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的旅行者仅在想象中旅行。一名法国老人(一个真正的萨瓦人)曾写过一本叫做《在自己房间里旅行》的书,这本书我没读过,也不知道它的内容怎样,但书名却激发了我的想象力。若以这种方式,我就可以环游世界了。壁炉架旁的一幅画将带我前往白桦林密布、到处是白色穹顶教堂的俄罗斯。伏尔加河宽广无垠,疏落的村庄尽头和葡萄酒店里,留着络腮胡须的男子穿着粗糙的羊皮袄坐地啜饮。我站在拿破仑第一眼看到莫斯科的小丘之上,俯视着偌大的城市;然后走下山去,见到比我的众多朋友更为亲切的人——阿廖沙、沃伦斯基,还有其他十几个。不过,我的视线落在一件瓷器上,在它上面我嗅到了来自中国的辛辣气味。我坐上一把由人抬着的轿椅,沿着狭长的堤道穿过荒野,或者绕过绿树掩映的山峦。抬轿者跋涉在明媚的晨光里,相互愉快地交谈着,修道院低沉的钟声不时传来,遥远而神秘。北京的街头有着各色人等,人群不时散开,以便让迈着优雅步子前进的骆驼队伍通过;它们来自蒙古戈壁滩,运来了皮革和奇异的药物。英国伦敦,冬日午后,浓云低垂,光线暗淡得让人心情悒郁,不过你可以远眺窗外——你能看到珊瑚岛海岸上紧簇的椰子树;阳光下,你走在洁白如银的沙滩上,眼睛晃花了,无法直视;头顶上八哥鸟发出大惊小怪的叫声,海浪永无休止地拍打着礁石。如此等等,都是最美妙的旅行,是你在壁炉边进行的旅行,因为这时候你不会错失所有的想象。

但有人喜欢在咖啡里放盐,他们说这样的咖啡更浓郁,有种新的风味,所以独特而迷人。同样,在某些充满浪漫氛围的情景中,你一定体验过头脑突然清醒过来的感觉,这是难免的,但也增加了特别的趣味。你期待某件事尽善尽美,到头来得到的却不止是美善本身,而是要复杂很多。这正如一个伟人性格中的缺陷——人们对他的崇拜会因此而减少,但也使得他的整个人格更为迷人。

我本来没打算前往檀香山,那里距离欧洲实在过于遥远,我到达那儿是在一次漫长的旅行之后。旅行从圣弗朗西斯科开始,当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如此奇怪、让人产生美好联想的名字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不知道头脑中对心所期是否已有清晰描述,但我的所见所闻却让我惊讶不已。这是一座典型的西方城市。棚户房跟石头大厦紧紧相连,破旧的木屋跟装有玻璃壁面的时髦商店互为比邻;福特、别克和帕卡德汽车排列在路边;商店里的商品琳琅满目,尽是美国文明的必需品;每隔两座房子便有一家银行,每五座房子就有一家轮船公司的代理处。

大街上人头攒动,人种多得难以想象。美国人对天气毫不关心,穿着黑外套,浆硬的领子高耸着,戴的是草帽、呢帽或圆顶礼帽。肯纳卡人皮肤呈浅褐色,头发卷曲,只穿衬衣和裤子,而混血人系着耀眼的领带,脚蹬漆皮靴,潇洒十足。日本男子脸上挂着顺从的微笑,身着白色帆布裤子,整洁而得体,而穿着本民族服装背着婴儿的日本女人,在身后一两步远的地方跟着;还有穿着鲜艳僧服的日本小和尚,脑袋光光,像是有趣的玩偶。此外还有中国人:中国男人身材肥胖,广有资财,却古怪地穿上了美国人的衣服;而女人们个个妩媚动人,黑发梳理得齐整紧密,让你觉得永远都不会蓬乱,穿的是白色、灰蓝色,或黑色的干净的束腰外衣和裤子。最后是菲律宾人,男人戴着巨大的草帽,女人们穿着袖子宽大蓬松的鲜黄色薄棉布服装。

这是东西方交汇的地方,时尚与古老相融合,即使找不到你所期待的浪漫,你仍能拥有极有趣的收获。在这里,所有的陌生人住在一起,语言不同,思想相异,信奉着各自的神祇,价值观也彼此有别,却有两个相同的情感:爱与饥饿。不知为何,当你观察他们的时候,你能产生一种印象:他们的活力是那样非同寻常。虽然空气如此轻柔,天空如此湛蓝,你会觉得,一股火热的激情像悸动的脉搏般在人群中跃动着,不过其中的缘由我并不知晓。拐角处,当地警察拿着白色的警棍站在岗台上指挥交通,看上去体面十足,但体面只是表面上的,表面往下稍稍深入的地方,便充满神秘和幽暗,让你惊恐不安,心跳都暂停了,如同你正处在黑夜中的森林,突然传来一阵低沉的、连续的击鼓声,周围的寂静也一下子跟着震颤起来。你期待着去了解正在发生的事情,但我也不得而知。

如果说我强调了檀香山的不协调,在我看来,正是这一点才使我要讲的东西有了意义。这是一个关于原始迷信的故事。我惊讶地认识到,在一个文明社会里——一个即使算不上高度发达但也相当精致的社会里,这样的迷信也是应该存在的。我无法否认这样一个事实:这类令人难以置信的情况应该——至少我们认为应该——出现在比如说打电话的过程中,或者出现在电车上,或者日报上。那个在檀香山给我带路的朋友身上也存在着这样的不协调,从一开始我就感觉到了,这也是他身上最显著的特征。

这是一个叫温特的美国人,我从纽约一个熟人那里给他带来一封介绍信。他的年龄介于四十到五十之间,个子高而消瘦,一头稀疏的黑发,两鬓已经花白,一张瘦削的脸庞轮廓分明;眼神明亮,大大的角质眼镜让他显得一本正经,但也使他看上去非常有趣。他出生在檀香山,他的父亲开了家大型商店,销售针织品以及时髦人士所需要的物品,从网球拍到防水油布等,生意非常兴隆。因此当温特拒绝进入这个行当而宣布要做一名演员时,他的父亲勃然大怒,想来也是可以理解的。我的朋友在舞台上花了二十年,有时待在纽约,但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找工作的路上,因为他的天赋实在有限。他并不愚蠢,最后终于得出结论,他最好还是留在檀香山销售袜子吊裤带,而不是到俄亥俄州的克利夫兰演些小角色,于是他放弃了舞台进入了生意圈。我想在遭受了多年的危险经历后,他完全喜欢上了现在的奢侈生活:开着一辆大型车,住在高尔夫球场附近的漂亮房子里。我肯定,因为他是个能力出众的人,所以能把企业管理得井井有条;但他没法跟艺术完全摆脱关系,既然不能再演戏了,他就开始绘画。他把我领进他的画室,给我展示他的作品。画作一点不坏,但距离我对他的期待尚有一些差距。他只画静物,其余什么都不画,都是些小尺幅的画作,大约有8×10英寸大小。他画得非常精细,极尽优雅,显然他对细节有着很大的热情。他的水果作品让你想到基尔兰达约的绘画,在你有些惊讶于他的耐心之时,又不由得被他的灵巧所吸引。按照我的想象,他没能成为一名成功演员,细加考量的话,是因为他身上能够吸引观众的特质既不显著,也不丰富,不能让他走完自己的演艺道路。

他用这些“专有产品”招待了我。带我在城里转悠时,他的语气里透着些嘲讽的味道。在他心里,美国任何一个地方都不能跟檀香山相比,不过他也很清楚自己的态度有些滑稽。他开车带我看了不同的建筑,当我对建筑物适当地表达赞美时,他便得意起来。另外,还带我看了富人区。

“那是斯塔布斯家的房子,”他说,“建这座房子花了十万美元,斯塔布斯家是这里最好的四个家庭之一。斯塔布斯的父亲是七十年前以传教士的身份来到这里的。”

他稍微犹豫了一下,然后透过那双大的圆镜片眼镜看着我,眼睛眨巴着。

“这里最好的家庭都是传教士家庭,”他说,“如果你的父亲或祖父没有让一个异教徒信奉基督,那你就算不上一个标准的檀香山人。”

“是这样吗?”

“你了解《圣经》吗?”

“很了解。”我回答。

“其中有一章说,父亲吃了酸葡萄,子女的牙齿也发酸。我想在檀香山是不同的,父亲们给肯纳卡人带来了基督教,但他们的孩子却离开了这里。”

“天助自助者。”我嘟囔道。

“当然如此。这里的当地人接触到基督教时,只能拥抱它,因为他们别无选择。国王们赏赐给传教士土地以示对他们的尊重,而传教士们还要通过在‘天国’积累的财富来购置土地,这肯定是笔好投资。有一个传教士放弃了自己的‘活计’——我称其为‘活计’并没有侮辱的意思——而变成了一名地产商,不过,这仅仅是一个例外。大部分情况是,他们的经济事务由孩子们来管理。哦,一个父亲五十年前来此传教真是件好事啊!”

他看了看手表。

“呦,表停了,该去喝杯鸡尾酒了。”

我们沿着一条两边盛开着红色木槿花的路况极好的大道回到了城里。

“你去过联盟酒馆吗?”

“还没有。”

“我们去那儿。”

我知道这是檀香山最著名的地方,带着强烈的好奇心,我跟着去了酒馆。到那儿需要从国王大街穿过一个狭窄的过道,过道两旁是些服务处,那些口渴的人们可以到酒馆,也可以在此喝上一杯。酒馆是一个宽敞的四四方方的房间,有三个入口。柜台从一面墙壁伸展到另一面,对面的两个角落被隔成了两个小单间。据传说,当年这样建造是为了让卡拉卡瓦国王喝酒时不被随从们看到。想想在这样一个小小隔间里,一个皮肤黝黑的君主曾和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一起痛饮过,很有意思。酒馆里有一幅他的肖像油画,镶嵌在鲜亮的金黄色画框里,还有两幅维多利亚女王的版画。墙上挂着十八世纪的古老线雕铜版画,其中一幅挂在王尔德的剧照之后,老天才知道这样的挂法是何道理。此外还有二十年前的《图片报》和《伦敦新闻画报》圣诞增刊,各种威士忌、杜松子酒、香槟和啤酒广告,以及棒球队和当地交响乐团的照片。

进酒馆后,里面已经相当拥挤。几名商人站在柜台边谈着什么,角落里两个肯纳卡人在喝酒,两三个店主模样的人正摇着骰子。其余人显然来自海上:流动货船的船长,大副,以及工程师。柜台后面两个混血调酒师在忙着调制檀香山鸡尾酒——酒馆正是以该酒出名,他们穿着白色服装,身材肥胖,皮肤黝黑,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浓密而卷曲,有着大而明亮的眼睛。

温特似乎认识一大半人。当我们走向柜台时,一个独自站着、戴眼镜的矮胖男子要请他喝一杯。

“不了,船长,你跟我喝过了。”温特说。

他向我转过身。

“我希望你认识一下巴特勒船长。”

这个小个子男人跟我握了握手,我们开始交谈起来,不过周围的环境让我分心,我没怎么注意他,每人要了杯酒后就分开了。当我们回到车里离开时,温特对我说:“碰到巴特勒我很高兴,我想让你跟他认识认识,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我想我对他根本不了解。”我回答。

“你相信超自然力量吗?”

“我相信,但我不能完全确定。”我微笑。

“一两年前,他曾碰到过一件非常离奇的事,你应该让他给你讲讲。”

“哪种事?”

温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自己解释不了,”他说,“但情况是确切无疑的,你对这类事情感兴趣吗?”

“比如哪一类?”

“符咒,魔力,以及所有这类东西。”

“我碰到的人没有不感兴趣的。”

温特停顿了一下。

“我想我不会告诉你的,你应该听他亲自说说,这样你就能做出自己的判断了。你今晚怎么安排的?”

“我啥事没有。”

“那这样吧,天黑前我跟他联系一下,看看能不能到他船上去。”

温特跟我讲了些关于他的情况。巴特勒船长整个一生都是在太平洋上度过的,他以前的状况比现在要好得多。起初他是加利福尼亚沿海一艘客轮上的大副,后来做了船长,不过他后来失掉了船只,几名乘客也葬身海底。

“我猜是酗酒的缘故。”温特说。

当然展开了一场调查,他失掉了自己的执照,后来就越发远离了这个领域。他在南太平洋漂泊了几年,不过现在,他在负责管理一条在檀香山及周围岛屿之间航行的小型纵帆船。船主是一名中国人——在他看来,船长没有执照就意味着不必付给他高昂的薪水,但由一名白人来管理船只总是有些优势的。

现在既然知道了他的情况,我就尽量准确地回忆一下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我记得他戴着一副圆眼镜,镜片后面有一双溜圆的蓝眼睛——他的形象慢慢地重新浮现在我眼前了。他身材不高,体型肥胖,没有一点轮廓,脸圆如满月,鼻子周围肥腻腻的;浅黄色的头发很短,脸膛红润,胡子刮得干净;手圆鼓鼓的,关节处尽是小坑,而两条腿又粗又短。这是个快活的人,所经历的悲惨遭遇在他身上似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虽然到了三十四五岁的年纪,他看起来要年轻很多。但不管怎样,我对他只是大致留意了一下,现在知道了他所经历的不幸后——在我看来显然这个灾难毁掉了他的一生,我向自己保证,下次再见到他时一定好好观看他一番。观察不同人的不同情绪反应是件非常奇妙的事。有的人能够直面可怕的战争、临死前的恐惧和难以想象的恐怖,而心灵不会受到任何伤害;而其他一些人,看到月亮浮动在荒凉的大海上,或者听到小鸟在灌木丛里歌唱,都会引起内心的震动,以至整个人都发生了变化。这归因于人性格上的优缺点、想象力匮乏或者性情不稳定吗?我不知道。当我在想象中再现当时沉船时的情景,想到那些溺水者的尖叫和恐怖,想到他后来在调查过程中承受的折磨,想到因亲友逝去而悲痛欲绝的人们,想到报纸上他一定会读到的严厉文字,想到他所遭遇的羞惭和耻辱,我震惊地回忆起另一个画面:巴特勒船长,如同一个在校男生般,正用毫不掩饰的下流语言谈论着那些夏威夷女孩,谈论伊韦雷红灯区,谈论他的那些成功冒险;在此过程中,他不时地哈哈大笑着,而原来人们认为他再也笑不出了。我记住了他闪亮的白牙——这是他最好的特征。他开始引起了我的兴趣,想到他的样子、他的快乐和满不在乎,我忘记了他以前的特别经历,为此,我要去见他——我想见他,如果可能的话,我要看看能否更多地了解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温特做好了必要的安排,晚饭后,我们向海边走去。纵帆船派来的小船已在等着我们,我们划起浆,船出发了。帆船在港口里面某处停泊着,离防波堤不远。我们划到帆船一侧,听到了尤克里里琴的声音。我们顺着梯子爬了上去。

“我猜他在船舱里。”温特在前面领着路,说道。

船舱很小,破破烂烂,肮脏不堪。一侧有一张桌子,周围是一圈宽阔的长椅,上面睡着些乘客——坐这样的船旅行真是荒唐,我想。一盏石油灯发出微弱的光,一个当地女孩在拉尤克里里琴,巴特勒半躺着斜靠在椅子里,头枕着她的肩膀,一只胳膊揽住她的腰。

“别让我们打搅了您,船长。”温特开玩笑道。

“进来吧。”巴特勒站起身跟我们握手,“要喝点什么?”

这是个温暖的夜晚,从开着的舱门可以看到夜空里无数的繁星,而天空依然近乎蓝色。巴特勒船长穿着一件无袖汗衫,露出肥白的胳膊,裤子脏得让人难以置信。他光着脚,卷发上戴着一顶非常破旧、形状全无的毡帽。

“让我给你们介绍一下我的女友,是不是个大美人?”

我们跟这个漂亮人儿握了手。她的身材比船长还要高出许多,美丽的容貌即使哈伯德大妈也不能掩盖——那是上一代传教士为宣扬礼仪而强行灌输给当地人的形象,尽管他们并不情愿。面对她的美貌,人们只能猜测,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将在一定程度上变得臃肿,但至少目前她是优雅、灵活的。她褐色的皮肤细腻光洁,眼睛奕奕有神,一头乌发又浓又密,编成粗粗的辫子缠在头上。当她笑着向人致意时,是那样自然迷人,露出的牙齿细小、均匀而洁白。她当然是一个令人销魂的可人儿。显而易见,船长疯狂地爱着她,他不想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每时每刻都想挨着她。这是很容易理解的,但令我感到惊奇的是,女孩看上去显然也在爱着他——她眼睛里闪烁的光芒不会骗人,微微张开的嘴唇也仿佛充满了爱的渴望。这是令人兴奋的,甚至有些让人感动,我不由得这么觉得。一个陌生人跟这样一对热恋中的人有什么相干呢?我希望温特没有把我带到这里来。在我看来,这个脏兮兮的船舱现在已经变了模样,对于这段极致恋情,它似乎承担了一个再合适不过的背景角色。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忘掉那艘纵帆船,它停泊在远离世界、挤满船只的檀香山港口,头顶上是一片浩瀚的灿烂星空。我还会记住那些在夜间一起航行的情人们——在无限空旷的太平洋上,他们正从一个绿色的多山岛屿驶向下一个。想到此,浪漫如一阵轻柔的风缓缓拂过我的脸颊。

但巴特勒是全世界最不可能让你联想到浪漫的人,他身上很难看出有什么东西能够产生爱情。穿着现在的衣服,他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显得矮胖,而圆眼镜使他的圆脸盘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拘谨的胖娃娃,更让人联想到倒霉的助理牧师。他的谈话里掺杂了最离奇的美国精神,要不走样地转述这些东西而不失去生动性我绝无信心,所以后面我要用自己的话来讲述他的故事。更重要的是,尽管他话语温和,但说出的每句话都要带上咒骂语。这些虽然仅让那些过于规矩的人感到不舒服,但要印成文字未免显得粗俗。他是个醉心于欢乐的人,这也许可以解释他为何能在情场上几乎无往不胜,因为女人很多时候都是轻率的生物,假若男人们对她们总是一本正经,她们会厌烦致死,而对那些让她们开心大笑的小丑,她们则毫无抵抗力——她们的幽默感是肤浅的。以弗所的女神狄安娜为了那个坐在礼帽上的红鼻子喜剧演员,打算把她的谨慎抛到九霄云外。我意识到巴特勒船长是个有魅力的人,假如我不知道他经历过不幸的沉船遭遇,我会认为他的一生都是无忧无虑的。

一进门我们的主人就按响了铃声,一名中国厨师进来,端来更多的酒杯和几瓶苏打水。威士忌和船长的空酒杯已在桌子上放好。当我看到这名中国人时,我确实吃了一惊,这肯定是我见过的长相最丑陋的一个人。他身材矮小,但长得结实,拖着一条瘸腿;穿着汗衫和裤子,裤子原先是白色的,现在已是脏兮兮的了;蓬乱的粗硬灰发上戴着一顶破旧的粗呢猎鹿帽。一般的中国人戴这种帽子会显得奇怪,但他让人觉得荒诞。他宽大的、四四方方的脸平坦得像被重拳击打过,上面密布着深深的天花坑,不过最让人反感的是他脸上明显的兔唇,因从未进行过手术修复,上唇朝着鼻子的方向裂开,裂口处露出一颗尖尖的黄牙,真是吓人!他走了过来,嘴角叼着一个烟头,不知为何,这让他的神情看上去充满了邪恶。

他倒好了威士忌,打开一瓶苏打水。

“不要加水,约翰。”船长说。

他没说什么,给我们一人递过来一杯酒,然后出去了。

“我看到你在注意我的中国佬。”巴特勒肥胖、发光的脸上咧开了嘴笑道。

“我讨厌在黑夜里碰到他。”我说。

“他肯定相貌不佳。”船长说——不知为何,他似乎是带着一种特殊的满意的语气在说这番话。“不过,我要告诉世人的是,他有一点不简单,只是你每次看到他时需要提前喝上一杯。”

不过我的视线落在了桌子上方悬挂着的一个葫芦杯上,便站起来看。我一直在寻觅一把古老的葫芦杯,而这一个是除博物馆外我见过的最好的。

“这是一个岛上的酋长送我的,”船长看着我说,“我为他做了件善事,他要送我一个好东西。”

“他真的送给你了。”我回答。

我在想能不能小心地让巴特勒船长出个价钱,我难以想象他会珍视这么个东西。这时,他似乎明白了我的想法,说:“这个我一万美元也不卖。”

“我猜他不会,”温特说,“卖掉它无异于犯罪。”

“为什么?”我问。

“当然如此。”

“那给我们讲讲。”

“天还早呐。”他回答。

等到天明显不早了,他满足了我的好奇心,与此同时,我们也灌进了大量的威士忌。巴特勒船长给我们讲述了他以前在圣弗朗西斯科和南太平洋的经历。最后,女孩睡着了,她蜷缩着躺在椅子里,脸枕着自己褐色的胳膊,胸口随着呼吸轻微地起伏着——睡眠中的她看起来有些忧郁,但充满神秘和美丽。

他是在群岛中的一个岛屿上碰到她的,他摇摇晃晃的旧帆船就穿行在群岛之中,什么时候需要运货了便立即前往。肯纳卡人几乎不愿工作,所以勤劳的中国人、精明的日本人便从他们手里抢走了生意。她的父亲有一块狭长的土地,种上了芋头和香蕉;另外还有一条船,用来打鱼。他跟纵帆船上的大副有远亲关系,一次,大副带着巴特勒到了他家那座破旧的小木屋,度过了一个闲散的夜晚。他们带去了一瓶威士忌和尤克里里琴。船长不是个拘谨的人,一看到这个美丽女孩便迷恋上了她。他的当地话并不利索,但很快让女孩战胜了自己的羞怯感。他们整个晚上都在唱歌跳舞,一个晚上快要结束时,她已坐到他身边,而他在用胳膊搂着她的腰了。他们碰巧要在岛上多驻留几日,船长绝不是急性子的人,也就不愿缩短停留时间。日子悠悠,他在这个舒适的小港过得怡然自得。早上他围着帆船游上一圈,晚上再游一圈。岸上有一家杂货店,水手们在那里可以喝杯威士忌,他则跟店主——一个混血儿——玩克里比奇牌,度过白天中最痛快的时光。晚上,大副和他就到女孩家里,唱一两首歌,或讲讲故事。是女孩的父亲提出让他把女孩带走的,他们友好地谈起这个问题;女孩偎依在他身边,手放在他的身上,不时用温柔的、笑意盈盈的眼神扫他一眼,催促他带自己离开。他爱她,他也是个喜欢家庭的人。有时海上的生活是有那么一点枯燥的,在那条旧船上有这么一个美丽的小人儿将是件开心事;另外他也的确有着实际的需求,他意识到旁边有个人就可以给自己缝缝补补,显然是有用处的。他厌倦了让一个中国佬来帮他洗东西——他会把所有的一切撕成碎片,而当地人能洗得更好。在檀香山登岸时,船长会隔三差五地到一家时尚的帆布西装店摆摆阔,这不过是确定个价钱的问题。女孩的父亲希望他能拿出二百五十美元,而船长并非节俭之人,一时拿不出这笔钱,但他平素慷慨大方惯的,而且女孩就在身边——她温软的脸正贴在自己脸上,他不愿意讨价还价。他提出先付一百五十美元,然后三个月后再付其余一百。这个晚上,大家发生了很多争执,而最终没有达成一致意见。这事让船长恼怒起来,晚上也没有平常睡得好。可爱的女孩一直出现在他的梦境里,每次醒来,他似乎都感觉到她柔软性感的嘴唇正贴在自己嘴唇上。凌晨时他还在咒骂自己,因为上次在檀香山打牌时,他整个晚上都牌运不佳,以致身上的现金已所剩无几。如果昨天晚上他跟女孩还像往常一样相爱的话,那现在这个早晨他一定疯狂地思慕她的。

“听我说,巴纳纳斯,”他对大副说,“我必须去找那个女孩,你去告诉她父亲我今晚带钱过去,让他安排一下。我想我们天一亮就起航。”

我不知道大副怎么会有这样古怪的名字。他本名叫惠勒,不过即便拥有那样一个别号,他身体里的血液也不应该是白色的。他身材高大匀称,但有发福趋势,肤色要比一般的夏威夷人深得多;他的年龄不再年轻,浓密的卷发已变得灰白;上门牙也换成了金牙——对此他颇感自豪。他的眼睛明显是斜的,这让他的神色看上去有些忧郁。船长是喜欢戏谑的人,这便成了他源源不断的幽默源泉,总不客气地拿他这个缺陷开开玩笑,因他注意到大副对此是在乎的。巴纳纳斯跟大多数本地人不同,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要不是巴特勒船长脾气好、不会不喜欢什么人,他一定不会受到他的待见。船长喜欢和一个能交流的人出海,他本来就是个爱讲话、好交游的人——让一个“传教士”日复一日地跟一个闷葫芦喝酒、生活,真让人受不了,所以他用尽一切办法想让大副活跃起来,毫不客气地开他玩笑,但最后逗笑的只有自己,这就没什么意思了。他终于得出结论:无论在醉酒还是清醒之时,对于一名白人来说,巴纳纳斯都不是一个合适的伴侣。不过,他是一个好水手——船长很精明,知道有一个可资信赖的大副是多么重要,出海时,他经常什么都不用做,而只是躺在床上睡觉,睡到酒醒为止,想想还是不错的,因为巴纳纳斯毕竟让人放心。但他在社交上一窍不通,而找到一个可以交流的人终究是件快乐的事,那个女孩就不错;再说,上岸时他也不能老是喝得醉醺醺的——如果他记住回到船上时有个可爱的小女孩在等他。

他去找他的杂货商朋友,两人倒上一杯杜松子酒,他开口向他借钱。一名船长是可以为杂货商帮上一两个忙的,两人低声(个人事务没必要让所有人知道)交谈了一刻钟后,船长把一叠钞票塞进了屁股口袋。那天晚上,女孩跟着他上了船。

巴特勒船长努力去实现当初因某些缘由而做出的决定,他所期待的结果最终出现了。他没能戒酒,但他不再过量饮酒。分开两三周后和小伙伴们待上一晚,他感觉非常开心,而等他回去再跟他的小女孩团聚时他同样感到快乐,他想到她一定正安然地睡着,可不是!当他回到船舱俯身看着她,她会睁开惺忪的睡眼,向他伸开双臂。天哪!这是多么幸福的事!他发现自己开始攒钱,因他平时是个大手大脚的人,在女孩看来,他这样做是对的。他送给她一些银背毛刷来梳理她的长发,还送了一条金项链,以及可戴在手指上的再造红宝石。呀!活着是多么美好!

一年过去了,整整一年他对她都没有任何厌倦。他不是一个善于分析自己情感的人,但这件事太令人惊异了,让他也不得不加以留意。那女孩身上一定有极其迷人的地方,他不由地看到自己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迷醉于她,有时一个念头会进入他的脑海:跟这个女孩结婚也许不错。

后来有一天,大副没来吃饭,也没来喝傍晚茶。对于他的缺席,第一顿饭时他没在意,但到了第二顿他便问中国厨师:

“大副去哪了?他不来喝茶?”

“没看到他。”中国人说。

“他没生病吧?”

“不知道。”

第二天巴纳纳斯又露面了,但比往日更加忧郁。午饭后,船长问女孩他怎么了,女孩笑了笑,把漂亮的肩膀耸了耸。她告诉船长说,巴纳纳斯喜欢上她了,他为此感到痛苦,因为她数落了他一顿。船长性情宽厚,对此并不嫉妒,让他极感有趣的是巴纳纳斯竟然也会爱上别人——他那样一个“斜眼儿”谈恋爱的机会实在渺茫。傍晚茶端上来后,他跟以往一样欢快地同他开玩笑。他故意说得模模糊糊,这样他就不能确定自己已经知道了一切,但还是颇为巧妙地打击了他几下。女孩并不像他自己认为的那样觉得那些话多有趣,后来求他不要再说了。他对她的认真劲儿感到吃惊,她说他不了解他们这个民族,这里的人心中一旦有了激情就可能会无所顾忌,这让她有些害怕,而他觉得这太荒唐了,哈哈大笑起来。

“如果他来骚扰你,你就吓唬他说要告诉我,他就不会再干了。”

“我想还是辞了他好。”

“我们现在过得很好,暂时不要这样。一个好水手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要是他还不放过你,我就揍扁他。”

或许女孩的女性智慧非同寻常,她知道如果一个男人已经做出了决定,再同他争论将毫无用处,因为这只能增加他的固执,所以她没再说话。这样,当这艘破烂的纵帆船在平静的海面上,在那些可爱的岛屿之间缓慢行驶时,一幕黑色的、紧张的情景剧正在上演,而对此,肥胖的小个子船长一无所知。女孩的排斥激怒了巴纳纳斯,让他最终失去了理智,只剩下了野蛮的欲望。他不再温柔或快活地向她表达爱意,而是充满了邪恶和粗暴,而她对他的轻蔑也已转变成了憎恨。当他向她苦苦哀求时,她报以愤怒、刻薄的嘲讽。不过,这一切都在悄无声息中进行着,过了一段时间,当船长问她巴纳纳斯是否还在骚扰她时,她没有把实话说出来。

不过一天晚上,在檀香山,他紧赶慢赶才回到船上——帆船黎明就要起航。巴纳纳斯白天上岸喝了些当地烈酒,已经喝醉了。船长划着小船靠近帆船,一个声音突然让他惊住了。他顺着梯子爬上去,看到巴纳纳斯正暴跳如雷,拼命地撬着舱门,并咒骂道如果女孩不给他开门,他就杀死她。

“你究竟在搞什么鬼?”巴特勒大叫道。

大副放开了把手,用凶狠、仇恨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站住,你在门上干什么了?”

大副没有答话,他恼怒地看着他,脸上阴郁而无奈。

“我警告你不要跟我玩什么鬼花样,你这个肮脏的斗鸡眼黑鬼。”船长叫道。

他比大副要矮上一英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但他熟悉跟当地船员交往的方式,手上总戴着一个指节钢环以备急用——这或许不是一个绅士可以用上的物件,但巴特勒船长显然并非绅士,也没有同绅士交往的习惯。巴纳纳斯还没搞清船长的意图,船长的右胳膊已经挥了过来,戴着钢环的拳头干净利落地砸在了他的下巴上,他跌倒在地,就像一只公牛倒在了长柄斧下。

“这会让他记住的。”船长说。

巴纳纳斯一动不动躺在地上,女孩打开舱门走了出来。

“他死了吗?”

“没有。”

他喊来几个人,吩咐他们把他抬到他自己的床铺上去。他满意地摩挲了一下手,镜片后面的蓝色圆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女孩很奇怪地沉默着,用胳膊搂住他,似乎要保护他使他免遭无形的伤害。

两三天后巴纳纳斯才重新站起来。当他从船舱里出来,他脸上撕开了一个口子,肿了起来,透过黝黑的皮肤能看到青灰色的瘀伤。巴特勒看他正准备沿甲板溜走,便叫住了他。大副走过来,没说一句话。

“听我说,巴纳纳斯,”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因天热鼻梁已变得湿滑,说道,“我不会因为这件事辞掉你,但你要知道,我出手时会出手很重。这个你别忘了,不要再搞歪门邪道。”

然后他伸出手,朝大副好心情地粲然一笑——这是他最迷人的表情。大副接住伸过来的手,肿胀的嘴唇抽搐了一下,然后咧开嘴笑了,带着几分凶恶。这件事在船长看来就完全过去了,所以当三个男人坐下来吃饭时,他依然就巴纳纳斯的长相开着玩笑。巴纳纳斯吃得费力,肿胀的脸因疼痛变得更加扭曲,人看起来很是冷淡。

那天晚上,当船长坐在上层甲板上抽烟时,他觉得自己全身颤抖了一下。

“这样一个晚上怎么会颤抖呢,莫名其妙。”他嘟囔道,“或许得了轻感冒,今天一天都感觉有些怪。”

上床时他服了些奎宁,第二天早上他觉得好些了,但有点儿疲倦,好像刚从放荡行为中休息过来一样。

“我想是我的肝出了问题。”他服了片药说道。

那天他食欲不佳,黄昏时感觉很不舒服,就试了他知道的另一个治疗方法——喝两三杯威士忌——不过似乎仍没有多大用处。第二天早上,他照了照镜子,发现不大对劲。

“到檀香山时还是不好的话,我就给登比医生打个电话,他肯定会帮我治好的。”

他现在茶饭不思,四肢无力,晚上虽然睡得不错,第二天仍毫无精神,浑身筋疲力尽。这个一向精力充沛的小个子男人一想到要卧病在床就受不了,所以挣扎着下了床。几天后,他发现全身的疲惫已让他无法承受,于是决定不再起来。

“巴纳纳斯会管好船的,”他说,“他以前就做得不错。”

他想到以前有多少次,他跟他的小伙子们在天黑后一声不吭地躺在床上,大家竟然一句话都没有。想到这里他微微笑了,那是在他遇到女孩之前。他冲女孩笑了笑,紧握着她的手。她感到困惑和焦虑,他看出她在为他担心,便试图安慰她:他有生以来从未生过病,至多一周后,他就能恢复如初了。

“我希望你能解雇巴纳纳斯,”她说,“我有种感觉,他在背后捣鬼。”

“他可是极好的水手,我不会解雇他,要不没有人开船了。好水手我一眼就能认出来。”他的蓝眼睛现在变得黯淡了,眼白全成了黄色,不过依然透出光来:“你不会认为他要给我投毒吧,小女孩?”

她没有回答,不过她跟中国厨师谈过一两次,对船长的饮食也格外留意。现在他吃得很少,她要使出全身力气才能劝他一天喝上两三次汤。他显然病得很重,体重迅速下降,面容苍白憔悴。他身体感觉不到疼痛,但日趋虚弱,也越来越无精打采,一日比一日消瘦。这个时候返航需要差不多四周时间,等他们到达檀香山时,船长有点儿为自己担心了。他在床上躺了两周多,感觉身体实在虚弱,无法去看医生,便叫人送信请他到船上来。医生给他做了检查,但找不到病因,体温完全正常。

“听我说,船长,”他说,“我对你毫不隐瞒,我不知道你得的什么病,这样检查也不管用,你最好还是到医院来,我们对你进行观察治疗。你的身体器官没什么问题,这个能看出来,我觉得你在医院住上几周就能痊愈了。”

“我不能离开船。”

中国雇主们都是怪人,他说,如果离开船的话他的雇主就可能解雇他,这是他无法承受的。只要坚守在岗位上,他的合同就能保护他,他有一个一流的大副。再说,他也不能离开他的女孩。没有比她更好的护士,如果有人能够帮他恢复健康,那个人就是她了。每个人都终究不得不面对死亡,他只希望能过上一段平静的日子。他不愿听从医生的劝告,最后医生也只好让步了。

“我给你开个药方,”他疑虑道,“看看能不能管用,不过你最好卧床一段时间。”

“下床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医生,”船长说,“我只是感觉很虚弱,就像一只猫。”

对于医生的药方,他颇不以为然,医生自己其实也不相信。当剩下他一人时,他用雪茄烟把药方点着了,这让他找到了一点乐趣——他必须找个乐子,因为雪茄在嘴里味同嚼蜡,他抽烟只是让自己相信他还没到连烟都抽不了的地步。那天晚上,他的两个担任流动货船船长的朋友听说他病了前来看他。他们一边喝着威士忌、吸着菲律宾雪茄,一边谈论着他的病情。其中一人想起来,他一个大副曾患过同样奇怪的病,全美国没有一名医生能治得了,但他在报纸上读到一则专利药品广告,觉得试一试也未尝不可。服了两瓶药后,那人就完全恢复了健康。不过疾病让巴特勒船长的头脑变得清醒起来,这种奇怪的感觉以前从来没有过。在他们谈话过程中,他似乎能读懂他们的心中所想——他们认为他不久就要死了。在他们离开后,他感到有些恐慌。

女孩看出了他的惧意,现在她的机会来了。她原先一直竭力劝他让一名本地医生过来看看,但他断然拒绝了,现在她再去恳求他。他眼神疲惫地听着,有些犹豫。美国医生都不能说出他的病因,真是滑稽!但他不想让她觉得他感到害怕,让一个该死的黑鬼过来给自己瞧瞧,那会让她放心的,于是跟她说她想怎样就怎样吧。

第二天晚上,当地医生过来了。船长迷迷糊糊地一个人躺着,船舱里亮着一盏油灯,发出昏暗的光。门轻轻打开,女孩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她让门开着,有人在后面悄无声息地跟着进了船舱。看到这神神秘秘的一幕,船长不由得笑了,但由于身体实在虚弱,笑意只是在眼中微微闪烁了一下。医生是个身材矮小的年老者,非常消瘦,皮肤干瘪,脑袋全秃掉了,一副尖嘴猴腮的样子。他身体佝偻着,面容饱经风霜,宛如一棵老树,几乎没有人形。不过他有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在半明半暗中像两盏发出微红光线的灯。他穿着破旧的、脏兮兮的粗布工装裤,上身赤裸着,一屁股坐下来,然后看着船长——看了有十分钟之久。然后,船长感觉到他的手掌和脚掌碰触到了自己。女孩用紧张的眼神看着他,没有开口。接下来他跟她要船长穿过的衣服,女孩把他一直戴着的旧毡帽递给他,他接过来后又坐在地板上,用两只手紧紧地攥着,然后前后晃动着身体,嘴里发出低低的、含混不清的话。

最后他轻微地叹了口气,然后松开手,帽子掉在了地上。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支旧烟斗,然后点上了,女孩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他向她低声说了什么,她猛地站了起来。接下来的几分钟,他们小声地快速交谈着,然后她站起来,把钱交给他,为他打开了门。医生轻轻地出去了,正像他进门时那样。她走到船长身边,俯下身,以便可以对着他的耳朵说话。

“是个仇敌祷告你死去。”

“不要说蠢话,小女孩。”他不耐烦道。

“这是事实,上帝所掌握的事实,所以美国医生也没办法,而我们民族的人就可以。现在没事了,我想你已经安全了,因为你是个白人。”

“我没有敌人。”

“巴纳纳斯。”

“他为何要祷告我死?”

“在他得到机会前,你就应该解雇他。”

“我想,如果没有比巴纳纳斯的巫蛊更为严重的事情发生,再过几天我就能痊愈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凝视着他。

“你不知道你就要死了吗?”她最后问。

这是那两个船长想到的,不过他们没说出来。船长苍白的脸上滑过一丝颤抖。

“医生说我没什么要紧的,只需要再静养一些时间就能好了。”

她把嘴唇凑近他的耳朵,仿佛害怕空气把话听了去。

“你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旧月亮消失的时候你就会死去。”

“这个倒是要了解一下。”

“旧月亮没有了你也就死了,除非巴纳纳斯在此之前死掉。”

他不是一个胆怯之人,他已从她的言辞,尤其是沉默、激烈的动作带给他的震惊中恢复过来,笑意再一次在他眼中闪烁:

“我想我会抓住这个机会的,小女孩。”

“新月亮出来之前还有十二天。”

她说话的语气让他想到了什么。

“听我说,我的女孩,这些都是骗人的,我一个字都不信。我不会对巴纳纳斯玩你那些恶作剧。他这个人不可爱,却是一个一流的大副。”

他本来还有很多话要说,但感觉疲惫至极,一下子虚弱不堪,头晕目眩起来,每天这个时候总是觉得最为强烈,便闭上了眼睛。女孩看了他一会,然后悄然出了船舱。月亮近乎全圆了,从晴朗夜空洒下的清辉在黑魆魆的海面上铺出一条银色的水道来。她惶恐地看着月亮,知道随着月亮的消失,她的爱人也就死去了。他的生命就在她手里,她可以救他,一个人就可以,但敌人是狡诈的,她必须也变得狡诈才行。她突然感觉到有人在看着她,她的心里掠过一丝惊惧,不用转身她就知道,在阴影里用火红的眼睛瞪着她的正是大副。她不清楚他要干什么,假如他能看透她的想法,她就已经被打败了,她拼命地让自己保持冷静。只有他的死才能拯救自己的爱人,她可以让他死!她知道如果能在一个葫芦杯里装上水,然后让他去看那个杯子,水面上就会出现他的影子,这时如果突然搅动一下水面,他便会如遭电击般死掉,因为那个影子就是他的灵魂。不过没人比他更了解这里面的危险,必须想办法打消他的疑虑,然后再哄骗他去看。一定不能让他想到有个敌人正处心积虑地要他的命。她知道该如何行动,不过时间紧迫,极其紧迫!不大会儿,她就看到大副离开了,她松了口气。

两天后他们起航了。新月亮升起前还有十天时间。巴特勒船长的样子已不堪忍睹,整个人都是皮包骨头,没人搀扶的话连走路的力气都没了,几乎说不出话来。不过她仍不敢行动,她明白必须得耐住性子,大副非常非常狡猾。他们到群岛中的一个小岛卸货后,仅剩下了七天,该行动了!她从船舱里搬出她和船长共同使用的一些东西,然后捆成一捆,放在她和巴纳纳斯吃饭的甲板舱室里。她进门后,他迅速转过身来,她看到他在打量那个捆包——她要准备离开了,他轻蔑地看着她。似乎不想让船长知道她正在干什么,她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东西搬过来,还有船长的几件衣服,捆成了几包。巴纳纳斯终于不再沉默了,朝一套工装服指了指,问:

“你带那个干什么?”

她耸了耸肩。

“我要回到自己的岛上去。”

他笑了起来,使他冷酷的脸变得更加扭曲。船长垂垂欲死,而她要带上能带的一切离开了!

“我说,那些东西你不能带走,你觉得呢?它们是船长的。”

“留给你也没用。”她说。

墙上挂着一个葫芦杯,正是我进船舱时见过并聊过的那个,上面覆盖着一层灰尘。她从水壶里往里倒了些水进去,然后用手指擦洗起来。

“擦它干什么?”

“可以卖五十美元。”她说。

“你想干啥?”

“你知道我想干啥。”

她嘴唇上闪过一丝笑意,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迅速转过身。他呼吸急促起来,一股欲望在蠢蠢欲动,她微微耸了耸肩。他猛地跳起来向她扑去,然后用力搂住了她。这时她笑起来,用胳膊——圆圆的柔软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放纵地投入了他的怀抱。

第二天一早她把他从沉睡中唤醒了。第一缕阳光斜斜地照进船舱,他让她靠在自己胸口,告诉她船长也就能坚持一两天,船主不容易找到另一个白人来掌管船只,如果他少要些报酬的话就能得到这份工作,她就可以留下来陪他了。他充满深情地看着她,她偎依在他身上,用外国人的方式吻他——船长教给她的方式,答应他留下。巴纳纳斯幸福得陶醉了。

机会就在此时,一旦失去永不再来。

她站起来,走到桌边梳理头发。房子里没有镜子,她朝葫芦杯里瞧去,看看有没有自己的影子。她把漂亮的头发梳整齐了,然后招手叫巴纳纳斯到她身边,她指了指杯子,说:

“底部有什么东西。”

巴纳纳斯不自觉地、毫不怀疑地完全把头伸了过去,脸的影子出现在水面上。一瞬间,她的两只手猛地砸向水面,重重地击打在葫芦杯底部,水溅了出来,影子破成了碎片。巴纳纳斯惊惧地后退了一步,突然发出嘶哑的叫声,然后怔怔地看着女孩。她站在那里,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充满仇恨的微笑。他眼睛里露出了惶恐,粗大的五官因痛苦而扭在了一起,然后砰的一声瘫在了地上,好像服了剧烈的毒药一般,全身猛烈地抽搐着,一句话也说不出。她冷漠地俯身下去,把手放在他的胸口,然后把他的眼睑拉了下来——他已完全死了。

她走进巴特勒船长躺着的船舱,他的脸颊上微微有了些血色,吃惊地望着她。

“怎么啦?”他轻声问。

这是他两天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没什么事。”她说。

“我觉得真奇怪。”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睡着了。他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后要了些食物。又过了两周,他痊愈了。

温特和我划着船回到岸上时已过了半夜,我们喝了无数的加水威士忌。

“这一切你是如何想的?”温特问。

“这是个什么问题!如果你问的是我能不能给出解释,我不能。”

“船长可是深信不疑。”

“那是显然的,不过你知道,这不是我最感兴趣的。不管真实与否,也不管这意味着什么,真正让我感兴趣的是,这种事情不应发生在这些人身上。”我不清楚那个普普通通的小个子男人怎么能让那个可爱的人儿如此迷恋。他在讲述这个故事时,看着她躺在那里,我想到了一个了不起的说法,那就是,爱的魔力可以创造奇迹。

“不过,她不是那个女孩。”温特说。

“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难道没注意过厨师?”

“当然注意过,他是我见过的最丑陋的人。”

“那就是巴特勒带着他的原因。去年女孩跟中国厨师跑了,这是另一个女孩,他得到她差不多只有两个月。”

“哦,真是难以置信。”

“他觉得这个厨师让人放心。要是我处在他的位置,我也没那么多自信。那个中国人有点儿本事,如果他想取悦一个女人,她们是抗拒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