生活在一起。不过,如果他能回到人间,我觉得我再要他的话,也只是因为我已经嫁给他了。

我刚才已经把我的真实想法全告诉你了。如果说,尽管得到了德·沃尔玛先生的帮助,我也未能付诸实践的话,那是因为我困难重重,我越是想克服这些困难,它们似乎变得愈来愈大。不过,我的热情未减反增,我希望在夏天过去之前,就能与你团聚,共度余年。

接下来,我还要对你责备我向你隐瞒自己的痛楚,并离你远远地在偷偷哭泣的事申辩几句。这事我并不否认,我在这儿的美好时光全都用在这事上面了。每当我回到家里,无不发现那个使我觉得这个家是那么宝贵的人所留下的痕迹。我每迈一步,我每看一物,无不发现他善良、温柔的心灵所留下的痕迹。你想一想,每到此时,我的心情能不激动吗?当我在这里时,我心中感到的全都是我所失去的东西,而当我在你那儿时,我所看到的只是我所残留的东西。你能把你对我心情的影响反而说成是我的罪过吗?如果说你不在我身边我就哭的话,如果说你在我身边我就笑的话,那么这种差异源自何处呢?你真是忘恩负义呀!这是因为你什么事情都给我以慰藉,而当我有了你的时候,我就不会因任何事情而痛苦了。

你对我们往日的情谊说了许多赞颂的话,但是,我无法原谅你竟然忘了提最让我感到光荣的那一点。也就是尽管你胜过于我,但我仍然喜欢你。我的朱丽,你天生是领导别人的人。你的权威是我所知晓的最绝对的权威,它甚至一直延伸至他人的意志,这一点我比谁都深有体会。这是怎么搞的,表妹?我俩都热爱美德;诚实对我俩同样都是很珍贵的;我们的才能旗鼓相当;我的脑子几乎与你的一样灵光,而且我也并非不如你漂亮。这一切我都十分地清楚,但是,尽管如此,你仍然对我有所威慑,你胜过我,你盖过我,你的才华让我的才华黯然失色,我在你面前相形见绌。甚至在你与他人有着你自己也大加谴责的不当关系的时候,我虽未曾学你的样儿,没有犯你的那种错误,我本该胜你一筹了吧,可是你的权威并未减少。我虽然指责你不该失足,但我却几乎觉得你的失足也是一种美德,我不禁钦佩你能悬崖勒马,换了我,我可能会一犯再犯的。总之,那段时期,我每每见到你时,都不禁心怀某种敬意,可以肯定的是,你待人接物时的温柔恬静和平易随和都使我必然地会成为你的朋友的,当然啰,我本该是成为你的女仆的。如果可能的话,请你解释一下这其中有何奥秘,至于我,我是一点也没搞清楚。

不过,话虽如此,我还是有一点点明白的,而且我甚至认为我以前也曾解释过这其中的奥秘。那是因为你的心灵能激越你周围的所有人,可以说是给了他们一个新的人生,所以他们不能不感激你,因为,如果没有你,他们自己是做不到这一点的。我曾给了你很大的帮助,这一点我同意,因为你也老这么跟我提起,所以没法忘记。我绝对相信,要是没有我,你肯定完了。但是,与你对我的恩情相比,我所做的又算得了什么呢?长期与你相处而又不感受到美德的魅力和友谊的温馨,这可能吗?所有接近你的人都因你的感染而自觉地起而护卫你,而我之所以比其他人强一点,是因为我就是塞索斯特里斯的卫士,与你年岁相仿,又同是女性,而且是与你一起长大成人的,这些你难道不明白吗?不管怎么说,克莱尔知道不如你,但心里很坦然,因为没有你朱丽,我克莱尔就更加的不行了。再者,我必须跟你讲实话,我觉得我俩彼此谁都离不了谁,如果命运把我们俩分开来的话,我们都会蒙受很大的损失。

我因为一些事情而滞留在此,最让我担心的是你总有可能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秘密给捅出去。我请你好好地考虑考虑,让你保守自己的秘密的理由是既充分又必需的,而使你老想着要坦白出来的是一种盲目的感情。正因为我们怀疑这个秘密对于与之相关的那个人来说已不再是秘密了,所以要向他说出来就更加应该三思而后行。也许你丈夫的矜持是对我们的一个榜样和教导,因为在这类事情上,在假装不知道和被迫知道之间,是有着很大的差别的。我要求你,等我们再谈一次之后再说。如果你的预感被证实了,如果你的那位可悲的朋友已不在人间了,那么你应采取的最佳决定就是让他的故事与他的不幸随他一起被埋葬算了。如果他还活着——但愿如此——情况可能会变得有所不同,但即便如此,也必须视情况而定。总而言之,你难道认为不该听听那个其痛苦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不幸之人的最后的意见吗?

关于孤独的危险,我想象得出也体会得到你的惊恐,尽管我知道你这么胆战心惊是毫无道理的。你过去的错误使你变得胆小,但我却觉得你的现状是挺好的,如果你事事都朝好的地方去想,你就不会老这么提心吊胆的了。不过,我不能不谈谈你对我们那位可怜的朋友的命运的担忧。现在,你的爱恋性质改变了,但我要告诉你,他对我来说并不比对你稍逊宝贵。然而,我却有着一些与你完全相反的预感,而且,我的预感更符合理性。爱德华绅士收到过两次他的消息,在收到他的第二封信时,他就给我写了信,告诉我说,你的那位朋友正航行在南海上,他们已避过了你所说的种种危险。这一情况你跟我一样,是知道的,可你却忧心忡忡,好像你什么都不知道似的。不过,你所不知道的,而且我必须告诉你的是,他所在的那艘船两个月前已经到了加那利群岛海域,正向着欧洲返航。这是有人从荷兰写信给我父亲时说的,我父亲立即告诉我了,而且讲得很详细,因为他在谈论国家大事时总是这个习惯,比谈他自己的事详尽得多。我的心灵在告诉我说,我们不久就能得到我们那位哲学家的消息,到时候你就要哭了。他死了,你要哭;他活着,你也要哭。不过,感谢上帝,你不会再哭得那样伤心了。

唉!这个可怜人,只在此待了不久,却已经受够了苦,不想再活了!

这就是我回信给你所要说的。爱你的克莱尔要奉献给你,并要与你分享一个永远聚合在一起的温馨的希望。你都看见了,你并非独自一人,也不是第一个构思这个计划的,而且,该计划执行的程度也超出了你的想象。因此,我的好友,今年夏天,你还得耐心一点,宁可晚点相聚,也别相见之后又别离。

喏!美貌的夫人,我是不是说话算数?我的计划是不是很缜密?好了,你快跪下,恭恭敬敬地亲吻这封信吧,并虚心地承认朱丽·德·沃尔玛一生中至少有这么一次在友谊上落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