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院长等待了几天,以便风声传开去,说倘若卡塔丽娜受了圣灵的感召而要出家当修女的话,加尔默罗会修道院将接纳她。大家都觉得这是个可喜的消息。大家一致认为这一行动将为本城增光,认为姑娘完全应该走这一步。受到如此宏大的恩典的人,去做裁缝的妻子,那简直是不像话的。

见习修女的主管嬷嬷把她那特殊任务成功地完成了。她再去看了玛丽亚·佩雷斯,叮嘱她要巧妙地劝导她的女儿,不要强迫她,要等到有适当的机会,把宗教生活的安宁和保障跟结婚生活的危险、艰苦和劳累向她作比较。

堂娜比阿特丽斯天生善于博得她下属的爱戴和忠诚,其中最突出的莫过于经管这女修道院和她本人的产业的那个总管。这位先生名叫堂米格尔·德·贝塞达斯,是女院长的一个远亲。他知道她生性慷慨,因为他经手管理她的慈善事业,他很敬佩她的才干。她是个善于经营的人,谈起生意来的劲头不亚于任何男人。她是预备听人讲理的,但是一旦拿定了主意便决不改变。在种这情况下,除了顺从她之外,毫无其他办法,而这个堂米格尔总是唯命是听的。

她把他叫了来,吩咐他在本城和马德里仔细调查那个军人堂曼努埃尔·德·巴莱罗的身世和现状,同时尽量弄清那个年轻人迭戈·马丁内斯和他父亲的情况。

等到堂米格尔带了所需的调查资料回来时,女院长已经把卡塔丽娜送回家去了,临行时送了她一份厚礼,并保证始终不渝地关怀她。卡塔丽娜含着眼泪向女院长告别。

“不要忘记,孩子,任何时候碰到什么麻烦或者什么困难,只要来找我,我都会尽力帮助你的。”

堂娜比阿特丽斯聚精会神地听取总管向她报告的每一句话,她对他的调查结果十分满意。然后她叫他找机会去看一次堂曼努埃尔,顺便告诉他,她很高兴接见一位她闻名已久的人物。

堂曼努埃尔在大教堂里出丑之后,三天来闭门谢客。他很自负,因而对别人的嘲笑极为敏感。他非常了解他的西班牙同胞的揶揄劲头,完全晓得他们都在取笑他。他知道没有人敢当面在说话中隐隐提到他出的洋相,因为他的剑法高超,非要天大的勇士才敢为了一句俏皮话冒被刺穿胸膛的危险,可是他无从阻止他们背后议论。等他终于在人们面前露面的时候,他那副凶相足以警戒所有在场的人。他之所以恼火,不单是因为他让自己做了傻瓜,还因为这事情严重影响他的前途。

他到罗德里格斯堡来的目的,也许读者还记得,是想在当地找一个属于贵族但已破落的人家的闺女做妻子,他满以为他的富裕的财产能使他成为一个受人欢迎的求婚者。但是他的当众出丑大大减少了他的机会。城里的贵族很高傲,他们在这些艰难的日子里所剩下的也唯有这一点儿高傲了。他们不肯把女儿嫁给一个众人嗤笑的人。堂曼努埃尔认为似乎只有到马德里去,但愿这可悲的消息还没有传到那里,看看能不能在那里找到一个合适的新娘。

堂米格尔给他带来女院长殷勤的邀请,他觉得有点儿奇怪,因为他从没想到过她会屈尊接待他。她所生活其间的那个世界远远高出于他的世界,可以说她仿佛是另一个星球上的居民。堂曼努埃尔说,他得以趋候院长嬷嬷,不胜荣幸,时间悉听院长尊便。总管回答说,她除了自己家属之外,很少会见外人,他给他提出了一个她百忙中可以抽暇的时间。

“我明天来接你,大人,如果你觉得合适的话,我自己来带你去修道院。”他说。

这颇合堂曼努埃尔的心意。

总管把他领进祈祷室,让他和这位尊贵的嬷嬷单独在一起。她正坐在桌旁写着什么,并不站起身来迎接他。他四周看看,想找把椅子坐,但她没有请他坐,只好有点儿局促地站在那儿。尽管他平时大胆、无礼,却被她的威势弄得畏惧起来。她谦和地对他说话了。

“我听到过许多关于阁下多年来为国王陛下效劳时的勇敢、忠诚和韬略,因此很想见见这一位凭自己的努力达到这样显贵地位的同胞。我一直希望你能有时间光临此地,使我可以当面祝贺你的丰功伟业。”

“我从来不敢冒昧惊扰,院长嬷嬷。”他结结巴巴地说。

但是他渐渐感到自在些了。既然伟大的罗德里格斯堡公爵的女儿向他祝贺,他的地位到底还不是那么摇摇欲坠的。然而她接下来的一句话,虽然是带着微笑说的,叫他听了却多少觉得不是味儿。

“堂曼努埃尔,你当年在你家乡街上东奔西跑,照管你父亲养的猪,从一个赤脚娃娃到今天,走过的道路可不短啊。”

他一阵脸红,却不知该怎样回答,只好默不作声。堂娜比阿特丽斯朝他从头到脚打量着,仿佛他是个她准备雇用的当差。她也许觉察到他在发窘,但她并不在意。她看他体格壮健,仪表不凡,腰背挺直,英姿勃勃。她知道他的年龄,今年是四十五岁,但看上去不到这年纪。他比他当主教的并不矮小的哥哥个子还高些,虽然他长得丰满,但绝不肥胖。他的一双眼睛很漂亮,由于长年作战,脸上自然带些凶相,但这位看不惯懦夫的女院长对此并不觉得特别讨厌。他无疑是傲慢、自负而放荡的,不过这些都是她自己的那些亲属的通病。尽管她作为一个修女觉得遗憾,但是作为一个女人,却如同接受卡斯蒂利亚地区冬天刺骨的寒冷一样,把这些看成是男子的特性而无可奈何地接受了。总的说来,堂曼努埃尔给她的第一印象是不错的。

她似乎刚刚注意到他还站着。

“你为什么站着,先生?”她问,“可否请你坐下?”

“承蒙关爱,嬷嬷。”

他坐下了。

“我深居简出,宗教方面的事务加上修道院的工作使我整天没有空闲,然而不时也从墙外的人世间传进来一些零星消息。譬如说,我听说过你这次回到家乡的目的,除了尽你的孝心之外,是要从本城的贵族门第中找个妻子。”

“经过这么多年为国王和国家效劳之后,我的确想自己有一个家,享受一些一向被剥夺了的家庭乐趣。”

“你这心愿是值得称赞的,先生。我久仰大名,早就对你怀着敬意,这一来可使我对你越发尊敬了。”

“我强壮、活跃,有相当多的财产。我不能不以为,我所有在战场上受过考验的才能,自当能在宫廷上发挥同样的作用。”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你认识到有一个聪明而有显要亲属关系的妻子可以使你在宫廷中得到很大帮助。”

“我不否认这一点,嬷嬷。”

“我有个孀居的侄女,卡拉内拉侯爵夫人,她很不幸,她丈夫没有给她留下多少遗产。她现下正住在我这里。我原来希望能劝她进修道院做修女,这样,到我最后放下我繁重的担子的时候,她可以接替我,因为她是我们这修道院的创办人的孙女儿,有资格可以接任。可惜她缺乏禀性,所以我后来决定,还是给她安排一门适当的亲事。”

堂曼努埃尔猛然警觉起来。但他是个很机灵的人,跟罗德里格斯堡公爵那么显赫的门第联姻的可能性远远超出他的奢望,所以不由得怀疑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诡计。他回答得很谨慎。

“我没有设想过娶个寡妇做妻子,总想娶个我能喜欢的年轻姑娘。”

“这位侯爵夫人二十四岁,正配你这样年龄的男人,”女院长有些尖刻地说,“她长得颇具姿色,跟她丈夫生过一个儿子,说明她能够生育;那孩子害了同他父亲一样的病,死掉了。我曾打算等我死后让她做本修道院的院长,这就说明我对她的能力评价甚高。我无需向你指出,一个什么堂曼努埃尔·德·巴莱罗休想轻易高攀罗德里格斯堡公爵的侄女。事实上,还得我费好一番唇舌去说服我哥哥答应这门亲事呢。”

堂曼努埃尔脑筋动得很快。有了这么一个有权有势的家族做后盾,那就说不准他能爬得多高了。能攀上这门高亲,正好对那些嘲笑他的蠢货扬眉吐气。

“卡拉内拉侯爵去世后,没有承袭他爵位的继承人。我想,在国王面前说几句话,把这爵位授给你,也不是不可能的。这要比你现有的寒酸的意大利爵位体面得多哩。”

这句话把这事敲定了。那侯爵夫人虽然老一点,比他心目中的新娘大上十岁,而且也许相貌平常,可是娶她的好处实在太大,使他不再犹豫了。

“承蒙尊敬的院长嬷嬷提出将赐予我这样的光荣,我真不知该怎样表示我的感谢。”

“那我来告诉你吧,”她冷静地说,“的确,我非要你充分表示了你的感谢,才准备跟你进一步商量这事情。”

堂曼努埃尔想吐口宽慰的气,没吐出来。他很精明,当然知道她提出这个出乎意料的建议,不会是因为他有财产和军事上的声誉,而定有其他原因。他是个粗人,因此脑子里忽然想起会不会是侯爵夫人怀孕了,他被挑选来做这私生儿的父亲。倘然是这样的话,那他可不知道是接受好呢,还是拒绝好。他有些焦急地等待堂娜比阿特丽斯讲下去。

“我想请你利用你的影响在亚尔培大公面前为本城的一个青年说句话。本来我用不着来麻烦你,只因我哥哥不幸跟他大吵过一场,因此没法帮我忙。我听人说你在大公面前很得宠。”

“承蒙他看得起我的能耐。”

应该说明一下,这位亚尔培大公是当时驻在低地国家的西班牙军队的总司令。

“如果让这个青年参加大公的军队,这对他将是大有好处的。他强壮、勇敢,肯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军人。”

堂曼努埃尔大大舒了口气。大公在好多方面欠他的情。他必然会讨好堂曼努埃尔,乐于接纳任何由他推荐的人参加自己的军队。

“我想嬷嬷要办的事不难办到。这个青年总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吧?”

“他出身血统纯正的老基督教徒。”

这当然只指他没有犹太人或摩尔人的血统罢了。堂曼努埃尔注意到她没有针对他的问题作答。

“那么,嬷嬷,那青年叫什么?”

“迭戈·马丁内斯。”

“那个裁缝的儿子?这样的话,嬷嬷,你的要求就不可能办到啦。在大公军队里服役的都是绅士,我不能对大公提出你的要求,这将是对他很大的侮辱。”

“我预计到有这个困难。我在离本城几公里外有一小块土地,我准备把它授予那个青年,另外,我可以通过我哥哥给他弄一份贵族证书。我不要你向大公推荐裁缝的儿子,而是推荐小贵族堂迭戈·德·金塔米拉。”

“这事情我很难办到,尊敬的嬷嬷。”

“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可说了,而且关于我刚才提起的事情也不用再谈下去了。”

堂曼努埃尔心事重重。女院长提出的婚事将使他得到他梦寐以求的身份,从而可以实现他的抱负,同时他又看出,如果不答应她的要求,他将树立一个危险的敌人。另一方面,如果大公发现,他参与了一个大公很可能认为是侮辱他身份的骗局,对他将带来不幸的后果。堂娜比阿特丽斯也看出他左右为难。

“你是个傻瓜,堂曼努埃尔。堂迭戈将成为一个有财产的人,并且请相信我,他的土地不会比属于你父亲堂胡安的那些荒地差。”

堂曼努埃尔是有点儿欺弱怕凶的。他在女院长三寸舌头的冷嘲热讽下,只好忍气吞声。她能够毁了他,而且决不会手软。

“我能不能请问嬷嬷为什么要去关心这个青年人呢?”他吞吞吐吐地问。

“我们家向来把提拔本城有出息的人看作我们的责任,也是我们的特权。”

这个慎重的回答使他恢复了信心,他笑起来了,但是带着狡黠的目光。

“他是那小姑娘卡塔丽娜·佩雷斯的情人吗?”

堂娜比阿特丽斯被他问的话、他的微笑和狡黠的目光冒犯了。她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不让愤怒显露出来。

“他一直跟这不幸的姑娘纠缠不清。”

“所以你要设法把他送到低地国家去吗?”

女院长考虑了一下。或许他知道内幕,不过他显然不懂策略。有许多事情是可以弄明白而不宜道破的。然而她还是正颜厉色地回答他。

“姑娘年纪轻,自己还没有主意。她有适宜于过修女生活的优异品质,而且有许多理由使她极应该走这一条路。我深信,如果她身边没有这个青年,她马上会看清跨出这一步的好处,这一来会大大称我的心,称本城那些最显贵的人的心,也称她母亲的心。”

“可是,院长嬷嬷,把这青年在当地解决掉,岂不更方便、更便宜吗?趁某个黑夜在他喉咙口来一刀,是再容易不过的。”

“这是犯天忌的罪恶,先生,你竟敢出这样的主意,使我大吃一惊。这样做会轰动全城,弄得议论纷纷,到头来未必能达到预期的目的。”

“那你要我怎么办呢,嬷嬷?”

她对他端详了一番。为了要实现她那计谋,她觉得至少目前不能让人知道这牵涉她或任何与她有关的人。她一定得把它托付给别人去进行,但她吃不准面前这个人是否具有必需的聪明和机灵。她只好冒一冒险,所以不复迟疑地回答道:

“去定做一套衣服。”

堂曼努埃尔听了莫名其妙,想她准是在开玩笑,便瞧着她,看她果断的嘴唇上会不会露出微笑来。她脸上的表情一本正经。她解释起来。

“你差人去把那裁缝叫来给你量尺寸,叫他同时把料子的样子带来。他会受宠若惊,喜出望外的。你得找机会跟他谈他的儿子,说本城有个有地位的人听说他各方面都很好,想要提拔他。然后,你叫裁缝严守秘密,把为这孩子的前途所作的打算告诉他。让他找个借口叫那青年到你那儿去,你把这打算当面向他提出。我相信他并不把自己看成天生老坐在裁缝板凳上的人,当然会欣然接受的。”

“他不接受才是个大傻瓜哩。”

“你有什么情况要告诉我,再来看我。我相信你是谨慎小心,善于随机应变的。”

“不用担心,嬷嬷。至多两天,我就能来告诉你,一切都顺利定当了。”

“倘然如此,你的事情包在我身上,你可以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