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动的心情竟让大人变得像个孩子似的!疯狂的爱情很容易让人产生种种幻象,往往把那些细小的事物当成了一心向往的目标!接到你的来信,我竟然激动得像是看见你来到了我的面前似的;我欣喜若狂到竟把一纸书信当做了你的倩影。两地相思的最大的、也是唯一无法用理智去消除的痛苦,就是担心所爱之人目前的境况。她的身体、她的生活、她的爱情,等等,我这个害怕失去一切的人全都浑然不知。我对她的现状一无所知,对她将来的情况就更无把握,所有可能的危险都不断地在我这个提心吊胆的情人脑子里浮现。现在,我终于可以松口气了,我看见你玉体康泰,看见你依然爱我,或者说十天之前,情况就是这样。可是,谁能向我担保你今天的情况呢?啊,你不在我身边!啊,好生痛苦呀!啊,奇异怪诞而又沮丧悲惨的状态呀,我只能回忆昔日的欢乐时光,而不敢正视今朝的景象!

即使你不跟我提你的那位形影不离者,我也能看得出,在信中你对我的话的反驳,是她出的鬼点子,看得出是她在牢骚满腹地替玛利尼辩护。不过,如果允许我辩解的话,我也并不是拿不出理由来的。

首先,我的表姐(我这么写是冲着她说的),关于笔调,我那是针对实际事情才用的;我尽力地想让您知道当前时髦的谈话是怎么样进行的;因此,我按照规矩,给您写信的笔调几乎与某些社交场合的语气是一样的。再说,我并不是指斥玛利尼骑士诗中所使用的辞藻,而是针对他辞藻的选用不当。即使一个人思想感情很冷漠,但他在与人交谈时还是需要用一些隐喻和生动的词句的,以便别人能更好地理解他的意思。就连您的信里也满是这类辞藻,只是你们没有意识到罢了,而且,我认为只有几何学家和傻瓜痴人说话时才没有这种辞藻。难道同一句话不是可以有上百种表达方法吗?如果不根据句子的笔调,那又怎么去确定它是一种什么表达方法呢?我对自己说的话也觉得好笑,这一点我承认,而且,经您这么逐字逐句地加以分析,我甚至觉得我的词句实在很荒唐,不过,如果把它们留在我用在的那个地方,您会觉得它们的意思清晰明确,而且还是恰如其分的。如果让您的那双会说话的敏锐眼睛分开,而且离开它们在您脸上原先的位置,表姐,您会认为它们还能热辣辣地表达出点什么吗?我敢说,它们什么也表达不了,甚至也无法对德·奥尔伯先生传情达意。

当一个人初次来到一个国家时,引起他观察思考的第一件事,难道不是社会的一般风气吗?喏!我到了这个国家,首先观察思考的也就是这件事,而我在信中跟您谈论的是人们在巴黎所说的话,而不是人们在巴黎所做的事。如果说我注意到了上流社会那些人的言论、情感和行为之间的矛盾,那是因为在我一到这里时这些矛盾就立即映入了我的眼帘。当我看到同样的一个人在不同的场合就说不同的话:在这个地方是莫里纳派,在那个地方又变成了冉森派,在大臣那儿就溜须拍马,而到了一个不满分子家里又摇身一变而成了倔犟的投石党人;当我看到一个锦衣玉食者在大声怒斥奢靡之风,税吏在横征暴敛,教士在斥责放荡不羁;当我听到宫廷贵妇在侈谈谦逊,贵族在谈论道德,作者在讲述简洁,神甫在宣扬虔诚笃信,而他们的这些荒唐谬论竟然没人反感,这时候,难道我还不应该立刻下结论说:这里的人并不在乎真理不真理,而是要说给别人听而已,他们与别人交谈,并不是要去说服别人,甚至也不想让别人相信自己说的是对的!

我这么说,是在同表姐开玩笑,现在,玩笑也开得差不多了,我就不再使用这种我们三人都很陌生的笔调了,我希望你也别以为我专爱讽刺人而不喜欢像个有才学的人那样讲话。朱丽,现在我得回答你了,因为我分辨得清楚哪些话是玩笑式的批评,哪些话是严肃认真的责备。

我弄不明白你们两位怎么会把我的意思弄错了。我想评论的绝不是法国人民,因为,既然各个民族的特点都千差万别,那么我这个对任何一个民族都还不甚了解的人,怎么敢对法国人民乱加评判呢?而且,我也还没愚蠢到选择首都来作为我的观察思考之所。我知道各国首都之间的差别没有各个民族之间的差别来得大,而且,在首都民族的特点大部分都消失和交融在一起了,这是由彼此相似的宫廷的共同影响和人口众多、范围狭小的一种社会的必然结果所导致的。这种社会影响对所有的人都在起作用,最终便使得民族所固有的特征被淹没掉了。

如果我想研究一国人民,我就去它的那些偏远省份,因为那儿的人还保留着他们的天然本性。如果去那儿的话,我就慢慢地、仔细地走访这些省份中的好几个相距很远的省;我从它们相互间的差别中发现它们各自所具有的特点;它们共同的而其他民族又没有的种种特点,那就是该民族的特点,而到处都存在的特点则一般是属于人类的共性特征。但是,我既无此庞大计划,也无执行这一计划所必需的经验。我的目的是研究人,而我研究人的方法是把他放在不同的场合中去加以分析。在这之前,我观察的都是小圈子中的人,他们在世上是分散的,几乎是孤立的。现在,我要把他们一群一群地集中在相同的地点,先从研究社会的真正影响入手,因为,假若社会真的能让人变好的话,那么社会人口越多、越密集,人的价值就应该越高,而风气,譬如巴黎的,就会比瓦莱的风气要淳朴得多;反之,就必须得出一个相反的结论。

我相信,这种方法还会使我更进一步地了解各国人民,但是,通过这么一条既极其漫长又极为曲折的道路,我怕是一辈子也无法了解透彻任何一个国家的人民。因此,我只能把我身处其中的国家作为我开始观察一切的第一个国家;然后,在我逐步走访其他国家时,再研究各国之间的差异;我要把法国同其他的国家逐一进行比较,如同人们对照柳树来描绘橄榄树,对照杉树来描绘棕榈树一样,再对照我所观察的第一个国家的人民来评论其他国家的人民。

我可爱的说教者,请你先把哲学思辨与对一个民族的讽刺区别开来吧。我所研究的并非巴黎人,而是一个大城市的居民。我不知道我所看到的情况是不是符合罗马或伦敦的情况,也不知道整个巴黎是不是全都是这种样子。道德的准绳是绝不以各国人民的陈规陋习为转移的,因此,尽管偏见根深蒂固,我仍旧深切地感到本身不好的东西还是一看便知的,但是,我不知道应该把这种不好的东西归咎于法国人呢还是归咎于整个人类,是习惯使然呢还是自然天成的。无论在什么地方,罪恶的现象都会让正直的人感到气愤的。正如生活在人群之中,你就可以指责人类的缺点一样,在这个丑恶遍布的国家里,如果你生活在其中,你也可以对丑恶现象进行指责的。现在难道我不也是巴黎的一个居民吗?也许虽然我自己并不知道,但我已经对我在这儿观察到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作出了贡献;也许在这儿待久了,我的意志也会受到腐蚀;也许一年之后,如果我不为了配得上你而保持一个自由人的灵魂和一个公民的道德的话,我也将会变成一个庸俗的市民。因此,你就让我不受约束地向你描绘我羞于仿效的那些人吧,让我通过描绘媚俗和谎言来激发我对纯正的真理的热爱吧。

如果我能选择自己每天要做的事,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你放心,我会选择其他的题材给你写信的,而你也就不会对我从麦耶里和瓦莱给你写的那些信感到非常的不高兴了。不过,亲爱的朋友,为了有勇气承受我被迫生活在其中的这个社会的喧嚣烦闷,我是无可奈何地以给你写信的方式来聊以自慰,而一想到要给你写点什么,我就高兴地去寻找一些素材,否则,每走一步我都会感到心灰意冷,如果你根本就不想同我探讨这些问题的话,那我只好放弃不做了。请你想一想,为了按照一种不为我所喜爱的方式生活,我在做出一种巨大的努力;为了想弄明白有什么办法可以使我回到你的身边,请你允许我,有时候对你说说我们必须了解的行为准则和必须克服的种种障碍。

尽管我办事慢慢腾腾,尽管我不可避免地会分心,但我很高兴,当我把你的信全都收集在一起时,你的这一封信恰巧到了,正好可以加进集子里去。你的信很短,但我看到你的心在这么短的信中跟我说了那么多的事,我好开心呀。我想,没有任何事情能像看你的信那么让人愉悦的了,即使不认识你的人,只要他有一颗类似我的心灵的灵魂,他也会有此同感的。看你的信时,我一看就知道是出自你之手!如此动人的笔调、如此温柔的情感,除你而外还能是谁?难道在字里行间我看不出你那温柔的目光吗?在那每一句话里,难道我听不出你那甜美的声音吗?除了我的朱丽而外,还有哪一位女子能像她那样地眷念、思考、说话、做事、写信呢?因此,你的那些真实地反映你本人的信,有时候使我这个痴心情人感到如同见到你本人似的欣喜若狂,你也别感到惊讶。在重读你的这些信的时候,我忘乎所以,脑子里不停地浮现出幻象,一股噬人之火在燃烧着我,我的血液在沸腾,我的心在颤抖。我仿佛看见了你,在触摸着你,在紧紧地搂抱着你……我崇敬的人儿,迷人的姑娘,令我神不守舍的女子,看见你时,怎能不让我感到如同见到为幸运的人儿而造就的人间仙子呢?……啊,快来吧……我感觉到你到来了……你躲开了,我只搂抱住了你的影子……亲爱的朋友,你实在是太美了,而且你也太温柔了,让我这颗脆弱的心消受不了;我的心无法忘却你的美丽和你的爱抚;你我虽相距甚远,但你的风韵永驻我心,它到处跟随着我,它使得我害怕孤独;而我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不敢老是思念你。

至于他俩,尽管困难重重,他们终将结合在一起的,也许在我写这封信时,他们已经结成一对了!可羡可敬的一对呀!愿上苍赐予他们应享受的宁静而甜美的爱,赐予他们因其纯真的行为和诚实的心灵所应得的幸福!愿上苍赐予他们那种它不轻易给予所有为品尝而生的人的宝贵幸福!唉!如果上苍赐予他们它从我们这儿夺走的所有一切,那他们该是多么的幸福呀!不过,虽然我们身处巨大痛苦之中,但你没感到某种慰藉吗?你没感到我们的极大痛苦并非一点没有得到补偿吗?如果他们能享受到我们被剥夺了的种种欢乐,难道你不感到我们也有他们所无法享受到的乐趣吗?是的,我温馨的朋友,尽管我俩身处两地,彼此担心,孤寂难耐,甚至沮丧绝望,但是咱俩心相连意相通,心中怀有一种那些心灵平静之人毫无所知的潜藏着的快感。我们能够苦中有乐,这是爱情创造的一大奇迹;如果我们对自己的痛苦无动于衷、麻木不仁,那我们就会认为这是最最可悲的了。啊,朱丽!让我们悲叹自己的命不好吧,但我们也不要嫉羡他人的好命。也许总的来看,还没有任何人的一生比我们要好哩。如同神明从自身获得其全部幸福一样,我们那由圣火温暖着的心,在其自身的情感之中,能找到某种不以财富和世上其他一切为转移的纯洁而甜美的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