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疲惫到了极点,见到王宫宽阔的庭院、带扶手的巨大楼梯,以及曲折的走廊,丝毫也没有惊讶的反应了,任由举着火炬的尽心尽力的仆人引我上三楼,直到给我准备的客房。房中点着好几盏灯,他们只留一盏,将其余的几盏吹灭,便退出去了。我们乘车走了一整夜,凌晨才到达克诺索斯;在漫长的旅途中,我虽然睡了觉,但是一躺到芳香的软榻上,我就沉沉睡去,直到傍晚才醒来。

我根本算不上是以四海为家的人。来到弥诺斯的宫廷,我头一次领悟自己是希腊人,不免有客居异乡之感。各种新奇的事物——衣着服饰、风俗习惯、言谈举止、家具(在我父亲那里,陈设就很简单)、器物及其使用方法,我见了无不感到惊讶。周围如此文雅讲究,我自惭形同野人,越惹人笑话就越显得笨拙。我吃饭时习惯用手抓起食物送到嘴里,而这些轻巧的金属或镂金叉子、这些用来切肉的餐刀,我使用起来就觉得比最重的武器还要沉。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我应该交谈,却更加显得笨嘴拙舌。神啊!我感到自己多么局促不安啊!我一向独来独往施展本领,这是头一回同这么多人打交道,不再是以勇力搏斗并战而胜之,而是要讨人喜欢,这方面我真是一点儿也不摸门儿。

晚餐我坐在两位公主之间。主人对我说,这是家庭便宴,不拘礼节。的确,餐桌上只有弥诺斯和王后、国王的兄弟拉达曼堤斯、两位公主和她们的弟弟格劳科斯,此外没有邀请任何客人,唯独小王子的希腊文教师是个例外:他刚从科林斯而来,主人甚至没有向我介绍。

他们求我用自己的语言(他们全都能听懂,讲得也很流利,只是稍微带点儿口音),讲讲我的所谓英雄事迹。我讲如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普洛克路斯忒斯对待行人的方式来对待他,把他的个头儿高出我的一截削掉,我很高兴小淮德拉和格劳科斯听了狂笑不止。不过,大家讲话都很有分寸,避而不谈我为何来到克里特,佯装只把我看作一名过客。

这顿家宴期间,阿里阿德涅自始至终都在台布下用膝盖挤我;然而,小淮德拉散发的热气令我大为心慌意乱。可是,坐在我对面的王后帕西淮,那直勾勾的目光要把我活活吞下去;而坐在她旁边的弥诺斯,嘴角却始终挂着微笑。唯独黄色大胡子拉达曼堤斯脸色有点儿难看。吃完了第四道菜,他们二人说是要去出席,便离开了餐厅。到后来我才明白他们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晕船还没有完全好,这顿饭吃得太多,喝得更多,给我满上的各种果子酒和烧酒,我全喝下去了,结果我很快就晕头转向了,因为平常我只喝水或掺水的果子酒。眼看就要失态了,我趁着还能站起身来,便请求出去一下。王后立刻带我去她的寝宫隔壁的小卫生间。我大大地呕吐了一通,然后去寝宫找她。她正是坐在沙发床上开始同我谈话。

“我的年轻朋友……”她说道,“您允许我这样称呼您吧,赶紧利用我们俩单独在一起的机会。我并不是您所以为的样子,但也决不怪您;其实您这人非常可爱。”她一再强调她的话只讲给我的灵魂,或者我不知道的什么内心,可是同时,她的手也不闲着,先抚摩我的额头,再探进我的紧身皮衣里,抚摩我的胸脯,仿佛要确信我在她眼前是实实在在的人。

“我不是不知道您的来意,也就力图防止出差错。您的杀气很重,来同我儿子拼个你死我活。别人怎么讲他,我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噢!不要听而不闻我内心的呼声!别人叫他弥诺陶洛斯,也一定向您描绘过,不管他是不是怪物,他毕竟是我儿子。”

话讲到这地步,我认为应当说明一下,我对怪物也不乏兴趣;可是她不听我的,径直讲下去:

“请理解我:我的禀性有狂热信仰的倾向,独独崇爱神灵。可是要知道,事情难就难在,根本弄不清神何处始,何处终。我经常拜访我的表姐勒达。对她来说,神兽附在一只天鹅身上。因此,弥诺斯也理解我的愿望,要给他生个神种做继承人。然而,如何分辨神播的种子可能存于兽体呢?如果说事后,我只能哀叹自己的过错,我完全感到,对您这样讲,就是剥夺了这事儿的崇高性,不过我向您保证,忒修斯啊,在当时确是神圣的。您要知道,我那公牛不是一头寻常的牲畜,那是波塞冬赠送的,作为我们燔祭时给他的祭品;可是,那头牛好看极了,弥诺斯狠不下心来牺牲掉,这就是神要通过我的欲念进行报复的原因了。您也必定知道,我的婆母欧罗巴,当年就是被一头公牛劫走的。那公牛是宙斯的化身,他们的结合生下了弥诺斯。也正是这个缘故,公牛在他的家族始终备受尊敬。我生下弥诺陶洛斯之后,看见国王皱起了眉头,就只需对他说一句:‘看看你母亲!’他就不能不承认我可能是弄错了。他是个智者,认为宙斯任命他和他兄弟拉达曼堤斯为判官。他主张必须首先理解才能很好评断,想到他本人或者他的家庭经受一切考验之后,他才能成为好判官。这对他的家人是个很大的鼓舞。他的子女、我本人,我们个个从不同的方面,以各自独特的过错来促进他这种生涯。弥诺陶洛斯也同样,只是不知道而已。因此我来请求您,忒修斯,恳切地求您,不要极力伤害他,倒是要同他连成一气,以便消除误会,而这种误会使克里特和希腊对立,极大地损害了我们两国的利益。”

她这样讲着,也逼得越来越紧,再加上酒气上头,从她的胸衣又随同她的乳房冒出浓烈的气味,结果弄得我极不舒服。

“还是回到神性上来吧,”她继续说道,“必须时时回到这上面来。您本人,您本人,忒修斯啊,您怎么能感觉不到有神附体呢?”

使我为难到了极点的,还是阿里阿德涅在等我:这个大女儿,真是异常美丽,但还不如妹妹那么令我心慌,我是说,阿里阿德涅,在我酒食不适之前,她就又打手势又说悄悄话,让我明白一吃完饭,她就在花园平台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