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基雅维利跟着公爵到了塞尼加利亚。他度过了焦虑的一天。一个人出去,或者不携带武器出门都非常危险。如果不得已离开他所避难的这座凄冷的客栈,他总要带上皮耶罗和仆人。他可不想被更嗜酒的暴躁的加斯科涅人杀掉。

这天晚上八点,公爵派人来请他。以往每次马基雅维利觐见公爵时都有他人在场,如秘书、教会人士、随从等;但这一次让他感到惊讶,那个把他领进公爵房间的官员立马就走开了,这是他们两个人第一次单独相处。

公爵兴致勃勃。红褐色的头发,精心修理的胡须,泛红的双颊,熠熠发光的眼睛,使他看上去比马基雅维利见到的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俊逸。他的仪态中散发着自信,举止中透露出威严。他可能只是某个邪恶神父的私生子,但他却使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国王。跟往常一样,他直奔主题。

“怎么样,我给你的主子们帮了大忙,把他们的敌人都消灭干净了,”他说道,“我希望你现在就给他们写信,让他们把步兵召集起来,连同骑兵一起发派到我这里。这样,我们就可以向卡斯泰洛和佩鲁贾进军了。”

“佩鲁贾?”

公爵脸上笑开了花。

“巴利奥尼拒绝跟其他人一起签署协议,他临走时说:‘如果切萨雷·博尔贾想找我,他可以到佩鲁贾来——带上他的军队。’这正是我计划要做的。”

马基雅维利心想,签署协议可没有给其他人带来好处,但他的脸上还是挂着微笑。

“打败维泰洛佐、击垮奥尔西尼家族将会让执政团花上一大笔钱,让他们来做这件事,利索劲儿连我的一半儿都赶不上。我认为他们不会不领情的。”

“他们肯定不会的,阁下。”

公爵的嘴唇上仍挂着微笑,但他的目光却变得严厉起来,长时间盯着马基雅维利。

“那就让他们展示一下吧。他们连举手之劳都没有付出,而我为他们所做的可值十万达克特啊。这笔债务并不是法律意义上的,而是一种双方心照不宣的约定,如果他们开始偿付这一债务,那就再好不过了。”

马基雅维利很清楚,执政团对这种要求会大为光火,所以他不愿当这件事的传话者。令他高兴的是,他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

“我应该告诉阁下,我已经请求我们的政府把我召回了。我跟他们讲,他们应该派一名地位更高、权力更大的特使到这里来。阁下跟我的继任者谈论这件事可能会获得更多实惠。”

“你是对的。我讨厌你们政府的拖拖拉拉。他们跟我合作还是反对我,该是痛下决心的时候了。我本来今天就要离开这里,但如果我走了,这个城市将遭到洗劫。安德烈亚·多里亚明天早晨将献出城堡,然后我将离开这里前往卡斯泰洛和佩鲁贾。等我把事情处理完后,会转而关注锡耶纳。”

“法国国王同意你占领他保护的城市吗?”

“他不同意,我也不会愚蠢到认为他会同意。我打算以教廷的名义去占领它们。我想得到的只是我自己的罗马涅。”他说道。

马基雅维利叹了口气。尽管并不情愿,他仍对这个人充满了钦佩:他的精神如火焰般熊熊燃烧,对自己获得所渴盼的一切信心十足。

“没有人会怀疑运气是站在您这一边的,阁下。”他说。

“运气青睐那些能够把握机会的人。城堡的指挥者拒绝向任何人投降,但却单独向我投降,你认为这是一场令人开心、恰好让我从中受益的意外吗?”

“我不会那样不公正地评价阁下的举动。从今天发生的事情来看,我想您做了该做的事。”

公爵笑了。

“我喜欢你,秘书先生。你是一个可以交谈的人。我会想念你的。”他停顿了一下,以一种探寻的眼光看着他,似乎看了很久很久,最后开口道:“我差点儿就希望你能为我效劳了。”

“阁下是一个好人,但能为共和国服务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它让你得到什么好处呢?你的薪水可怜巴巴的,入不敷出,还要向朋友们借债。”

这话让马基雅维利感到有些意外,不过这时他想起来了,公爵一定知道巴尔托洛梅奥借给他二十五达克特的事。

“我对钱不是太在意,喜欢大手大脚的。”他回答道,脸上浮现出愉快的笑意,“我经常会陷入捉襟见肘的境地,这是我的个性缺陷。”

“如果你跟着我做事,这种事情就不大可能会发生。要想赢得一位漂亮女士的好感,送她一条项链、一只手镯或胸针是一件非常令人开心的事。”

“我经常会找那些放荡而毫不做作的女人来满足我的欲望。”

“如果能够掌控自己的欲望,这样做也无可厚非。不过,谁能说出爱神会对人使出怎样离奇的花招呢?秘书先生,你难道一直没有意识到,如果爱上的是一个贞洁的女子,一个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公爵用讥讽的眼神看着他,在那一瞬间,马基雅维利不安地想到公爵是否已经知晓他对奥蕾莉亚的失意恋情,但这个念头只是在他脑子里闪了一下,随即便被否定了。公爵让他来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商讨,而不是讨论他这位佛罗伦萨特使的恋爱故事。

“我愿意把这个看作理所当然的,并且愿意把欢乐还有‘代价’都留给别人体验。”

公爵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可以想象到,他正在心里寻思这是个怎样的人呢——当然不是出于什么更长远的动机,而只是出于纯粹的好奇心。同样,在办公室的会议室里,当你发现自己在跟一个陌生人单独相处时,为打发时间,你也会从他的外表猜测他前来要处理什么事务,他有什么样的职业、习惯和个性等。

“我想你是一个如此聪明的人,不会满足于在一个从属的职位上了此余生的。”公爵说道。

“我从亚里士多德那里学到一点:中庸之道乃是智慧的高级形式。”

“是不是你缺乏雄心壮志呢?”

“绝不是,阁下,”马基雅维利笑道,“我的志向就是尽我所能为我的国家服务。”

“这恰恰是你不被允许做的。你比谁都清楚,在一个共和国里,天才是不被信任的。一个人之所以获得高位是因为他平庸无能,无法对他的同僚构成威胁。因此,统治那些民主国家的,不是那些最具才干的人,而是那些不会让人感到忧惧的无能之辈。你知道,毁掉民主根本的是什么吗?”

公爵抬头看看马基雅维利,好像在等他做出回答,但他什么都没说。

“嫉妒和恐惧。执政者中的一些猥琐小人物对他们的同僚充满了妒忌之心,他们不愿意让某个同僚获得好的名声,因而阻止他实施对国家安全和繁荣至关重要的某些措施;他们之所以感到惶恐不安,是因为他们知道,他们周围所有的人无时不刻不想用谎言和诡计将其取而代之。结果会怎样?结果是他们会更加害怕出现任何过错,而不是积极地把一件事情做好。人们说狗不咬狗,不管是谁发明了这句谚语,他一定是从来没有在民主体制里生活过。”

马基雅维利一直沉默不语。他非常清楚公爵的话有多么真实。他记得围绕着自己的那个卑微职位曾有过多么激烈的竞争,而他击败对手获得那个职位又是多么艰辛!他知道他的一些同僚在审视着他所走的每一步,随时对他出现的任何过错发动攻击,从而让执政团把他解雇掉。公爵继续说道:

“像我这种地位的君主,可以任意挑选才华出众的人士为他服务。他不必因为他需要这个人的影响力,或者他必须考虑这个人背后的党派的效忠这些原因而把职位授予一个不能胜任的人。他害怕没有竞争,因为他超越于竞争之外,所以他不会支持平庸——平庸是对民主的诅咒,是民主的毒药;他会寻求那些才能卓越、精力充沛、富有创造精神和智慧的人士为他效劳。怪不得你们的共和国每况愈下呢,任何人获得他的职位竟然直到最后才考虑他是否胜任!”

马基雅维利微微笑了笑。

“阁下,请允许我提醒您,众所周知,君主的青睐并不靠谱。他们既可以把一个人擢升到高位,也可以把他打入深渊。”

公爵咯咯笑起来,笑得很快活,而不加任何掩饰。

“你想到雷米罗·德·奥尔科了吧?君主必须知道怎样赏罚严明。他的慷慨必须是广泛的,司法必须是严厉的。雷米罗犯下了令人憎恶的罪行,他的死罪有应得。这件事如果发生在佛罗伦萨,会怎样呢?把他处死将会触犯一些人,因此会有人替他求情,因为他们曾从他的罪行中获得利益;执政团会犹豫不决,最后会把他任命为派驻法国国王的大使,或者派到我这里来。”

马基雅维利笑了。

“相信我,阁下。他们提出派往您这里的大使具有无懈可击的受人尊敬的好品质。”

“那会让我无聊至死的。毫无疑问,我会想念你的,秘书先生。”这时,好像刚刚想起来一般,他冲马基雅维利温和地笑了笑,“你为什么不加入我的部门呢?我会为你提供一份工作,能让你敏锐的头脑和丰富的阅历有用武之地,你会发现我可不是一个小气的人。”

“对于一个为了金钱而背叛自己国家的人,你对他会有怎样的信心?”

“我不会要求你背叛你的国家。为我服务要比你做第二秘书厅的秘书会给你的国家带来更多的益处。还有其他一些佛罗伦萨人也进入了我的部门工作,我知道他们对此并不感到后悔。”

“梅迪奇家族被驱逐后,他们的那些流亡的拥护者为了生存,你要他们干什么他们就会干什么。”

“不光是他们。达·芬奇和米开朗琪罗也没高傲到不接受我提供的差事。”

“艺术家!只要有资助人提供佣金,他们去哪里都行,这是一些不负责任的人。”

公爵的眼睛里仍然笑意盈盈,长时间地盯着马基雅维利,这时,他开口道:

“我在紧靠伊莫拉的近郊有一处庄园。里面有葡萄园,有可耕的土地,还有草场和树林。我很乐意把它送给你。它的收成将是你在圣卡夏诺那几英亩贫瘠土地收获的十倍之多。”

伊莫拉?切萨雷怎么会想到这个城市,而不是别的城市呢?他再一次飞快地猜想到公爵已经知道了他对奥蕾莉亚无果的追求。

“我们家拥有圣卡夏诺那几亩薄田已经三百年了,”他尖刻地说道,“伊莫拉的庄园我用它干什么呢?”

“别墅是新的,美观而坚固。在酷热的夏天,可以从城里搬过去住——这是令人开心的事。”

“阁下,您在让人猜谜啊。”

“我派了阿加皮托·达·阿马利亚去乌尔比诺做总督。我知道没人比你更适合代替他做我的首席秘书了,不过这会使你跟新任佛罗伦萨共和国大使之间的谈判有些尴尬。我准备让你做伊莫拉的总督。”

马基雅维利感觉到他的心脏好像一下子停止了跳动。这是一个重要的让人梦寐以求的好职位。佛罗伦萨通过武力征服或签订协议控制了一些城市,但派去的管理者要么出自名门望族,要么有强大的关系势力。如果他能够成为伊莫拉的总督,奥蕾莉亚就会为成为自己的情人而感到自豪;况且如果需要,任何时候他都可以轻松地找到借口摆脱开巴尔托洛梅奥。公爵如果没有考虑到这些而仅仅为他提供一份职务,这几乎不大可能。但他怎么会知道这些呢?马基雅维利意识到,他的内心自始至终都没有为这两种诱惑所动摇,他很为自己感到骄傲。

“阁下,我爱我的祖国甚于爱自己的灵魂。”

瓦伦蒂诺不习惯被人反驳,马基雅维利认为公爵听了这话后肯定会愤怒地摆一下手,然后把他扫地出门。令他惊讶的是,公爵悠闲地玩弄着他的圣米迦勒项圈,继续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似乎过了很久,公爵终于开口道:

“秘书先生,对你我是一直开诚布公的,”他最后说道,“我知道你不是一个容易欺骗的人,我也不想浪费时间这样做。我把我的一切都跟你挑明了吧。我的计划也向你和盘托出,但我并不要求你对此保守保密——你不会背叛我对你的信任的,因为没有人会相信我会把这些告诉你。执政团会认为你把自己的猜测当成了事实,以便使你自己显得更为重要。”

公爵只是停顿了片刻。

“我牢牢掌控着罗马涅和乌尔比诺。过不了多久,我将占领卡斯泰洛、佩鲁贾和锡耶纳。比萨只要我开口就是我的。卢卡在我命令下也会投降于我。如果佛罗伦萨被我统治或掌控的国家包围,情况会怎么样呢?”

“毫无疑问,会很危险——但我们有跟法国签订的盟约。”

马基雅维利的回答看起来让公爵感到很有趣。

“盟约是两个国家为了共同的利益而缔结的协议。如果协议条款不能再为自己带来利益,一个谨慎的国家就会拒绝接受它。假如法国国王默许我占领佛罗伦萨,作为回报,我主动加入他的军队去共同攻打威尼斯,那么你认为,他会怎么说呢?”

马基雅维利全身战栗起来。他再清楚不过,为获得所追求的利益,路易十二对抛掉自己的荣誉不会有丝毫的犹豫。他花了些时间来考虑怎样回答,最后他谨慎地说道:

“如果阁下认为轻轻松松就能占领佛罗伦萨,那您就错了。为了自由,我们会决战到死。”

“用什么来决战呢?你们的国民忙于赚钱,哪有时间进行军事训练,从而来保卫自己的国家呢?你们花钱请雇佣兵来为自己打仗,这样你们就可以继续寻欢作乐了。真是愚蠢!雇佣兵打仗只是为了得到一点儿钱,其余什么都不会做。这不足以让他们为你们送死。一个国家要保卫自己,就必须从自己的公民中征募士兵,并把他们打造成一支训练有素、纪律严明、装备优良的队伍。如果保卫不了自己,那这个国家必然会走向灭亡。这里面包含的牺牲,你们佛罗伦萨人准备好了吗?我不这么认为。你们的国家由商人统治,而商人的全部心思就是在考虑以某一价格达成某一桩交易。他们关注的是短期效益,快速回报,只图眼前得过且过,不惜蒙羞含辱,甚至置可能发生的灾难于不顾。你的李维曾经教过你,一个共和国的安全取决于其国民的正直品性。你们的国民软弱无力,政府腐化堕落,遭遇灭亡是其应得的结果。”

马基雅维利的脸色变得阴沉,他无法做出回答,公爵已经把话讲得很清楚了。

“现在,西班牙已经统一,法国摆脱了英国的统治,也变得强大起来。小邦国各自为政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们的独立并不是真正的独立,因为它们靠的不是自己的力量,大国让它们存在多久它们就只能存在多久。在意大利,教廷掌管下的各国都将由我来统治;博洛尼亚会落入我手中,佛罗伦萨也在劫难逃。到那时,我将成为所有国家——从南部的那不勒斯王国到北部的米兰和威尼斯——的主人。我将拥有我自己的炮兵和维泰利的炮兵。我会创建一支跟我的罗马涅部队一样高素质的军队。法国国王和我将共分威尼斯的财产。”

“不过,阁下,如果事情真如你想象的那样发生的话,”马基雅维利冷冷地说道,“你所得到的一切只能是让法国变得更加强大,你会让法国和西班牙对你感到担心和嫉妒的。它们中的哪一个都可以把你击垮。”

“的确如此。不过,我有自己的军队,还有黄金,我会成为一个强有力的盟友,我所支持的一方必定会成为胜利的一方。”

“但你仍然只是胜利方的一个封臣而已。”

“秘书先生,你到过法国,跟法国人有过交往。跟我说说,你对他们印象如何?”

马基雅维利耸了耸肩,露出些许轻蔑来。

“他们都是一些浮躁之人,绝不可靠。当敌人对他们凶猛的首次进攻进行抵抗时,他们就会左右彷徨,勇气全失。他们忍受不了艰辛和不适,时间稍长就会变得漫不经心,这时可以轻松地攻其不备。”

“我知道。当冬天来临,天寒地冻,飘着冷雨时,他们会一个个偷偷溜出营房当逃兵,这时他们的命运便掌握在一个更加强大的敌人手里。”

“另一方面,这个国家资源丰富、土地肥沃。国王摧毁了贵族们的势力,而使自己变得非常强大。他这个人有些愚蠢,但周围有聪明的人为他提供建议——那些人跟意大利的任何人一样聪明。”

公爵点了点头。

“那么现在,说说你对西班牙人的看法。”

“我几乎从未跟他们打过什么交道。”

“那么让我来告诉你好了。他们勇敢、坚韧、果决,不过经济上都很贫困。他们不会失去什么,而是会获得一切。对他们你根本无法抵抗,除非一种情况:他们被迫率领军队携带军备跨海过来。如果把他们驱逐出意大利,防止他们再度前来倒是不困难。”

两人不再说话。瓦伦蒂诺用手托着下巴,看起来沉浸在思考中,而马基雅维利神情轻松地看着他。公爵的眼神很坚毅,透射出光芒,目光延伸到了将来——那里充满了尔虞我诈的外交和血腥的战斗。白天发生的事件以及他的欺骗行径获得的令人惊叹的成功已经使他感到兴奋,如此一来他做的任何事情似乎都不会让他觉得困难或者有什么危险。对于他大胆的想象力而言,还能有什么样的伟大或荣耀的展望会让他目眩神迷呢?他笑道:

“在我的帮助下,法国人能把西班牙人赶出那不勒斯和西西里,或者西班牙人会把法国人赶出米兰。”

“不管你帮助哪一方,它都会成为意大利和你的统治者,阁下。”

“如果我帮助西班牙人,情况会是这样;但如果我帮法国人就不会。我们以前曾把他们赶出了意大利,我们可以把他们再赶一次。”

“他们会等上一段时间,然后卷土重来。”

“我会做好准备等着他们。斐迪南国王那只老狐狸,不是一个会为过去的事情懊悔叹息的人。如果法国人攻打我,他会抓住机会进行复仇,把他的军队开进法国。他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英国国王。英国人不会错失对他们的世敌宣战的机会。法国人害怕我的理由比我怕他们的理由多得多。”

“不过教皇已经老了,阁下,他的驾崩会让您失去一半的支持力量和大部分的荣耀。”

“你认为我没有考虑过这个吗?我已经为我父亲离世后可能发生的一切做好了准备。我打算下一任教皇将由我来选出,他会得到我的军队的保护。不,我不害怕教皇的辞世。这不会影响我的计划。”

突然,公爵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踱起步来。

“是教廷使这个国家分崩离析的。它从来没有强大到把整个意大利置于自己的统治之下,而且它还阻止任何人这样做。没有统一,意大利就不会繁荣。”

“如果说,我们可怜的国家已经成为了蛮夷人的捕食对象,那正是因为它被众多的领主和君主统治的缘故,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

瓦伦蒂诺停止了踱步,他性感的嘴唇上浮现出揶揄的笑意,他直视着马基雅维利的眼睛。

“为了寻求解救办法,我们必须求助于福音书,我的好秘书。福音书告诉我们:凯撒的物当归凯撒,神的物当归神。”

公爵的意思很清楚。马基雅维利倒抽了一口凉气,又惊又怕。他奇怪自己被这个人所迷住——他能轻描淡写地谈论所要采取的一次行动,但这个行动可能会让整个基督教世界感到恐怖不安。

“一位君主应该支持教廷在精神上的权威性,”他继续以冷冷的语调说道,“因为这会让它的信徒感到美好和快乐,我找不出比剥夺教廷的世俗权力更好的办法来恢复他们的精神权威了。”

对于这种蛮横、玩世不恭的话应该怎样回应,马基雅维利感到不知所措,但他不得不做出回答。就在这时,敲门的声音把他给救了。

“谁?”公爵因被打扰而突然愤怒起来。

没人回答,但是门突然被撞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马基雅维利认得是唐米圭尔,一个西班牙人,通常人们叫他米凯洛托。据说是他亲手掐死了卢克雷齐娅所钟爱的倒霉帅小伙——比谢列的阿方索。米凯洛托身材高大,体格健壮,蓄着长发,眉毛浓密,眼神严厉,鼻子扁平,总挂着一副冷漠、凶残的表情。

“噢——是你呀!”公爵叫道,脸色缓和了很多。

“Murieron.”

马基雅维利几乎不懂西班牙语,但他还是明白了这个冷酷词语的意思:他们死了。这个人站在门口没有过来,公爵向他走了过去。他们低声地用西班牙语交谈着,马基雅维利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公爵直截了当地问了一两个问题,那人看起来给出了很详尽的回答。

瓦伦蒂诺显现出很好奇的样子,他愉快地大笑着,这表明他感到很满意、很开心。过了一会儿,唐米凯洛托走了,公爵脸上带着欣喜的微笑,又坐回到他的椅子上。

“维泰洛佐和奥利韦罗托死了。他们的死远没有活着时那样勇敢。奥利韦罗托哭着请求我的宽恕。他把他的背叛归罪于维泰洛佐,说是被他带上了歧途。”

“那帕格罗·奥尔西尼和格拉维纳公爵呢?”

“明天我会把他们关在我身边。在得到教皇的指示之前,我会一直把他们控制住的。”

马基雅维利用询问的眼光看着他,公爵回答道:

“一把这些流氓抓起来,我就派了信使到教皇那里,请他去抓捕奥尔西尼枢机主教本人。帕格罗和他的侄子必须为自己犯下的罪行接受惩罚,但要等到我确定奥尔西尼主教被抓住之后。”

博尔贾的脸色变得阴沉,仿佛一片厚重的乌云停在了他的两眉之间。两人谁都不再说话,马基雅维利认为会见已经结束,他站了起来。但公爵突然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示意让他继续坐着。当他开口时,他的嗓门很低,但语气很生硬,愤怒而果断。

“在这些僭主的暴政之下,他们的臣民呻吟呼号,但这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打败他们还远远不够。我们现在是蛮夷人的猎物:伦巴第正遭受洗劫,托斯卡纳还有那不勒斯都被迫缴纳贡税。我一个人就能打垮那些可怕的、残忍的野兽!我一个人就能让意大利获得自由!”

“上帝知道,意大利在祈求一位解救者,来把他们从桎梏中解放出来。”

“时机已经成熟。我们的事业会让参与其中的人得到荣耀,也给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带来益处。”他转过头来看着他,两眼放光,眉头紧皱——好像通过这样施压,他就可以让马基雅维利改变自己的意志一样。“你怎么能退缩呢?肯定没有一个意大利人会拒绝跟我前行的。”

马基雅维利满脸严肃地看着切萨雷·博尔贾,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心中最大的愿望就是让意大利摆脱那些野蛮人的蹂躏和掠夺,阻止他们毁损我们的土地,强奸我们的女性,劫掠我们的国民。你可能就是上帝挑出来拯救我们国家的那个人。但你要我付出的代价是加入你的队伍,破坏我的诞生地的自由。”

“有没有你,佛罗伦萨都会失去自由。”

“那么我就跟它一起毁灭好了。”

公爵不满地耸了耸肩,带着一腔怒火。

“你说话像古罗马人,但并不是明智的人。”

他傲慢地挥了挥手说,会谈结束了。马基雅维利站了起来,鞠了一个躬,然后说了番寻常的以示尊重的话。等他走到门口时,公爵开口了,让他等一下。现在公爵又变成了一个好演员,换成了好朋友间的亲切语气。

“在你走之前,秘书先生,我希望你能给我提供一些有益的建议。在伊莫拉,你跟巴尔托洛梅奥·马尔泰利很友好,他帮我做过一两件杂活,做得很不错。我需要一个人去蒙彼利埃跟那里的羊毛商人进行谈判,接下来再到巴黎帮我做几件事,这样安排比较方便。根据你对巴尔托洛梅奥的了解,你认为我派他去是否明智呢?”

他说得漫不经心,仿佛只是随便问问,但马基雅维利听出了弦外之音。公爵主动提出让巴尔托洛梅奥去出差,这样他就可以离开伊莫拉相当长的时间。现在看来,毫无疑问,他已经知晓马基雅维利对奥蕾莉亚的爱慕了。马基雅维利双唇紧闭,但脸上却不动声色。

“既然阁下如此大发仁慈让我提供建议,那我就跟您说说吧。巴尔托洛梅奥使伊莫拉的人民非常认可您的统治,在这方面他可谓居功至伟,把他打发走是一个严重的错误。”

“或许你是对的。那他留下好了。”公爵说。

马基雅维利又鞠了一个躬,然后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