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抵达一个叫皮亚韦城的地方后,马基雅维利听到了他的继任者即将离开佛罗伦萨的消息,这让他松了一口气。皮亚韦城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城镇,有一座城堡和大教堂。他比较幸运,找到了一个相当不错的住处。公爵提出在这里做短暂停留以便让军队得以休整。在他再次行军之前,马基雅维利希望新大使贾科莫·萨尔维亚蒂能够到来。马背上的长期颠簸让他颇感疲倦,糟糕的食物使他反胃,一天下来,还要忍受破破烂烂的住处,这让他几乎夜不成眠。

两三天后发生了一件事:一个下午,他正躺在床上准备放松一下累得麻木的四肢,但实际上很难做到,因为满脑子纷乱复杂的思绪让他得不到片刻的休息。尽管几乎每天都给执政团写信,给他们汇报应该了解的一切,但他不愿把他跟公爵在塞尼加利亚的一些更重要的对话内容告诉他们——公爵为他提供的财富和权力,非同寻常的擢升机遇等。执政团可能认为,他现任的职位已经是他所渴望得到的最高职位了,其诱惑力是他所不能抗拒的。他们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人物,像善于诡辩的律师那样嘀嘀咕咕,猜疑成性。他们会想,马基雅维利一定跟瓦伦蒂诺有什么交易,他这么做是想让他们觉得马基雅维利应该获得重用。这将是马基雅维利的一个污点,这样一个人最好不要过于信任,找个貌似合理的理由把他免职并不难。马基雅维利心想,他们有什么理由认为他应该把佛罗伦萨的利益置于个人利益之上呢?他们自己都不愿意这样做——正因如此,他们在破坏着佛罗伦萨的安全。现在看来,保持沉默乃是明智之举,但公爵的提议如果让执政团得到了什么风声,他的沉默恰恰会成为他的罪证。情况真是棘手啊!他正想着呢,突然思绪被一个大嗓门硬生生地打断了,有人在问房子的主人,尼科洛·马基雅维利是否住在这里。

“是巴尔托洛梅奥大人。”皮耶罗大声说道,他正坐在窗边读着主人的一本书。

“见鬼,他来干吗?”马基雅维利问道。他站了起来,很是恼火。

片刻之后,这个粗鲁的家伙闯了进来。他张开双臂抱住了马基雅维利,然后吻他的双颊。

“找到你真像下了趟地狱。一个一个的房子我都查了个遍!”那家伙说。

马基雅维利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马基雅维利问。

巴尔托洛梅奥用同样夸张的方式问候了他年轻的侄子,然后回答道:

“公爵派我跟伊莫拉的几位商人联络。我必须经过佛罗伦萨,所以和你们大使的几位仆人一块儿来了,大使明天到。尼科洛,我亲爱的朋友,你救了我的命!”

他又一次把马基雅维利抱在怀里,又一次亲吻他的双颊。马基雅维利再次挣脱出来。

“巴尔托洛梅奥,见到你我很高兴。”他开始说道,但多少有些冷淡。不过,商人打断了他的话。

“奇迹,奇迹啊!我得谢谢你。奥蕾莉亚怀孕了。”

“什么?!”

“再过七个月,亲爱的尼科洛,我就将成为一个活泼男孩的父亲了,全是你的功劳。”

倘若事情是以另外一种形式发生了,听到这番话,马基雅维利可能会感到尴尬,现在他只有目瞪口呆的份儿。

“巴尔托洛梅奥,冷静冷静!告诉我你什么意思。”他恼怒道,“怎么会是我的功劳呢?”

“我的最大心愿已经达成,我冷静的了吗?现在,我可以心安理得地走向坟墓了。我要把所有的荣耀和财富留给我自己的孩子。科斯坦扎——我的姐姐,现在她已气疯了。哈哈!”

他突然洪亮地大笑起来。马基雅维利满脸迷惑地看了皮耶罗一眼,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他看到皮耶罗跟他一样惊讶不已。

“当然是你的功劳了。要不是你,我根本不可能去拉文纳并在圣维塔莱神坛前祈祷一个晚上。那一夜多冷啊!不错,这是提莫窦修士的主意,但我根本不相信他,他让我们拜过一位又一位圣人,什么用也没有啊!提莫窦是个好人,也是一名圣徒,但跟修士交往,你必须要有警惕之心,因为你从来搞不清他们给你的建议里面是不是另有玄机。我不会指责他们,他们是我们圣教堂的忠实之子,但是如果不是你告诉我朱利亚诺·德利·阿尔贝特利大人的事,我是不会乐意去的。我可以相信你,你心里只是为我着想,你是我的朋友呀!我在想,佛罗伦萨一个显贵者身上发生的事情在伊莫拉的小人物身上也会同样发生吧。我从拉文纳回来的那天晚上,奥蕾莉亚就怀上了孩子。”

兴奋和不间断的说话让他大汗淋漓,他用袖子把亮闪闪的额头擦了擦。马基雅维利看着他,满脸的困惑、憎厌和烦躁。

“你肯定奥蕾莉亚夫人怀上了?”他不悦地问道,“在这种事情上女人往往会出错。”

“肯定,就像我们信仰的信条那样肯定。在你离开伊莫拉前我们就怀疑这事儿了,那时我就想告诉你,但卡泰丽娜夫人和奥蕾莉亚不让我这样做,她们说:‘在未确定之前什么都不要讲。’你有没有注意到,我带你去跟奥蕾莉亚告别时,她看起来实在不是那么漂亮。后来她生我的气,说在她看起来如此令人生厌的时候让你见到她,真让人受不了。她担心你会心生疑窦,在消除所有猜疑之前她谁都不想见。我劝过她,但你知道女人怀上孩子后想法会有多么怪异!”

“我没有什么好猜疑的,”马基雅维利说道,“我结婚不过几个月,在这方面的经验也有限,这是真的。”

“我希望让你第一个知道,因为如果不是你,我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成为一名快乐的准父亲。”

一切迹象表明,他要随时再给马基雅维利一个拥抱,但马基雅维利挡住了他。

“我全心地向你表示祝贺,不过我们的大使明天就要到了,不能再浪费时间了,我得把这个消息马上报告给公爵。”马基雅维利说。

“我会让你去的,但今晚我们必须喝一盅,你,还有皮耶罗。这事儿成功了,我们要庆祝一下。”巴尔托洛梅奥说。

“在这里庆祝有困难呀!”他愠怒道,“几乎没啥可吃的,即使找到一些酒,也不会是什么好酒。”

“这个我早想到了,”巴尔托洛梅奥搓着两只肥厚的手掌哈哈大笑道,“我从佛罗伦萨把酒带来了,还有一只野兔、一头乳猪。我们要好好地吃一顿,为我头胎儿子的健康干一杯!”

尽管到目前已完全失去了幽默感,但马基雅维利自离开伊莫拉以来吃得太糟糕了,他抵御不了一顿丰盛美餐的诱惑,于是他尽可能友善地接受了邀请。

“我会到这里来接你的,”巴尔托洛梅奥说,“但我走以前还要再听听你的建议。你当然记得我曾许诺过提莫窦修士,我要献一张我们神奇的圣母的画像挂在圣坛之上。虽然我知道我的好运应该归功于圣维塔莱,但我不想对她有什么冒犯,她当然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所以,我决心找人画一张圣母的画像:她坐在价格不菲的王座上,怀里抱着她的圣子,我和奥蕾莉亚跪在两边,双手紧合,就像这样。”他把自己的一双大手并拢,眼睛抬起来,看着天花板,露出恰当的虔诚的表情,“我想让圣维塔莱站在王座一侧,提莫窦修士建议另一侧应该画上圣弗朗西斯,因为教堂是为他而建的。这个主意你喜欢吗?”

“非常好。”马基雅维利说道。

“你是一个佛罗伦萨人,一定知道这类事情,告诉我应向谁下这个订单。”巴尔托洛梅奥问。

“我真的不清楚。那些画家都是一些非常不可靠且放荡成性的人,我跟他们素无交往。”

“这不怪你。但你肯定可以推荐一个人。”

马基雅维利耸了耸肩。

“去年夏天我在乌尔比诺时,他们曾跟我谈起过一个年轻的家伙,是佩鲁吉诺的学生,他们说他已经画得比老师都好了。他们还说,他会画得越来越好。”

“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他们说过,但一个名字对我来说毫无意义,一只耳朵进另一只耳朵出。不过,我敢说我可以找到他,我认为他要价不会太高。”

“花费不是问题,”巴尔托洛梅奥夸张地抡了一下胳膊,“我是一个商人,我知道,如果你想要最好的货,你必须付够钱。最好的才是我想要的。我想找一个名画家,如果需要花钱,我不会吝啬。”

“哦,那么回到佛罗伦萨后,我去问一问。”马基雅维利不耐烦地说道。

巴尔托洛梅奥离开后,马基雅维利坐在床沿上,眼睛盯着皮耶罗,满脸的迷茫。

“这类事情你听说过吗?”他说,“这个人是不能生育的。”

“显然是一个奇迹了。”皮耶罗说道。

“不要说这种废话。我们当然相信上帝以及他的使徒创造的奇迹,我们的圣教堂也接受了它的圣徒们所创造的奇迹的真实性,但发生奇迹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呀!无论如何,圣维塔莱怎么能以上天的名义特地为巴尔托洛梅奥这样一个肥胖的蠢货制造奇迹呢?”

但在他说这话时,他想起了提莫窦跟他提过的一件事。尽管圣维塔莱的神力是马基雅维利编造出来的,但提莫窦说,巴尔托洛梅奥对圣人的绝对信仰可能会有助于他所期待的奇迹的出现。这个是否可能呢?在这之前,他一直认为这不过是提莫窦的一个虚伪的借口,以免他再找他帮更多的忙——除非可以拿到更多的钱。

皮耶罗张口说话了。

“住嘴,”马基雅维利说道,“我在思考。”

他从来不会把自己描述为一个好的天主教徒。事实上,他经常从主观上希望奥林匹亚的众神仍生活在他们古老的居住之地。基督教教义教给人们关于救赎的真相与方式,但它让人们去遭罪而不是真正地救赎他们。它使世界变得脆弱不堪,并把它变成一个无助的猎物交到邪恶者的手里。因为为了获得通往天堂的门径,公众想的更多的是忍受伤害,而不是保护自己。它教给人们,最大的善在于谦逊、卑微和对世俗事物的蔑视;而古人的宗教则教给人们,最大的善在于精神、勇气以及力量之伟大。

这件事很是蹊跷,让他感到震惊。尽管理性告诉他不可能,但内心还是倾向于相信这一神迹干预发生的可能性,这使他感到不安。他的头脑拒绝承认这一事实,但他的骨子里、血液里、神经里都有着不能平息的猜疑。仿佛相信这类事情的各辈先人控制了他的灵魂,并把他们的意志强加于他。

“我的祖父也遭遇过胃痛。”他突然说道。

皮耶罗没听懂他的话,马基雅维利叹了口气。

“情况可能是这样的:如果说人类变得软弱可欺,那是因为人类自身变得毫无价值,他们对宗教漠不关心、无动于衷,这也影响了对宗教的理解。他们忘了,宗教要我们爱我们的国家,尊重我们的国家,要做好准备随时捍卫她。”

看到皮耶罗的一脸迷茫,他突然大笑起来。

“不要紧,我的男孩,别在乎我的胡说八道。我要准备一下去见公爵了,我要告诉他大使明天到来的消息。不管怎样,那个老蠢蛋会好好招待我们一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