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军官同皮埃尔一起走进屋里。皮埃尔觉得他有责任再次向大尉声明,他不是法国人,并想走开,但法国军官根本不愿听他说这种话。他是那么殷勤、亲切、和善,衷心感激救命之恩,使皮埃尔不忍心拒绝他,只好同他一起在第一间屋里坐下。皮埃尔再三说他不是法国人,大尉对此感到难以理解,不明白他怎么会拒绝这种光荣的称呼,就耸耸肩膀说,如果他一定要做俄国人,那也行,但他还是永远不会忘记他的救命之恩。

这个法国人要是多少能理解别人的感情,懂得皮埃尔的心情,那么皮埃尔准会离开他,但他除了自己以外,对其他一切都毫无感觉,这一层却使皮埃尔丧失戒心。

“法国人也好,隐姓埋名的俄国公爵也好,”法国人看看皮埃尔肮脏而讲究的衬衣和手上的戒指,说,“我感谢您的救命之恩,我愿同您交个朋友。法国人从不忘记屈辱,也不忘记恩惠。我愿同您交个朋友。我要对您说的就是这些。”

这个军官的语气、表情和姿态表现得那么和善与高尚(照法国人的理解),使皮埃尔不由得用笑脸来报答笑脸,并向他伸出手去。

“我是仑巴尔大尉,第十三轻骑兵团的,因九月七日的战功获得荣誉团勋章,”他自我介绍说,得意的笑容使他小胡子下的嘴唇都皱起来,“我现在没有带着这疯子的子弹躺在救护站里,而能愉快地同阁下谈话,真是幸运,那么,请问阁下是什么人?”

皮埃尔回答,他不能说出自己的姓名,接着涨红了脸,想捏造一个不能说的原因,但被法国人抢在前头。

“行了,”他说,“我明白,您是位军官……也许还是位校官。您同我们打过仗。这不关我的事。我感谢您救命之恩。这样我就满足了,我愿为您效劳。您是位贵族吧?”他问道,皮埃尔低下头,“大名?别的我不再问了。您说,您是皮埃尔先生吗?很好。我要知道的就是这个。”

法国兵送来烤羊肉、煎蛋、茶炊、从俄国人家地窖里拿来的伏特加和葡萄酒,仑巴尔就请皮埃尔一起吃饭,自己活像一个健康而饥饿的人那样狼吞虎咽起来。他用结实的牙齿拼命大嚼,不停地咂着嘴说:好极了!太好了!他脸色发红,汗流满面。皮埃尔也饿了,就高兴地同他一起吃喝。勤务兵莫列尔送来一锅热水,把一瓶红葡萄酒放在里面烫。此外,他还送来一瓶克瓦斯,那是他从厨房里拿来供他们品尝的。法国人知道这种饮料,还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它猪柠檬水。莫列尔称赞他从厨房里找到的这种猪柠檬水。但大尉有他在莫斯科弄到的红葡萄酒,就把克瓦斯给了莫列尔,自己拿了一瓶红葡萄酒。他用餐巾裹住瓶颈,给自己和皮埃尔都斟了酒。吃了点东西,喝了点酒,大尉更加兴奋,话说个不停。

“是啊,我亲爱的皮埃尔先生,您从那疯子手里救了我的命,我要为您点一支感恩蜡烛,您瞧,我身上的子弹已经够多的了。这一颗(他指指腰部)是在瓦格拉姆得的,另一颗是在斯摩棱斯克得的(他指指脸上的一条伤疤)。这条腿,您瞧,不大能走路。这是七日莫斯科城下大会战时弄成的。哦!那场面可真壮观哪!值得一看,简直是一片火海。你们让我们吃了不少苦,你们可以自豪。说真的,虽然得了这宝贝(他指指十字勋章),我愿意再经历一次。我真替那些没看到这场面的人感到惋惜。”

“我当时就在那里。”皮埃尔说。

“哦,真的吗?那更好,”法国人继续说,“应该承认,你们是厉害的敌人。你们守住那个大多面堡,真了不起。你们使我们付出重大代价。您瞧,那里我去过三次。我们三次逼近炮位,三次都像纸人一样给打回来。你们的掷弹兵很了不起,真的。我看见他们的队伍集中六次,他们的行动就像检阅一样整齐。出色的民族!我们的那不勒斯王在这方面是位行家,他为他们喝过采:‘好哇!’哈,哈,原来您也同我们的兵一样!”他停了一下,又含笑说:“那更好,那更好,皮埃尔先生。打起仗来真可怕……”他挤了挤眼,“对女人很会献殷勤,皮埃尔先生,法国人就是这样。对不对?”

大尉是那么天真、开朗、单纯和得意,皮埃尔瞧着他,差点儿自己也挤了挤眼。大概是殷勤这个词使大尉又想到莫斯科的情景。

“请问,说女人都离开了莫斯科,这是真的吗?想得真怪,她们怕什么呀?”

“要是俄国人进了巴黎,法国太太小姐都不走吗?”皮埃尔反问。

“哈,哈,哈!……”法国人激动地哈哈大笑,拍拍皮埃尔的肩膀,“哈!说得真有意思。巴黎吗?但巴黎……巴黎……”

“巴黎是世界的京都……”皮埃尔替他把话说完。

大尉对皮埃尔望望。他有一种习惯:在谈话中途停下来,眼睛亲切而含笑地凝视着对方。

“要不是您对我说您是俄国人,我敢打赌您是巴黎人。您身上有一种,一种……”他说了这句恭维话,又默默地对他望了望。

“我在巴黎住过,住了好几年。”皮埃尔说。

“哦,看得出来。巴黎嘛!……一个不知道巴黎的人准是野蛮人。一个巴黎人两英里外都认得出来。巴黎有塔尔玛、裘申奴阿、波蒂埃、索邦、林阴大道……”他发现这结论比原来更加无力,慌忙补充说,“全世界只有一个巴黎。您去过巴黎,但仍是个俄国人。那也没有关系,我还是照样尊敬您。”

皮埃尔过了几天离群索居的愁闷生活,这会儿又喝了点酒,觉得同这个快乐善良的人谈话自有一番乐趣。

“让我们再来谈谈你们的太太小姐吧。听说她们都很漂亮。法国军队来到莫斯科,她们却往草原上躲,真是糊涂!她们错过了好机会。你们的庄稼汉又当别论,但你们是有教养的人,应该更了解我们。我们打下维也纳、柏林、马德里、那不勒斯、罗马、华沙,世界上所有的京城。大家怕我们,但也喜欢我们。认识是没有害处的。再有皇帝……”他说到这里,话被皮埃尔打断。

“皇帝,”皮埃尔也说了一遍,他的脸色突然变得忧郁和困惑,“皇帝是?……”

“皇帝吗?宽宏、仁慈、公正、秩序、天才——这就是皇帝!这话是我仑巴尔对您说的。不瞒您说,八年前我还反对过他呢。我父亲是个流亡的伯爵。可是这个人把我征服了。我服他。我看到他为法国增添荣誉,不能无动于衷。当我明白他要的是什么,当我看到他在为我们争取桂冠时,我对自己说:他就是我们的皇上,我愿意为他献身。就是这样!哦,朋友,他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人物。”

“那么,他在莫斯科吗?”皮埃尔结结巴巴地问,脸上现出歉疚的神色。

法国人看看皮埃尔尴尬的脸色,冷笑了一声。

“不,他准备明天进城。”他说,继续谈下去。

他们的谈话被门口几个人的叫嚷和莫列尔的到来打断了。莫列尔进来向大尉报告说,来了几个符腾堡的骠骑兵,他们要把马寄存在大尉拴马的院子里。困难主要在于骠骑兵不懂法语。

大尉吩咐把他们的上士召来,厉声问他是什么团的,团长是谁,他凭什么要占用别人已经进驻的房子。略懂法语的德国人回答了前两个问题,但他听不懂最后一个问题,用德语夹法语回答说,他是团军需官,长官命令他占领所有的房子。皮埃尔懂得德语,就把他的话翻译给大尉听,把大尉的回答用德语翻译给符腾堡骠骑兵听。那德国人明白了对他说的话,屈服了,把他的人带走。大尉走到台阶上,大声吩咐了一些事。

大尉回到屋里,皮埃尔双手放在头上,仍坐在原来的地方。他脸上现出痛苦的神色。他此刻确实很痛苦。大尉刚才出去,剩下他一个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现在使他痛苦的不是莫斯科的沦陷,不是幸运的胜利者在城里为所欲为并且庇护他,尽管这事很难堪,但使他痛苦的不是这事。使他痛苦的是他感觉到自己软弱无能。几杯酒落肚,又同这个和蔼可亲的人谈了话,把皮埃尔最近几天里阴郁沉重的心情一扫而空,而这种心情却是他实现自己的图谋所必需的。手枪、匕首、农民外衣都准备好了,拿破仑明天进城。皮埃尔仍认为刺杀这恶棍是有益的,值得的,但现在他觉得他不能这样做。为什么?他不知道,但预感到他的图谋不能实现。他同自己的软弱进行斗争,但隐隐约约感觉到,他无法克服这种软弱,原来那种报仇、杀人和自我牺牲的悲壮心情,一旦接触到一个人,就烟消云散了。

大尉微微瘸着腿,吹着口哨,走进屋里。

法国人的唠叨原来使皮埃尔高兴,这会儿却使他反感。他的吹口哨、他的步伐、他卷小胡子的姿势,现在都使皮埃尔讨厌。

“我马上就走,我再也不同他说话了。”皮埃尔想。他心里这样想,但人仍坐在原地没动。一种软弱无能的奇怪感觉把他钉在原地,他想走,但是站不起来。

相反,大尉却兴高采烈。他在屋里来回走了两次。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小胡子微微抖动,仿佛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暗自感到好笑。

“那个符腾堡上校挺可爱!”他突然说,“他是个德国人,虽然如此,是个好小子。但是个德国人。”

大尉在皮埃尔对面坐下来。

“那么,您懂德语?”

皮埃尔默默地瞧着他。

“避难所,德语怎么说?”

“避难所吗?”皮埃尔回答,“避难所德语叫‘恩特孔孚特’。”

“恩特孔孚特。”皮埃尔又说了一遍。

“温特科孚,”大尉说,眼睛含笑对皮埃尔望了几秒钟,“这些德国人是大傻瓜。皮埃尔先生,您说是吗?”

“好,我们再来一瓶莫斯科红酒好吗?让莫列尔再给我们烫一瓶。莫列尔?”大尉高兴地叫道。

莫列尔拿来蜡烛和一瓶红酒。大尉在烛光下瞧瞧皮埃尔,看到对方苦恼的神色,大为惊讶。仑巴尔脸上现出真诚的同情走到皮埃尔面前,向他鞠了一躬。

“什么事不高兴啊?”他说,拍拍皮埃尔的手,“是不是我使您不高兴了?没有,那么您对我有什么意见吗?”他一再问,“是不是因为局势不高兴?”

皮埃尔什么也没有回答,但亲切地望着法国人的眼睛。法国人的同情使他高兴。

“真的,先不说我对您有多么感激,我愿意同您交个朋友。我能为您效劳吗?您尽管吩咐好了。我们是生死之交。我对您说的是心里话。”他把手放在胸口上说。

“谢谢!”皮埃尔说。大尉凝视着皮埃尔,就像刚才知道避难所德语怎么讲一样。他的脸上顿时浮起笑容。

“好,这样就为我们的友谊干一杯吧!”他兴致勃勃地叫道,斟满了两杯酒。皮埃尔拿起酒杯,一饮而尽。仑巴尔干了自己的一杯,又握了握皮埃尔的手,然后忧郁地沉思着,臂肘搁在桌上。

“是的,我的朋友,这是命运的安排。谁知道我会从军,当上龙骑兵大尉,替波拿巴——我们都这样称呼他——效劳呢。如今我可跟他一起来到了莫斯科。”他像有意要讲一个长故事似的感伤而缓慢地说,“不瞒您说,我的朋友……我们是法国一个很古老的望族。”

大尉带着法国人特有的轻率和天真的坦诚态度向皮埃尔讲到他的祖先、他的童年和成年,以及他的亲戚、财产和家庭关系。在他的讲述中,“我可怜的母亲”当然占了重要地位。

“不过,这一切只是生活的开始,生活的实质是爱情。爱情!您说是不是,皮埃尔先生?”他越说越兴奋,“再来一杯。”

皮埃尔又干了一杯,然后给自己倒第三杯。

“唉!女人啊女人!”大尉眼睛闪亮地瞧着皮埃尔,讲起爱情和他的恋爱经历来。他的风流韵事很多,从他扬扬得意的俊美的脸和津津有味地谈女人的神态上可以相信,他说的都确有其事。仑巴尔讲的恋爱事件都带有法国人看作爱情魅力和诗意的淫秽性质,但他讲得那么恳切,使人相信他自己确实领略过爱情的全部魅力。他讲的时候又把女人描述得那么迷人,使皮埃尔一直好奇地留神听着。

显然,这个法国人所迷恋的爱情,既不是皮埃尔从前对妻子的那种低级庸俗的爱情,也不是他对娜塔莎的那种浪漫的爱情(这两种爱情仑巴尔同样蔑视,他把前者看作马车夫的爱情,把后者看作傻子的爱情)。这个法国人所崇拜的爱情,主要是对女人的不自然关系,再加上感官的享受。

大尉就这样娓娓动听地讲着,他怎样爱上一位迷人的三十五岁侯爵夫人,同时又爱上这位迷人的侯爵夫人的女儿,一个天真可爱的十七岁姑娘。母女相互谦让,结果是母亲牺牲自己,让女儿同自己的情人结婚。这事虽然早已成为往事,但至今仍使大尉激动。然后他又讲了一段插曲,在同一台戏里丈夫演情人一角,而情人则演丈夫一角。他又讲了些德国的滑稽故事,如避难所德语叫恩特孔孚特,在德国男人喜欢吃白菜汤,姑娘们一头金发。

最后一件事发生在波兰,大尉记忆犹新。他红着脸,迅速地做着手势,讲到他怎样救了一个波兰人的命(在大尉的讲述里不断出现救命故事),这个波兰人就把自己富有魅力的妻子(心灵上是个巴黎女人)托他照顾,自己则参加了法国军队。大尉很走运,富有魅力的波兰女人要同他私奔,但大尉秉性厚道,把妻子交还给丈夫,并且说:“我保全了您的性命,现在要保全您的名誉!”大尉重复这句话,擦擦眼睛,抖动了一下身子,仿佛在回忆这件动人的事时要驱散自己的柔情。

皮埃尔听着大尉的讲述,如同平时在深夜或酒后那样,注意他所讲的话,了解他的意思,同时心里不知怎的涌起一系列个人的往事。他听着这些爱情故事,突然想起了他对娜塔莎的爱情,他回想起这次恋爱的情景,并同仑巴尔讲的事作着比较。皮埃尔一面听着恋爱和义务的冲突,一面重温着最后一次在苏哈列夫塔楼旁同恋爱对象相遇的细节。那次邂逅当时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印象,他甚至一次也没想起过。但现在他觉得这次见面意义重大,充满了诗意。

“皮埃尔伯爵,您到这儿来,我认出是您。”此刻他仿佛又听到她当时说的话,看见她的眼睛、微笑、旅行帽、一绺前刘海……他觉得这一切有说不出的亲切和动人。

大尉讲完富有魅力的波兰女人的故事,问皮埃尔有没有体验过为爱情而自我牺牲和嫉妒合法丈夫的感情。

皮埃尔听到这问题,兴奋起来,抬起头,觉得需要讲讲他的想法。他说,他对女人的爱情有一些不同的看法。他说,他这辈子只爱过、现在还爱着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永远不可能属于他。

“瞧你!”大尉说。

接着皮埃尔说,他从少年时代起就爱上这个女人,但他不敢想到她,因为她年纪太小,而他自己又是一个没有地位的私生子。后来,他获得了名望和财产,也不敢想到她,因为他太爱她,把她看得高于世上的一切,当然更高于他自己。皮埃尔讲到这里,问大尉是不是懂得他的意思。

大尉做了个手势,表示即使他听不懂,也要请他讲下去。

“柏拉图式的爱情,虚无缥缈……”他喃喃地说。也许是由于几杯酒落肚,也许是他要推心置腹,也许是认为对方不知道他讲的事中任何一个人,也许是三者都有,皮埃尔的口就没了遮拦。他那湿润的眼睛瞧着远处,嘴巴含糊不清地讲着自己的全部经历:他的婚姻、娜塔莎同他最好朋友的恋爱、她的变心,以及他同她的并不复杂的关系。他被仑巴尔一问,就把原先隐瞒的事也讲了出来:他的社会地位和他的姓名。

皮埃尔讲的事最使大尉吃惊的是,他非常有钱,他在莫斯科有两座公馆,如今他抛弃一切,却不离开莫斯科,而隐姓埋名留在城里。

他们一起来到街上,夜已深了。夜晚温暖而明亮。房子左边,在彼得罗夫卡街升起了莫斯科第一把大火。右边空中高悬着一钩新月,月亮对面是那颗同皮埃尔心中的爱情有联系的明亮的彗星。大门口站着盖拉西姆、厨娘和两个法国人。听得见他们的笑声和两种彼此都听不懂的语言的对话。他们望着城里的火光。

在一座大城市里,远处的火灾并不使人感到可怕。

皮埃尔望着高高的星空、月亮、彗星和火光,心里感到欣慰。“哦,多么好哇!我还有什么要求呢?!”他想。他突然想到自己的图谋,头脑一阵眩晕,同时感到恶心。他慌忙靠住墙,免得跌倒。

皮埃尔没有跟他的新朋友告别,蹒跚走进大门,回到自己屋里,在沙发上躺下,立刻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