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快速帆船轻快地顺流而下,前后隔着几码的距离。在第一只船上,坐着两个白人。在江河上航行了七日之后,他们高兴地获悉,今晚就可以住在一所民房里了。对战后一直住在婆罗洲的伊扎特来说,迪雅克人的房子和盛宴当然都没有什么新奇的,但在坎皮恩看来,虽然对这个国家感到陌生,最初的新鲜感也确实让他快乐,现在他急切地渴盼着能有几把可以坐的椅子和一张用来睡觉的床。迪雅克人殷勤好客,但谁也不能说他们的房子会让人感到舒适,他们为客人提供的娱乐也很快变得有些乏味起来。每天傍晚,当旅客们到达码头,擎着一面旗帜的头人,还有该家族的其他重要成员,就会赶到河边来接他们。他们被领着前往那座长长的房子——整个村落实际上都是在同一片屋檐之下,房子都由木桩撑着。要进入长房子,需要爬上大致凿成梯状的一根树干——人们排成长长的队列,踏着锣鼓的节奏沿着树干爬上或者下去。两侧密密麻麻的棕色人群席地而坐,默默地看着白人们从眼前走过。干净的垫子铺展开了,客人们都坐下来。头人带来一只活鸡,抓住它的两只脚,举过头顶挥舞三下,向注视着的人们大声地召唤着灵魂,并发出祈祷声。接下来,不同的人会带着鸡蛋过来。喝的是亚力酒,一个非常娇小羞涩的女孩,有着鲜花般的娇美——不动声色的脸上带着宗教般的神情,她端起酒杯送到白人的嘴唇上,直到他们酒干为止。随之,响亮的呼喊声便从四面八方腾空而起。人们开始跳舞,一个紧随一个,踏着细小的步子,在锣鼓的伴奏下,举着盾牌和帕兰刀翩翩起舞。这些活动会持续一些时间,结束后,客人们会被带进一个房间(房间靠着长长的平台——也就是家族的公共活动场所)。房间里,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女孩子们用中国勺子给他们喂饭。每个人都喝得有些醉意朦胧起来,所有的人都在说个不停,直到凌晨时分。

现在,他们的航行已经结束了,正朝岸上走去。他们从黎明时就踏上了旅程,那时河水尚浅,清澈、明亮地从铺着鹅卵石的河底流过。树木是向前倾斜的,所以只能看到一条带状的蓝色天空。不过现在,天空变得开阔多了。人们不再使用船杆撑船前行,而是用桨划船。到处都是树木、竹林,还有大团大团像是鸵鸟羽毛的野西米椰子。树木长有巨型的叶子,或者像金合欢、可可树、槟榔树一样的羽毛状的叶子,白色的树干长长的,而又是笔直的。岸上的树木长得密密实实,极其繁茂。到处荒凉而裸露着的,是那些遭遇过闪电或死于老龄的树木的光秃秃的身躯——它们的白色反衬着周围的绿色,极其鲜艳生动。到处还有的是森林中竞争着的那些最高大的树木,巍然高耸于普通的灌木之上。此外,还有那些寄生植物,在叉状的枝桠之间,大片大片生长着丛生的苍郁的绿叶;或者开花的爬行植物,覆盖在延伸着的成片的叶子之上,像是新娘的面纱——有时它们也会缠绕着一颗高大的树干,形成绚烂的护套,把长长的花的臂膀从一根树枝延伸到另一根。在这片一切都在热烈生长的荒野,您能感到有什么东西会让你的心灵震颤不已;它像是在神的队列里发生骚乱的游牧民族那种无畏的狂热。

白天正在慢慢消失,现在高温已经不再让人感到难以承受。坎皮恩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破旧银表,快要到达目的地了。

“哈钦森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问。

“我不认识他,我相信他是个好人。”

哈钦森是驻外代表,他们将在他家里过夜。他们已经派了一个迪雅克人坐上独木舟去通报他们的到来。

“啊,我希望他有些威士忌,亚力酒我喝得太多了,一辈子都不用喝了。”

坎皮恩是名采矿工程师,苏丹前往英国时跟他在新加坡相遇,发现他正闲着无事,便派他去塞姆布鲁,看看那里有没有可以盈利的矿藏。苏丹还给瓜拉索洛的驻外代表威利斯发出指示,要他为坎皮恩提供一切方便。威利斯安排伊扎特来照顾坎皮恩,因为他能像当地人一样既能讲马来语,又能讲迪雅克语。这是他们的第三次内地之行,现在坎皮恩就要带着报告回家了。他们将乘坐苏丹·艾哈迈德号轮船——它在第二天凌晨经过河口,如果运气不错的话,当天下午就能到达瓜拉索洛。他们二人都乐意回到轮船上——在那里可以打打网球和高尔夫球,有台球俱乐部,还有不错的食物以及现代文明带来的各种舒适。伊扎特也很开心,跟坎皮恩比,他还有其他交往,他乜斜着扫了坎皮恩一眼。坎皮恩身材矮小,有一颗硕大、光秃的脑袋。尽管已年届五十,但仍强壮结实。一双蓝眼睛闪烁着敏锐的光芒,还有一把粗短的灰色胡须。那残缺的变了色的牙齿间总衔着根石楠根烟斗。他既不干净也不整洁,穿着的卡其布短裤破破烂烂,汗衫也撕裂了,戴着一顶破旧的遮阳帽。自十八岁以来,他就在世界各地游荡,去过南非、中国和墨西哥。他是个很好的旅伴,擅长讲故事,乐意跟碰到的任何人喝酒,一遍遍喝个没完。两人相处得非常愉快,但伊扎特跟坎皮恩在一起从没感到自在过。尽管他们一起开玩笑,一起大笑,还一起喝醉,伊扎特仍觉得两人之间缺乏亲密感,他们之间的那种热诚也仅仅限于熟人之间,而无其他。他对自己留给别人的印象非常敏感,在坎皮恩的欢快背后,他能感觉到一种冷意——他那双蓝色的闪烁着的眼睛已经说明了一切。此外,让伊扎特隐隐有些恼怒的是,坎皮恩对他是有自己看法的,但至于是什么看法他不得而知。那个小个子的普通男人对自己的评价可能并不高,这让他有些窝火。他希望自己能够受人喜欢和尊重,渴望受到人们的欢迎,甚至巴不得他碰到的那些人对他的喜欢过份些,这样他就可以拒绝他们,或者屈尊赐予他们一点友谊。他想去熟识所有的人,但因担心遭到拒绝,所以对自己有所节制。有时他会不安地意识到,他的如火热情可能会让人觉得惊讶。

他碰巧从未遇到过哈钦森,但实际上两人之间是相互知根知底的——他们可以谈谈一些共同的朋友。哈钦森过去一直住在温彻斯特,伊扎特很高兴,他可以告诉他他以前曾在哈罗公学读过书……

快速帆船转过了一个河湾。突然,在一个稍高的地方,他们看到了一座平房。几分钟后,他们又看到了码头——上面站着一小群当地人,人群中有一个白人,正冲他们招手。

哈钦森是个高个子男人,身体强壮,有一张红通通的面孔。他的样子会使你想到他是个活泼而自信的人,所以当你很快发现他竟是那样拘谨,甚至有些羞涩时,你会感到极其诧异。在他跟客人们握手时,伊扎特做了自我介绍,然后又把坎皮恩介绍给了他。他领着二人向平房走去。虽然他想表现得客气一些,但发现找到话题甚是困难。他把他们带到了游廊上,他们看到桌子上放着玻璃杯、威士忌和苏打水。几个人舒适地坐在长椅上。伊扎特意识到哈钦森面对陌生人时微微有些尴尬,便一个人高谈阔论起来,整个人显得神采奕奕,口若悬河。他开始谈到他们在瓜拉索洛共同的熟人,并很快地、似乎漫不经心地提到了他曾在哈罗公学读过书。

“你以前住在温彻斯特,是吧?”他问。

“是的。”

“不知道你是否认识乔治·帕克,他属于我所在的那个军团,就驻扎在温彻斯特。我敢说他比你还要年轻。”

伊扎特感觉到他们都在这些特别的学校待过,便使他们之间有了联系,当然坎皮恩是被排除在外的——他显然没法享有这种优势。他们喝了两三杯威士忌,半小时后伊扎特就开始称他的主人为哈奇了。关于“我的军团”,他谈了很多——战争期间,他跟军团里的那些人结识,那些军官兄弟都是多好的人。他提到了两三个人的名字,当然都是哈钦森闻所未闻的。

这类人物坎皮恩也不可能碰到,但当他提到跟其中某个人熟识时,伊扎特的话就会被完全打断了,当然他并不会为此感到歉疚。

“比利·梅多斯?多年前我在锡那罗亚认识的一个家伙就叫比利·梅多斯。”坎皮恩说。

“哦,恐怕不是同一个人吧。”伊扎特笑着说,“比利算是世袭的贵族了,他是梅多斯勋爵。难道你不记得了,他有一座叫做‘春季胡萝卜’的庄园?”

晚餐的时间快到了。他们洗澡之后,喝了几杯杜松子苦酒,然后坐了下来。哈钦森大半年没去瓜拉索洛了,已经有三个月没见到任何其他白人,因此对来访者极其重视。他无法给他们提供葡萄酒,但威士忌有的是。晚饭过后,他取出一瓶珍贵的本尼狄克丁甜酒,这让他们都很快活,说说笑笑了半天。伊扎特从始至终都感到极为满意,他觉得从来没有像喜欢哈钦森那样喜欢过一个人,他敦促他尽快前去瓜拉索洛,他们将在那里举行一次绝妙的雇工宴席。坎皮恩被二人晾在了一边,没有参与对话——伊扎特有点儿蓄意如此,而哈钦森则太拘谨了。他在那里哈欠连天,不久就提出他要去睡觉了,哈钦森带他去了房间。回来时,伊扎特问他:

“你还不想睡,是吧?”

“绝不想睡。咱们再喝一杯。”

他们又坐下聊起来,两人都有些醉意了。很快,哈钦森告诉伊扎特,他跟一个马来女孩住在一起,还跟她生了两三个孩子。坎皮恩在时,他没让她们露面。

“我想她现在睡了。”哈钦森说,瞥了一眼房门——伊扎特知道那是他们的卧室,“不过,明天早上我想让你看看孩子们。”

就在这时,传来一声微弱的哭声,哈钦森说了声“嗨,小家伙醒了”便向门口走去,然后打开了门。过了一会儿,他从房间里出来了,怀里抱着个小孩子。一个女人跟在后面。

“他在长牙,”哈钦森说,“这让他很烦躁。”

女人穿着当地人所穿的缠腰布和一件紧身的白上衣,赤着脚。她很年轻,有一对好看的黑漆漆的眼睛。当伊扎特跟她说话时,她开心地冲他粲然一笑,然后坐下来点上了一支烟。对伊扎特彬彬有礼的提问,她落落大方地给了回答,但也添加太多。哈钦森问她要不要来点儿威士忌苏打,她拒绝了。当两个男人又开始用英语交谈时,她继续安静地坐在椅子里,轻轻地摇晃着身子,没人知道她脑子里平静地滑过的是什么。

“她是个非常不错的女子,”哈钦森说,“她料理家务,也不给你添加麻烦。当然,在这样一个地方,也就只能做这些了。”

“我自己才不愿做这些呢,”伊扎特说,“无论如何,一个人可能会希望结婚,但随之各种麻烦就来了。”

“不过谁愿意结婚呢?如果是个白人女子那又能怎样?我绝不会让一个白人女子生活在这里的。”

“当然这是个品味问题。假如我有孩子的话,我一定要让他们有一个白人妈妈。”

哈钦森低头看了看怀里的那个深色皮肤的小不点儿,微微笑了笑。

“你会慢慢喜欢他们的,这个过程很有趣,”他说,“只要他们是你自己的孩子,即便是黑人血统,似乎也无关紧要。”

女人看了孩子一眼,站起来说,她要抱孩子回去睡觉了。

“我想我们最好都睡了吧,”哈钦森说道,“上帝知道现在有几点了。”

伊扎特回到自己的房间,把百叶窗打开——窗子是跟他一块旅行的男仆哈山关掉的。他把蜡烛吹灭,以免把蚊子招来,然后在窗子前坐下,看着外面柔柔的夜色。他喝的威士忌让他睡意全无,他不想上床睡觉,于是把帆布裤子脱下来,换上一件缠腰布,点上一支方头雪茄。他的好心情没有了,哈钦森无限怜爱地看着那个混血孩子的一幕让他心烦意乱。

“他们没有权利拥有他们,”他心里想,“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根本没有机会,永远没有。”

他若有所思地用手摩挲着尽是汗毛的裸露着的双腿,突然全身颤抖了一下。尽管他用尽了一切手段来锻炼下肢,但它们仍跟扫帚把儿一般,他憎恨它们!一直以来,一想到此他就感到不安。他的小腿跟当地人一样,当然特别适合穿长筒靴。穿上制服,他看起来相当不错。他长得高大强壮,超过六英尺高,留着整齐的黑色胡须和一头光滑的黑发。深色的眼睛好看而灵动。他是个俊朗的小伙子,这个他是清楚的。他也很会穿戴,该穿得破旧时,他就穿得破旧些;该穿得漂亮时,他就穿得漂亮些。他热爱军队,但战争结束时他没法再留在部队,这个打击让他感到痛苦。他的志向其实很简单:一年两千英镑的收入,能够举行可爱的小型晚宴,能够参加聚会,有制服穿。另外,他渴望去伦敦居住。

当然,他母亲住在伦敦,对他的生活方式她是严加约束的。他想如果能够觅到一个家境不错(有点儿钱)的女孩并跟她订婚的话,那会让母亲到底有多幸福呢。因为他父亲过世已久,而且在他职业生涯的后期,一直驻扎在马来亚联合邦最偏远的地方,伊扎特相当肯定,在塞姆布鲁,没有人对母亲有任何了解,但他仍生活在恐惧之中,担心有人会在伦敦碰到她,然后再写信来告诉大家他母亲是个混血儿。当年在政府部门做工程师的父亲跟她结婚时,她很漂亮,但现在是个肥胖的老妇人了,头发已经花白,一天到晚坐在那里吸着烟卷。父亲去世时,伊扎特二十岁,这时,他的马来语已经比英语说得还要流畅。他的一个姑姑愿意出钱让他接受教育,伊扎特夫人便陪着儿子回到了英国。她习惯于居住在带家具的房子里,房间里挂着布料装饰物,发烫的马来银制餐具盖着盖子。她跟女房东们一直别扭不断,因为她总是把烟屁股扔得满地都是。伊扎特痛恨她跟她们的交友方式:开始的一段时间里,她们之间会变得极其熟络,然后就爆发了争吵,在某一个激烈的事件之后,她会突然搬出了房子。她唯一的娱乐活动便是去看电影,几乎一周中的每一天都去。在家里,她穿着俗艳的旧睡衣,但出门时,她就要打扮一番——不过,啊,她的穿着是多么凌乱——色彩是那样夸张,因而对于整洁漂亮的儿子来说,那简直就是一种羞辱。他经常跟她争吵,她让他变得躁动不安,他为她感到羞惭,不过在母亲身上,他还是能够受到那种深厚的柔情,这几乎是一种天然的亲情关系的流露,比普通的母子之情还要强烈。因此,尽管两人之间的难以相处让他恼火,但他仍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母亲是唯一让他感到完全心安的人。

由于受父亲职位的影响,再加上他本人对马来亚的了解——她母亲总是跟他提及,当他发现自己在战后无事可做时,便设法加入到了塞姆布鲁苏丹的服务处。他取得了成功。他擅长参加比赛,身体强壮,是个优秀的运动员。在瓜拉索洛的休息室里,陈放着他在哈罗公学取得的跑步和跳高比赛的奖杯,现在,奖杯又增加了,因为他获得了高尔夫球和网球比赛的胜利。由于他在聊天方面的全面才能,他成了晚会上的宠儿,他的活泼使一切进展良好。他本来是应该感到快乐的,但事实上他感到自己很可怜。他如此渴望得到别人的喜欢,但这时他便有了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的一种印象,那就是他不再受人欢迎了。他不清楚瓜拉索洛曾经跟他如此友好的那些人是否已经碰巧知道他有着本地人的血统。假如他们发现了这一秘密,他非常明白会发生什么情况。那时他们不会再说他是令人快乐的、友好的之类的话了,而是说,他妈的他太熟悉这里环境了,还会说,他像那些混血儿一样效率低下,粗心大意。当他谈到跟一个白人女子结婚时,他们一定会窃笑不已。哦,真是太不公平了!他血管里那一滴本地人的血液带来的差别会有多大呀!不过由于这一点,他们会在关键时刻提防着可能出现的任何失败。每个人都知道,你不可以信赖一个欧亚混血儿,迟早他们会让你失望的——这点他也知道,不过他现在在问自己,如果人人都认为你会失败,你能否不失败呢?问题是,你根本得不到机会,可怜的人啊!

不过这时,一只公鸡尖声鸣叫起来。天一定很晚了,他开始觉得有些寒冷,便爬上了床。第二天早上,当哈山给他端茶过来时,他感到头痛欲裂;吃早饭时,他甚至看不清放在面前的麦片粥、熏肉和鸡蛋了。哈钦森也感觉不太舒服。

“我想我们差点玩了个通宵。”他的主人说着笑了笑,把他的那丝尴尬掩盖起来。

“我感觉如到了地狱一般。”伊扎特说。

“我早餐要喝点威士忌苏打。”哈钦森补充道。

伊扎特没有再要什么饭,看到坎皮恩胃口极好地大口吃肉,他不由得感到一阵阵嫌恶。坎皮恩打趣着他们。

“上帝!伊扎特,你脸色有些苍白,”他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难看的脸色。”

伊扎特脸红了。他对自己黑黝黝的皮肤一直很敏感,不过他强令自己开心地笑起来。

“你知道,我有一个西班牙母亲,”他回答道,“当我身体不舒服时,这个颜色就显现出来。我记得在哈罗时,我跟一个男孩打架,揍了他一顿,因为他叫我‘该死的混血儿’。”

“你是很黑,”哈钦森说,“有没有马来人问过你是否有当地人的血统?”

“有人问过,该死的,太无礼了。”

一只船载着他们的工具一大早就出发了,为的是赶在他们之前达河口,并通知苏丹·艾哈迈德号的船长——如果他也碰巧已提前赶到,他们已经在路上了。坎皮恩和伊扎特将在午饭后立刻出发,为的是在波尔潮到来之前到达他们要过夜的地方。波尔潮是一种潮汐波,由于地形的特殊性,会使几条河流的河水上涨,他们要经过的一条河流便是其中之一。哈钦森前天晚上跟他们谈起过,坎皮恩从未见过这么个东西,显得很有兴趣。

“这是婆罗洲最好的潮汐波之一。应该看一看。”哈钦森说。

他告诉他们,当地人正等着这一时刻的到来。到时,他们会去尝试征服波浪——以惊人的可怕的速度漂浮在浪尖之上,然后被巨浪托着逆河水而上。他以前亲自试过。

“我不会再去试了,”他说,“我当时都吓傻了。”

“我想去试一下。”伊扎特说道。

“是够刺激的,不过,哎呀,当你坐上那个单薄的独木舟时,你就会明白,如果当地人不能准确把握时机,你就会被抛入那狂暴的洪流中,你百万分之一的求生机会都没有,不,我对体育的理解不是这样的。”

“我以前曾拍过大量激流的照片。”坎皮恩说。

“激流该死!你等着看波尔潮好了,这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东西之一。你知不知道,在这条河里每年至少会有十二个人淹死?”

早上大部分的时间里,他们就在游廊闲逛,哈钦森领着他们看了看法庭。然后,杜松子苦酒端上来了,他们喝了两三杯。伊扎特开始感觉好一些了,当午餐最后准备好时,他的胃口已经变得极好。哈钦森在吹嘘他做的马来咖喱饭菜有多么美味,当热腾腾的多汁的饭菜端在面前时,他们都狼吞虎咽起来。哈钦森给他们劝酒道:

“你们除了睡觉又没事做,干嘛不来个一醉方休?”

让他们这么快就走了他觉得有些受不了,这么久了终于有白人可以说话了,这是多好的一件事!他在餐桌上尽量拖延着,劝他们多吃些。晚上到长房子去吃饭,肯定吃不好,除了亚力酒也无酒可喝,所以最好未雨绸缪。坎皮恩有一两次提出该起身了,但哈钦森,还有伊扎特感觉正痛快、美妙,说放心吧,有的是时间。哈钦森叫人把他珍贵的本尼狄克丁甜酒拿来,昨天晚上他们喝了一点,今天在他们走前把它喝完了事。

终于到了最后,哈钦森陪着他们到了河边,大家都很兴奋,所有人的腿都在晃悠。船的中央有一个亚达遮蓬,在下面哈钦森放了一块垫子。船夫都是囚徒——他们从监狱被打发到这里来帮白人划船的,身上穿着脏兮兮的带有监狱编号的缠腰布,正持桨等着他们。伊扎特和坎皮恩跟哈钦森握了握手,然后在垫子上坐下。船出发了。浑浊的河流宽阔而平静,在这个明亮下午的热风中闪烁着,像是抛过光的铜器。在他们前方的远处,可以看到绿树杂生的河岸。他们感觉有些困倦,不过伊扎特至少找到了一种奇妙的娱乐,当那种沉闷感悄悄向他袭来时,可以让自己抵抗一会,他决心在吸完那支雪茄烟之前不让自己睡着。最后,烟屁股终于要烧到手指了,他才把它扔进河里。

“我要美美地打个盹了。”他说。

“那波尔潮怎么办?”坎皮恩问。

“哦,没关系,我们不用担心那个。”

他大声地、长长地打了个呵欠,感觉四肢像注了铅一般。在那片刻,他还能意识到自己美妙的困意,但随之什么都不知道了。突然,坎皮恩把他晃醒了。

“我说,那是什么?”

“什么什么?”

他恼怒道,因为他仍困意浓浓,但他的目光朝着坎皮恩所指的方向看去。他什么也没听到,但在很远处,他看到顶部雪白的两个浪头正相互追逐着赶过来,不过看起来一点也不惊人。

“哦,我想那是波尔潮。”

“你打算怎么办?”坎皮恩大叫道。

伊扎特仍不是很清醒,坎皮恩焦虑的语气让他笑了笑。

“不要担心,这些家伙懂这个,该如何办他们一清二楚,不过我们可能会被溅湿身子。”

但在他们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波尔潮飞快地逼近了他们,发出大海般的怒吼声。伊扎特看到浪头比他想象的高出很多,他不喜欢它们那个样子,便把自己的腰带扎紧了些,这样假如船翻了,他的短裤也不会退到下面。片刻过后,大浪已到眼前,像是一面巨大的水墙,突然矗立在了前面——或许有十到十二英尺高,让你心中顿生恐惧。事情再明显不过了,没有任何船只能够经受住这样的大浪。第一个浪头冲过来,让他们全身都湿透了,灌了半舱的水。然而眨眼间,第二个大浪又袭中了他们。船夫们大叫起来,疯狂地抓住船桨,舵工狂喊着发出命令。但在如此的滔天巨浪中,他们是那样无助,更让人感到恐怖的是,他们马上就要失去对船的控制了。水的力量把船朝舷侧方向推去,船在波尔潮的浪尖上滴溜溜乱转。又一个大浪撞上了他们,船开始下沉。伊扎特和坎皮恩爬出了遮蓬(他们一直躺在它下面),突然间,船在脚下不见了,他们发现自己挣扎在水里,周围巨浪在翻滚着咆哮着。伊扎特的第一个本能便是赶紧游到岸上,但他的男仆哈山大声告诉他抓住船只。一两分钟内,他们都抓住了。

“你行吗?”坎皮恩大声问他。

“行,很享受这次洗澡。”伊扎特说。

他想的是,随着波尔潮不断沿河而上,大浪很快就过去了,至多几分钟后水面就会平静下来。他忘掉了他们正被波尔潮的浪尖推着。浪头不断向他们打来,他们抓住舷侧和支撑着亚达遮蓬的底座。这时,一个更大的水浪打来,船只翻了,他们被罩在了下面,船是没法抓了——除了一个滑溜溜的船底没有任何东西可抓。伊扎特的手从油腻的船体表面无助地滑开了。船只继续翻转,他再一次拼命抓住了舷侧,但随着翻转的继续,他能感觉到船舷也滑出去了;然后他又抓住了遮蓬架,不过船又慢慢地、慢慢地翻了过去;他再一次潜到下面寻找抓手。船一遍遍地翻腾着,很有规律,让人害怕。他想这肯定是因为大家抓的是船的同一侧,他竭力让船员们到另一侧去,但他没法让他们听明白。每个人都在大声叫喊,水浪击打着他们,发出沉闷的怒吼声。船每翻一次,伊扎特就会淹到水里,只有抓住船舷或遮蓬底座时,他才会重新浮出水面。战斗是可怕的,很快他就觉得严重喘不过气来,力量也正一点点离他而去。他知道他不能坚持太久了,不过他并不害怕,因为他现在极其疲劳,发生任何事他都不在乎。哈山就在他的旁边,他告诉哈山他感到非常疲倦,他想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游向岸边,河岸看起来不会超过六十码,但哈山求他不要这样做。他们仍被那些狂暴猛烈的大浪裹挟着向前冲去。船只仍翻转个不停,他们攀爬在上面,像笼子里的松鼠一般。伊扎特灌了不少水,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垮掉了。哈山也帮不了他,但有他在身边,对他来说就是个安慰,因为伊扎特知道,他的男仆是个游泳好手,非常习惯于跟水打交道。这时,有那么一两分钟,伊扎特不知道为何船底又朝下了,这样他就可以抓住船舷,机会真是难得——他又可以喘口气了。就在此时,有两只坐着马来人的独木舟正驾浪而来,从他们身边倏地滑过去了。他们大喊救命,但马来人转过脑袋,继续前进。他们看到了白人,但不想招惹可能到来的任何麻烦。看着马来人安然而冷漠地从身边冲过,他们伤心欲绝。但突然,船只又旋转起来,一次又一次缓缓地转动,他们不得不又开始了不幸的、让人精疲力竭的攀爬,心都要跳出来了。不过,这次短暂的休整帮了伊扎特大忙,他又可以坚持上一阵子了。然而,他很快再次感到了严重的呼吸问题,他觉得他的胸膛要爆裂了,身上已没有了任何力量,他不知道还能不能游到岸边。这个当口,他听到了一声大喊。

“伊扎特,伊扎特,救命,救命!”

是坎皮恩的声音,那是痛苦的尖叫声,让伊扎特的每一根神经都感到震惊。坎皮恩,坎皮恩,他管坎皮恩干什么?恐惧攫住了他的心,一种盲目的动物式的恐惧,但让他获得了一种新的力量。他没有回答。

“帮帮我,快,快!”他对哈山喊道。

哈山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时,一根船桨奇迹般地漂到了离他们非常近的地方,他把船桨推了过来,让伊扎特抓住。他用一只手托住伊扎特的胳膊,他们离开了船只。伊扎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呼吸非常困难,他感到自己极其虚弱。浪头击打着他的脸庞,河岸似乎远在天边。他觉得自己游不到岸边了,突然,男仆喊叫起来,说他能触到河底了,伊扎特把腿伸下去,但什么也没感觉到。他又拼命划了几下,眼睛盯住河岸,然后又试了一次,这回,他感觉到自己的脚插进淤泥里,他感到了欣慰。他继续挣扎着,因为还到不了岸边,黑色的淤泥已经裹住了膝盖,他赶紧浮起来,拼命使自己从水里钻出来。最后他终于爬上了岸,看到一块小小的平地,到处长满了杂草。他和哈山跌倒在地,躺了一会,四肢伸着像个死人一般。他们疲惫至极,没法挪动一步,从头到脚覆盖着一层黑泥。

但很快,伊扎特的大脑又开始活动了,一阵精神的剧痛突然间袭击了他。坎皮恩淹死了,太可怕了。他不知道回到瓜拉索洛时如何把这个灾难解释给大家听。他们会谴责他的,他应该记得波尔潮,看到波尔潮过来时,他应告诉舵工把船靠岸,并把船拴好。但这不是他的错啊,是舵工的错,他了解这条河流——上帝啊!他怎么会没想到进入安全区域呢?他难道认为驾驭那可怕的巨浪是可能的吗?一想到冲向他们的那面狂暴的水墙,伊扎特的四肢就不寒而栗。他必须得找到他的尸体,然后带到瓜拉索洛。他不知道那些船夫有没有死掉,他太虚弱了,根本无法行走,不过哈山现在已经能够站起来,把他缠腰布里的水都拧干了。他朝河流看了看,然后迅速转过头看着伊扎特。

“先生,过来一只船。”

白茅草挡住了伊扎特的视线,他什么也没看到。

“跟他们喊话。”他说。

哈山从视野里消失了。他扒开垂在水面上的一颗树的树枝,挥着手大喊起来。伊扎特很快听到了说话的声音,男仆和船主快速交谈起来,然后男仆回来了。

“他们看到我们翻船了,先生,”他说,“波尔潮一过去,他们就赶了过来。河对岸有一座长房子,如果你愿意过河的话,他们会为我们提供缠腰布和食物,我们也可以在那里睡觉。”

伊扎特一时间感觉到,面对一条危险的河流,他无法再对自己充满信心。

“另一位先生呢?”他问。

“他们不知道。”

“如果他淹死了,他们一定能找到尸体。”

“还有一只船到上游去了。”

伊扎特不知如何是好,感到有些木然。哈山用胳膊搂住他的肩膀,帮他站了起来。他穿过厚密的草丛,走到河岸边。在那里,他看到一只独木舟,上面有两个达雅克人。河水现在又恢复了原先的平静和舒缓。巨浪已经过去,没有人会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前,这平静的水面竟像暴怒的大海。达雅克人把他们跟男仆说过的话又跟他重复了一遍。伊扎特心神未定,说不出话。他感觉到,倘若他一开口,一定会嚎啕大哭起来。哈山替他做了回答,然后达雅克人回去划船了。他非常希望抽支烟,但他的香烟和火柴放在了屁股口袋里,都浸湿透了。河过得极慢,似乎永远都不能过完。当他们终于到达对岸时,夜幕已经降临,天上最早出现的星星已经在闪烁着了。伊扎特上了岸,一名达雅克人把他带到了长房子。但哈山抓起达雅克人丢下的船桨,和另一名达雅克人一起划着船又返回到河里。两三个人和一些孩子下来迎接伊扎特,在一片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中,他往高处的房子走去。他爬上了梯子,被人领着来到年轻人睡觉的地方。他受到了热烈欢迎,人们兴奋地评论着他。地上很快铺上了藤条垫子,可作沙发之用,他坐在了上面。有人给他端上一坛亚力酒,他喝了一大口。酒粗糙辛辣,喝下去,嗓子如同着火一般,但让他的心口变得温暖。他脱下了衬衣和裤子,换上了有人送来的干爽的缠腰布。就在这时,他偶然看到了那弯弯向上的黄色的新月,这带给他强烈甚至刺激的快乐。他不由地想到,在这一刻,他本来可能是随着潮汐漂浮在河面上的一具尸体呀。他从来没觉得月亮像今天这样可爱过。他感到饿了,便要了米饭,一名女子走进房间为他做饭。他现在感觉好多了,又开始想回到瓜拉索洛后怎样做出解释。没有人会真的谴责他,因为当时他睡着了,他当然没有喝醉,哈钦森能为他作证。他怎么去怀疑舵工是个大傻瓜呢?只是自己倒霉罢了。但一想到坎皮恩他就颤抖起来。最后,一盘子米饭终于端上来了,他正要吃,这时一个人匆忙向他跑来。

“先生来了。”他叫道。

“什么先生?”

他跳了起来。门口人声嘈杂,他走了过去。哈山正从夜色中向他快步走来,这时,他听到一个声音。

“伊扎特,你在吗?”

坎皮恩来到他面前。

“啊,我们又在这里见面了。上帝!真是九死一生啊,是不是?你把自己收拾得不错了嘛,看起来很舒服。老天,我喝上一杯也会的。”

他的衣服全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满身泥泞,头发蓬乱,不过精神极好。

“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把我带到什么地方来了。我本来决定在岸上过夜的。我以为你淹死了呢。”

“来点亚力酒吧。”伊扎特说。

坎皮恩把嘴放到坛口喝起来,一下子喝呛了,接着又继续喝。

“什么烂酒,不过劲儿不小。”他看了看伊扎特,咧开嘴笑了,露出破损的、掉了色的牙齿。“我说,老伙计,你洗个澡会更好些。”

“我过会儿洗。”

“好的,我也是。告诉他们给我取件缠腰布来。你怎么出来的?”他没等到回答便继续说道,“我以为我完蛋了,我能活下来全亏了这两位好人。”他愉快地冲那两个达雅克囚徒点了点头,伊扎特模模糊糊地认出他们是那些船夫中的两个。“他们就在我身边,一边一个,紧紧抓住那只该死的船,不知他们怎么看出来的,我马上就不行了,坚持不了一分钟啦。他们跟我打手势说可以冒险游到岸边,不过我想我没有那么多力气了。确确实实,我一辈子都没经历过这种打击。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但他们抓住了我们用来躺着休息的那条垫子,并把它卷成一个卷儿。他们都是真正的好人——他们只管自救好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还要管我。他们把垫子卷儿递给了我,我想这条救生带糟糕透了,但我想到了那条谚语的力量,说是即将淹死的人连一根稻草都会牢牢抓住。我抓住了那个倒霉东西,他们两个一边一个竟设法把我拉上了岸。”

死里逃生让坎皮恩兴奋和健谈起来,但伊扎特几乎没去听他说什么。他似乎再次听到了坎皮恩在水里发出的极痛苦的救命声,声音非常清晰,仿佛正从空中传来,吓得他魂不附体,那看不见的恐慌绷紧了他每一根神经。坎皮恩还在说个不停,他是不是在掩饰自己的想法呢?伊扎特观察了一下那双明亮的蓝眼睛,想读出他话语之外的含义——它们有没有在冷漠地闪烁,有没有讥讽和嘲笑?他知不知道,伊扎特对他不管不问,溜之大吉?伊扎特的脸变得通红,不管怎样,在那个情景下他能做什么呢?危急关头,人都是各顾各的,落在后面就会倒霉。但回瓜拉索洛之后,如果坎皮恩跟大家说伊扎特在危难时刻对自己弃之不顾,他们会怎么说呢?他是应该留下来的——他现在真心希望他当时没有逃走,不过当时——当时是无法控制的呀,他是控制不了。会有人谴责他吗?任何人如果看见了那可怕的狂暴洪流,就不会。啊,想想那水呀,那种精疲力竭的感觉!他都要哭出来了。

“如果你跟我一样饿,这盘子米饭你尽管吃好了。”他说。

坎皮恩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伊扎特只吃了一两口,便发现自己毫无胃口。坎皮恩仍说个没完,伊扎特满腹狐疑地听着。他觉得他必须要保持清醒,他喝了更多的亚力酒,感到有些醉了。

“回到瓜拉索洛后,我就要遭人痛骂了。”他若有所思地说道。

“不知道为何呀?”

“本来是要我照顾你的,但差点让你淹死,他们会觉得我很笨。”

“不是你的错,是那个该死的舵工的错。但不管怎样,最重要的是我们得救了。的确,我认为我完蛋了,我大声叫你,不知道你有没有听到。”

“没有,我什么都没听到,当时太吵了,是不是?”

“或许那时你已经走了,我不是很清楚你什么时候离开的。”

伊扎特迅速看了他一眼。坎皮恩的眼神似乎有些奇怪,这是他的幻觉吗?

“当时太混乱了,”他说,“我差点就要不行了,我的男仆给我扔过来一只船桨,他告诉我你没事,说你已经上岸了。”

船桨!他应该把船桨扔给坎皮恩,然后再告诉哈山——那个强健的游泳好手——去帮助他。坎皮恩似乎用探寻的目光快速瞥了他一眼——仍然是他的幻觉吗?

“我希望我能给你提供更多的帮助。”伊扎特说。

“哦,你能照顾好你自己就不错了,我肯定。”坎皮恩答道。

头人给他们送来更多亚力酒,两人都喝了不少。伊扎特开始头晕目眩起来,他提出该睡觉了。床已经安放完毕,也挂好了蚊帐。第二天一早他们就要顺河而下,去完成最后的旅程。两人的床紧靠在一起,几分钟后,他便听到了他的呼噜声——他一躺下就睡着了。长房子的年轻人和船上的囚徒船夫们还在继续聊着,一直聊到很晚。现在伊扎特头痛得厉害,已无法进行思考。当第二天拂晓哈山叫醒他时,他觉得自己一夜未曾合眼。他们的衣服都已洗过并晾干了,不过当他们沿着狭窄的小径走向河岸时,他们看上去仍湿乎乎、脏兮兮的——河里快船正等着他们。他们慢悠悠地划着船。这是个可爱的清晨,宽阔而平静的水面上,波光在晨曦中闪烁着。

“确确实实,活着是好哇!”坎皮恩说。

他邋里邋遢,脸也没修,呼吸很深沉,半张着的笑呵呵的嘴都扭曲了。你能看出他感觉到空气极好,那蓝天、阳光和绿树则让他心旷神怡。伊扎特憎恨他。他敢肯定他今天早上的态度有些不同,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有意请求他宽恕自己。他表现得很卑鄙,他为此感到懊悔——如果再得到一次机会的话,他怎么样都行,不过他的做法可能是任何人都会做的,但万一坎皮恩把这些泄露出去,他一切都完了,他就没法在塞姆布鲁待下去了,他的名字将变得一钱不值。如果他向坎皮恩进行忏悔,他肯定会让他为自己保守秘密,但他会答应吗?他看了看坎皮恩——这个狡诈的小个子男人,值得信赖吗?伊扎特想了想昨晚跟他说过的话,那不是真话,但谁会知道呢?无论如何,谁能证明他不是真的认为坎皮恩已经安全了呢?不管他说什么,那都是他的一家之言,自己也有说法呀,他完全可以一笑置之,说当时自己惊慌失措,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再说,坎皮恩有没有接受他的说法他不敢肯定,在那场艰难的求生抗争中,一切都是难以确定的。他想重新谈到这个话题,但又怕引起坎皮恩的怀疑,所以他必须守口如瓶,这是他获得安全的唯一途径。当回到瓜拉索洛后,他就先把自己的说法散布出去。

“如果现在有支烟抽,”坎皮恩说,“那我就太幸福了。”

“船上会有些劣质香烟的。”

坎皮恩轻轻笑了笑。

“人啊,真是不可理喻!”他说,“刚开始,我为自己活着而高兴,别的什么都没想,不过现在我开始懊恼丢掉了笔记本和照片,还有我的剃须设备。”

伊扎特产生了一个念头——该念头一直潜伏在他的意识深处,但昨晚一整夜他都不让自己去想它。

“我向上帝祈愿——让他淹死好了,那样我就安全了。”

“它在那儿。”坎皮恩突然大叫起来。

伊扎特向四周看了看,他们已到了河口,苏丹·艾哈迈德号正在那里等着他们。伊扎特的心一沉,他忘记了苏丹·艾哈迈德号有个英国船长,他们的历险故事一定得讲给他听的。坎皮恩会跟他说什么?船长叫布莱顿,伊扎特在瓜拉索洛经常跟他见面,这是个身材矮小、性情直率的人,留着一把黑胡子,举止活泼。

“快点,”当他们排队登船时,他冲他们喊道,“从早上到现在,我一直在等你们。”但等他们爬上了船,他的脸沉了下来。“喂,你们怎么了?”

“让我们来一杯,一切都会告诉你。”坎皮恩呲牙咧嘴地笑道。

“来吧。”

他们在天篷下坐下,桌上放着玻璃杯、一瓶威士忌和苏打水。船长下达了命令,几分钟后,他们便吵吵闹闹地喝开了。

“我们被困在波尔潮中了。”伊扎特说。

他觉得必须得说点什么,他的嘴唇干涩得可怕,尽管已喝了酒。

“是吗?天哪!你们没被淹死算幸运了。怎么回事?”

他在跟伊扎特说话,因为两人认识,不过坎皮恩代他做了回答。他完完整整地讲述了整个事件,伊扎特紧张地倾听着。一开始坎皮恩是用复数代词“我们”来讲的,但讲到落水的那一刻,他换成了单数“我”。一开始讲到“他们”做了什么,现在变成“他”做了什么了,把伊扎特抛在了一边。伊扎特不知道是感到欣慰呢,还是震惊。他为什么不提自己?是不是因为在那生死存亡的关头他只想到了自己——或者是他知道了?

“那你什么情况啊?”布莱顿转向伊扎特。

伊扎特正要回答,坎皮恩发话了。

“一直到了河对岸,我还以为他淹死了呐。我不知道他怎么出去的,我想他差不多已经迷糊了。”

“确实危险哪。”伊扎特哈哈大笑道。

坎皮恩为何那样说?他观察了一下他的眼睛——他肯定那双眼睛里现在正闪烁着快意。心里没底让人感到糟糕,他害怕、羞愧,他不知道是不是现在或以后都没机会来主导对话了,那是坎皮恩回到瓜拉索洛后要说的话吗?它丝毫不会引起人们的猜疑,但就算没有任何人知道,坎皮恩还是知道的,那足以把他杀了。

“啊,你们两个还能活着真是太幸运了。”船长说。

到瓜拉索洛只需很短时间,船只很快驶入了塞姆布鲁河,伊扎特闷闷不乐地看着河岸。两边河堤上是些红树林和浸在水中的尼帕林,后面便是葱郁繁茂的灌木丛。果树丛中这里那里一片片的是马来人建在木桩上的房子。他们停靠码头时,夜幕已经四合,警察戈林登上船来跟他们握手。当时他住在客栈,当见到两位本国乘客时,他告诉他们,一个叫波特的人将要前来,在晚饭时大伙就可见面。男仆们负责照管设备,坎皮恩和伊扎特信步走来。他们洗过了燥,换了衣服,八点半时,四人都来到公共休息室,准备喝杯杜松子苦酒。

“我说,那个布莱顿告诉我,你们两个差点没淹死,是怎么回事呀?”戈林一进门便问。

伊扎特感到自己的脸涨红了,还没来得及开口,坎皮恩已经说起来。在伊扎特看来,他抢着说话当然是想按照他自己的意思来讲述这个事件。他羞愧得脸上发烫,坎皮恩一句蔑视的话也没说,甚至一句话都没提到他,他整个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不知道正在倾听的那两个人——戈林和波特会——不会觉得奇怪。当坎皮恩在讲着的时候,他专注地看着他。他讲得很幽默,对他们当时的险情没做任何掩饰,相反还开着玩笑,逗得两个听者哈哈大笑起来。

“让我感到可笑的是,”坎皮恩说“到达对岸后,我从头到脚都让黑色的淤泥裹住了,我当时真想跳到河里洗一洗,但你们知道我在那条该死的河里已经‘洗’得太久啦,我心里想——我不洗,确确实实,脏就脏吧。我到了那座长房子,见到了伊扎特,发现他跟我一样黑,我就知道,他的想法跟我一样。”

他们都笑起来,伊扎特也强使自己跟着笑了。他注意到坎皮恩这次的讲述跟上次讲给苏丹·艾哈迈德号船长听的用词完全一样。这只能有一个解释:他了解——了解一切真相,完全清楚怎样去讲这个故事,他讲得很巧妙,让他丢脸的那一部分他根本没有提及,这只能说明他不怀好意。他为什么要手下留情呢?在那样可怕的危急关头,那个人冷漠地对他弃之不顾,他不可能不感到轻蔑和愤恨的。突然间,他的大脑电光石火般闪现出一个念头:他是等着把真相告诉驻外代表威利斯。一想到要面见威利斯,伊扎特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他可以否认,但否认能起作用吗?威利斯不是傻瓜,他会打哈山的主意,让哈山保持沉默自己没有信心。他会出卖他的,那样他就完蛋了——威利斯会建议他回家去。

他感到头痛欲裂,饭后便回到自己房间去了,因为他需要独处,以便想出个行动方案。这时一个念头让他惶恐不安起来,他终于明白了,长期以来他一直小心翼翼保守的秘密早已是路人皆知了,对此他一下子肯定起来。自己为何会有那样有神的眼睛以及黝黑的皮肤?为何自己马来语说得那样流畅,达雅克语学得那样快?他们当然是知道的。他竟然认为他们都会相信他的谎言,相信他有个西班牙祖母,自己真是个大傻瓜呀!当他给他们讲那些事情的时候,他们一定在窃笑不已,而在他身后,他们一定会称他是该死的黑鬼。现在又一个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让他备受折磨——他在想,坎皮恩在喊救命时,是不是由于他血管里那滴可鄙的本地人的血液让他不愿伸出援助之手?不管怎么说,在那一刻,任何人都会惊慌失措的,他为何要牺牲自己的生命去救一个他毫不关心的人?疯子才会那样。当然在瓜拉索洛,人们会期待他这样做,他们是不会体谅他的。

最后他上了床,辗转反侧了不知多久后终于入睡了,但又被可怕的梦魇惊醒。他似乎又一次掉入到那滔滔狂流中,船一次次地翻转,他拼命地抓住船舷,但又绝望地滑开了,水在头顶怒吼着……黎明前他已全醒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先去见威利斯,然后由自己把这个事件讲给他听。他反复考虑了要讲的话,措辞都想好了。

他起了床,为避免见到坎皮恩,没吃早饭就出去了。他沿着大路往前走,直到觉得驻外代表应该到办公室了便往回赶。他让人把自己的名字报进去,然后被领进了威利斯的房间。威利斯是一个稍稍上了年纪的人,头发花白面色发黄。

“我很高兴看到你安然无恙地回来,”他跟伊扎特握手道,“我听说你们差点淹死了,是怎么回事?”

伊扎特穿着干净的帆布裤子,遮阳帽一个污点都没有,体形保持得很好,黑发和小胡子纹丝不乱,身材挺拔,举止颇有些军人风范。

“我想最好马上过来跟您说说,先生,因为您让我照顾好坎皮恩。”

“尽管说。”

伊扎特讲了整个过程,轻描淡写地提到他们遭遇的危险。他有意让威利斯觉得事情没那么严重,如果当时出发得早一点,就不会碰到任何麻烦。

“我本来希望让坎皮恩早点出发的,不过他喝了两三杯——事实上,他根本不想动弹。”

“他喝醉了吗?”

“那个我不清楚,”伊扎特开心地笑道,“但我不能说他是完全清醒的。”

他接着讲下去,暗示坎皮恩那时已经有些晕头转向,当然,对于一名游泳技术不咋样的人来说,过河是很危险的。他——伊扎特——对坎皮恩的关心更胜过自己,知道必须要保持冷静。在他们翻船的那一刻,他看到坎皮恩吓坏了。

“这个你不能怪他。”驻外代表道。

“当然我尽了一起努力去帮助他,先生,但实际上,我帮不上太大的忙。”

“哦,不过你们都逃出来了,这就很好。如果他淹死了,我们都会非常尴尬。”

“我想我最好马上过来告诉您这些情况——在您见到坎皮恩之前,先生。我想,他说起这件事一定会非常上火,夸大事实没有好处。”

“整个情况你讲得已经很清楚了。”威利斯轻轻笑道。

伊扎特茫然地看着他。

“今天早上你没看到坎皮恩?我从戈林那里听说你们出了些麻烦,昨天晚上我从‘要塞’吃过饭回家时,顺便去看了你们,不过你已经睡觉了。”

伊扎特感觉全身颤抖起来,不过竭力使自己保持镇定。

“顺便问一下,你是第一个逃出来的,是吧?”

“我真的不清楚,先生。您知道,当时脑子全乱了。”

“如果你是到了对岸的话,就一定比他先出来的。”

“我想是的。”

“好的,谢谢你来告诉我。”威利斯说着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他站起来时,把一些书碰到了地上,发出砰的一声。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把他吓了一大跳,他喘了口气。驻外代表迅速看了他一眼。

“我说,你的神经很紧张。”

伊扎特抑制不住地抖动着。

“我很抱歉,先生。”他嘟哝道。

“我想你是受到了惊吓。你最好放松几天,怎么不让医生给你开点药呢?”

“我昨晚没有睡好。”

驻外代表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伊扎特离开了房间,正要出去时,碰到一个他认识的人。那人祝贺他死里逃生——这件事每个人都知道了。他向客栈走去,路上把跟驻外代表说的话又给自己讲了一遍。坎皮恩也是这么讲的吗?他一点都不怀疑驻外代表已经从坎皮恩那里了解到了情况,而自己竟睡觉了,真是愚蠢啊!他应该一直盯住坎皮恩的。驻外代表为什么只是听他说话而没有告诉他他已经知道了?他还暗示说坎皮恩喝醉了、头脑不清醒了——现在,他开始诅咒起自己来,他那样做是为了让驻外代表不相信他,但他现在知道这样做有多么愚蠢。威利斯为何提到他先逃离之事?或许是他手下留情,或许是他要进行调查,威利斯是很精明的。不过坎皮恩到底是怎么说的呢?他必须要搞清这个,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他都得知道。伊扎特的内心翻腾起来,他觉得简直不能控制自己的思绪了,不过他必须要保持冷静,他现在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正在被捕杀的动物。他不相信威利斯会喜欢他,在他的办公室里他有一两次责怪他,因为他的漫不经心,或许他是在等待着搞清所有的真相吧。伊扎特几乎变得歇斯底里起来。

他进了客栈,坎皮恩正坐在一条长椅上,两条腿直直地伸着,读着他们去丛林时寄来的报纸。伊扎特一看到这个将自己控制在其掌心的卑劣的小男人,气就不打一处来。

“嗨,”坎皮恩抬起头来说道,“你去哪了?”

在伊扎特看来,他的眼神里带着一股嘲讽的意味。他攥紧了拳头,呼吸加快了。

“你怎么跟威利斯说我的?”他冷不防地问道。

这句突如其来的问话语气极其刺耳,坎皮恩瞥了他一眼,微微有些诧异。

“我想我没怎么说你啊,怎么了?”

“他昨晚来过这里了。”

伊扎特直直地看着他,当他试图弄懂坎皮恩的想法时,眉毛愤怒地拧在了一起。

“我告诉他你因头痛睡觉去了,他想了解了解我们遇到的灾难。”

“我刚见过他了。”

伊扎特在宽大、昏暗的房间里来回踱着。现在时间虽然尚早,但阳光已经很是毒辣刺眼了。他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张网中,感到怒不可遏,他想上去抓住坎皮恩的脖子,把他掐死,不过他不知道到底在跟什么做斗争,他觉得自己软弱无力——疲惫、恶心、神经紧张。突然,给他带来力量的愤怒一下子消失了,整个人都泄气了。他血管里流淌着的似乎是水,而不再是血液,他的心在下沉,膝盖似乎在发软。他觉得如果不小心一点的话,就会哭出来,他极为自己感到难过。

“该死的,我向上帝祈求再也不要见到你。”他恨恨地叫道。

“到底怎么了?”坎皮恩诧异地问。

“哦,别装了。我们已经装了两天了,我受够了。”他的声音变得尖利起来,这样的声音由一个像他那样健壮结实的男人发出来是有些怪异。“我受够了——我逃走了,我把你留下来等着淹死,我知道我表现得很卑鄙,可我没有办法。”

坎皮恩从椅子里慢慢站起来。

“你在说什么?”

他的语气真的很惊讶,这让伊扎特吓了一跳,一股寒意顺着他的脊柱传了下去。

“你喊救命的时候,我正惊慌失措,我抓住了一个船桨,让哈山把我拉出去了。”

“你的做法是最明智的。”

“我帮不了你,我当时什么也做不了。”

“当然帮不上了,我喊你帮忙也是太傻了,只能浪费气息,气息是我当时最需要的。”

“你是说你不知道?”

“那两个家伙把垫子递给我时,我以为你还在抓着那只船呢。我以为我比你先逃离开的。”

伊扎特用两只手抱住头,发出绝望的嘶哑的喊叫。

“上帝,我真是个大傻瓜!”

两个人站着互相注视了一会,沉默那么漫长,似乎永无止息。

“你现在打算怎么做?”伊扎特终于问道。

“哦,我亲爱的朋友,不要担心。我受过太多的惊吓,如果任何人表现出了自己的怯懦,我都不会谴责他们,我会守口如瓶的。”

“是的,不过你知道这件事。”

“我向你承诺,你可以相信我。另外,我在这里的工作已经做完了,我就要回家了。我希望能赶上下一班去新加坡的船。”坎皮恩停顿了一下,然后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伊扎特。“只有一件事我想请求你:我在这里交了很多朋友,有一两件事我比较在意。你在跟他们讲述我们翻船这件事时,如果你不让他们知道我表现得很糟糕,我将感激不尽。我不想让这里的人们认为我失去了勇气。”

伊扎特的脸羞成了深红色,他记得曾跟驻外代表说过的话,坎皮恩仿佛全都听到了。他清了清嗓子。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认为我会那样做。”

坎皮恩和气地咯咯笑起来,蓝色的眼珠充满了快乐。

“怯懦。”他回答道,然后露出了那残缺的、掉了色的牙齿,“来根雪茄,老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