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马基雅维利不仅仅是共和国勤快而尽职的公务者,还是一个对肉欲充满贪念的人。一方面,他专注地研究共和国寄来的信函,几乎每天都在认真而准确地撰写报告;在塞拉菲娜家里,或公开或秘密地接见信使、间谍、代理人等;还要前往各个地方——宫殿、市场、熟人家里等,就一些事情进行商讨、咨询;他不断地搜集每一则新闻、每一句流言、每一句闲话,以便得出至少听起来合理的结论。另一方面,他还在寻找时间来执行诱惑奥蕾莉亚的计划。但计划要花钱,而这正是他所没有的。佛罗伦萨政府抠门成性,他的薪资少得可怜,他拿到的钱在离开佛罗伦萨时就花去一大半了。他是个奢侈之人,生活讲究舒适。他不得不预支一些钱给前来取急件的信使,另外,还要打点公爵宫廷里有可能打算给他提供有用信息的各色人等。幸运的是,伊莫拉有一些佛罗伦萨的商人,他们乐意给他垫付一些费用;他写信给比亚焦,让比亚焦给他筹款,有多少要多少,用什么手段都可以——即使坑蒙拐骗也行。这时,一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会计贾科莫·法里内利,以前来看他时总是在晚上,裹着脑袋,以免被他人发现。这一次,他大白天就出现在门口并要求见他。原来偷偷摸摸、战战兢兢的,现在不遮不掩、兴高采烈起来。没有丝毫耽搁,他就直奔前来的主题了:

“我是受人之托前来的——他是您的朋友,对您的才能推崇备至,他希望您能接受这个小小的心意。”

他从衣服里拿出一个包来,然后放在桌子上。马基雅维利听到了金币相互撞击的叮当声。

“什么东西?”他问道,嘴唇紧咬,眼神冷淡。

“五十达克特。”法里内利笑道。

这不是一笔小数目。对马基雅维利来说,真是雪中送炭呀。

“公爵为啥要送我五十达克特?”

“我没有理由认为这跟公爵有什么关系。是您的一个支持者让我送来的,我代表他前来,而他不想让人知道他的名字。您尽管放心,这件事除了他和我本人,没有任何人知晓。”

“我的‘支持者’和你似乎都把我当作傻子和无赖了吧?把你的钱拿走,谁给你的还给谁。告诉他,共和国的特使不接受任何贿赂!”

“不过,这不是贿赂呀!您的朋友发自内心送给您的——他欣赏您的卓越才华和文学造诣。”

“欣赏我的文学造诣——我真不知道我这位朋友是如何欣赏的!”马基雅维利刻薄地说道。

“他曾有幸读过您出使法国时写给执政团的信,他极力推崇您敏锐的观察力、良好的判断力,您的机智圆熟,尤其是,他喜欢您非凡的文笔。”

“你谈到的这位怎么可能读到秘书厅的案宗呢?”

“我想,秘书厅里有人发现您的信件极为有趣,就抄了下来,我谈到的这个人呢,冒险得到了它们——这并非不可能。谁都没有您清楚,共和国发给官员们的薪水是多么可怜。”

马基雅维利皱起了眉头,变得沉默不语起来,他在心里自问是哪些秘书把信件卖给公爵的呢?他们的确都待遇菲薄,而且其中一些必然是梅迪奇家族的秘密追随者。当然,法里内利说的话也可能是骗人的话,编造这样一个故事并不是什么难事。法里内利继续说道:

“公爵最不希望您做出违背自己良心或伤害佛罗伦萨的事情。他所希望的是你们双方——共和国和他,能够互利互惠。执政团对您的判断力充满信心,他让您做的只是叫您把他面临的情况告知那些睿智的先生们,呼吁他们达成明智的决策。”

“你不用说了。”马基雅维利说道,他薄薄的嘴唇向上翘起,露出讥讽的笑意,“公爵的钱对我来说没有用处。我会根据确保共和国获得最大利益这一原则,继续向执政团提出建议的。”

法里内利站起来,把装金币的袋子放回衣服里。

“费拉拉公爵的代理人不会骄傲到拒绝接受殿下的礼物的——如果涉及他的主人是否出兵支援殿下的问题的话。如果说肖蒙大人迅速撤出了米兰的法国军队,那不仅是因为法国国王下达了撤军命令,还因为公爵送上了不菲的礼物。”

“这个我很清楚。”

当马基雅维利再次一个人时,他大笑起来。当然,他不会接受这笔钱——这个他连一丝一毫的念头都没有。但要是有了这笔钱,对他而言,将有多么大的用处呀,这样想想还是很有趣的。但在他大笑的时候,一个念头突然浮现在脑海里,他又笑了起来。有一点能够确定,他可以向巴尔托洛梅奥借笔钱,以备不时之需,他会乐意借钱给他的。用他的钱去勾引他老婆,真是绝妙的玩笑!没什么比这更有意思的啦!回到佛罗伦萨后讲讲这个故事,真是极有趣的事!某个晚上,把朋友们召集在一个客栈里,绘声绘色地讲给他们听——他似乎听到了朋友们发出的咯咯的笑声。

“啊——尼科洛,尼科洛,好哥们儿!谁讲故事也讲不过他。真幽默呀,多有趣呀!听他讲故事跟看戏剧一样。”

他已两周没见到巴尔托洛梅奥了。这天中午,他在赴宫廷宴会的路上碰到了他——他是来打探消息的。友好地交谈了几句话后,马基雅维利问道:

“为什么今晚不过来?我们组建一个小合唱队吧。”

巴尔托洛梅奥高兴地说,这是他最喜欢的事了。马基雅维利继续说道:

“我住的房间不大,拱形房顶会发出回声,这是真的,但我们有火盆来御寒,有酒驱逐寒气。一切都会没问题的。”

他吃饭后不久,巴尔托洛梅奥的仆人就带着一封信来了。信中说,他家的女士们不明白为什么没有收到邀请,他们的大房间比塞拉菲娜的寒冷的小客厅更适合开办音乐会。房间里有壁炉,欢快的火苗能让大伙儿暖暖身子。如果他和表亲皮耶罗肯赏光前来吃晚饭,他将不胜荣幸。马基雅维利立马就答应了。

“真是易如反掌。”他心里想。

马基雅维利剃了须,剪了头发,穿上他最好的衣服:一条黑色锦缎无袖束腰长袍,一件天鹅绒袖子的紧身夹克。皮耶罗也穿戴整齐了,不过他的浅蓝色长袍只到了大腿中部,腰上束着一条紫色的腰带,深蓝色的紧身裤裹住了他漂亮的双腿,有袖夹克要比马基雅维利的小,也是深蓝色,一顶紫色的帽子快活地盘踞在他卷曲的头发上面。马基雅维利赞许地看着他。

“皮耶罗,你应该给那个小女仆留个好印象,”他笑道,“你上次说她叫什么来着?尼娜?”

“你为什么希望我跟她上床呀?”皮耶罗笑着问。

“我想你不应该把这次旅行的时间全浪费掉了。另外,这对我也有用处。”

“什么用处呀?”

“因为我想跟她的女主人上床。”

“你?”

皮耶罗惊讶的语气让马基雅维利发了怒,脸气得通红。

“为什么不可以?你觉得很奇怪吗?”

皮耶罗看到主人发火了,有些犹豫起来。

“你已经结婚了,呃——而且和我舅舅一样大。”

“你说话就像个傻子。一个正常的女人总是喜欢正当壮年的男人,而不喜欢啥经验都没有的毛头小子。”

“我从没想过她对你这么重要。你爱她吗?”

“爱?我爱我的母亲,我尊重我的妻子,我也会喜欢我的孩子;但是我想跟奥蕾莉亚上床。可怜的小男孩,你该学的东西太多了。带上鲁特琴,我们走吧!”

尽管马基雅维利脾气暴躁,但他的坏脾气发过去也就算了。他拍了拍皮耶罗光滑的脸颊。

“让女仆保守秘密是很难的哟,”他笑道,“如果你能吻住她的嘴不让她开口,就是帮我的忙了。”

他们穿过那条狭窄的胡同——这是唯一的通道,敲了敲门,一个仆人把他们迎了进去。卡泰丽娜夫人穿着黑色的长外衣,很是漂亮;而奥蕾莉亚穿的是用威尼斯锦缎织成的价格不菲的连衣裙,华丽的色彩使她的胸部显得更加白皙,金色的头发变得更为迷人。马基雅维利觉得奥蕾莉亚比他想象得还要漂亮,的的确确是个可人儿!荒唐的是,她竟让那个四十好几、粗俗不堪、自鸣得意的男人做自己的丈夫!

惯常的恭维话说过了,他们坐下来等着吃饭。马基雅维利和皮耶罗进门时,女士们就一直在忙活着。

“你看,你从佛罗伦萨带来的亚麻布,她们正在忙着呢。”巴尔托洛梅奥说道。

“你喜欢吗,奥蕾莉亚夫人?”马基雅维利问。

“这种档次的料子在伊莫拉是买不到的。”她回答。

说话时,她看了看他,她黑色的大眼睛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儿,这使他的心狂跳起来。

“我要拥有这个女人,即使死掉也甘心。”他心里想。当然,他的内心并非完全如此,他的真正想法是,从来没有一个妓女能让他如此渴望上床。

“尼娜和我做的都是劳力活儿,”卡泰丽娜夫人说道,“我们两个负责量、剪、缝,刺绣由我女儿来完成。我做刺绣总是那么笨手笨脚,可怜的尼娜也好不到哪里去。”

“奥蕾莉亚夫人做的刺绣没有重样的,”巴尔托洛梅奥骄傲地说道,“给尼科洛大人看看你今天要织的衬衣图案。”

“哦,我感到不好意思呢。”她非常可爱地说道。

“瞎说。我拿给他看。”

他递过来一张纸。

“她把我名字的首字母嵌了进去,你看是不是很巧妙啊?”

“精巧而优美,真是巧夺天工啊!”马基雅维利说道——那份模仿出来的热情简直惟妙惟肖,事实上,他对这类东西完全是漠不关心的,“我希望我的玛丽埃塔也能有这种迷人才艺和物尽其用的勤奋劲儿。”

“我这个女人既能干又贤惠。”巴尔托洛梅奥深情地说道。

马基雅维利在心里想,他对她的贤惠和能干才没兴趣呢。他进一步想到,丈夫们总认为他们的妻子有种种美德,事实上,他们往往是错误的。

晚饭端上来了。他使出浑身解数竭力表现出最好的一面。他知道自己最擅长讲故事,他逗留法国期间听到了很多关于法国国王宫室里那些绅士淑女们的“麻辣”故事。当他的故事讲得过于露骨时,奥蕾莉亚就显得稍稍有些羞怯,但巴尔托洛梅奥则会狂笑起来,卡泰丽娜夫人也大为开心,不断督促他讲下去。他不禁想到,他正在证明着一点——自己是一个十分受欢迎的客人。他们大快朵颐,尽情享用了一顿美餐。饭后他们大致休息了一下,马基雅维利利用这个时间把巴尔托洛梅奥叫到室外,跟他谈了谈自己的情况,包括个人事务、个人财产等,谈得不无得意。回到室内后,马基雅维利建议他们可以试试嗓子。他给鲁特琴调了调弦,弹了一段欢快的曲调作为前奏。然后,选定了一首他们都熟悉的歌曲。多声部合唱是当时常见的社交才艺,巴尔托洛梅奥唱低音,马基雅维利是明亮的男中音,皮耶罗则是令人愉悦的男高音,他们的表现个个都很精彩,大家都从中获得了美好的享受。马基雅维利演唱了洛伦佐·德·梅迪奇的一首歌曲,其他两人加入了合唱。在演唱的时候,他看了一眼奥蕾莉亚,希望她能看出他只是在为她而唱。当他们视线接触的刹那间,她低下了头,他自以为是地认为,她至少已经注意到了他的内心想法。这是计划的第一步。一个晚上就这样过去了。两位女子以前的生活实在单调乏味了些,今晚的消遣对她们而言是一种难得的体验。奥蕾莉亚闪烁着的、美极了的眼睛里洋溢着欢乐,这很容易看出来。马基雅维利对那双美目观察得越多,他越确信,这是一个内心蕴藏着激情的女人,只是尚未唤醒罢了。他决心要唤醒她。当他们分手时,他觉得有话要说——这话他一直压抑着,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他不认为自己是个自负的男人,但他仍由衷地认为这个想法颇具创意。所以现在机会到了,他便开口道:

“巴尔托洛梅奥大人,你说乐意为我效劳,你真是太好了。现在,你说什么话我都相信。”

“为共和国的特使,我可以做很多很多。”巴尔托洛梅奥回答道,他酒喝得不少,即使没有酩酊大醉,也有些醉意朦胧了,“为了我的好朋友尼科洛,我什么都可以做。”

“那好呀,事情是这样的:执政团正在寻找一名讲道者,明年到大教堂为四月斋做布道。他们让我问一问伊莫拉有没有值得信赖的人可以担任这份重要的差事。”

“提莫窦修士。”卡泰丽娜夫人说道。

“不要说话,岳母大人,”巴尔托洛梅奥说,“这事非同小可,需要适当斟酌后才可定夺。这件事对于我们的城市来说,可能是荣耀,也可能是耻辱,我们必须确保推荐一名配得上这份荣誉的人选。”

但要卡泰丽娜夫人安静下来并不容易。

“我们城市今年的四月斋就是他在教堂做的布道,全城人都抢着去听呢。当他描述地狱里的灵魂所受的折磨时,那些大男人都痛哭流涕,女人们则晕倒了,一个要临产的可怜孕妇突然感到了分娩的剧痛,尖叫着被带离了教堂。”

“这个我不否认。我是一个务实的商人,但我也会像个孩子一样啜泣。提莫窦修士口才好,措辞讲究,这个没错。”

“这个提莫窦修士是谁啊?”马基雅维利问道,“你讲的很有趣,佛罗伦萨人非常喜欢在合适的时节去做忏悔,这样,在一年的其他时间里,他们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去欺骗自己的邻居了。”

“提莫窦修士是我们的告解神父,”巴尔托洛梅奥说道——这一情况马基雅维利早就很清楚了,“就我而言,没有他的建议,我不会做任何事情。他不仅是一位可敬人士,而且还是一位智者。啊,就在几个月前,我在黎凡特打算购买一船香料,他告诉我说,他梦到了圣保罗,圣保罗告诉他,那艘船将在克里特岛海岸失事,所以我就没有买。”

“那么船只失事了吗?”马基雅维利问。

“没有。不过,三艘满载香料的轻帆船到了里斯本,结果是香料根本没有了市场。要是我做了这笔生意,那可就赔了,所以结果是一样的。”

“关于这位修士,你讲得越多,我对他越好奇,就越想见到他。”

“早上在教堂里,你很有可能会见到他,如果见不到,就让教堂的看守人把他喊过来。”

“我可以告诉他是你推荐我来的吗?”马基雅维利彬彬有礼地问。

“共和国的特使不需要小城镇卑微的小商人的推荐。跟宏伟壮丽的佛罗伦萨城相比,这个城市根本不值一提。”

“你觉得提莫窦修士这个人怎么样?”马基雅维利转向奥蕾莉亚继续说道,“我不但要了解位高权重、善辨是非的男士——如巴尔托洛梅奥大人,也需要了解谨慎小心、经验丰富的女子——如卡泰丽娜夫人,另外,我还需要了解那些有着年轻人的热情、纯真和敏感,对世界及其危险缺乏认识的人,因为我向共和国推荐的讲道者不仅要召唤有罪者前来忏悔,还要表彰道德高尚者的诚实正直。”

这话说得真是冠冕堂皇。

“在我看来,提莫窦修士是一个断然不会出错的人。我打算在任何事情上都请他给我提供指导。”

“我也打算让你接受他的指导,他的任何建议都有百利而无一害。”巴尔托洛梅奥补充道。

一切进展良好,恰如马基雅维利所愿。他扬扬自得地上床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