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基雅维利第二天早上迟迟没有起床。他读了《神曲·地狱篇》中的一首诗。尽管他几乎能将这部优秀的诗作背诵下来,但它仍一如既往地让他感到无限愉悦;每回诵读,他都被它优美的语言所陶醉,但这一次,他头脑深处却总晃动着奥蕾莉亚端端正正做刺绣的身影。他不时地被迫放下手中的书,沉浸在淫邪的想象之中。他在想到底怎样才能再次见到她呢。当然,再次会面时,她可能就不再令他那么心醉神迷了。在某种意义上说,这倒是好事,因为目前他的确公务缠身,无瑕他顾;但从另一个角度说,这仍不失为令人快乐的、摆脱繁忙政治事务的好方法。就在这时,他的浮想联翩被仆人安东尼奥打断了。他告诉他巴尔托洛梅奥大人就在楼下,希望见到他。他让传话下去,说马上就到。然后,马基雅维利匆忙穿上衣服,下楼去了。

“很抱歉,伯爵,让你久等了。我正在给执政团写信,就差几句话了。”他轻轻松松地编了个谎言。

听到马基雅维利称他为伯爵,巴尔托洛梅奥微微做了个手势以示反对,好像在说,这个东西不值一提,不过,他显然对此很是受用。他带来了新消息:圣利奥是乌尔比诺最坚固的要塞,它坐落在一块陡峭的、孤立的岩石上,据说牢不可摧。不巧的是,就在它被修缮时,一群武装农民乘虚而入,他们冲到要塞口,杀死了瓦伦蒂诺的卫戍士兵。消息不胫而走,其他村民随即发生了暴动。当消息传到瓦伦蒂诺那里,他暴跳如雷。事情很明显,暴乱是马焦内那些谋叛者们发动的。这就意味着,他们下定了决心要向他发动进攻了。公爵的宫殿现在已陷入混乱之中。

“公爵现在可以控制的军队有哪些?”马基雅维利插话道。

“你最好亲自过去看看。”

“不知道公爵大人希不希望我过去。”

“跟我来吧,我就要去军营,我带你去。”

马基雅维利头脑里闪过一念:巴尔托洛梅奥前来通报消息并非出于友善——这类消息无论如何遮掩不了太久,显然他是公爵派来邀请他的。马基雅维利一下子警觉起来,就像在森林中行走的猎人,忽然听到了灌木丛里传来的窸窣声,但他脸上仍带着温和的笑容。

“朋友,如果你能在军营里出入自如,那你一定是个大人物。”

“不,并非如此,”巴尔托洛梅奥故作谦虚地回答道,“公爵委任我带人去给军队提供补给。”

“那你一定大发其财了。”马基雅维利狡黠地说道。

巴尔托洛梅奥放声大笑起来。

“哪有什么油水可捞。公爵这个人可不好糊弄。乌尔比诺的士兵因为伙食恶劣差点儿发生哗变。这事引起了公爵的注意,他发现士兵们的怨恨是正当的,于是把三个专员送上了绞刑架。”

“我很理解,所以这件事使您变得小心翼翼。”

他们骑马去了军营。军营离城三公里,有三个连的枪骑兵,每连五十人,由西班牙军官统率。还有一支一百人的枪骑兵——称作“罗马绅士”,他们抱着投机和捞取名声的目的加入了公爵的军队。每个枪骑兵都骑马,都配有一个骑矮种马的侍者和一个步兵作为随从。此外,还有两千五百名雇佣兵。公爵亲自招募的军队有六千人,两天后有望到达。他派了一名代表去米兰,去把散布在伦巴第的五百名加斯科涅雇佣兵招来;派了另一名代表到瑞士再招一千五百名士兵。他的炮兵威力巨大,而且士气高涨。马基雅维利对军事很感兴趣,且从围攻比萨的失利行动中,他还获得了一些军事经验,对此颇为自诩。他眼睛圆睁,问了一个又一个问题,关于军官的,关于士兵的。他把得到的回答分为两类:听起来符合事实的和不大可能的,然后接受前者,摈弃后者——由此得出了结论:公爵的军队绝不可轻视。

返城后,他立刻看到了阿加皮托·达·阿马利亚的留言,说是公爵希望晚上八点跟他见面。晚饭后,他打发皮耶罗到巴尔托洛梅奥家里去,告诉他公爵晚上要接见自己,如果巴尔托洛梅奥想晚些时候跟他在金狮酒店会面,他们可以在那喝一杯——要想跟奥蕾莉亚建立联系,得通过她的丈夫才行,所以要先跟他交上朋友。巴尔托洛梅奥比较容易相信他人,他喜欢美酒佳肴,喜欢志趣相投的伙伴。共和国的特使现在提出的邀请证明了对他的信赖,这不得不让巴尔托洛梅奥的自负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马基雅维利回到他自己的房间,睡了个午觉,他觉得跟塞拉菲娜再谈一谈是有必要的——他认为自己能从她嘴里套出比皮耶罗得到的更多的话。她跟他讲巴尔托洛梅奥的好话,可能是出于谨慎的缘故;只要对人性有所了解,就能断定,她对那个肥胖男人的感激之心远远不及因受忽略而产生的怨恨。马基雅维利认为自己足够聪明,把她的真实想法套出来没什么问题。

睡醒午觉后,他慢步走下楼梯,好像要去客厅的样子,一边走一边唱,而且唱得过于响亮了些——唱的是一首佛罗伦萨歌曲中的一段。

“塞拉菲娜夫人,你在吗?”他经过厨房门时说道,“我还以为你出去了呢。”

“大人,你嗓子真不错。”她说。

“非常感谢!我可以进来待一会儿吗?”

“我大儿子也有一副好嗓子,巴尔托洛梅奥大人以前常常把他喊过去,然后两人一起唱歌。巴尔托洛梅奥大人是个男低音,一个如此高大强壮的男人嗓门这么低真是很奇怪。”

马基雅维利竖起了自己的耳朵。

“我的朋友比亚焦·博纳科尔西,也就是巴尔托洛梅奥大人的表亲,和我一样都喜欢歌唱。很遗憾我没有把我的鲁特琴带来,要不,我会非常乐意把我写的歌唱给你听了。”

“我儿子的鲁特琴留这儿了。他本来想随身带着的,但琴太珍贵了,是他父亲——我可怜的丈夫所效劳的一位绅士送给他的,我不想让他带走。”

“我可以看看吗?”

“到现在已经三年没人碰过了。我敢说有些琴弦可能断了。”

但她还是把琴取了过来,放在了马基雅维利的手里。琴由雪松木制成,里面嵌着象牙,是个精美的物件。他调好了琴,然后低声哼唱起来。他不但精通乐律,而且掌握了创作技巧,有几首歌曲都是他自己写词,自己谱曲。当他唱完时,他看到塞拉菲娜的眼里泪光闪闪。他放下乐器,用充满善意的眼神看着她。

“我不想让你流泪的。”

“你的歌声让我想起了我的孩子。他现在距离我那么遥远,身处重重险境,周围都是野蛮人。”

“这对他来说将是难得的经历,在巴尔托洛梅奥大人的佑护之下,他的前程是无忧的。”

她扫了他一眼,露出痛苦的神色。

“能吃上富人餐桌上掉下的面包屑,拉撒路也一定会感激涕零的。”

她刻薄的话语让马基雅维利确信自己的猜想大致不错。

“《圣经》告诉我们,到了天堂我们的位置将要倒转过来。”他说。

她大笑起来,但听起来更像是嘲讽。

“他愿意拿出一半的财富来交换我的孩子。”

“他的三个妻子都没有生下一个孩子,真是奇怪。”

“你们男人呀,总是认为这是女人的问题。卡泰丽娜夫人再清楚不过,如果奥蕾莉亚不能尽快生个孩子,那情况对她、对奥蕾莉亚都不太妙,到时候就不会再有漂亮的衣服,也不会有戒指和手镯喽!我对巴尔托洛梅奥这个人了如指掌,光付出没有回报的事情他是绝不会干的。卡泰丽娜夫人的担心说明她还比较明智。她给了提莫窦修士一些钱,祈祷奥蕾莉亚能怀上孩子。”

“请问,谁是提莫窦修士?”马基雅维利问。

“她们的告解神父。巴尔托洛梅奥许诺,如果奥蕾莉亚生一个儿子,他就捐出一幅《圣母圣子图》。提莫窦修士要从他们身上发大财了。他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他知道巴尔托洛梅奥没有生育能力,当然我也知道。”

马基雅维利没料到收获会如此之大,一个精彩的简单计划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觉得不需要再谈下去了,于是他胡乱地拨了拨琴弦。“你是对的。这是一把优美的乐器,弹弹真是一种快乐。你不愿意让你儿子把它带到国外,我能理解。”

“你真是个富有同情心的人,大人,”她说道,“如果它能给你带来快乐,那么你在这儿的这段时间,我就借给你用吧。我知道,你用起来会很小心的。”

马基雅维利一直在想着如何哄她主动把琴借给他,这下子倒省了不少麻烦。毫无疑问,对付女人他真有一手。遗憾的是,她太老了,憔悴不堪,面色土黄,否则,他倒可以跟她胡侃上一阵。他热诚地向她表示了感谢。

“唱唱我妻子喜欢的那些小曲,真是件令人舒心的事。我们结婚时间还不长,她已有孕在身;离开她真是让人不舍。但是我又能怎么办呢?我是共和国的公务员,必须履行职责,而不能凭个人好恶行事。”

过了一会儿,马基雅维利离开了塞拉菲娜。这时,他已让她确信,他不仅是个显赫人物,一个好丈夫,一个真心的朋友,而且还是一个诚实的、可靠的、富有魅力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