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日正午,皮埃尔沿着泥泞滑溜的道路上山,边走边瞧着自己的脚和崎岖不平的山路。有时他望望周围熟悉的人群,又瞧瞧自己的脚。人群也好,自己的脚也好,都是他所熟悉的。雪青色的矮脚狗阿灰快乐地在路旁跑着,偶尔提起一条后腿,用三条腿跳跃表示它的灵活和得意,然后又狂吠着,撒开四腿扑向落在死尸上的乌鸦。阿灰比在莫斯科时更活泼、皮毛更光亮了。地上到处狼藉着各种动物的肉,从人肉到马肉,大都不同程度地腐烂了。狼不敢接近有人走过的地方,因此阿灰可以吃个痛快。

天一早就下雨,此刻眼看就要雨过天青,不料雨停了没多久,反而下得更大。道路已湿透,水再也渗不进去,就顺着车辙流泻。

皮埃尔一边走,一边向两旁张望,同时每走三步,就弯起一个手指。他在心里对雨说:“下吧,下吧,下得更大些!”

他似乎觉得他什么也没有想,但他的内心深处却在回味一件重要而令人欣慰的事。这是他昨天从普拉东的谈话中所取得的最微妙的精神收获。

昨晚在宿营地,皮埃尔在熄灭的篝火旁觉得很冷,就站起来转移到附近烧得较旺的篝火旁。在那堆篝火旁,普拉东头上裹着军大衣,就像牧师裹着法衣那样,坐在那里,正用他那流畅悦耳但是虚弱有病的声音给士兵们讲皮埃尔熟悉的一个故事。时间已过午夜。这是普拉东通常退了烧精神特别好的时候。皮埃尔走到篝火旁,听见普拉东虚弱有病的声音,看见他那被火光照红的可怜的脸,心里感到一阵刺痛。他怕流露自己对这个人的怜悯,想走开,但没有别的篝火可以取暖。皮埃尔竭力不看普拉东,在篝火旁坐下。

“你身体怎么样?”他问。

“身体怎么样?如果有病就诉苦,上帝就不会赐给我们死了。”普拉东说,立刻又继续讲他的故事。

“……我说,老弟,”普拉东接下去说,苍白消瘦的脸上露出笑容,眼睛里闪耀着异样的快乐光辉,“我说,老弟……”

皮埃尔早就知道这个故事。这个故事普拉东单独对他讲过五六次,每次讲总是带着异样的快乐心情。但不管皮埃尔多么熟悉这个故事,他现在听着仍觉得新鲜,而普拉东讲故事时那种平静的欢乐显然也感染了皮埃尔。这个故事是讲一个老商人,他和一家人过着正派虔诚的生活,有一次他同一个有钱的商人一起到马卡里去。

两个商人投宿同一家客店。第二天发现有钱的商人被人谋财害命了。在老商人的枕头底下发现一把染血的刀。老商人因此受审判,挨鞭笞,撕破鼻子,一切都依法行事,最后被流放服苦役。

“对啊,老弟,”皮埃尔进来的时候,普拉东正讲到这里,“这事过去了十年,也许是十多年。那老头儿一直在服苦役。他安分守己,不做坏事。他只求上帝赐他一死。嚯,有一天晚上苦役犯聚在一起,就像我们现在这样,老头儿也在那里。大家闲聊,谁为什么事受这份罪,什么地方冒犯了上帝。有人说他害了一条命,有人说他害了两条,有人说他放了火,有人说他是逃亡农奴,平白无故遭了殃。有人问老头儿:‘老大爷,你为什么吃苦啊?’他说:‘我的小兄弟们,我吃苦是为了自己的罪孽,也为了别人的罪孽。我没有害过一条命,没有拿过别人的东西,我还帮助过穷哥儿们。我的小兄弟们,我是个商人,我有很多财产。’他如此这般把事情从头到底讲了一遍。他说:‘我并不为自己伤心。这是上帝对我的惩罚。我只可怜我的老伴和孩子。’老头儿说着说着哭起来。没想到这伙人里有一个,正好是谋杀那个商人的人。他问:‘老大爷,这事发生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几月份?’他问得很详细。这时,他的心难受极了。他就这样走到老头儿面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说:‘老人家,你代我受罪了,弟兄们,他说的全是事实,他被冤枉吃了苦。’他又说:‘这事是我干的,刀子是我趁你睡着的时候塞在你枕头底下的。老大爷,请你看在基督分上饶恕我吧!’”

普拉东停了停,望着篝火,快乐地微笑着。他拨了拨劈柴。

“老头儿说:‘上帝会饶恕你的,我们大家在上帝面前都是有罪的,我是为了我自己的罪孽吃苦。’说着,他自己已热泪盈眶了。老弟,您想不到吧!”普拉东越说,脸上越焕发出兴奋的笑容,仿佛他此刻所讲的事,包含着最动人最有意义的内容,“你想不到吧,老弟,这个杀人犯就去官府自首。他说:‘我害过六条人命,罪大恶极,但我很可怜这个老头儿。让他别再怨恨我了。’他去自首,人家记下他的口供,送了公文,一切都依法办理。那地方很偏僻,法官审了案件,照例向上面写了一份份公文。这案子最后送到沙皇那里。沙皇下了一道谕旨:释放商人,发还没收的财产。公文下来了,到处找老头儿。那个无辜受罪的老头儿在哪里呀?沙皇谕旨下来,大家到处寻找。”普拉东的下巴颏哆嗦起来,“原来上帝已饶恕了他——他死了。就是这样,老弟。”普拉东结束了他的故事,默默地含笑望着前方,望了好半天。

这时皮埃尔心里隐约而快乐地感受到的不是这个故事本身,而是普拉东讲故事时脸上的快乐神情和这种快乐所包含的神秘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