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天比一天地更敬重您时,对您爱怎么会少了呢?当您每天都值得我对您产生新的感情时,我怎么会失去对您旧有的感情呢?不,我亲爱的可敬的朋友,我们自青春年少起彼此培养起来的感情,今生今世将会被永远保存的;如果说我们相互依恋之情不能再增进的话,那是因为它无法再增进了。区别只是在于,过去我是像爱兄长似的爱您,而现在我则是把您当成孩子似的爱您,因为,尽管我与表妹都比您年轻,而且又是您的学生,但我却把您看做我们自家人。您在教我们如何思考的同时,也从我们身上学会了如何尊重感情;无论您的那位英国哲学家怎么说,反正这种教育方法比他的那种教学方法更好;如果说理智使人学会如何做人,那么人如何行动则是感情在指引着。

您知道我为什么显得改变了对您的态度吗?请您相信,那并不是我的心变了,而是您的处境变了。只要您的爱情之火有一线成功的希望,我会一直努力乐见其成的。自从您一心盼着得到朱丽,却反而使她变得不幸时起,我觉得如果满足您的愿望,那就是在害您。我是想让您不要叫人怜悯,结果却让您不高兴了。当共同的幸福已成为不可能时,在所爱之人的幸福之中去寻求自身的幸福,这难道不是无望的爱情所留下的唯一能做的事吗?

我的好友,您这么做了,但却并未意识到。您确实是照我的话去做了,我从未见过哪个忠实的情人曾做出过这么大的牺牲。您牺牲自己的安宁,断绝了与朱丽的关系,以求得她的安宁,您这是在为了她而牺牲您自己。

我几乎不敢跟您讲这方面的种种奇怪的想法,但它们却是颇能聊以自慰的,因此我便壮着胆子说出来。首先,我觉得真正的爱情就像美德一样,具有这种优点,它可以补偿你为它所做出的牺牲,而且可以说,你可以因为了解了它所付出的代价以及促使你这么做的原因而对忍痛割爱感到欣慰。您将向自己证明,朱丽像她值得您去爱的那样被您爱过,而且您将更加地爱她,从而您也就变得更加的幸福。这种会弥补您艰苦美德所付出代价的美好的自尊心,将会使您既品味到爱情的美又体会到道德的高尚。您将会在心里说:“我懂得爱。”这比您所想的“我拥有了我所爱的人”的乐趣更加持久,更加美好,因为后一种爱在享受之中而日渐淡薄,相反,前一种爱却永驻不去,即使您日后已无法再爱了,您仍然能享受到这种爱的乐趣。

此外,如果真的像朱丽和您曾多次对我说的那样,爱情是能够打动人心的最美妙的感情,那么一切能使之延长和牢固的事情,即使要付出千百倍的痛苦代价,那也是必须要去做的好事。假如像您曾经一再说的,爱情是一种欲望,越是困难重重就越是强烈,那么使这种欲望得以满足就很不好了。宁可让它持续不断而使人感到痛苦,也不要让它在欢乐之中消失。我承认,你们的爱情经受住了占有欲的考验,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经受住了两地相思以及其他种种艰难困苦的考验;它克服了所有的障碍,除了障碍之中的那个最坚不可摧的障碍——因不再有要克服的障碍,你们就自行设置障碍。世界上还从未有谁见过有什么情欲能经受得住这种考验的,可您凭什么说您的情欲有望经受住这一考验呢?随着时间的推移,年龄的增长,人老珠黄,厌倦之心便油然生起,但是,你俩天各一方,这对你们来讲是有利的,你们彼此会觉得对方依然是离别时的模样,依然风华正茂,而你们的心里仍想着永远白头偕老,至死都永结同心,因此,你们的青春连同你们的爱情将在一种美好的幻想中永远延续下去。

如果说您丝毫不觉得幸福的话,那可能是一种难以克服的焦虑不安在啃啮着您;您叹息,在为它应该得到而未能遂愿的美好东西惋惜;您狂热的想象力会不断地要求您去追求您不会获得的那美好的东西。但是,爱情无任何美好的东西没有让您得到满足,用您自己的话来说,您在一年的时间里享尽了您一生的痛快欢乐。您就好好地回想一下您在一次孟浪幽会第二天所写的那封激动不已、情意缠绵的信吧。我读了那封信,心情都从未有过地激动:我从中看到的不是一颗温存的心的正常状态,而是一颗被爱烧灼、沉于肉欲的心的癫狂无度。您自己说,这种癫狂一个人一生不会有第二次,享受到它之后,死而无怨。我的朋友,这简直是太过分了;无论命运与爱情会如何安排您,反正您的爱情和您的幸福从此将只会走下坡路了。这一时刻也是您失意的开始,而当您在她的身边不再有什么新的感觉可以领略时,她就已经从您身边被夺走了,这仿佛是命运想保护您的心灵,不让它不可避免地把乐趣享尽,让您在往日的乐趣之中,尚留存着一份将来仍能享受得到的更大的乐趣。

您就为失去一件宝贝聊以自慰吧,因为反正您总有一天要失去它的,而且,它本会夺去您其他的乐趣的。幸福和爱情本会同时化为乌有,可您至少保留了感情:一个人只要还在爱,那他就不会不感到快乐。已经结束的爱情比不幸的爱情更加令一个温情的人感到恐惧,而对所占有的爱感到的厌恶,要比对失去的爱的遗憾更加强烈无数倍。

如果说我那位悲痛欲绝的表妹对她母亲之死负有责任的话,那我却要说,这种痛苦的回忆会破坏你们对爱情的回忆,而且这种极其不祥的想法可能会永远扑灭你们的爱情,不过,您也别因此就把她的痛苦太当真,因为痛苦可以使她产生错觉,或者说,她经常用以严厉责备自己过错的虚幻的理由只不过是一个为她极度的悲痛辩解的借口。这个温柔善良的女子总是害怕自己责罚自己还不够,所以就认为可以通过增加自己的痛苦来减轻自己的罪责。您就相信我吧,她这是自己强迫自己这样的;她这是在自欺欺人。啊!如果她真的以为是她缩短了她母亲的寿命的话,她心里难道能够承受得了那份可怕的悔恨吗?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的朋友,那样的话,她就不是哭她母亲了,而是会随她母亲一起走的。德·埃唐什夫人的病早已确诊,是肺积水,无法治愈,在发现你们书信往来之前,大家就觉得她已来日无多。你们的事对她来说虽然是一块很大的心病,但是她却感到很大的宽慰,这足以弥补她的忧虑!这位善良的母亲在悲叹女儿的过错时,也欣慰地看到了,自己的女儿做了若许符合美德的事以弥补自己的错误,由此而对女儿的心灵感到十分钦佩!看到女儿那么可爱,她好不欣慰呀!女儿是在废寝忘食地伺候着自己呀!她照料得多么的细心呀!多么的一丝不苟呀!她因自己让母亲伤心而多么的难过呀!她多后悔,多伤心,多体贴,多孝顺呀!从女儿的眼神里,大家就能看出母亲心里有多么难过;她没白天没黑夜地伺候着母亲,守护着母亲;母亲是从女儿那儿得到了的全部帮助的。如果您见了,一定会认为朱丽已判若两人了;她天生的娇柔消失了,体格健壮了,伺候病人她并不觉得劳累疲乏,她的心灵似乎让她换了一个新的体魄。她什么事都做,又不显山显水;她无处不在,可又从未离开过母亲的病榻;大家常常看到她跪在母亲的床头,嘴吻着母亲的手;或为自己的过错或为母亲的病体在哀叹,因此而加倍地感到悲从中来。我发现,在我姑姑临终前的那几天进到她房间里的人,无一不因这种最最令人感动的场面激动得潸然泪下的。大家看到,在生离死别的时刻,这两颗心为了更紧紧地贴在一起,做出了多大的努力呀!大家看到,母女二人是多么的难舍难分呀!如果能在一起,无论是生是死,她们全都不在乎。

您用不着把朱丽的情况想得那么糟糕,您尽管放心,我们所能希望从他们那里得到好心帮助和诚心安慰的那些人,全都来帮我们一起延缓她母亲的病情,不过,可以肯定,没有朱丽的悉心照料和精心伺候,她母亲是不会拖那么久的。我姑姑不止一次地亲口对我说,她最后的时日是她一生之中最幸福的日子,而她唯一的遗憾就是,她无法亲眼看见女儿获得幸福了。

如果说必须把她的死因归之于忧伤过度的话,那这种忧伤不仅非自今日起,而且还是她丈夫一手给造成的。他早就是一个朝秦暮楚的风流男人,年轻时便把情种遍撒给不如她夫人贤惠的众多轻浮女人了。当他年岁已大,回到妻子身边时,同所有其他不忠贞的丈夫一样,变本加厉的粗暴凶蛮。我那可怜的表妹对此深有感触,他那贵族式的毫无意义的顽固不化和倔犟性格造成了你们的痛苦和他自己的痛苦。她母亲一向是喜欢您的,当她发现女儿的隐情时,为时已晚,无法制止了。既无法阻止女儿对您的爱,又改变不了丈夫的那种顽固态度,这份无奈只好暗自藏于心中,这是她的病体难以康复的首要原因。当她突然发现你们的信时,得知你们竟然如此辜负她的信任,她就担心,若要挽救一切,反会丧失一切,若要保住女儿的声誉,反会危及女儿的性命。她多次地试探了丈夫的口气,但却未能奏效。她多次地想把这个秘密全部告诉丈夫,告诉他该如何处理,但是终因胆怯和恐惧,而欲言又止。在她当讲时她却犹豫着不敢讲,而当她想讲时,却已来不及了,她已无力去讲,她便带着这致命的秘密离去了。我知道这个严厉的男人的脾气,但我不知道父女之情是否能缓和他的粗暴,因此,在看到朱丽的小命至少保住了时,我也就松了一口气了。

这一切朱丽并不知晓。不过,我是否该告诉您,我对她表面上的后悔的想法呢?爱神比她机智聪颖。她深感有愧于慈母,所以想把您忘掉;但尽管她想这样,可爱情又在搅得她心绪不宁,迫使她不得不想念您。爱情希望她的眼泪与她所爱之人有关。她已不敢再直接谈及爱情,但爱情却有力量让她在后悔之中至少想起你俩之间的友情。爱情使用了那么多的巧妙办法捉弄她,致使她宁愿再多受些苦,好让您为她的痛苦而担心。您的心也许并不了解她心中的这些纷繁情感,但她的这番心思却是自然而然的,因为你俩的爱情尽管势均力敌,但表现形式却不尽相同:您的爱情激烈而奔放,她的爱情却温柔而恬静;您的感情流露在外,她的感情含蓄在心,深埋在心底里,致使她改变了性格,不知不觉之中变成了另一个人。爱情在激越您的心灵,使您热情似火,但却在重压着她的心,使她情绪低落;她心中的所有的弦全都松弛了,力量全无,勇气消失,刚毅不再。她所具有的那么多优秀品质虽说没有全部丧失,但却一时不起作用了;突然出现的危险时刻既可以使它们恢复全部活力,也可以使它们失而不能复得。如果她再往气馁的方向走一步,她就完了;不过,如果这颗极其美好的灵魂能够突然振作起来的话,它将变得比以往更加高尚,更加坚强,更加勇敢,那就不会再有什么重新堕落的问题了。相信我吧,我亲爱的朋友,在这危险的时刻,您得学会尊重您所爱的人。您的所作所为,虽说对您本人有所不利,但对她来说也许就是致命的了。如果您硬是要回到她的身边去,您是很容易办得到的,但是,如果您想占有朱丽,那纯属枉然,您将再也得不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