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山巅以后,旅行者坐下来,举目四顾,然后再定下山之计;他亟思辨认他所走的这条险道在暮色中——因此时夜已来临——究竟会把他引向何处。同样,一个未先布局的作者停下笔来,透一口气,忧然自问:他这故事究竟会带他到何种境地?

我怕爱德华把小波利交托雅善斯家很可能是一件冒失的事。但又从何阻拦?每个人的行动都依据他自身的法则,在爱德华,他的法则即是喜好不断地尝试。不用说,爱德华有他善良的心地,但为别人的安静着想,我倒更愿意他多能考虑实际的利益问题。因为他的善良每每有着好奇做背景,所以常会产生可怕的结果。他认识雅善斯学校,他知道这个以道德与宗教来装门面的学校中孩子们所呼吸到的那种带有毒素的空气。他认识波利,认识他的温情与娇嫩。他早应预计到他在那儿会受到何种打击。但他仅考虑到孩子易失的纯洁在雅善斯老人的严教下可以得到保护、援助与支持。他也不知是听了谁的这种诡辩;无疑指使他的是魔鬼,因为来自别人他还不至于会听从。

爱德华使我恼怒或竟使我生气已不止一次(当他谈及杜维哀时即其一例)。我希望我并不曾太明显地表示出来;但此时直说也已无妨。他对萝拉的态度,有时纵使非常慷慨,但仍不免引起我的反感。

爱德华使我不喜欢的,是他那些自造的理由。为什么如今他还想自找解释,以为是在替波利谋福利?对别人说谎姑且不必说,但又是对自己!溺毙孩子的激流难道他认为可以替孩子解渴用吗?……我并不否认世间有对自己一无利害关系的仗义行为;我只说即在最美的动机后面也每每隐匿着一个机巧的魔鬼,人自以为占他的便宜,而从中取利的却正是他。

夏季使我们小说中的人物东西分散,我们就利用这机会来对他们细作检讨。而且我们也已正达到故事的核心,一度松弛,此后它将以新的动力直奔前程。处理一件阴谋,在裴奈尔似乎还太年轻。他自信能保护波利,其实最多他也只能尽看守之职,我们已看到裴奈尔的转变,情欲会更使他改样。我在一本小册子上找出过去我对他所下的判断:

“我早应提防到像裴奈尔在他故事开端时的那种过分的行为,由他以后的步骤做观察,我觉得当时他已像把由家庭中所受的抑郁的积储一泻而尽。自此,他生活在反动中,像是对他自己的行为所发的抗议。他固有的反叛与对抗的习惯促使他反叛他自己的反叛行为。无疑在我的这些主角中没有再比他更使我失望的,因为在这些人中我从不曾有对他似的抱着更大的期望。我想这也许由于他自己解放过早的缘故。”

但这判断我已觉得并不十分准确。我相信他仍是很有希望的。他有丰富的同情心,他勇于义愤。在他身上我感到某种雄劲与力。他爱听自己说话,但那也因为他善于发挥。我对一些容易表达的感情每抱怀疑。他是一个好学生,但真正新的情感决不能那么自如地流注于已习得的形式中。稍加构思他准会讷讷难言。他已读得太多,记得太多,而从书本中所学得的又远多于从现实生活中所学得的。

我始终抱憾的是裴奈尔在爱德华身边占据了俄理维的位置。事情的发生太不凑巧。爱德华所爱的是俄理维。为使他成人,他能什么不做到呢?他怎能不以爱慕去指导他,帮助他,使他与自己的志趣相接近?必然,巴萨房会使他堕入深渊。没有再比这种一无忌惮的虚伪对他更有害的。我曾希望俄理维知道自卫;但他天性温顺,经不起别人对他的恭维。一切都使他沉醉。而且,从他给裴奈尔信上的某些语调中,我还看出他是一个颇带自负的人。色情、怨恨、自负,他是那样地落入在这一切的掌握中!我怕爱德华再把他找回时已将失之过晚。但他还年轻,我们有理由替他乐观。

巴萨房……自以不提为妙,除了如格里菲斯夫人式的女人以外当没有比巴萨房之类的男人最易招祸,但同时也最受人欢迎。我承认最初我对前者还相当重视。但很快我发现我自己的错误。如格里菲斯夫人之类的人物可说是用彩纸糊成的。来自美利坚的很多,但美国也并非唯一的产地。财富、智慧、美,这类人似乎全齐备,所缺的是灵魂。我相信文桑不久应能自觉。在这些人的肩头既不觉有过去的重担,也不知有任何约束。她们是无法,无主,无疑惧,逍遥自在,她们令小说家绝望,因为从她们身上决不能求得任何有价值的反应。我希望一时用不着再和格里菲斯夫人见面。我所惋惜的是她把我们的文桑也带走了。我对文桑较感兴趣,但与格里菲斯夫人结识以后,他也变得俗不可耐;他的天分不低,但经她的折磨,他已失去他固有的骨骼。这是颇令人惋惜的。

如果此生我再有创作一个故事的机会,其中应是些受过生活磨炼的人物,不是为生活所消沉,而是为生活所尖锐化了的人物。萝拉、杜维哀、拉贝鲁斯、雅善斯……此辈与我何关?他们并不是我找来的;由于追踪裴奈尔与俄理维我才和他们在途中相识。算我倒霉,此后我已不能把他们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