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能赞许那些边呻吟边寻觅的人。

——帕斯卡尔

阿梅代·弗勒里苏瓦尔身上装了五百法郎离开了波城,尽管狡猾的共济会无疑会让他多付意外开支,这些钱肯定也足够其旅行之所需了。再说,就算这些钱不够用,就算他不得不多逗留些日子,他也可以向布拉法法斯求助,因为后者为他预备着一小笔钱。

由于不能让波城的任何人知晓他的去向,他便只买了去往马赛的车票。马赛到罗马的三等车票只需三十八法郎四十生丁,而且他还可以沿途下车,而他正想利用这一点,这并不是为了满足什么看新奇之地的好奇心,因为他从来就没有太强烈的这方面的好奇心而是为了睡眠之需,他对这种需要异常苛刻,这就是说他特别害怕失眠,而对于教会而言,他到达罗马时,应该精神抖擞,所以他并不在意路上延宕两日,多花点旅店费什么的……与在列车上过夜肯定会彻夜难眠,外加其他旅客呼出的浊气比较起来,这就算不上什么了,再说,万一有哪位旅客想换换空气,打开车窗,那他非感冒不可……他将在马赛过第一晚,在热那亚过第二晚,将下榻一家并不豪华但却舒适的旅店,在火车站附近这种旅店不难找到。他将于第三天傍晚才到罗马。

总之,他对这趟旅行,而且终于独自成行很是开心。他年已四十有七,一直是在监护之下生活的,无论在何处,不是由自己的妻子就是由其友布拉法法斯陪伴着。他端坐在车厢座位上,露齿笑着,期盼着有小小奇遇发生。到马赛之前,一路无恙。

第二天,他上错了车。他因专心阅读刚买的那本关于意大利中部的《贝德克旅行指南》而上错了车,直奔里昂,到火车抵达阿尔勒才发觉,但火车已经又开动了,他只好一直坐到塔拉斯贡,然后再坐回来,乘晚车去土伦,因为他不愿在马赛再住一晚,免得遭臭虫叮咬。

马赛那家旅店房间朝向卡纳比埃尔大街,看上去并不差,说实在的,床也挺好的!他叠放好衣服,算了算账,并且做了祈祷,然后便放心踏实地躺下。他困乏已极,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臭虫有一些特别的习性。它们专等蜡烛灭了,一片漆黑,便冲出来。它们并不随便乱跑,而是直奔它们偏爱的人的脖颈,有时候又冲手腕爬去,有极少数的臭虫还专好咬人脚踝。我不太清楚它们为什么要往睡觉的人皮下注进一种能引起包块的轻油,弄得你越挠越痒……

弗勒里苏瓦尔被奇痒弄醒,只好又点上蜡烛,跑到镜前查看颌骨下部隐隐约约的一个红疱,上面还有一些不很清晰的小白点,但是烛光昏暗,镜面不洁,再加上他睡眼惺忪……他一面挠痒,一面重又躺下,吹灭蜡烛。五分钟之后,他又点上蜡烛,因为他实在是痒得受不了了。他一下子蹦下床来,直奔卫生间,把手绢浸到水罐里,拿出来敷在红肿的部位。红肿一直在扩展,现在已肿到了锁骨。阿梅代以为自己病了,赶忙祈祷,然后又把蜡烛吹灭。湿手绢的清凉作用不大,还没等他睡着,就又痒开来了。现在,除了难耐的肿块而外,因水和眼泪而湿了的衣领也让他受不了。突然间,他吓得惊跳起来:臭虫!是臭虫!……他很奇怪他怎么早没有想到是臭虫在捣乱哩。不过,他只听说过臭虫,叫他怎么会把这种叮咬的感觉与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灼痛感联系起来呢?他蹦下床来,第三次点燃蜡烛。

他既教条而又神经质,同许多人一样,对臭虫有着一些错误的想法,而且因厌恶而浑身发冷,便开始在自己身上抓臭虫,但连臭虫毛也没见着,就以为是自己搞错了,又觉得自己病了。被单上也没见有臭虫,但在重新躺下之前,他突然灵机一动,掀起长枕头。于是乎,他发现了三个发黑的小圆东西,只见它们迅速地钻进被单的一个褶缝中去。它们就是臭虫!

他把蜡烛放在床上,开始搜捕它们。他拉开褶缝,发现了五只,但因厌恶而没敢用指甲掐死它们,而是把它们扔进夜壶里,再往里面撒了泡尿。他往里瞧了片刻,见它们在挣扎,他既高兴又愤恨,一下子便感到稍稍有点安慰了,便又躺下,把蜡烛吹灭。

他刚把蜡烛吹灭,就又感到更加痒得厉害了,现在痒的是后脖颈。实在是痒得难受,他便又把蜡烛点上,爬起来,脱去衬衣,从容地查看衣领。他终于在扎边的地方发现了几个不易觉察的浅红色小圆点在爬,他便用衣领将它们挤死,留下了点点血迹。这些臭玩意儿这么的小,他都没想到会是臭虫,但过了不一会儿,他又掀起长枕头,逮着一个大家伙:肯定是那帮小家伙的老妈,于是,他劲头上来了,几乎觉得挺有趣地把长枕头拿掉,把被单摊开,开始仔仔细细地寻找起来。此时此刻,他觉得到处都是臭虫,但却总共只抓到四只,于是他又躺下,享受了一个小时的安稳。

接着又痒了起来。他又一次进行搜捕,但终因疲惫不堪而听之任之,可是他发现不去碰痒的地方,它很快也就不痒了。拂晓,吃得鼓鼓的最后几只离他而去。他睡得死死的,直到侍应生跑来叫醒他别误了火车。

在土伦,袭击他的换成了跳蚤。

想必是他在车厢里把跳蚤带上身的。他彻夜无眠,辗转反侧,抓挠个不停。他感觉它们在沿着他的两条大腿跑,弄得他又痒又躁。由于他的皮肤敏感,跳蚤一咬就起包,越想挠个痛快,就越肿得厉害。他一再地点燃蜡烛,一再地爬起来,衬衣穿了脱,脱了穿,但一只跳蚤也没抓到。他刚一发现它们,它们就逃之夭夭,即使他摁住了它们,把它们摁扁了,他以为它们被摁死了,但手指一松,它们立刻就又鼓了起来,像先前一样飞快地蹦掉了。他竟然怀念上臭虫了。他怒不可遏,这种徒劳无益的抓捕弄得他无法入眠。

夜间的小肿包第二天一整天都痒得要命,而且身上别的地方又在痒,这在警告他跳蚤一直在光顾他。酷热难耐,他觉得更加的不舒服。车厢内挤满了工人,他们又喝酒又抽烟又吐痰又打嗝,还吃一种粗而短的气味极冲的香肠,弄得弗勒里苏瓦尔直想呕吐。然而,他直到边境才敢离开这节车厢,因为他担心工人们见他换到另一节车厢去,会以为他们妨碍了他。他换乘的那节车厢里,有一个块头儿很大的奶妈在给婴儿换尿布。他尽量地想睡一觉,但他的帽子妨碍他入睡。这是一种系着黑丝带的平顶白草帽,俗称“扁平窄边草帽”。弗勒里苏瓦尔像平时那样戴着它时,硬邦邦的帽檐顶着板壁,头无法靠着。如果想头靠板壁,把帽子稍微抬起,板壁又会把帽子往前推,反之,如果把帽子往后戴,帽檐则被夹在板壁和他的后脖颈之间,帽子也就会在脑门儿上像个阀门似的往上翘起。他决定干脆把帽子摘掉,用围巾把脑袋裹住,一直裹到眼睛,免得光线刺眼。至少他已经为夜晚做了防范:他早上在土伦买了一盒灭虫剂,而且还想,即使再贵,晚上也要下榻一家最好的旅馆,因为这一晚如果再睡不好的话,那他到达罗马时会成个什么模样?那随便一个共济会会员都能摆布他了。

热那亚火车站前停着各家大旅馆的马车。他径直走向最豪华中的一辆,尽管仆役拎起他那只可怜的手提箱时一脸不屑,他也没被吓住。阿梅代不愿人与箱子分开,不肯让仆役把箱子放在车顶上,要求把它就放在自己身边的长椅上。在旅馆前厅,讲法语的看门人让他觉得轻松自如。于是,他走进店内,不但要求“一间很好的房间”,而且还询问店方建议的各个房间的价格,坚决地说十二法郎以下的房间对他根本就不合适。

他看了好几间房间之后,选定了那间十七法郎的房间,它宽敞、干净,雅致而不奢华。床置于房间中央,是一张铜架床,干干净净的,肯定没人睡过,要是往床上撒除虫菊那简直是对它的莫大侮辱。卫生间隐蔽在一种巨大的衣橱里。两扇大窗户朝向花园。阿梅代探身窗外夜幕,久久地凝视着一些模模糊糊的幽暗的树叶,让暖融融的空气慢慢地缓解他的燥热,催他入眠。床的上方,有一罗纱帷幔垂下,宛如一层雾气,正好遮挡住床的三面,一些宛如缩帆绳的细绳把帷幔从正面吊起,呈一优美弧形。弗勒里苏瓦尔认出这就是人们所说的蚊帐,而他却是一直不屑于使用蚊帐的。

洗漱之后,他美滋滋地躺在干净的被单里。他让窗户开着,当然没有开得很大,因为害怕患感冒和眼炎,而是让窗户的一扇留下一道缝,不让风直接吹到身上。他算了一下账,做了祈祷,然后把灯关掉。(房间里是用电灯照明,一拧开关,灯就灭了。)

弗勒里苏瓦尔快要睡着时,只听见有轻轻的嗡嗡声作响,他立即想到自己没有考虑到先关灯后开窗,因为灯光会招引蚊子。他还想起在什么地方读到过对上帝的感激,因为他赋予这种飞虫一种特殊的小乐曲,使它快要叮睡眠者时通过乐曲提醒后者。他随即放下蚊虫无法进入的蚊帐,围住自己。“不管怎么说,这要比布拉法法斯老爹卖的那种小圆锥形的干草毡强得多了,”他迷迷糊糊地想,“那干草毡有个怪名字,叫‘菲迪比斯,大家把它放在一只金属碟子上点燃,燃烧时散发出大量麻醉性的烟来,但是,在熏死蚊子之前,先把睡觉的人熏了个半死。菲迪比斯!多么怪诞的名字!菲迪比斯……”他已经睡着了,突然间,左鼻翼被狠狠地叮了一口。他用手去摸,可是当他正在轻轻地抚摸皮肤上火辣辣的包时,手腕又挨了一口。然后,只听见耳朵边有嗡嗡声,仿佛在嘲弄他似的……真讨厌!他把敌人困在城寨里了!他伸手摸开关,拧亮了电灯。

没错!那只蚊子就停在蚊帐顶上。阿梅代虽有点老眼昏花,但仍看得清清楚楚。那只蚊子纤纤细细,四脚着地,后面的两只脚向后跷起,长长的,呈环状。旁若无人的家伙!阿梅代起身立于床上。可蚊子停在飘忽而朦胧的蚊帐上,怎么才能打死它呢?……别管那么多!他用手去拍,拍得又快又狠,他还以为把蚊帐给拍了个洞。蚊子肯定就在那儿,他用眼睛寻找死蚊子,但什么也没找见,却感到小腿肚子又挨叮了一下。

于是,为了至少尽可能地护住身子,他缩进被子里,木呆呆地待了一刻钟工夫,没有敢把灯关掉。然后,因为既没看见敌人也没听见敌人,他终于踏实了,把灯关掉。突然,那音乐又响了起来。

他伸出一只胳膊来,用手贴近面孔,有时候,当他觉着有只蚊子落在脑门儿或面颊上时,他便啪地猛拍去一掌。但随而他又听见那蚊子在嗡嗡地唱。

这之后,他遂生一计,用围巾把头蒙住,这大大地妨碍了他通畅地呼吸,但却未能阻止下巴被叮了一口。

这时,蚊子想必是喝足了血,不再嗡嗡地唱了。至少阿梅代是实在困得支撑不住,听不见蚊子嗡嗡了。他拿掉了围巾,睡得很不踏实,睡梦中还在挠痒痒。第二天早晨,他那天生的鹰钩鼻活脱一只酒糟鼻了。腿肚子上的包像是花蕾萌芽了,而下巴上的包则状如火山——当他在离开热那亚之前,为了体面地到达罗马而进理发馆时,他一再要求理发师千万小心。

到了罗马,弗勒里苏瓦尔提着手提箱,疲惫不堪,晕头转向,不知所措,在火车站前面迟疑不定。他拿不定主意,对走上前来招揽生意的旅馆看门人只剩下说“不”的气力了。这时候,他幸运地遇上了一个讲法语的名叫巴蒂斯坦的搬运工。巴蒂斯坦是个生于马赛的青年,嘴边几乎还未生胡须,目光十分敏锐,他一看弗勒里苏瓦尔便知是个同胞,便主动提出为他引路,为他提箱子。

弗勒里苏瓦尔在漫长的旅途中已经熟读了他的那本《贝德克旅行指南》。某种本能、预感、内心提示几乎立即把他的虔诚的关切转移到圣天使城堡。该城堡原是哈德良的陵墓,也是有名的监狱,其许多密室曾关押过无数名人,据说内有暗道与梵蒂冈相连。

他注意地查看地图。“应该住在这儿。”他用食指指着圣天使城堡对岸的托尔迪诺纳滨河街,做出决定说。而且,天缘巧合,巴蒂斯坦也正好想要带他去那儿。确切地说,并不是去滨河街,那实际上只是一道河堤,而是去它附近的维齐埃雷利街,也就是小老汉街,亦即从翁贝托桥数起的第三条街,街口便是河堤。巴蒂斯坦知道这儿有一家挺安静的旅店(从旅店四楼稍稍探身窗外,就能隐约看到哈德良陵墓),店中有几位十分殷勤周到的女士,能说各种语言,特别是其中还有一位说法语。

“先生要是累的话,可以坐车去,路很远……是的,今晚空气格外的清新;刚下过雨;长途跋涉之后,稍微走动走动也很好……不,箱子不太重,我能一直提到地方……第一次来罗马!先生大概是从图卢兹来的吧?……不,是从波城来的。我本应听出先生的口音的。”

他们就这么一边走一边聊着。他们先走维米纳尔街,然后转向与平奇奥街和维米纳尔街相交的阿戈斯蒂诺·德普雷蒂斯街,再经由国民大道,到科尔索街。穿过科尔索街之后,他们便穿过许多条没有名字的迷宫似的小街小巷往前走去。箱子并不太重,所以巴蒂斯坦仍迈着大步,而弗勒里苏瓦尔气喘吁吁地紧跟其后。他累得快要散架了,又热得气力全无,跟在大步迈进的巴蒂斯坦后面一路小跑。

“我们到了。”弗勒里苏瓦尔正想要求歇息一下,巴蒂斯坦终于说道。

维齐埃雷利街,或者不如说维齐埃雷利巷,狭窄而漆黑,以致弗勒里苏瓦尔犹豫着不敢进去。但巴蒂斯坦已经走进右首第二座房子,屋门离河堤拐角处只有几米。正在这时,弗勒里苏瓦尔看见有一位军人从那座房子里走出来。他过边境时就注意到这种漂亮的军服,它使他心里踏实了,因为他信任军队。他往里走了几步。门口出现一位女士,看上去像是旅店的女老板,她在冲他态度亲切地微笑。她围着一条黑缎子围裙,手上戴着手镯,脖子上系着一条天蓝色塔夫绸丝带,一头又黑又亮的秀发高高地绾在头顶,重重地压在一把玳瑁大梳子上。

“你的箱子已经送到四楼了。”她对阿梅代说。她竟以“你”相称,阿梅代认为这或许是意大利人的习惯,或许是她不太懂法语的缘故。

“格拉齐阿!”他也微笑着说。格拉齐阿就是意大利语“谢谢”的意思。这是他会说的唯一的一句意大利语,而且他认为在谢谢女士时应该用阴性才有礼貌。

他在往楼上爬,每到一个楼梯口都要喘上一口气,并给自己打打气,因为他实在是累坏了,而且那肮脏的楼梯也让他越爬越泄气。楼梯不牢固,斜着向上,得停三次才到上一层楼,所以每隔十阶梯级便有一个平台。平台一个接一个。在正对大门的第一个平台的天花板上,挂着一个金丝雀笼子,从街上就能看见它。在第二个平台上,一只长疥疮的猫在准备撕咬衔来的一点鳕鱼。第三个平台上有一间间的厕所,门敞开着,可以看见便桶边有萤陶土高脚盆,盆口露出一个小扫帚把儿来。阿梅代没在这个平台上停下脚步。

二楼上,一盏汽油灯在冒黑烟,灯旁是一扇大玻璃门,上面写着已褪色的三个大字:会客室。但会客室很暗:阿梅代透过门玻璃隐约看见对面墙上有一个金框镜子。

待他爬上第七个平台时,又见一个军人从三楼的一个房间里出来。这次是个炮兵,他匆匆下楼,撞了弗勒里苏瓦尔一下,扶了他一把后,微笑地用意大利语咕哝着几句道歉的话,便走了下去。弗勒里苏瓦尔似乎醉了,其实是累的,他几乎站立不住了。第一个军人使他心里踏实,可这第二个军人却使他忐忑不安。

“这些军人会很闹腾的,”他在暗想,“幸而我的房间在四楼,我很高兴他们住在我下面。”

他还没走完三楼就听见一个敞着寝衣、头发散乱的女人从走廊顶头跑过来叫他。

“她把我当作另一个人了。”他寻思,一边忙着往上爬,一边移开目光,免得那女人见他看到她穿得太少而难堪。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爬到四楼,见到了巴蒂斯坦。后者正在与一位年龄说不准的女人说意大利语。弗勒里苏瓦尔觉得她与布拉法二人帮的厨娘像极了,只是没后者的厨娘那么胖。

“您的手提箱在十六号房间,第三个门。走过去时要注意走廊里放着的水桶。”

“我把它放到房间外面来了,因为它漏水。”那女人用法语解释道。

十六号房间的门开着。桌上有一支点燃的蜡烛,照亮着房间,还向走廊里投去些许光亮。走廊上,十五号房门前有一只倒洗漱脏水的金属桶,其周围砖地上有一摊水,亮亮的,弗勒里苏瓦尔跨了过去。脏水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他的手提箱放在一把椅子上,一眼就看到了。一走到房门内,那令人窒息的气氛便让阿梅代觉着头脑发晕,于是,他把雨伞、披巾和帽子往床上一扔,便瘫坐在一把扶手椅里了。他的脑门儿在流汗,他觉得他要病倒了。

“这位是卡萝拉太太,她会说法语。”巴蒂斯坦说道。

他俩走进房内。

“稍微开点窗吧。”没有力气站起身来的弗勒里苏瓦尔叹息着说。

“啊!他热坏了!”卡萝拉太太说着便从胸衣里掏出一方洒了香水的手绢,替他擦擦那张苍白而又冒汗的脸。

“我们把他挪到窗口去。”

他俩把扶手椅微微抬起,阿梅代坐在上面东倒西歪的,他几近昏迷,只好任由他们摆布。他俩让他得以呼吸到街上的各种臭味,而不是走廊里的怪味。但清凉的空气还是让他苏醒过来了。他翻翻小钱包,从包里掏出那张为巴蒂斯坦准备好的五里拉的卷起的纸币。

“非常感谢。现在您可以走了。”

巴蒂斯坦走了出去。

“你不该给他那么多。”卡萝拉说。

阿梅代接受她的这种以“你”相称,他以为这是意大利人的一种习惯。他现在只想躺下睡觉,但卡萝拉好像毫无要走的意思,于是,他鉴于礼貌便同她聊了起来。

“您的法语说得跟法国人一样。”

“这并不奇怪,因为我是巴黎人。您呢?”

“我么,我是法国南方人。”

“这我早已猜到了。看见您时我就在寻思:这位先生大概是外省人。您这是第一次来意大利?”

“第一次。”

“您是来做生意的?”

“是的。”

“罗马很美。有好多可以看的。”

“是呀……可是今晚我有点累了,”他壮着胆子说,然后,仿佛表示歉意似的又说,“我一路上走了三天。”

“到这里是要走很长时间。”

“而且我三个晚上都没睡觉了。”

一听这话,卡萝拉太太带着那种让弗勒里苏瓦尔更加尴尬的意大利式的突然的关切,捏着他的下巴说:

“你真坏!”

这一举动让阿梅代脸上微微泛红,他想立即摆脱这种恼人的影射,便大谈起跳蚤、臭虫、蚊子来。

“在这儿,你见不着这些玩意儿的。你瞧这儿多么干净。”

“是的,我希望我将睡个好觉。”

但是,她始终不走。他艰难地从扶手椅上微微立起,手摸着西服背心的头几个纽扣,壮着胆子说:

“我想我要躺下了。”

卡萝拉太太理解弗勒里苏瓦尔的局促不安。

“你是想让我避开一下,我明白。”她颇有分寸地说。

她一出去,弗勒里苏瓦尔便把门锁上,从手提箱里拿出他的寝衣,躺上床去。可是,锁舌显然是没有卡住,因为他刚要吹灭蜡烛,卡萝拉太太的脑袋就又出现在虚掩着的门里,在床的后面,紧接着床,脸上还笑嘻嘻的……

一个钟头过后,当他清醒过来时,卡萝拉正赤身裸体地躺在他的怀里,紧紧地依偎着他。

他从她身子下面把酸软的左胳膊抽出来,把自己的身体挪开。她仍在睡着。从小巷升上来的一缕微弱的光亮充满了房间。除了这个女人均匀的呼吸声而外,他听不见有其他任何声音。于是,全身和心灵都感到异常疲乏的阿梅代·弗勒里苏瓦尔把他那两条麻秆儿腿从被单里抽出来,坐在床边上,哭了起来。

如同刚才的汗水一样,此刻的泪水洗涤着他的面孔,并与车厢里的灰尘搅和在了一起。泪水悄悄地、不断地从他心底里涌出来,宛如源自一个暗泉。他在思念阿尔尼卡、布拉法法斯。唉!啊!要是他们看见他这样的话!现在,他永远也不敢再生活在他们身边了……接着,他在思考今后会受到损害的自己庄严的使命。他低低地呻吟道:

“完了!我不再有资格……啊!完了!彻底地完了!”

这时,他那奇怪的叹息声把卡萝拉吵醒了。此时此刻,他正跪在床跟前,连续地捶打自己那孱弱的胸膛,而惊愕不已的卡萝拉则听见他牙齿打战,抽泣着重复道:

“赶紧逃命吧!教会垮了……”

卡萝拉终于按捺不住了,问道:

“你这是怎么啦,我可怜的老头?你疯了吗?”

他扭过脸来冲着她说:

“我求求您啦,卡萝拉太太,您走吧……我必须独自待着不可。明天早上我再见您。”

总而言之,由于他只是埋怨自己,所以也就温情地吻了一下她的粉肩,说道:

“啊!我们所干的事,您不明白那有多么严重。不,不!你不明白。您将永远都不会明白的。”

在“搭救教皇的十字军”这个冠冕堂皇的名义下,诈骗行动的险恶枝蔓在不止一个法国省份伸展开来。韦尔蒙塔尔的假议事司铎普罗托斯并非唯一的骗子,如同圣普里伯爵夫人也不是唯一的受害者一样。但即使所有的骗子都表现得手段十分高明,而受害者则并非都同样地乐于助人。甚至拉夫卡迪奥的旧友普罗托斯行动之后也不得不小心提防。他一直生活在连续不断的担惊受怕之中,生怕那个真的司铎得知此事,所以便在巧妙地往前进的同时也在巧妙地防备自己的身后。不过,他变幻莫测,而且还受到大力协助。这整个团伙(其名为“蜈蚣”)内部配合默契,纪律严明。

普罗托斯当天晚上便从巴蒂斯坦处得知那个陌生人到了,而且颇有点惊恐此人是从波城来的,所以第二天早上七点钟就跑去卡萝拉住处。她还躺着未起。

他从她那儿获得的情况,她乱七八糟地讲述的夜间的事情,“朝圣者”(她是这么给阿梅代取的绰号)的忧虑、抗议和眼泪等等,一切使他毫无疑惧了。波城的说教肯定是开花结果了,但并不完全是普罗托斯所希望的那种果实,必须睁大眼睛盯着这个天真的十字军战士,他的愚蠢很可能坏了大事……

“喂,让我过去。”他粗暴地对卡萝拉说道。

这句话可能显得很滑稽,因为卡萝拉一直躺着,但是话虽滑稽也阻止不了普罗托斯。他一条腿跪在床上,另一条腿从那女人身上跨过去,极其灵活地把身子一转,再把床向后稍微一推,一下子便立于床和墙之间了。卡萝拉想必对这种把戏已习以为常,因为她只是简单地问了一句:

“你要干什么?”

“装扮成神父。”普罗托斯同样简单地回答了一句。

“你从这边出去?”

普罗托斯迟疑片刻,然后说道:

“没错儿,这样更自然。”

他说着便弯下身子,按动墙饰面内的一扇暗门。那门非常的矮,被床完全遮挡住了。正当他要钻进暗门里去时,卡萝拉抓住了他的肩膀:

“你听着,”她一本正经地对他说道,“我不许你伤害这个人。”

“我已经跟你说了我要装扮成神父!”

他一消失,卡萝拉便赶忙起身,开始穿衣服。

我不大清楚如何去看待卡萝拉·韦尼特加。她刚才的那句警告让我猜想她的心灵尚未深受腐蚀。譬如有的时候,就在卑劣之中,会突然出现一些怪异的高尚情操,犹如粪堆中间会长出一朵天蓝色的鲜花一样。本质上顺从而忠实的卡萝拉,和许多女人一样,需要一位导师。她被拉夫卡迪奥抛弃之后,便立刻去追逐她的第一个情人普罗托斯,这是因为她要挑战,要蔑视,要报仇。她又一次经历了艰难时日,普罗托斯再次把她弄上手之后不久便又把她变成了自己的囊中之物,因为普罗托斯有统治欲。

换了另一个人,本会拉这个女人一把的,会为她恢复尊严的。首先必须有这种意愿才行。普罗托斯则相反,似乎一门心思地要让她堕落。我们看到了这个歹徒要她干的丑事。但说实在的,似乎这个女人并未太反抗就屈从了。然而,一颗心灵在反抗自己命运之可鄙时,往往并未觉察到自己最初的那几次冲动,只是借助爱的力量,这种隐秘的反抗才显现出来。卡萝拉爱上阿梅代了吗?这么认为失之偏颇,但是,在与这种纯情接触时,她的堕落在减弱。我提到的她的那句警告毫无疑问是从她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的。

普罗托斯回来了,他没有换衣服。他手里拿着一包衣物,他把它放在一把椅子上。

“喂,怎么了?”她问道。

“我考虑过了。我必须先去一下邮局,检查一下他的信件。我等中午再换衣服。把你的镜子拿给我。”

他走近窗前,低头细看自己的尊容,理理自己那两撇栗色小胡子,胡子的颜色比他的头发稍微浅些,修剪得与上嘴唇持平。

“叫巴蒂斯坦来。”

卡萝拉已穿好衣服。她正要拉门旁的一根细绳。

“我已经跟你说了,我不想看见你戴这副袖扣。这会让人注意你的。”

“你很清楚这是谁送我的。”

“当然清楚。”

“你也会嫉妒?”

“大傻瓜!”

这时候,巴蒂斯坦敲了敲门,进来了。

“喏!你得想法升上一级,”普罗托斯指着他从墙后拿来放在椅子上的上衣、硬领和领带对他说,“你将陪你的主顾去城里各处走走。我傍晚时分才找他。从现在到傍晚,你得盯紧了他。”

阿梅代去忏悔的是法国人的圣路易教堂,他不太喜欢圣保罗大教堂,它太庞大,令他感到压抑。巴蒂斯坦为他做向导,然后,他又领他去了邮局。由于必须处处留神,“蜈蚣”在邮局也有耳目。巴蒂斯坦从钉在手提箱上的小小名片得知弗勒里苏瓦尔的尊姓大名,他又把这个姓名告诉了普罗托斯。普罗托斯毫不费力地便让一个殷勤的邮局职员把阿尔尼卡的一封信拿给他,然后他便无所顾忌地把信拆了开来。

“真奇怪!”一小时后,弗勒里苏瓦尔也上邮局来取信时惊呼道,“真奇怪!信封似乎拆开过。”

“在这儿,这种事经常发生。”巴蒂斯坦冷冰冰地说。

幸好,谨小慎微的阿尔尼卡只是十分小心地隐约提了一点事。再说信也很短。她按照米尔神父的建议劝他“在做任何尝试之前”,先去那不勒斯看望一下圣菲利斯红衣主教。她措辞含糊至极,因此丝毫不会连累任何人。

在人们称之为圣天使城堡的哈德良陵墓前,弗勒里苏瓦尔感到极其失望。这座庞然大物似的建筑矗立在一个内院的中央,闲人不得入内,只有持卡的旅游者方可进入。甚至还特别规定持卡旅游者也得由一名看守陪同才行……

显然,这些过度的预防措施证实了阿梅代的猜疑,但这同时也使他得以衡量这项任务的异常艰巨。时至黄昏,弗勒里苏瓦尔终于摆脱了巴蒂斯坦,在此刻几近无人的堤岸上,沿着不让人靠近城堡的外墙在闲逛。在城堡大门的桥前,他走过来走过去的,心情阴郁而沮丧,然后,他离开这里,一直走到台伯河边,试图从这一道围墙上方往里面多看一眼。

在这之前,他没有留意有一位教士(在罗马教士多如牛毛!)坐在离那儿不远的一张长椅上,看上去是在潜心研究祈祷文,但实际上早就在观察着弗勒里苏瓦尔。道貌岸然的神职人员一头银白色浓密长发,年轻而肤色红润,系一种纯洁生活的标志,与衰老象征的白发形成反差。只需看他的面庞,便可认出他是个教士,而且,从我也说不清的某种端庄来看:他是个法国教士。当弗勒里苏瓦尔要第三次从长椅前走过时,那教士倏忽站起身来,向他迎上去,拖着哭腔说道:

“怎么!我并非单枪匹马!怎么,您也在寻找他!”

他说着说着便双手捂住脸,憋了很久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然后,他突然平静下来,说道:

“冒失鬼!冒失鬼!收住你的眼泪!忍下你的叹息!……”他抓住阿梅代的胳膊,“咱们别待在这儿,先生,别人会注意我们的。我未能克制的激动就已经很引人注目了。”

阿梅代现在正惊愕地跟在教士后面。

“可您怎么就会……”他终于找到话说了,“可您怎么就会猜到我来此的原因呢?”

“愿上苍只让我一人发现这原因。不过,您的忧虑,您观察这个地方时的那种悲伤的眼神,能逃过我这个三个星期以来日日夜夜守候在此的人吗?唉,先生!我一看见您,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预感、什么上苍的启示让我感觉到您我灵犀相通!注意!有人来了。看在上苍的分上,请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一个卖菜的从堤岸上相反方向走过来。教士立即像是在继续说话的样子,声调不变,但更加起劲儿地说:

“这就是为什么某些抽烟的人极其欣赏的那些维吉尼亚雪茄只能用烛火才能点着的原因,因为这种雪茄里面做通烟用的细麦管被抽去了。一根不太容易点着的维吉尼亚雪茄只能扔掉。我见过一些挺讲究的抽烟者,先生,他们一根接一根地点了六支才选好一支他们觉得合适的……”

待卖菜的一走过去,他立刻说道:

“您看见他怎么瞅我们来着?刚才必须想尽方法欺骗他。”

“什么!”弗勒里苏瓦尔惊愕不已地叫嚷道,“难道那个粗俗的卖菜的也是我们必须提防的人?”

“先生,这我不好肯定,但我有此猜测。这座城堡周围受到严密监视,一支特警部队的警探们不停地在这里转悠。为了不引起丝毫怀疑,他们装扮成各式各样的人。这帮人极其狡猾,狡猾透顶!而我们则极其轻信,生来就极相信别人!我告诉您说吧,先生,我差一点儿坏了大事,到罗马的那天晚上,我竟毫不怀疑地把我的简单行李干脆交给了一个不像搬运工的搬运工,让他把行李从火车站送到我下榻的旅馆去。他讲法语,而我虽然自小时候起就说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语……但在异国的土地上听见乡音,那份儿激动简直难以抑制,您若遇此情况想必也同样会激动不已的……喏,这个搬运工……”

“他是他们的人?”

“是他们的人。我几乎可以肯定这一点。幸而我没多说什么。”

“您这么一说让我颤抖,”弗勒里苏瓦尔说道,“我也是,到的那天晚上,也就是昨天晚上,我遇上了一个向导,他讲法语,我把我的手提箱交给他拎着来着。”

“老天爷呀!”教士吓得叫起来,“他大概叫什么‘巴蒂斯坦’吧?”

“巴蒂斯坦?正是他!”阿梅代双腿发软,呻吟道。

“不幸的人呀,您都跟他说了些什么?”教士攥着他的胳膊问。

“我想不起来了。”

“想想,好好想想!看在上苍的分上,您好生想一想!……”

“真的想不起来了,”吓坏了的阿梅代嗫嚅着,“我觉得没跟他说什么。”

“您让他看出什么来了吗?”

“没有,真的没有,我向您保证。不过您提醒了我,非常好。”

“他把您领到哪家旅馆了?”

“我没住旅馆,我租了个房间。”

“这没关系。您究竟住在哪儿了?”

“住在一条小街上,您肯定不会认识的,”弗勒里苏瓦尔极其尴尬地支吾道,“这没关系的:我在那儿待不长的。”

“千万小心:如果您过快地离去,那会显出您有所戒备了。”

“也许是这样。您说得对:我最好是别立刻离去。”

“我是多么感谢上苍让您今天来到罗马,晚一天的话,我就碰不上您了!明天,不迟于明天,我得去那不勒斯见一位重要的神职人员,他在暗中大力操办这件事。”

“是不是圣菲利斯红衣主教?”弗勒里苏瓦尔激动得全身哆嗦地问道。

教士惊讶不已,后退了两步:

“您怎么知道的?”然后,他又靠上前来,“我干吗惊讶啊?在那不勒斯,他是唯一了解我们秘密的人。”

“您……很熟悉他?”

“那还用说么!唉!我的好好先生,我得感谢他……不过这没什么关系。您是想去见他的?”

“当然,如果必要的话。”

“他是最好的人……”他突然抹了一下眼角,“您肯定知道去哪儿找他吧?”

“我想任何人都会告诉我的。在那不勒斯,谁都认识他。”

“那当然!但您肯定不想让整个那不勒斯的人都知道您去拜访他吧?何况,也不会有人告诉您他参与了……我们知道的那件事,而且,也许也不会让您给他捎个口信而又不告诉您如何见到他。”

“对不起。”弗勒里苏瓦尔胆怯地说,因为阿尔尼卡没有告诉他任何有关这方面的事。

“怎么!您是想直接去找他?甚至也许跑到总主教府去找,”教士哈哈大笑,“而且向他直抒胸怀!”

“我得承认……”

“您知道不知道,先生,”教士语带严厉地又说,“您知道不知道您那么做会连他也被关进监狱的?”

他明显地表示非常气恼,以致弗勒里苏瓦尔没敢吭声。

“这么高尚的事业竟然托付给这样一些冒冒失失的人!”普罗托斯喃喃道,他从口袋里拉出念珠的一端,随即又放进口袋里去,然后便狂热地画十字,画完之后才转向他的同伴:

“我说先生,到底是谁求您参与此事的?您接受谁的指示?”

“请原谅,神父先生,”弗勒里苏瓦尔惶恐地说,“我没接受任何人的指示:我是个充满焦虑的可怜人,我在独自求索。”

这番可怜巴巴的话语好像使得神父的心软了,他向弗勒里苏瓦尔伸出手去:

“我刚才对您说话太严厉了……但这是因为我们身边危险重重!”稍微迟疑一下之后他又说道,“喏!您明天愿意陪我去吗?我们一起去看我的朋友……”他随即抬眼望着苍天,“是的,我敢这么称呼他:我的朋友,”他用一种确信的语调又说,“咱们在这张长椅上坐一会儿。我要写一张便条,咱俩都在上面签上名,借以通知他我们的到访。六点之前寄出(按当地人的说法是‘十八点’),他明天早上就能收到,并准备好中午前后接待我们。甚至,无疑,我们可以与他一起共进午餐。”

他俩坐了下来。普罗托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在一张空白页上开始写起来,阿梅代用惊恐的目光看着他:

“老太婆:……”

然后,他觉得阿梅代惊恐的样子挺有趣,便很平静地笑了。

“如果我让您写的话,您会直接写‘红衣主教’吗?”

然后,他用更加友好的口吻真心地告诉阿梅代一些情况:圣菲利斯红衣主教每周一次悄悄地离开大主教府,身穿普通神父袍,化名巴尔多罗蒂小教堂神父,前去沃梅罗山城上的一座简朴的别墅,接见很少几个知己,并拆阅组织内部的人以此化名写给他的密信。但就是这么粗鄙的化装他也觉得不保险:他不能肯定通过邮局寄到他手上的那些信没被拆开过,因此他请求信中千万别说实质性的事,信的语气也绝不能让人看了觉得他是红衣主教,信里千万千万别带尊敬的语气。

阿梅代此刻已是同谋,他也笑了。

“老太婆……嗯,咱们跟这个亲爱的老太婆要说些什么呢?”神父开玩笑地说,他手里的铅笔在犹豫着。“喂!我给你带来了一个老开心果。”(不!不!不这么写,我知道用什么语气了!)“准备一两瓶法莱纳葡萄酒,明天我们将前去与你同饮。咱们乐上一乐。喏,您也签上名。”

“我也许还是不签真名实姓为好。”

“您么,这没什么关系。”普罗托斯回答道,他在阿梅代·弗勒里苏瓦尔的名字旁边写上“卡夫”。

“啊!太妙了!”

“怎么?我签上‘卡夫’为名您觉得很惊讶?您脑子里只有梵蒂冈地窖。我告诉您吧,我的弗勒里苏瓦尔好好先生,‘卡夫’是个拉丁文词汇,也作‘小心!’讲。”

他说这番话时语气极其高傲、极其怪诞,以致可怜的阿梅代直觉得脊背上有股凉气在往下走。这只是转瞬之间的事;卡夫神父已经恢复了他那和蔼可亲的口吻,然后,他把刚写好红衣主教的假地址的信封递给弗勒里苏瓦尔:

“你亲自去邮局寄一下好吗?这样更谨慎些:神父们的信都要被拆开的。现在,我们分手吧,绝不能让人看见咱们老在一起。咱们约好,明天在开往那不勒斯的七点三十分那趟列车上碰头。三等车厢,是吧?当然,我将不会穿这一身衣服的。(这么穿怎么行!)您看到我时,我准是一副普通卡拉布里亚山里人的打扮。(这是因为我的头发的缘故,我实在是不想把它们剪掉。)再见!再见!”

他微微地招着手走远了。

“真感谢上苍让我遇上这位尊敬的神父!”弗勒里苏瓦尔转过身时喃喃道,“没有他的话,我可怎么办?”

而普罗托斯走开时低声说道:

“红衣主教,我把他送给你了!……因为他独自一人去的话,他很有可能去找那个真的红衣主教了!”

弗勒里苏瓦尔直喊累得要命,所以卡萝拉今夜便让他好好睡了,尽管她对他很感兴趣,尽管当他向她承认自己在做爱方面没有经验时,她便立刻对他表示又疼又爱。他浑身上下被跳蚤和蚊子叮咬得尽是包块,奇痒难耐,但他还是凑凑合合地睡着了。

“你这么抓不行的!”第二天早晨她对他说道,“越抓越痒。噢!这个包块发炎了!”她摸着他下巴上的包块,然后,当他准备走的时候,她又说道,“喏!留着这个作为对我的念想。”她把普罗托斯看见她戴就来气的古怪首饰配在“朝圣者”的两只袖口上。阿梅代答应当晚或至迟第二天回来。

“你得跟我发誓别伤害他。”不一会儿,普罗托斯穿戴整齐从暗门进来后,她对他重复道。由于他等弗勒里苏瓦尔走后才能出来,所以他来不及了,只好坐车赶往火车站。

他身穿宽袖外衣、褐色长裤,足蹬鞋带系在长袜上的凉鞋,嘴叼短烟斗,头戴棕红色平窄边棕红帽,必须承认,他这么一装扮,不像个本堂神父,而像个地地道道的阿布鲁齐山里的强徒。弗勒里苏瓦尔在站台上踱来踱去,看见他走过来时却迟疑着没敢认,而他则用一根手指按着嘴唇,宛如殉道者圣彼得一样,然后,他装着没有看见他似的径直地走过去,消失在列车前面的一节车厢里。但不一会儿,他又出现在车门边,朝着阿梅代的方向望去,半闭着眼睛,用手悄悄地示意他过去。当阿梅代正准备上车时,他悄声说道:

“请看清楚周围有没有人。”

周围没人,他们的座席间在车厢的顶头。

“我在街上远远地跟着您来着,”普罗托斯又说,“但我不想靠近您,生怕有人撞见我俩在一起。”

“我怎么就没有看见您呢?”弗勒里苏瓦尔说,“我曾多次地回过头去,正是想确定没被人跟踪。您昨天的谈话让我如此这般地警觉,我看见到处都有密探。”

“不幸的是,似乎密探太多了。您觉得每走二十步就回一下头很自然吗?”

“怎么!我真的像是……”

“多疑,唉!没错,就是多疑。这种神态最容易坏事。”

“但尽管如此,我仍旧没有发现您在跟踪我!……相反,自从咱俩谈话之后,我碰到的所有行人,我都觉得他们的举止有种说不清楚的蹊跷。他们看我,我便心慌;而那些不看我的人,我又觉得他们是假装没有看见我。在今天之前,我从未意识到街上的人的存在是那么地令人生疑。不足三分之一的人看着像是有明显的自己的事要做。啊!我可以说您教会了我思考!您知道,像我这么一颗天生轻信的心灵,怀疑别人并非易事。我得学习……”

“咳!您会习惯的!而且很快,您瞧着吧。一段时间之后,这会成为一种习惯的。唉!我也是不得已才习惯的……重要的是保持愉快的样子。啊!我想供您参考的是,当您害怕被人跟踪时,您不要回头;只要把您的手杖滑落到地上,或者根据天气情况,把您的雨伞或手绢弄掉地上,您头往下弯去时,自自然然地从两腿之间往后看过去。我建议您练习练习。不过,您先告诉我您觉得我穿这一身怎么样?我担心有什么破绽露出我本堂神父的身份来。”

“您就放心吧,”弗勒里苏瓦尔天真朴实地说,“除了我以外,我敢肯定,谁也认不出您是谁来。”说着他稍稍歪着点头,亲切地观察着他说,“我仔细端详一番,显然便从您的装扮中发现有种我说不清的教士气,而且在您那快活的语调中暗藏着折磨着咱俩的那种忧虑,但是,您花了多大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太显出您的忧虑来!至于我么,我还有很多地方要学习的,这我很清楚;您的建议……”

“您的袖扣多么奇怪呀。”普罗托斯在弗勒里苏瓦尔身上认出了卡萝拉的纽扣很是开心,打断他说。

“这是件礼物。”对方满面羞红地说。

天气酷热。普罗托斯望着车门外。

“卡西诺山,”他说道,“您看见山上那著名的修道院了吗?”

“是的,我瞅见了。”弗勒里苏瓦尔漫不经心地说。

“我看得出,您对景色不太感兴趣。”

“不是,不是,”弗勒里苏瓦尔辩解说,“我感兴趣!可是,只要我忧愁不除,您想叫我对什么感兴趣呀?这就像是在罗马面对纪念性建筑物一样,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也无法去试图看见点什么。”

“我很理解您!”普罗托斯说,“我也一样,我已经跟您说过了,自从我来罗马以来,我的全部时间全都用在梵蒂冈和圣天使城堡之间了。”

“真可惜。但您是已经了解罗马的了。”

我们的两个旅行者就这么聊着。

到了卡塞塔,二人下了车,各自去吃点熟肉食和喝点酒。

“到那不勒斯也一样,”普罗托斯说,“当我们接近他的别墅时,对不起,我们也得分开走。您远远地跟着我。由于我得有点时间,特别是如果他有客人的话,跟他解释您是谁,以及此行的目的,所以您得在我进去之后一刻钟再进去。”

“我趁这个时间刮刮胡子。我今天早上没来得及刮。”

一辆有轨电车把他俩载往但丁广场。

“现在我们就分开吧,”普罗托斯说,“路途还挺长,但最好还是如此。您在我后面五十步远处走。您可别老盯着我看,好像害怕跟丢了我似的。也别回头去看,那样您会被人盯上的。神态要快快活活的。”

他在前面走了。弗勒里苏瓦尔半闭着眼睛在后面跟着。狭窄的街道坡度很陡;太阳很毒;弗勒里苏瓦尔汗流浃背;他被一群骚动的人群挤来挤去,他们又喊又叫,手舞足蹈,又唱又号,弄得他惊愕木然。一些半裸的孩子在一台自动钢琴前跳舞。一个像是江湖卖艺的人伸着胳膊举着一只拔了毛的肥火鸡,那是两个苏买一张彩票抽奖的奖品。为了表现得更自然些,普罗托斯走过时买了一张彩票,随即消失在人群中。弗勒里苏瓦尔被挤着前进不了,有这么一会儿工夫他还真以为把普罗托斯给跟丢了。片刻之后,他又看见他走过拥挤的人群,迈着小碎步继续往上坡路走着,胳膊下面夹着那只火鸡。

房子终于越来越少了,也越来越矮了,人也渐渐地少起来。普罗托斯放慢了脚步。他在一个理发铺子前停下脚步,回过头去,朝弗勒里苏瓦尔挤了挤眼睛。然后,又往前走了二十步,在一个小矮门前又站了下来,按动门铃。

理发铺子门面并不特别吸引人,但是卡夫神父指定这个店铺想必自有道理。再说,弗勒里苏瓦尔要另找一家理发铺则必须往回走很远,而且也未必就比这家好。由于天气炎热,店铺门开着。门上挂着一席平纹粗布门帘,以防苍蝇,但又不妨碍空气流通。要进店内,把门帘掀起即可。弗勒里苏瓦尔掀帘进门。

那个理发师傅是个技术熟练的人,在给阿梅代的下巴抹了肥皂之后,他小心谨慎地用毛巾边角将胆小的顾客指给他看的淡红色小包块周围的肥皂沫抹去,让小包块显露出来。啊,这家安静的小店铺热得让人迷糊,昏昏欲睡!阿梅代半躺在皮座椅上,脑袋后仰,任人摆弄。啊!至少有这么短暂的一刻,他忘记了一切!不再去想教皇、蚊子、卡萝拉!他以为自己身在波城,在阿尔尼卡身边;以为自己身在别处;不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他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眼来,仿佛身在梦境之中,发现自己对面墙上,有一位披散着头发的女子从那不勒斯的海里出来,并从海底深处抱出一瓶闪亮晶莹,给人以清爽快感的洗发露。在这张广告下方,另有一些瓶子整齐地排放在一块大理石板上,旁边还放着口红、粉扑、镊子、梳子、发蜡以及几只短颈大口瓶,第一只大口瓶里面有几只水蛭在懒懒地游动着,第二只大口瓶里装着一只长绦虫,第三只大口瓶没有瓶盖,装着半瓶胶质物,透明的水晶玻璃上贴着一个标签,是随意手书着大写字母的几个字:灭菌剂。

理发师傅为了把活儿干得漂亮,现在又在已经刮过的那张脸上抹上一层厚厚的肥皂沫,用在右手湿润的手心上磨快的第二把剃须刀再刮一次。阿梅代不再去想有人在等他,不再想走了,他要睡着了……正在这时候,一个大嗓门儿的西西里岛人走进店铺,打破了这种平静安宁,理发师傅也跟着说起话来,心不在焉地刮胡须,突然,刀子一偏,“滋”的一下,包块破了。

阿梅代疼得喊出声来,想用手去摸伤口,那里正渗出一滴血来。

“别动!别动!”理发师傅说着拉住他的胳膊,然后迅速地从抽屉里面拿出一团发黄的棉花,在灭菌剂里浸了一下,捂在小伤口上。

弗勒里苏瓦尔不顾自己是否会让行人扭头看他,只顾往城里的方向跑去,他要跑到哪里去呢?他一见到一家药店,就把伤口指给药剂师看。药剂师是一位脸色发青的老者,外表邋里邋遢的,他含笑地从一只盒子里找出一块小圆药膏,放在他那条宽大的舌头上润了润,然后……

弗勒里苏瓦尔一出药店,恶心地吐了一口,扯掉黏黏糊糊的药膏,用两根手指摁住包块两边,让它尽量地流出血来。然后,用他的手帕蘸上唾沫——这次是他自己的唾沫——擦擦伤口。随后,他看了一下表,不禁吓了一跳,立即往街的上坡跑去,跑到红衣主教门前时,已是大汗淋漓,喘息不停,脸上流血,面庞发红,而且还迟到了一刻钟。

普罗托斯接待了他,一只手指贴着嘴唇。

“屋里还有别人,”他急匆匆地说道,“只要仆人们在,就不能做任何可能引起警觉的事。他们全都说法语,千万别说任何一句话,别做任何一个动作,以免露馅。至少别称他为红衣主教:接待您的是奇罗·巴尔多罗蒂小教堂神父。我呢,也不是卡夫神父,就叫‘卡夫’就行了。您懂了吗?”他随即改变语气,拍着他的肩膀大声说:“嘿,就是他!他是阿梅代!喂!老兄,看来你在胡子上真花时间呀!再晚几分钟,我以酒神起誓,我们不等你就吃饭了。铁扦上烤着的火鸡已呈金黄色了,犹如西下的夕阳。”然后他又悄声说道:“啊!亲爱的先生,让我装假可真难受啊!我的心灵在受着折磨……”他随即又放开嗓门:“那是怎么回事儿?你被割破了?你在流血!多里诺!快去谷仓,找一个蜘蛛网,它对伤口有奇效……”

他如此这般滑稽地表演着,一面把弗勒里苏瓦尔推着走过前厅,走向内花园。花园形成一个阳台,葡萄架下摆放好了饭菜。

“我亲爱的巴尔多罗蒂,我来向您介绍一下我表哥弗勒里苏瓦尔先生,我跟您说过他是个无忧无虑的人。”

“欢迎欢迎,我们的客人。”巴尔多罗蒂做了个很大幅度的欢迎姿态,但并未从坐着的扶手椅上站起身来,然后,指着浸泡在一只清水盆里的两只光脚说:

“足浴使我开胃,并使我的血液流得通畅。”

巴尔多罗蒂是个古怪的矮胖男人,其光滑无毛的面孔既看不出他的年纪也看不出他的性别。他身穿羊驼毛衣服,外表上看去显不出是个显要人物,必须目光锐利,或者像弗勒里苏瓦尔那样事先被告知,才会在他那快活的神态中发现一种隐藏着的红衣主教的神圣情态。他斜倚着桌子,用一张报纸折叠的一种尖帽漫不经心地扇着。

“啊!我非常高兴!……啊!怡人的花园!……”弗勒里苏瓦尔因既要说点什么而又什么都不能说而颇为尴尬,便如此这般地结结巴巴地说着。

“泡好了!”红衣主教喊道,“行了!把这盆给我拿走,阿桑塔!”

一个讨人喜的、丰满的年轻女仆赶忙跑过来,端起盆来,把水倒在花坛边。她那两只从胸衣里绽出来的丰乳在衬衣下颤动着。她笑着待在普罗托斯身边不走,而她那条裸露着的玉臂令弗勒里苏瓦尔感到局促不安。多里诺把几只大肚瓶放在桌子上。阳光从葡萄藤间洒下来,忽明忽暗地逗弄着没铺桌布的桌子上的菜肴。

“在这里用不着客气,”巴尔多罗蒂边说边戴上报纸叠的帽子,“我只说半句您就能听明白的,亲爱的先生。”

卡夫神父用权威的语气,捶着桌子,一句一顿地重复说:

“在这里用不着客气。”

弗勒里苏瓦尔微微地眨眨眼。他听半句是否就明白!当然,那还用说,根本没必要重复,但他怎么想也没有想到既什么也没说又表示了一切的话来。

“您说话!您说话!”普罗托斯悄悄说道,“来点一语双关的文字游戏:他们的法语非常好。”

“来吧!请坐。”奇罗说,“我亲爱的卡夫,请把这个西瓜切了,切成土耳其新月那样一块块的。弗勒里苏瓦尔先生,您是否也像有些人那样,喜欢像蜜汁瓜、普雷斯科瓜、冈塔卢瓜那些所谓的优质的北方瓜,而不喜欢我们意大利的多汁瓜呀?”

“什么也比不上这只西瓜,我敢肯定。不过请允许我放弃,我有点恶心。”阿梅代回想起那个药剂师来就觉得要吐,便如此说道。“至少得尝尝无花果吧!多里诺刚刚采摘的。”

“请原谅,我不想吃。”

“真糟糕!真糟糕!那就做点一语双关的文字游戏吧。”普罗托斯贴近他的耳朵悄悄说道;然后又提高嗓门儿:“咱们用葡萄酒来清洗一下这颗可怜的心脏吧,以便让它能接受火鸡。阿桑塔,给我们可爱的客人斟酒。”

阿梅代不得不喝,而且不得不喝得比平常要多。由于天气炎热,再加上劳累,他很快便开始两眼模糊了。他无须费劲儿便开起玩笑来。普罗托斯让他唱歌;他的嗓音尖细,但大家仍很赞赏;阿桑塔直想拥抱他。然而,从他那破损的信仰深处升腾起一股难以言表的焦虑来;他在笑,但却是为了不哭出声来。他钦佩卡夫的那种自如,那种自然……除了弗勒里苏瓦尔和红衣主教而外,有谁会想到他是在假装?而巴尔多罗蒂也在尽力地掩饰,善于控制自己,比起神父来毫不逊色,他又笑又拍手又放荡不羁地推搡多里诺,而这时候,卡夫则抱着仰躺在他怀里的阿桑塔,脸紧紧地贴着她。弗勒里苏瓦尔心里难受极了,俯身朝着卡夫悄声说道:“您该多么痛苦啊!”卡夫从阿桑塔背后伸手抓住他的手,紧紧地捏着,一句话也没有说。卡夫扭过脸去,眼望着天空。

然后,卡夫突然站起身来,双手一拍:

“好了!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吧!不,你们等一会儿再收拾桌子。你们走吧。去吧!去吧!”

他在确信多里诺和阿桑塔没在偷听,便走回来,面孔一下子拉长,一脸严肃,而红衣主教则用手抹抹脸,一下子把那种世俗的虚假快活劲儿给抹掉了。

“您瞧,弗勒里苏瓦尔先生,我的孩子,您瞧我们被逼成什么样子了!啊!这场闹剧!这场可耻的闹剧!”

“它使我们厌恶,”普罗托斯接着说,“直到最真诚的快乐、最纯洁的快乐。”

“上帝将会感激您的,可怜的亲爱的卡夫神父,”红衣主教转向普罗托斯又说道,“上帝将因您帮我喝完这杯酒而报偿您的。”他象征性地一口把半杯酒喝完,脸上流露出最痛苦的厌恶表情。

“怎么!”弗勒里苏瓦尔俯身叫嚷道,“难道即使在这个隐蔽之所,而且还如此这般地化装,主教大人也得……”

“我的孩子,只称呼我先生就行了。”

“对不起。难道没有外人也……”

“我独自一人时也会颤抖。”

“您就不能自己挑选您的仆人吗?”

“别人替我挑选仆人,您所看见的这两个……”

“啊!如果我告诉他,”普罗托斯打断道,“他们这就去哪儿禀报我们的一言一行的话!”

“难道在总主教府里……”

“嘘!别这么提!您会让我们被绞死的。别忘了您是在跟奇罗·巴尔多罗蒂小教堂神父说话。”

“我是在听任他们的摆布。”奇罗呻吟道。

而普罗托斯双肘交叉地撑着桌子,上身前倾,大半张脸转向奇罗:

“假若我告诉他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他们都不让您有一个小时单独待着的话!”

“是的,无论我如何化装,”假红衣主教又说,“我从不敢肯定就没有密探在盯我的梢。”

“怎么!这儿有人知道您是谁?”

“您根本就不明白,”普罗托斯说,“在圣菲利斯红衣主教和卑微的巴尔多罗蒂之间,我可以在上帝面前说,您是少数几个可以吹嘘能把他俩看作是一个人的人之一。但您明白这一点吗?他俩的敌人并不一样。红衣主教在他的总主教府内,得提防共济会,而小教堂神父巴尔多罗蒂则受到监视,是……”

“耶稣会!”巴尔多罗蒂疯狂地打断说。

“这我还没有告诉他。”普罗托斯补充说。

“啊!连耶稣会也反对我们,”弗勒里苏瓦尔抽泣着说,“这有谁会想得到呢?耶稣会,这您能肯定吗?”

“您稍微想一想,您就会觉得这非常自然。您要明白,罗马教廷的这个新的政策充满着和解、妥协,完全是为了取悦于耶稣会的,最近的几次教廷通谕也对其有利。也许耶稣会并不知道颁布这些通谕的教皇不是那个真教皇,但是如果他换了,耶稣会可能会感到遗憾的。”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弗勒里苏瓦尔说,“耶稣会在这件事上很可能同共济会结成同盟。”

“您从哪里得出这个结论的?”

“是巴尔多罗蒂先生刚才的话让我这么认为的。”

“别把这种荒唐话弄到他身上。”

“原谅我,我对政治知之甚少。”

“因此,您就别把别人跟您说的往深处去想了。有两个大党派在对峙着:共济会和耶稣会。由于我们知道秘密,所以我们无法要求这个党派或那个党派的支持而又不暴露自己,因而就遭到他们双方的反对。”

“嗯!您对此有何看法?”红衣主教问道。

弗勒里苏瓦尔不再去想什么,他感到自己完全惊呆了。

“大家都反对我们!”普罗托斯又说,“当你掌握真理时,总是如此的。”

“啊!我以前什么都不知道是多么的幸福啊,”弗勒里苏瓦尔叹息道,“唉!我现在可是再也不可能不知道了!……”

“他还没把一切全都告诉您哩,”普罗托斯轻触其肩继续说道,“您得对最可怕的事有心理准备呀……”他随即凑近他悄悄地说,“尽管采取了所有的防范措施,秘密还是泄露了。一些骗子趁机在那些虔诚的省份挨家挨户地募捐,而且还总是以十字军的名义,将本该归属于我们的钱装进他们自己的口袋。”

“这太可恶了!”

“除此而外,”巴尔多罗蒂说,“他们让我们失去信誉,失去信任,致使我们不得不加倍地巧于应对,谨慎小心。”

“喏!看看这个,”普罗托斯把一份《十字架报》递给弗勒里苏瓦尔说,“这是前天的报。上面的这篇短文意味深长啊!”

“我们无论怎么提醒虔诚的灵魂当心假冒的神职人员们的行径都不为过,”弗勒里苏瓦尔念道,“特别要当心一个假议事司铎,他自称身负秘密使命,利用信众的轻信骗取钱财,在从事美其名曰搭救教皇的十字军运动。仅此称谓就说明了其荒谬性。”

弗勒里苏瓦尔感到脚下的土地在晃动,在下陷。

“可是,到底该相信谁呀!我告诉你们吧,两位先生,也许正是由于这个骗子——我是想说:那个假议事司铎——我此刻才在你们中间的!”

卡夫神父严肃地看了看红衣主教,然后猛捶一下桌子,叫嚷道:“哼!我早就料到了。”

“现在所有的一切都让我担心,”弗勒里苏瓦尔继续说道,“告诉我这件事的那个人自己也被那个恶棍给骗了。”

“这我并不感到奇怪。”普罗托斯说。

“您从现在起已看到了我们的处境有多艰难,”巴尔多罗蒂又说,“我们夹在冒充成我们行事的那些骗子和想抓我们而且可能把我们当作他们的警察中间。”

“也就是说,”弗勒里苏瓦尔叹息道,“我不知道再去相信谁是好;我看见的只是危机四伏,危险重重。”

“这么一说,您还会对我们的极端谨慎感到吃惊吗?”巴尔多罗蒂说。

“所以,我们有时候毅然地披上罪恶的外衣,在最罪恶的欢乐面前装着开心的样子,您是会理解的!”

“唉!”弗勒里苏瓦尔嘟囔道,“你们么,你们至少只是在假装,在用罪恶来掩饰德行,可我……”由于酒上头忧攻心,外加打嗝和抽泣,他把头偏向普罗托斯,开始把午饭吃的东西呕出来,然后含混不清地讲述了与卡萝拉共度良宵和自己贞洁的丧失。巴尔多罗蒂和卡夫神父费劲地强忍住才没笑出声来。

“我的孩子,事后您忏悔过了吧?”红衣主教殷切地问。

“第二天早上。”

“教士赦免您了吧?”

“轻而易举地就赦免了。我正对此感到痛苦……但我能跟他说他面对的并非一个普普通通的朝圣者吗?能向他透露我到这个国家来的原因吗?……不,不能!现在全完了。这项崇高的使命要求一个纯洁无瑕的仆人。我本来是最合适的人选。现在,全完了。我没资格了!”他又抽泣得浑身颤动,一面连连轻捶着胸膛反复说着,“我再也没有资格了!我再也没有资格了,”然后,像是在唱单调的歌曲似的重复道,“啊!你们现在在听我诉说,你们了解我的痛苦,那你们就评判我吧,谴责我吧,惩罚我吧……告诉我有什么特别的苦修将能洗净我的滔天罪行?有什么惩罚吗?”

普罗托斯和巴尔多罗蒂互相对视着。最后,巴尔多罗蒂站起身来,先拍拍阿梅代的肩头,然后说道:

“行了,行了!我的孩子。别这么自暴自弃。嗯,是呀!您犯了罪过。可是,见鬼!我们并不因此就不需要您了。(您浑身上下脏透了,喏,拿这块毛巾好好擦一擦!)不管怎么说,我理解您的忧虑,但既然您求到了我们,我们愿意告诉您赎罪的办法。您擦得太重。让我来帮您。”

“啊!您别费心了。谢谢!谢谢。”弗勒里苏瓦尔说道。但巴尔多罗蒂一面帮他擦,一面继续说道:

“不管怎么说,我理解您的忧虑,而且,为了尊重您这一点,我将先给您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小工作,它将向您提供重新振作的机会,并考验您是否忠诚。”

“这正是我所期待的。”

“喂,亲爱的卡夫神父,您带了那张小支票没有?”

普罗托斯从他那宽袖外衣的内层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

“由于我们这么受骗上当,”红衣主教又说,“我们有时候难以取到我们秘密联络的一些忠实信徒寄给我们的捐赠。我们既受到共济会的监视又受到耶稣会的监视,既受到警方的监视又受到歹徒的监视,所以我们不适宜去邮局和银行的窗口领取汇款或兑现支票,免得被别人认出来。卡夫神父刚才跟您讲到的那帮骗子使捐给我们的捐赠失去了信用!(这时,普罗托斯正不耐烦地用手指敲击桌子。)简言之,这里有一张支票,数目不大,六千法郎,我请您,我亲爱的孩子,去替我们代领出来。这是蓬特·卡瓦洛公爵夫人开出的支票,在罗马商业信贷银行。支票是给总主教的,但为了谨慎起见,收款者的姓名没有写,因此谁拿支票都可以兑现。您不必有所顾虑,就签上您自己的姓名好了,不会引起怀疑的。请您千万小心,别让人把支票给偷了,也别……您怎么了,我亲爱的卡夫神父?您像是很烦躁似的。”

“您继续说吧。”

“也别让人把钱给偷了,您把钱给我送回来,带到……喏,您今天夜里返回罗马,您可以再乘明天晚上六点的快车,十点钟您就又回到那不勒斯了,您会看到我在站台上等着您的。这之后,我们将看看让您干点什么更重要的工作……不,我的孩子,别吻我的手,您看得很清楚我手上没戴戒指。”

他摸了一下半跪在他面前的阿梅代的额头,而普罗托斯则抓住阿梅代的胳膊轻轻地摇动他说:

“好了!上路前先喝一杯吧。我很遗憾无法陪您回罗马去,这里有一大摊子事,我分不开身,而且最好是别让别人看见我们在一起。再见了。咱们拥抱一下吧,亲爱的弗勒里苏瓦尔。上帝保佑您!我感谢上帝让我得以认识您。”

他把弗勒里苏瓦尔送到门口,临别时又说道:

“啊!先生,您觉得红衣主教怎样?看到如此高贵的一位智者受到迫害,很不好受,是吧?”

然后,他回到假红衣主教身边:

“笨蛋!你骗得真够妙的!把你的支票交给一个连护照都没有的蠢货,还得让我去盯住他。”

但困得不行的巴尔多罗蒂头歪在桌子上咕哝着:

“必须让老头有事可干。”

普罗托斯走到别墅的一个房间里去摘下假发并脱去农民的装束。他不一会儿又出现了,年轻了三十岁,化装成商店或银行的职员,看上去地位非常卑微。他得赶弗勒里苏瓦尔乘的那趟车,时间不太多了,所以没向巴尔多罗蒂告辞便出发了。

弗勒里苏瓦尔当晚便回到了罗马,回到了维齐埃雷利街。他非常疲惫,求得卡萝拉答应让他好好睡一觉。

第二天,他一醒来便先摸摸那个包块,觉得很古怪。他对镜端详,看到上面有了一层发黄的鳞片,看上去挺吓人的。这时候,他听见卡萝拉在楼梯平台上走动,便叫她,让她给细细看看是怎么回事。她把弗勒里苏瓦尔拉到窗前,瞅了一眼便肯定地说:

“这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

说实在的,阿梅代并没有特别地想到“那个”,但卡萝拉一个劲儿地让他放心反倒让他焦虑不安了。因为,既然她肯定不是“那个”,那就是说它原本可能是“那个”。总之,她就能肯定那不是“那个”吗?如果是“那个”的话,他也觉得非常自然,因为他终归是犯了罪的,他理应得了“那个”。那应该是“那个”。他后脊梁不禁一阵寒战。

“你这是怎么弄的?”她问道。

啊!是剃须刀的伤口还是药剂师的唾沫,这种偶然的原因又有什么要紧?而深层的原因,那个让他该受此惩罚的原因,他能好意思跟她说吗?而且说了她就能明白?无疑她会嘲笑的……她一再地追问,所以他便回答道:

“是一个理发师傅给弄的。”

“你得往上面抹点东西。”

这份儿关怀消除了他最后的一点侥幸心理;她一开始说的那些只不过是让他放宽心而已。他已经看见自己满脸满身都长满了脓包,阿尔尼卡见了一定会恶心透了,于是他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

“那么你认为……”

“啊,不,我的宝贝,别这么垂头丧气,如丧考妣似的。首先,就算真是‘那个’,我们还不可能看得出来。”

“看得出来!看得出来……啊!我全完了!我全完了!”他重复着。

她心软了下来:

“再说了,‘那个’开始时从不是这种样子的。要不要我去叫老板娘?她会告诉你是怎么回事的……不要?那好!你应该出去散散心,喝上一杯玛沙拉葡萄酒。”她沉默了片刻。她最后又憋不住了,继续说道:

“你听着,我要跟你说点正经事。你昨天碰见一个白头发的神父模样的人没有?”

这她是怎么知道的?惊呆了的弗勒里苏瓦尔便问道:

“怎么啦?”

“喏……”她又在迟疑,看了看他,见他脸色如此苍白,便激动地继续说道,“喏!你要提防点他。相信我,我的小可怜,他会拔你的毛的。这我本不该告诉你的,但是……你要提防点他。”

阿梅代准备出门,她最后的几句话让他惊恐万状。他已经在下楼,她又把他给叫住了:

“你如果再见到他,你可千万别跟他说我跟你说了些什么。否则你就等于是在杀害我。”

生活对阿梅代来说显然变得太复杂了。再者,他只觉得双脚冰凉,额头发烫,心绪不宁。如果卡夫神父也是在演戏的话,那又如何去辨别呢?……还有,也许红衣主教也在演戏?……可是,有这张支票啊!他从口袋里掏出支票来,摸了摸,确信是真的。不!不,这不可能!卡萝拉弄错了。再说,她怎么会知道迫使那个可怜的卡夫神父玩这两面派手法的秘密动机呢?想必这是巴蒂斯坦那卑劣的嫉恨心所致,好心的神父不正是要他小心巴蒂斯坦来着……不要紧!他将把眼睛睁得更大些的:从今往后,他将提防卡夫,正如他已经在提防巴蒂斯坦一样;而且,谁知道呢,甚至也得提防卡萝拉?……

“这既是那原罪,那教廷的失足的后果又是它的明证,”他暗自在想,“其他的一切也随之在摇摇欲坠。”

如果连教皇都不相信,那还能相信谁呢?而且,这块教会的基石一旦动摇,什么都不可能是真的了。

阿梅代迈着小碎步急匆匆地往邮局方向走去,因为他很希望得到家乡的一点消息,真实的消息,以寄托自己那心力交瘁的信心。清晨薄雾缭绕,光线朦胧,每个物体都在蒸发,在变成虚幻的东西,这更加加重了他的头晕目眩;他仿佛在梦中前行,他怀疑地面、墙壁以及与之擦肩而过的行人是否真实存在,而且尤其怀疑自己是否身在罗马……于是,他掐掐自己,使自己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回到波城,睡在自己的床上,睡在阿尔尼卡的身边,她已经起床了,像通常那样,俯身看着他,最后问他:“您睡得好吗,我的朋友?”

在邮局里,那个职员认出了他,爽快地把他妻子的又一封来信交给他。

“我刚从瓦朗蒂娜·德·圣普里那儿得知,”阿尔尼卡在信中写道,“朱利尤斯也在罗马,是应邀去参加一个大会的。一想到你可能碰见他,我真的很高兴!遗憾的是瓦朗蒂娜没能把他的地址给我。她认为他下榻在大饭店,但她又无法肯定。她只知道他大概星期四上午在梵蒂冈受到接见。他事先给帕齐红衣主教写了信,要求晋见。他是从米兰走的,在米兰他去看望了昂蒂姆。昂蒂姆非常不幸,因为官司过后,他并未拿到教会答应给他的补偿,所以朱利尤斯想去找教皇,求教皇主持公道,当然他对那事还一无所知。他会向你讲述他晋见的情况的,你就开导开导他吧。”

“希望你千万当心不洁的空气,也别太累了。加斯东每天都来看我。我们非常想你。当你告诉我你的归期时,我会多么高兴啊……”

在第四张信纸上,布拉法法斯用铅笔歪七扭八地写了两句:

“如果你去那不勒斯,你应打听一下他们是怎么把通心粉中间弄空的。我正在搞一项新的发明。”

一种心花怒放的喜悦涌入阿梅代的心中,但喜悦之中又夹杂着某种尴尬:星期日,晋见的日子,就是今天。他不敢送衣服去洗,而且内衣也要不够换的了。至少他是这么担心的。今天早上,他又把昨天的假领子戴上了,但当他得知可能会碰见朱利尤斯时,便立刻觉得这假领子不够干净。这次见面所具有的愉快就有可能因此而受到了影响。回维齐埃雷利街去换衣服?如果他想在连襟晋见完出来时截住他,那就别有这种想法。而且,截住他比去大饭店找他让他觉得轻松得多。至少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把袖子翻了上来;至于领子,他用围巾遮住,这样还可以借机将他的包块几乎给盖住了。

不过,这些琐碎的事又有什么要紧的呢?真真切切的是,弗勒里苏瓦尔被这封信极大地鼓舞了,他可以憧憬与家人重新接触,与往日的生活又联系起来,并把他那旅行者想象中产生出来的那些妖魔鬼怪驱赶回去。卡萝拉、卡夫神父、红衣主教等一切像是个梦似的在他眼前飘荡,突然间,这个梦被公鸡啼鸣给打断了。他究竟为什么离开波城?扰乱了他的幸福的那个荒谬的故事意味着什么?当然!这涉及教皇,而再过一会儿,朱利尤斯将会宣称:我见到他了!有教皇在,这就足够了。上帝会允许这种罪恶滔天的调包计吗?弗勒里苏瓦尔如果因为那种荒诞的虚荣心,想在这种事中扮演一个角色的话,他是肯定不会相信有这种事的。

阿梅代迈着小碎步在急匆匆地走着;他强忍着没有跑步前行。他终于恢复了信心,而在他周围的一切也恢复了让他放心了的重量、大小、自然位置和真切的真实性。他手上拿着草帽;当他来到大教堂门前时,心中充满着一种崇高的陶醉,致使他开始围着右首的喷泉溜达起来。当他从水柱的风中走过,让自己的额头润湿时,他冲着彩虹在微笑。

他突然站下了。在那边,不远处,他发现坐在柱廊第四根柱子底座上的像是朱利尤斯吧?他犹豫着没走上前去认,因为,如果说那人穿戴得体的话,其姿态却并不得体:巴拉格利乌尔伯爵把他的黑草帽放在身旁,扣在他那根插在两块砖石间的手杖的鸦喙状柄上,他不顾这个地方的庄严肃穆,把右脚跷在左腿上,宛如西斯廷大教堂的一位先知。他右腿上放着一个本子。有时候,他会突然把高举的铅笔落在本子上,全神贯注地在写,在记录汹涌而来的灵感,就算阿梅代在他面前大声说话,他也不会觉察的。他边写边说。即使喷泉的哗哗水声把他的话给淹没了,那至少也可以看到他的嘴唇在嚅动。

阿梅代走上前去,悄悄地绕过那根柱子。当他正要拍拍朱利尤斯的肩膀时,只听见后者在朗读道:

“在这种情况下,对我们又有何碍?”

朱利尤斯在一页末尾处写下了这几个字,然后把铅笔放回口袋,突然站起身来,立在了阿梅代的面前。

“看在教皇的分上,您在这儿干什么呀?”

阿梅代激动得直哆嗦,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他抽搐着的双手紧紧攥住朱利尤斯的手。这时,朱利尤斯仔细地看着他说:

“我可怜的朋友,您怎么这副模样!”

上苍没有厚待朱利尤斯:在他剩下的两个连襟中,一个成了伪善者,另一个则穷困潦倒。从他上次见到阿梅代后的不到三年时间,他觉得他老了十多岁。他双颊塌陷,喉头突出,他那苋红的围巾更加显出其面色的苍白,他的下颏在颤动,虹膜周围泛白的眼睛在转动,本该哀婉动人,但却显得滑稽可笑。昨晚的旅行使得他的嗓子莫名其妙地沙哑了,以致他的声音仿佛从远方飘来。他在想着自己的心事,问道:“这么说,您见到他了?”

而朱利尤斯也同样在想着自己的心事,问道:“见到谁?”

这个“谁”如丧钟般在阿梅代心中敲响,同时也像是一种亵渎。他小心地明确说道:“我以为您是从梵蒂冈出来的?”

“确实是。原谅我:我已经没再想这个了……您要是知道我遇见了什么事的话!”

他的眼睛在闪亮;这亮光仿佛从自身喷射而出。

“啊!对不起,”弗勒里苏瓦尔恳求道,“这事您以后再跟我说,您还是先跟我谈谈您的晋见吧。我急不可耐地想知道……”

“您对这感兴趣?”

“不一会儿您就会明白我有多感兴趣了。说吧!说呀,我求您了。”

“好吧!是这样的!”朱利尤斯开始说道,一面抓住弗勒里苏瓦尔的胳膊,把他拉着远离圣彼得大教堂,“您也许知道我们的昂蒂姆因改宗而穷困到什么地步!教会答应过他要补偿共济会抢掠他的一切,但他现在仍在白白地等待着。昂蒂姆被耍了:必须承认这一点……我亲爱的朋友,您怎么看待这件奇遇都可以,可我,我却把它视为一场很高明的闹剧,但如果没有它,我也许对今天让我们牵挂的事,并且是我急于要向您谈的事就看得没有那么清楚了。那是个‘出尔反尔的人’!这说得过火了……但表面上的这种出尔反尔想必是隐藏着更狡猾、更隐蔽的把戏;重要的是他因为什么这么做,那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利益驱动,或者如同你们通常所说的:不再受私利的驱使。”

“我不再能听懂您的意思了。”阿梅代说。

“确实如此,请原谅我:我偏离了我晋见的事了。我曾下定决心要亲自过问昂蒂姆的事的……啊!我的朋友,要是您看见过他在米兰的住处的话!我见了立即对他说:‘你们不能待在这里。’我一想到那个可怜的韦罗妮克呀!可他,他变成了苦修士,变成了嘉布遣会修士,可他不允许别人替他抱屈,尤其不允许别人谴责神职人员!‘我的朋友,’我还对他说,‘我同意说高级神职人员没有罪,但那就是说他们并不知情。请允许我去告诉他们吧。’”

“我本以为帕齐红衣主教……”弗勒里苏瓦尔悄声说道。

“是的,但没有成功。您明白,那些高级神职人员人人都害怕受到牵连。要办这件事,必须找一个局外人,譬如我。你应该欣赏一下有所发现的方式,我是指‘最重大的发现’:你还以为是一种突然的启迪,实际上你是不停地思考这事。正是这样,长时间以来,我一直在考虑我的人物们的过度的逻辑性以及他们的不足的决心。”

“恐怕,”阿梅代轻声说道,“您又离题了。”

“绝对没有。”朱利尤斯回答说,“是您跟不上我的思绪。简言之,我决定把请愿书面呈教皇本人,而今天上午我就把请愿书带给了他。”

“怎么样?您快说,您见到他了?”

“我亲爱的阿梅代,如果您老这么打断我的话……嗯!你想象不出见他有多困难。”

“当然啰!”阿梅代说。

“您说什么?”

“我一会儿再说。”

“首先,我不得不完全打消面呈我的请愿书的念头。我把它拿在手上;那是一卷整齐漂亮的纸。但是,一进到第二候见厅(或者是第三候见厅,我记不太准了),一个身穿红黑双色制服的大小伙子就礼貌地从我手中把它拿走了。”

阿梅代轻轻地笑起来,仿佛是个知情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似的。

“在下一个候见厅,有人把我的帽子拿去放在一张桌子上。在第五或第六候见厅,我等了很久,旁边还有两位女士和三位高级教士,后来走进一个侍从来叫我,把我领进隔壁的那间大厅,一面对教皇(就我所能猜想到的,他高居于上有华盖的一种宝座上),他便立刻让我跪下,所以我也就没能再看见他了。”

“可您总不会跪那么久,头低得那么低,以致没有……”

“我亲爱的阿梅代,您说得倒轻巧。您难道不知道尊敬使我们变得像个盲人似的吗?而且,我除了自己不敢抬头而外,还有一个像是王室总管的人拿着一把戒尺,我一开口谈昂蒂姆,他就轻轻敲我后颈告诫我,我只得重新低下头去。”

“至少他跟您谈话了吧?”

“是的,谈我的那本书,他承认他没有看过。”

“我亲爱的朱利尤斯,”阿梅代沉默片刻后又说,“您跟我说的这个非常非常的重要。这么说,您没有看见他。从您刚才的全部讲述中,我明白要看见他是非常的困难的。啊!这一切全都证实了最难以忍受的担忧,唉!朱利尤斯,现在我得告诉您了……您得到这边来,这条街上人太多了……”

他把朱利尤斯带到一条几乎空寂无人的小胡同里;朱利尤斯觉得好玩,便听他摆布。

“我要告诉您的事极其严重……千万不能让人看出来。我们装着谈些鸡毛蒜皮的事,而您要准备听到某种可怕的事情。朱利尤斯,我的朋友,您今天上午见到的那个人……”

“您是说我没有看清的那个人。”

“正是……他不是真教皇。”

“您说什么?”

“我是说您没能看见教皇是因为那个可怕的原因……我这是从既隐秘又可靠的来源得知的:真教皇被关起来了。”

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在朱利尤斯身上产生了最意想不到的效果:他突然松开阿梅代的胳膊,穿过小胡同向前奔跑,一面叫嚷着:

“啊!不。啊!这叫怎么说的,不,不,不!”

然后他又走回到阿梅代身边:

“怎么!我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以从头脑中把所有这一切清除掉的,我说服自己从那儿没什么可以期盼的,没什么可以希望的,没什么可以肯定的,昂蒂姆被耍弄了,我们全都被耍弄了,那是一些骗人的把戏!而剩下的只有一笑了之……怎么!我解放了自己,可我还没得到安慰您就跑来对我说:停下,搞错了!重新开始!啊!不,这不行!啊!不,绝不!我就到此为止了。如果那个人不是真教皇,那就活该了!”

弗勒里苏瓦尔神情沮丧。

“可是,”他说道,“教会……”他觉得遗憾,他嗓子沙哑无法侃侃而谈,“可是,如果教会也一样被耍弄了呢?”

朱利尤斯侧身站在他面前,半挡着他的道,他用他并不习惯的嘲讽和斩钉截铁的口气说道:

“那好!可这与您又有什么相干?”

这时,弗勒里苏瓦尔开始怀疑了;那是一种新的、尚未成形的、残酷的怀疑,它模糊不清地融于他那深深的忐忑之中:朱利尤斯,朱利尤斯本人,这个他与之谈话的朱利尤斯,他寄希望、寄受损害的真诚于他的朱利尤斯,这个朱利尤斯也许也不是真的朱利尤斯。

“什么!这话是您说出来的!您是我所信赖的人!您这个朱利尤斯!巴拉格利乌尔伯爵,您的著作……”

“别跟我提我的著作,我求您了。不管他是真的还是假的,反正您的那个教皇今天上午对我说的让我厌烦了!由于我的发现,我期待自己以后的著作会更好一些。我正急着要跟您说些正经八百的事哩。您同我一起吃午饭,是吧?”

“我很乐意,但我吃完就得早点儿走。今晚有人在那不勒斯等着我……是的,为了一些我将跟您说的事情。我想您不会把我带到大饭店去吧?”

就朱利尤斯而言,他并不怎么愿意让人看见他同弗勒里苏瓦尔这样衰弱的人一起在大饭店。而弗勒里苏瓦尔也觉得自己面色苍白,萎靡不振,他连襟让他坐在灯火辉煌之中,坐在餐厅的那张桌子前,与他面对面,被他用审视的目光注视着,就已经浑身不自在了。要是这目光只是在寻找他的目光的话也就罢了,但是并非如此,他感到它在寻找他颈部贴近苋红色围巾的那个可耻的地方,那儿长着那蹊跷的包块,而且他还感到包块已经暴露出来。当侍者送冷盘上来时,巴拉格利乌尔说道:

“您应该洗洗温泉。”

“这不是您所想象的。”弗勒里苏瓦尔辩驳道。

“那更好,”巴拉格利乌尔又说,其实他并没想象什么,“我只是随便这么建议而已。”然后,他神情傲然地向后靠靠,用教训的口吻又说道:

“喏!是这样,亲爱的阿梅代,我认为,自拉罗什富科及其他后继的作家们起,我们就钻进了死胡同,而人并不总是受利益的驱动,一些无利的行动是存在的……”

“但愿如此。”弗勒里苏瓦尔天真地打断他说。

“请您别这么快就理解了我。我所说的‘无利’,是指的‘无动机’。而人们所说的‘恶’,也许同‘善’一样的无动机。”

“可这么说来,又为什么要做呢?”

“正是这个问题!那是出于奢侈,出于支出的需要,出于游戏,因为我认为最大公无私的心灵并不一定是最好的,这是从天主教的意义上说的。相反,从天主教的这一观点来看,训练有素的心灵是最擅长计算的心灵。”

“而且是总觉着欠上帝的债的心灵。”弗勒里苏瓦尔力图显得高明地假装和蔼地说。

朱利尤斯明显地因他连襟老打断他而很恼火,他觉得他的插话荒唐得很。

“当然,蔑视可能会是有利的东西,”朱利尤斯又说,“是心灵较高尚的标志……因此,一种摆脱了宗教教理,摆脱了讨好取悦,摆脱了斤斤计较的心灵,我们会承认这种什么都不去考虑的心灵的存在吗?”

巴拉格利乌尔等待着对方的赞同,但是:

“不!不!绝不:我们不会承认的!”弗勒里苏瓦尔激奋地说。然后,他突然被自己洪亮的声音吓住了,便向巴拉格利乌尔凑了过去说:

“咱们小声点儿,有人在偷听。”

“笑话!有谁会对我们说的话感兴趣呀?”

“啊!我的朋友,看得出您并不了解这个国家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就我而言,我刚开始了解他们。自从我在他们中间生活的这四天来,我是奇遇接奇遇!这迫使我,我向您发誓,采取一种我生来并没有的谨小慎微。我们被人跟踪了。”

“这一切都是您臆想的。”

“唉,我也很愿意这全都是我脑子里胡思乱想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当假的代替真的时,那真的就必须隐藏起来。我负有我等会儿告诉您的那个使命,我被夹在共济会和耶稣会之间,我算完了。我受到大家的怀疑,而我也觉得一切都很可疑。但是,要是我向您承认,我的朋友,刚才您嘲笑我的痛苦时,我竟怀疑我与之谈话的那个朱利尤斯是不是真的,那是不是您本人的一个假冒者……我还要告诉您,今天上午,在见到您之前,我竟然怀疑我自己是不是真的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身在这里,心在罗马,或者是不是我只是梦见自己去了罗马,很快就要醒来,发现自己身在波城,甜蜜地睡在阿尔尼卡的身旁,过着平常的生活。”

“我的朋友,您发烧了。”

“发烧!您说得对,我是发烧了。是治不好的而我也不想治好的一种烧。一种我承认我原本希望您在得知我告诉您的那件事之后也会发的烧。我承认,我原希望您也被传染上,我们好一起发烧,我的老兄……不!我现在深切地感到,我现在走的,而且是不得不走的那条黑暗道路是一条荒僻小路,它越来越向下延伸,就连您跟我说的话也在迫使我往下走去……怎么!朱利尤斯,他是真的吗?可我看不见他呀?我无法看见他?……”

“我的朋友,”朱利尤斯挣脱激奋的弗勒里苏瓦尔紧攥着的手,也把自己的手按在后者的胳膊上,又说道,“我的朋友,我要向您坦白一件刚才我没敢跟您说的事:当我面对教皇时……喏,我突然走神了。”

“走神!”弗勒里苏瓦尔惊愕地重复道。

“是的,我突然发现自己在想别的事。”

“我是否应该相信您所说的?”

“正是在那一时刻,我得到一种启迪。但是,我暗自在想,我继续我第一个想法,假定恶行、罪行是无动机的,那它就完全无法归类,那么犯下这种恶行、罪行的那个人就是抓不到的。”

“怎么!您又来了。”阿梅代沮丧地叹息道。

“因为靠罪行的动机、原因才能抓住罪犯的把柄。法官会说:‘他在做对自己有利的事。’……您学过法律,是不是?”

“请原谅。”阿梅代说,他额头上已汗津津的了。

这时候,二人的交谈骤然中断:餐厅侍者用一只盘子送来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弗勒里苏瓦尔的名字。他惊慌而震惊地拆开信封,看见里面的信纸上写着:

您一分钟也不能耽搁。开往那不勒斯的火车三点钟开。您请巴拉格利乌尔先生陪您去商业信贷银行,那里的人认识他,他可以证实您的身份。

“喏!我怎么跟您说的来着?”阿梅代悄悄地说道,这个插曲倒是使他松了口气。

“这确实是不一般。他们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怎么知道我同商业信贷有关系的?”

“我告诉您吧,这些人无所不知。”

“我不喜欢这封信的口气。写信的人起码应该为打断我俩的谈话表示歉意。”

“那有什么用?他很清楚我的使命是头等大事……这是一张要兑取的支票……不,不能在这里跟您谈这事,您都看见了,有人在监视我们。”然后,他掏出表来说,“确实,我们刚刚来得及。”

他按铃叫侍者。

“您别!您别,”朱利尤斯说,“是我邀请的您。商业信贷银行不远,实在不行我们就乘出租马车去。您别慌张……啊!我正想跟您说:如果您今晚去那不勒斯的话,您就用这张环游票吧。写的是我的名字,但没有关系的。(朱利尤斯喜欢施恩于人。)我随手在巴黎买的,本想再往南边去。但现在有会,我脱不开身。您打算在那边待多久?”

“越短越好。我打算明天就返回。”

“那我等您吃晚饭。”

在商业信贷银行,多亏了巴拉格利乌尔伯爵的介绍,职员毫不多问地就付给弗勒里苏瓦尔六张钞票,他把它们塞进外衣里层口袋里。不过,他还是多少对他连襟讲了点支票、红衣主教和神父的事。巴拉格利乌尔一直把他送到火车站,只是心不在焉地听他讲着。

在这期间,弗勒里苏瓦尔进到一家衬衣店给自己买了一个假领,但他没有马上把它戴上,因为朱利尤斯在门口等他,他怕让他等得太久会着急。

“您不带手提箱?”弗勒里苏瓦尔走出来时朱利尤斯问道。

当然,弗勒里苏瓦尔本来很想去取他的披巾、洗漱用具和睡衣的,但是,向巴拉格利乌尔说出维齐埃雷利街来……

“噢!也就是一个夜晚的事!……”他轻松地回答,“再说,我们也来不及回我住的旅馆去。”

“对了,您究竟下榻在哪家旅馆?”

“在古竞技场后面。”弗勒里苏瓦尔随口答道。

他这就像是在说“在大桥下面”似的。

朱利尤斯又看了看他。

“您真是个怪人!”

他真的显得极其古怪吗?弗勒里苏瓦尔擦了擦额头。他们到了车站,在站前一声不响地走了几步。

“好,我们得分手了。”巴拉格利乌尔向他伸出手去说。

“您不……您不跟我一起去?”弗勒里苏瓦尔怯生生地喃喃道,“我也不太清楚为什么,一个人走总让我觉得有点担心……”

“您是安然无恙地独自来到了罗马的。您以为会出什么事呀?抱歉,我就不去站台了,看见火车驶去让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忧伤。再见!一路平安!明天到大饭店来,把我回巴黎的返程票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