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尽管放心,我没有生气;您的信使我感到痛苦多于愤怒。您这次并非出于有心而干出的放荡行为损害的不是我,而是您自己。对此我感到尤为痛心;我宁愿看见您伤害我,也不愿看到您在堕落,而我唯一不能原谅的是,您自己在伤害自己。

单凭您引以为耻的这次错误来看,您的罪过并没有您想象的那么严重,这件事我顶多只是想责怪您欠谨慎。不过,这事事出有因,而且根子很深,只是您没有觉察而已,因此我必须伸出友谊之手,帮您剖析。

您第一个错误是,您踏进社会时,路未选好,因此,您越往前行,就越误入歧途。而我心惊胆战地发现,如果您不悬崖勒马,必然粉身碎骨,身败名裂。您不知不觉地被人家引入我曾担心的陷阱。鄙俗下流的诱惑一开始并不能诱惑住您,但是,狐朋狗友们便开始先搞乱您的理智,继而败坏您的道德,并且已经第一次考验了您的道德准则。

尽管您并没有专门跟我讲过平常您在巴黎都干些什么,但是,从您一封封的来信中,很容易判断出您交的都是些什么朋友,以及他们是如何以您自己看待事物的方法把种种事情展示给您看的。我不想瞒您,我对您信中的语气非常不满,您总是这么副腔调,我的心里日益地觉得不痛快。其实,我会把您的信看做是一个纨绔子弟写的讽刺挖苦的信,而不是出自一位哲学家的手笔,而且我更加难以相信这是出自您以前给我写信的那只手写的。怎么!您想通过一些矫揉造作的女人和无所事事的男人的小聪明来研究人呀!那种不堪入目和变化无常的、本不该引起您注意的华丽外观,竟然成了您的一切判断的依据了!有什么必要花费那么多的精力去收集这些习俗与礼仪呢?要知道十年之后它们可能就不复存在了的呀。您干吗不去研究人心的永恒动力和感情的持久作用呢?就以您的这封关于女人的信为例,我能从中学到什么可以去了解她们的东西呢?学到描写一些有关她们的穿着打扮的东西,可那是尽人皆知的呀,知道对她们的言谈举止的一些讽刺挖苦;了解到少数人传说的对她们的放荡行为的无端猜测:仿佛在巴黎,所有真挚的感情都泯灭了,而且所有的女人都是坐着四轮马车去剧场,而且是坐在楼上前排包厢里似的!对于她们的兴趣品位、行为准则、真正的性格等对我很有教益的事,您怎么对我什么也没说呀?在谈论一个国家的女人们时,一个明智豁达的男人竟然忘了谈论她们有关孩子教育方面的事,岂非咄咄怪事?在您这封信中,只有一件事您似乎是做得对的,那就是您怀着愉快的心情赞扬她们善良的天性,并且对您自己的天性也有所称道。您这么做,是不是一般性地在还女人以公道呢?可在世界上,有哪一个国家的女人不具有温柔善良的天性呀?

如果您向我描述的是您亲眼所见的而非别人告诉您的情况,或者至少您征询了一些有识之士的话,您描述的情景就大不相同了!您一向是很注意保持自己的独立见解的,现在却像是抛开了自己的判断力,故意结交一些轻浮的年轻人似的。可您必须知道,这种人与智者结交的目的在于引诱智者,而非向智者学习!您注意到他们与您年龄上不相配,但却忘了对您来说,智慧与理性的相契相合才是最根本的。尽管您生性急躁,但您却是男人中最随和的人;尽管您的思想业已成熟,但您却依然让与您结识的那帮人给牵着鼻子走,竟致在与同您年龄相仿的人来往时,您往往又忘了自己的身份,变得像个孩子似的。因此,您若是想与那帮人为伍,您就是自甘堕落;您不去挑一些比您聪明的人做朋友,您就是在自己贬低自己。

我绝不想责备您在不知情的情况之下被人领到一处不干不净的人家去,但我要责怪您,为什么竟让一些年轻军官把自己带到那种地方去。他们是您不该结交的人,或者至少您不该让他们来左右您的兴趣爱好。至于说到想把他们引到您的思维模式上来的问题,我觉得您的计划热情多而谨慎少。如果说您太严肃,难以成为他们的伙伴的话,那您又太年轻,当不了他们的导师。等您自己已经完美无缺时,再考虑去改造别人吧。

您的第二个错误就更加的严重,更加的不可原谅。您竟然很乐意地跑到一个不该您去的地方逍遥一晚,而且您发现自己身处一种什么样的地方之后,还不马上逃离。您的那番辩解是苍白无力的。您还说什么“要说不愿意,为时晚矣”。似乎那样的地方还会讲什么礼义廉耻,而且礼仪比道德还占据上风似的。停止干坏事是没有什么太晚不太晚的问题的!至于您说的您对那种事很反感,可以洁身自好,这我倒是不想再多说什么了,事情已明摆在那儿,洁身自好是不可能的。我是了解您的心思的,您说话就坦率点吧,我看您是因为害羞才留下没走的。您害怕您一走,别人出来后会嘲笑您,他们肯定会“嘘”您的,您就受不了了,因此您宁可事后追悔也不愿被人耻笑。您知道在这件事上您是按什么准则行事的吗?这准则就是,先把罪恶带进一个善良的灵魂,然后用大家的耻笑声来窒息内心的呐喊,再用遭人斥责的恐惧来压制您行得正的大胆想法。能战胜诱惑的人竟然屈从于恶劣的榜样;羞于怯懦的人竟然被羞怯所击败,变得厚颜无耻。而这种不该有的羞怯比起不良倾向来,更能损毁一个人的正派诚实。因此,对这一点您应特别地加以防范,因为,不管您做什么事,怕遭人耻笑——而您向来是不在乎别人的耻笑的——就会使您不由自主地任人摆布。您宁愿冒千百次危险也不愿遭人耻笑一次;我还从未见过一个如此坚强勇敢的人竟然同时又会这么样的胆小。

我不想向您一一列举防止这种错误的那些道德准则,因为您比我对此知道得还要清楚,我只想向您提供一个保证您不受其害的方法,它也许比所有的哲学理论都更加可靠易行,那就是,在思想上您把时间往前稍许提一提,提前这么几分钟,想一想会出现什么后果。在那天的可恶的晚餐会上,假如您挺一挺,顶住宾客们的片刻的嘲讽,并想象一下自己出到大街之后会有怎样的心情;想象一下您知道逃离陷阱之后内心的喜悦;想象一下您制于机先,轻而易举地取得胜利,然后,再给我写信描述当时那种的快乐劲头,而且,我收到您的信以后,越看越高兴,难道这么一来,您还会犯那个错误吗?您如果事先想一下这事的后果,您不是马上就会悬崖勒马了吗?这不比您那一时的厌恶强得多吗?还有,既然您瞧不起这些人,那他们的耻笑值得您那么认真地看待吗?如果您这么去想,您肯定不会因害怕别人一时的耻笑而误入歧途,现在也就不会如此这般的羞愧难当,追悔莫及,感到后怕了。我实话跟您说吧,要是您这么做了,您的女友也就会少流点眼泪了。

您说您原想趁那一晚的机会好好地观察了解一番。您这是操的哪门子的心呀!您真会利用时机呀!您的这种辩解,真让我替您脸红!您是不是也想有一天到盗贼窝里去看看,研究研究他们是如何打劫行人的呀?难道您不知道,有一些极其丑恶的事情是正直的人看不得的?有一些罪恶的情景是有道德的人所深恶痛绝,无法看下去的?智者对他们所无法阻止的道德败坏行为也进行研究,他们边观察边在脸上流露出因这种可耻行为而产生的那种痛苦的表情来。但是,关于私下的道德败坏行为,他们是反对的,或者是扭头不看的,免得让人以为他们也在场,必然参与其中。再说了,为了研究那帮人的所作所为,所言所论,有必要亲历其境去看一看吗?照我看,只需根据他们的一件事,我就能很容易地猜到他们所做的其他的事,无须根据您信上的描述,而且您的描述也不多。我一想到那帮人为什么爱到那种地方去,我就明白跑去那里寻欢作乐者都是些什么人了。

我不知道,您那种灵活的哲学,是否已经采用了据说大城市为了容忍这种地方的存在而制定的法则。但我至少希望,您不要与那些自轻自贱的人同流合污,利用那种法则去寻欢作乐,还口口声声说自己并不知晓只有放荡不羁之人才会有的妄念是怎么回事:仿佛男人和女人在这一点上天性有所不同,当女方不在身边或过着单身生活时,诚实的男人就得采取诚实的女人所不需要采取的方法似的!如果说您的错误还没有发展到让您去逛妓院的程度的话,那我仍旧非常担心,这种错误将会继续让您走上歧途的。唉!如果您甘愿自暴自弃,那您至少想干就干,别再找什么借口了,更不要在寻花问柳之后还编造些谎言出来。所有这些所谓的需要都根本没有任何的自然的缘由,而纯粹是感官上的自甘堕落。就算是爱情的幻想,它在一颗纯洁的心灵中都能得到净化,而它只能损害一颗已经被腐蚀了的心。相反,心灵纯洁的人是能自珍自爱的;始终被压制着的欲念渐渐地习惯了,不再会产生,而诱惑之所以屡屡得逞,完全是自己愿意受到诱惑。友情使我两次克服了厌恶的心情,来同您讨论这样的问题。不过,这可是最后一次了,因为我凭什么来期待从您那儿得到诚实、爱情和理智所要求您给予的东西呢,因为您拒绝了它们?

现在我再回过头来谈一谈,我在这封信的开头所谈及的那件重要事情。您二十一岁时,从瓦莱给我写的信谈的都是很严肃很正经的事情;而到了二十五岁时,您从巴黎给我寄来的信谈的却都是些无聊的琐事,信中处处不见您的聪明和理智,有的只是根本不对您的脾气的玩乐方面的事。我不知道您是怎么搞的,自从与有才能的人交往之后,您自己的才能似乎已经消退了。您在农民中间增长了才干,而在文人雅士中间却丧失了才能。这不是您现在所生活的那个国家之过,是在那里您所结交的朋友给造成的,因为,在良莠不齐、好坏难分的地方,再没有什么事情比谨慎择友更要小心的了。如果您想要研究社会的话,那您就该与那些明智之人交往,他们通过长期的体验和冷静的观察对社会颇为了解,而不要同那些鲁莽青年来往,因为他们看事物只看表面,只看他们自己所干的荒唐事。在巴黎,习惯于思考的学者比比皆是,巴黎这个大舞台每天都向他们提供思考的问题。您若说这些严肃而勤学的人也像您一样,走东家串西家的,同这伙人又同那伙人厮混,以讨女人和年轻人的欢喜,还喋喋不休地大谈哲学,那我是绝对不会相信的。他们非常注重自己的尊严,不会如此这般地去降低身份,糟践才能,他们要以自己为榜样,去纠正他们认为应当纠正的习俗。当大多数人会这么做时,也有一些人是根本不会这么做的,那您应该结交的是那些大多数人。

您自己也犯了您所指责的、那些当代喜剧作家所犯的错误;在您看来,巴黎几乎全是一些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而同您身份相同的人是您唯一绝口不谈的人。难道您的这种种看法不奇怪吗?您似乎觉得贵族阶层的种种无聊偏见尚不足以让您憎恨,而同一些诚实的资产者交往反而使您觉得有失身份,可是,也许后者是您目前身处的那个国家中最值得尊敬的社会等级!您就是拿爱德华绅士的熟人来当挡箭牌也没有用,因为同他们在一起的话,您本可以很快就能了解到社会等级较低的人的。许许多多的人都想着往高处走,结果却落得个水往低处流;而且,按您自己的说法,只有通过研究人数最多的等级中的人的个人生活,才是了解一个民族真实风俗的唯一方法,因为,如果只观察有代表性的人的话,那么所看到的只不过是一些喜剧演员而已。

我倒是希望您的好奇心能再往远一些的地方去。为什么在一座如此富有的城市里,下层人民的日子是那么的悲惨?而在我们这个从未有过百万富翁的国家里,赤贫之人是如此之少呢?这个问题,我觉得是很值得您去研究研究的,但是要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那可不是通过您所交往的那些人的。在豪华的住宅里,一个小学生也会染上上流社会的习气;而智者是在穷人的茅屋陋舍中研究其中奥秘的。正是在这种地方,人们才能感触颇深地发现某些人用华丽的辞藻加以掩饰的罪恶所造成的恶果;正是在这种地方,人们才能了解到有权有势的阔人是通过什么不公正的秘密手段,从他们在公开场合假惺惺地表示怜悯的受苦受难者手中夺去剩下的一点点黑面包的。唉!如果我们的老兵们所说的话属实的话,您在六楼的阁楼里,会了解到多少事情呀;在圣日耳曼市郊的大旅馆里,这些事情全都被严密地封存起来了。而许多的慷慨激昂的演说家,如果被他们所害的穷人揭穿的话,那他们的那一套人道主义的谎言就全都露馅了,他们该会多么的惶恐不安呀!

我知道,人们是不喜欢看到他们无力去缓解的灾难的场面的,而有钱人对他们所不肯接济的穷人甚至是连一眼都不想看的,但是,穷苦人所需要的并不仅仅是金钱,而那些懒得行善事的人即使手里有钱也不想去做好事。给穷人们以安慰、建议、关心和照顾,与他们做朋友,保护他们,即使你没有钱,你的这种种怜爱之心,就足以给他们带来慰藉,减轻他们的苦痛。受苦受难的人之所以受压迫,往往是因为他们有苦无处诉,有冤无处申。有的时候,只不过有的话他们不知如何表达,有点理由又不知如何陈述,有一两位达官显贵的门难进而已。给予他们道义上的无私而坚决的支持,就足以消除他们所遇到的无穷无尽的困难,一个好心的雄辩者就可以使得权力至高无上的暴君心惊胆战。

因此,如果您真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人,那就要学会礼贤下士。人道精神犹如一股有益健康的纯净水,会使洼地变得肥沃。这股水总在调整其水位,对那些危害田野,并给周边的土地投下阴影和碎石的秃岩乱石,这股水会让它干燥得寸草不生。

我的朋友,这就是您从现在的情况中汲取教训并考虑未来的办法。仁爱之心在提前让您汲取智者的教诲,以便在我们所获得的知识派不上用场时,我们也不会因此而后悔花费了那么多时光去取得这些知识。但凡想混迹在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中间者,对于他们的那些有害的行为准则无论采取多少预防措施都不为过。只有不断地行好事,才能保证自己善良的心灵不受野心家们的蛊惑。相信我吧,去试试这种新的研究方法,它比您曾使用过的方法更适合于您。由于思想是随着心灵的被腐蚀而变得日益狭隘的,所以您很快就会感觉到。恰恰相反,实践崇高的道德则会使您的才能得以增高和发挥,只要真心关怀他人的不幸,就能更好地找到不幸的根源,并使我们在各个方面都远离造成不幸的那些罪恶。

我觉得现在您正处于危险的境地,作为朋友,我不得不趁现在还来得及坦诚相告,以免您再次陷入放荡不羁之中而难以自拔。现在,我的朋友,我不能向您隐瞒,您及时而真心的忏悔使我深受感动,因为我感到您能克服羞耻之心,坦白自己的过错,不知花费了多大的代价,可见您的因错误而感到羞愧的心情是多么沉重地压在您的心头。一个无心犯下的错误是容易被原谅,被忘记的。至于将来么,您就好生记住这句我绝不会违背的格言:谁若是两次犯下同样的错误,那他第一次犯时绝非偶然。

再见了,我的朋友,多多保重自己的身体吧,并且好生想想,我已经原谅了的错误千万可别再犯了。

附言:我刚在德·奥尔伯先生那儿看到您写给爱德华绅士的信中的好几封的抄件,致使我不得不纠正一部分您信中所谈及的情况以及您的观察态度所作的严厉批评。我承认您信中所谈的都是一些重大问题,而且我觉得您的考虑是严肃认真的。但是,很明显的是,您对我表姐和我,是非常瞧不起的,或者说您把我们很不当一回事,因为您对我们尽讲些败坏人的品德的事情,而对您的朋友爱德华绅士则十分敬重,跟他讲的都是些好的事情。我觉得,您认为自己的两个女学生欣赏不了您的才能,您这是在自己贬损自己的教学效果;而您至少是受虚荣心的支使,才不得不假装认为我们能听得懂您所讲的道理。

我承认,政治并非女人的强项;我舅父对我们大谈政治,曾让我们极为厌烦,因此,我明白您可能也害怕像他那样讲政治,让我们反感。我坦率地跟您说吧,我根本就不想研究什么政治,它对我没多大用处,因此引不起我的兴趣来,而且,它的道理也太深奥,我也听不太明白。我是被迫去爱这个政府的,因为是老天爷让我生在它治下的,至于它是不是一个好的政府,我是不去关心的。我根本没有决策的权力,我去研究政治干什么呀?只要我还看见自己周围还有那么多的不幸者要我去安慰、接济,我干吗还要费尽心思去考虑那些我无能为力的大灾祸呢?不过,因为爱您,所以虽然我对这个问题并不感兴趣,但我对那个研究这个问题的人却是感兴趣的。我怀着一种亲切的敬重心情收集了有关您的才能的全部证据,我为您这个称我心合我意的有才之人感到骄傲,因此我向爱情要求赋予我足够的才智,以便更好地领会您的思想。请不要剥夺我了解并喜爱您所做的、一切有意义的事情那种乐趣。难道您要羞辱我,认为虽然上苍把咱俩的命运联结在一起,但您却并不觉得您的伴侣配与您一起思考重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