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理维未能遇见爱德华舅父,颇感懊丧,不堪孤寂,他那渴求友情的心使他转到阿曼身上,他便走向浮台尔寄宿学校。

阿曼引他到自己室内,通到那儿去的是一道后扶梯。斗室的窗对后院开着,那儿正是邻宅的厕所与厨房。一个铅质合成的反光器使阳光自上阴惨地反照进来。室内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臭味,空气非常恶劣。

“但我也习惯了,”阿曼说,“你知道我家里人把最好的房子全留给出钱的寄宿生住,这也是当然的。我把去年住的那间让给了一位伯爵,就是你那位大名鼎鼎的朋友巴萨房的老弟。那可真配贵人住的,可惜受蕾雪那间房子的监视。这一带有不少房子,但每间并不都是孤立的。所以可怜的莎拉今天早晨从英国回来以后,想上她新被派定的寝室去就非经过父母住的房子不可(这对她当然很不方便),否则就得经过我的房子,这房子原来也就是一间盥漱室或是一间堆房。这儿至少我有出入自由的便利,谁也管不着。这比仆役们住的阁楼总强得多。说实在的,我倒喜欢住得简陋一点;我父亲会说这是爱好苦行,而他会向你解释:有损于身体的必然使灵魂得救。况且他也从不上这屋子来。你知道他事情多得很,哪能顾到他儿子的居室。我爸爸实在是个人物!他对生活中所发生的重大变故,总能背出一大套抚慰的话。倒是动听!可是他从没有谈话的时间。……你看我满壁上的图画,早上看更有意思。那是一张彩色的铜版画,出自保罗·乌采洛的一位高足的手笔,是给兽医用的。这位艺术家以惊人的总合笔法把造物主用来净化马类灵魂的百样病痛全集中在一匹马上,你可以注意到它的目光多么含神。……那是一幅象征意味的百寿图,从摇篮起一直到进入坟墓。构图虽不足道,但立意很高。稍远,你可以欣赏照片中提香画的一个娼妓,我把它挂在床头,为的给我引起一点淫念。这扇门,就是通莎拉那间屋子的。”

这室内几近龌龊的景象使俄理维深感痛苦,床铺未经整理,盥洗台上盆中的水也未倒去。

“是的,房子是我自己收拾的。”阿曼说,像是回答他朋友探索的目光。“你看,这是我的书桌。你想象不到这室内的气息所给我的灵感:

一间堪人恋念的小屋的气息……

我最近的诗《夜瓶》写作的初念就是因这气息而起的。”

俄理维来找阿曼原是想和他谈谈他自己的杂志以及取得他的合作。这时他已不敢再提。但阿曼自动地开始了。

“《夜瓶》,这是多么美的诗题!……加上波德莱尔的这句诗作为题语:

你可是等待眼泪的墓瓶?

我在诗中又用陶匠造物的典故(永远是新鲜的)。他把每个人都塑成瓶的形状,也不知究系用来装什么的。而在诗意的冲动中我把自己比作上面所说的夜间用的瓶子。这意念,正是我对你所说的,是由于呼吸这室内的臭味自然地引起的。诗中的首句尤其是我的得意之作:

年及四十而未患痔疮者……

为使读者安心起见,最初我用的是‘年及五十……’但那样便有失音调的和谐。至于‘痔疮’,这无疑是法文中最美丽的字……意义姑置诸不论。”他冷笑着加上这最后一句。

俄理维戚然无言。阿曼继续说:

“不用说我这夜瓶承你那样的香水瓶来拜访,实在三生有幸。”

“而你除此以外再没有写别的吗?”俄理维最终绝望地问道。

“我本想把我的《夜瓶》投给你这闻名的杂志,但从你的‘除此以外’这口气听来,我看出它难望得到你的喜欢。在这种情形下,诗人永远有话可说:‘我写诗不是为讨别人的喜欢’,而自信他所产生的是一首杰作。但我不必隐瞒你,我自认我的诗狗屁不通。而且,我也才写成第一行。而我说‘写成’,也不过是一种语气,因为我是即口而出专为礼敬你这位上宾的。……不,但真的你想发表我的东西吗?你希望我帮点忙吗?那么你不认为我不能写出一点像样的东西来吧?你能辨认出我苍白的前额上足以启示天才的烙印吗?我知道这儿单凭镜子是看不真的;但一如水仙少年,当我在镜子中自作端详时,我看到的只是一副落魄相。也许这只是光线阴暗的缘故。不,我亲爱的俄理维,不,今年夏天,我只字无成,如果你的杂志等我的稿子,那你就算倒霉。但关于我自己已谈得很多。……那么,你在科西嘉一切都很好吧?你旅行得很快活吧?得益很不少吧?你的疲劳已大为消除了吧?你很……”

俄理维已忍无可忍:

“阿曼,少说吧;用不着取笑!如果你以为我觉得那有意思……”

“对呀,我呢!”阿曼大声说,“唉!不,我亲爱的,并不!我还并不那么蠢。我知道我对你说的全是胡扯,这点聪明我还是有的。”

“那么你不能正经点说吗?”

“好吧,既然你喜欢正经,那我们就说正经话吧!我的大姊蕾雪已开始失明。最近她的目力大为衰退。两年来她看书时已非戴眼镜不可。最初我以为她另换镜片就行。但已无效。经我劝告,她才去让一位专家诊察。原因像是由于网膜感性的消退。你知道这完全是两回事,其中有的是水晶体的失调,那可以用镜片去补救。但纵使镜片已使视像离远或接近,有时视像不能充分印在网膜上,因此传达到脑中时,这形象就模糊不清。我这话说得明白吗?你几乎不认识蕾雪,所以别以为我是想使你可怜她的命运。那么为什么我对你谈起这一切呢?……就因为,想到她的情形,我感到观念和形象一样,出现在脑中时清晰的程度不同。一个资质愚钝的人,他所得的直觉是模糊的,但正因为这缘故,他不很明白自己的愚钝。非当他发现自己愚钝时,他才开始感到痛苦,但他要能发现自己的愚钝,他自己非先成为一个聪明人不可。如今,请设想这样一个怪物:一个很理解自己的愚钝的呆子。”

“那当然他已不成其为呆子。”

“但亲爱的,相信我,他是,我很知道,因为这呆子就是我自己。”

俄理维耸一耸肩。阿曼继续说:

“一个真正的呆子除他自己的观念以外一无所知。而我,我还知道‘以外’。但我仍不失为一个呆子,因为这‘以外’的一切,我知道我永远不能达到……”

“但是,我可怜的朋友,”俄理维在同情的激动中说,“我们大家都生来想做一个完人,而我相信资质最高的人正是对他自己的限度最感痛苦的人。”

阿曼推开俄理维抚慰地放在他臂上的手。

“别人感觉到他们自己所有的,”他说,“我只感觉到自己所缺的。缺乏金钱,缺乏力量,缺乏智能,缺乏爱情。永远是缺乏;我始终兜不出缺乏的圈子。”

他走近盥洗台,用一个刷头发的刷子在盆内的脏水中打湿了,把他的头发在额前涂成一个鬼脸。

“我已对你说我只字无成;但最近这几天我有一篇论文的计划,我想就称作:论不及。但是,想动笔,我的力量不及。我希望能……但我使你讨厌。”

“说吧,你开玩笑我才讨厌。如今,你使我很感兴趣。”

“我希望在自然界的一切中探求这极限点,超此则万物失其存在。我试举一例你就明白。报上最近登载着一个工人因触电致死的经过。他大意地安设电线,电压并不太高,但当时似乎他身上正流着汗。大家认为他致死的原因是由于皮肤上的汗湿,致使电流包围他的全身。如果他的身上干燥一点,这意外就无从发生。但注意汗珠一滴一滴地……再一滴,万事完结。”

“我不明白……”俄理维说。

“那是由于例子选得不好。我的例子往往选得不合适。再举一个例子吧。一只救生船救起六个遭难的人。十天来他们受风浪的漂荡。三个已死,两个救活了,第六个已失去知觉。人们还希望把他救活,但他的体力已达极限点。”

“是的,我懂,”俄理维说,“早一点钟,也许他还能得救。”

“一点钟,你说得倒好!我则计算最后的刹那:还来得及……还来得及。再来不及了!我的心力就徘徊在这狭窄的棱角上。我随处从事探索这条及与不及间的界限。抵抗力的限度……你看,譬如我父亲的所谓诱惑。人还抵抗着,绳子已紧张成快要折断,魔鬼拉着……稍一用力,绳子绷断了,人就罚入地狱。如今你明白了吗?稍轻则不及。上帝可能不创造世界。一切可能不存在。……‘世界可能另换一副面目’,巴斯加说。但单说‘如果克娄巴特拉的鼻子稍短的话’,在我不能认为满足。我坚持着问:稍短……究竟短多少?因为很可能很微很微地缩短一点,是不是?……渐进;渐进;接着,突然一跳……‘Natura nonfacit saltus’,好一个玩笑!在我,我正像穿越沙漠的阿拉伯人,他已将干渴而死。我已踏入这千钧一发之际,你知道,一滴水……或是一滴眼泪还能使他得救。……”

他的语声哽噎住了,这凄恻的情调使俄理维意外地感到痛苦。他更和缓而几乎是委婉地说道:

“你记得:‘我曾为君泣血……’”

俄理维自然记得巴斯加的句子,他还深惜他朋友的引证与原语颇有出入。但他忍住了未加改正:“我曾为君泣泪……”

阿曼的兴奋即时消沉。他耸一耸肩:

“这有什么办法?有些人马到成功。……你可明白如今自己始终‘在界限上’的这种感觉?我永远不会有什么成就。”

他开始笑了。俄理维心想那是用来掩饰眼泪的。他也想说一番话,告诉阿曼他如何受他言语的感动以及在他这些激愤的反语后自己所体会到的沉痛。但他和巴萨房约定的时间已很紧促。他取出表来:

“我该走了,”他说,“今晚你有空吗?”

“什么事?”

“到万神庙酒家来找我。今晚亚各诺脱同人聚餐。你可以在餐后来。很多带点狂浪的大小名人都去参加。裴奈尔·普罗费当第答应也来。这一定会怪有意思的。”

“我没有修面,”阿曼怏然说,“而且在这些名人中间你让我去干什么?但你知道吗?莎拉今天早晨已从英国回来,请她去吧!我相信这一定会使她很感兴趣。我就说是你请她的,好不好?裴奈尔可以把她带去。”

“就这样吧!”俄理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