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教回复说隔天就来。第二天,他在约定时间准时来到,这在西班牙是难得的。女院长开门见山她。

“我是为了卡塔丽娜·佩雷斯这个姑娘的事要求见你的。”

主教在堂娜比阿特丽斯请他坐的位子上坐下来,但只坐在椅子边沿上,似乎连这一点儿菲薄的舒适都不愿领受。他眼睛盯在地上,默默地等待女院长说下去。

“她听她忏悔神父的话,在我们修道院里静修。我有事找她谈过。我考察了她的性格和脾性。她比许多贵族出身的女性更有教养。她彬彬有礼,举止堪作表率。她对圣母敬崇备至。她在各个方面都适合于宗教生活,在天主通过你的手赐给她那么特殊的宏恩之后,她为了感恩,似乎自然会愿意终身事奉天主。她将是我们修会的一个增添光彩的人,所以我不顾她出身平常,毫不迟疑地决心接纳她进本修道院当修女。”

主教没有答话。他眼睛也不抬起来,只把头稍微朝前动了动,这是表示赞成,还仅仅是表示听见了呢,可不得而知了。女院长抬起了眉毛。

“姑娘年纪轻,她自己拿不定主意,她或许会受到世俗虚幻的欢乐的诱惑,那也是很自然的。我是个无知的罪人,我觉得我对她讲这件事起不了作用,因此我想,如果你能接见她,比谁都更有力地对她指出她的责任所在,同时也指出她的幸福所在,那将是主教大人的一大功德。”

这时候他开口了。

“我不喜欢跟女人往来。我拒绝接受女人的忏悔,我把这作为一条规矩,从没破过例。”

“我完全知道主教大人不高兴与女性有任何交往,不过这是个特殊情况。你给她带来了第二次生命,现在可不能听任她由于缺乏忠告而危及她的灵魂。这好比你把一个淹在水里的人救了起来,然后让他在岸上冻馁而死。”

“如果她没有献身宗教的禀性,我就没有责任去敦促她献身宗教。”

“主教大人必须明白,许多妇女献身宗教,是因为失去了亲人,或者由于某种原因而没法好好结婚,或者甚至由于情场失意。这些都并不影响她们成为出色的修女。”

“我对此并无怀疑,我还相信,有时候天主故意把世俗人嘴唇边的杯子打碎,为了召唤他们来事奉他,然而对于这个姑娘,没有理由可以相信你所讲的那些情况有哪一种是存在的。我冒昧提醒院长嬷嬷,在尘世和修道院里同样可以得到灵魂的拯救。”

“但是比较困难,比较危险。要不是为了使这个女孩子的光芒照耀在所有人的面前,使他们悔罪,圣母为什么要给予你能力去为她制造这个奇迹呢?”

“全能的天主的动机不是我们这些罪人所应该探究的。”

“可是至少我们可以肯定这些动机总是良好的。”

“也许可以吧。”

堂娜比阿特丽斯对主教这些简略的话不大乐意。她更习惯于听她高兴与之交谈的人滔滔不绝地说话。她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口气有点儿不大客气。

“我的家族向来扶助并庇护你的修会,现在我要求你做这一点儿事,算不得什么吧。难道你要拒绝我的请求,不准备见见这女孩子,了解一下她的气质,也不准备像我一样对她尊重,因而向她指点她的真正幸福何在吗?”

主教终于抬起眼睛,但不是和女院长的视线相接,而是眺望窗外;窗口朝着花园,但是他心在别处,既没看见那里种着的一棵棵高大的柏树,也没看见一片盛开的夹竹桃。

他对她这样坚持不懈感到诧异。他无从相信这个严酷、高傲的女人心中纯粹考虑着一个渺小的女裁缝的幸福而没有另外的意图。他耽搁在那儿的那个修道院的院长关于她对他讲了些什么来着?她拼死拼活不让特雷萨·德·耶稣嬷嬷在罗德里格斯堡建立一所女修道院。老派加尔默罗修会对新派加尔默罗修会的仇恨是尽人皆知的。他心中怀疑起来,堂娜比阿特丽斯设法劝诱卡塔丽娜进她的修道院是否多少与此有关;她之所以要他帮忙是因为那个小姑娘不愿意进吧。

这时他才第一次朝女院长看着,直想用一双忧郁的黑眼睛的目光看透她心灵的最深处。她傲慢地对他的注视泰然自若。

“假定我看到了这个年轻人,”主教说,“结果认为我有责任借助天主的力量说服她献身于宗教生活,我想也该让她进赤脚加尔默罗会的修道院,这要比这贵族修道院能使她更感到自在。”

他看见堂娜比阿特丽斯眼睛里突然冒起一股怒火,随即被掩盖了下去,他知道他这话是接近击中要害了。

“要这女孩子的母亲永远和她的独生女儿分开,她会受不了的,”女院长冷静地说,“赤脚加尔默罗会在本城没有修道院。”

“如果我听说的没错,那只是因为你这位院长嬷嬷说服了主教,不准特雷萨·德·耶稣嬷嬷在此地建立她们的修道院。”

“本城的修道院已经太多了。那个塞彼达女人不肯接受一笔捐款,这样她的修道院就将成为本城的一个负担,而地方上又不大负担得起。”

“院长嬷嬷谈到一个非常圣洁的女人,口气一点儿也不恭敬。”

“她是个出身十分低贱的女人。”

“你错了,嬷嬷。她是贵族出身。”

“胡说,”女院长厉声说,“她父亲是在本世纪初才受封为贵族的。你得原谅我,我可没有我们已故的可尊敬的国王那样宽宏大量,无法容忍那些根本没有资格而挂起贵族招牌的人。现在我们这个国家里到处是蹩脚贵族。”

主教自己就是属于这一路的,他淡淡地笑笑。

“不管她出身如何,总不能不承认特雷萨嬷嬷是个虔诚的女人吧,她受到过许多上天的恩典,她为教会事业的种种作为是值得大大赞扬的。”

堂娜比阿特丽斯十分激怒,因而没有注意到主教一直在察看她脸上的表情,看她的那双纤手的每一个不耐烦的动作。

“主教大人得允许我不同意你的意见。我认识她,还有机会跟她谈过话。她是个不安分的好事之徒,喜欢假借宗教的名义到处搞些异想天开的名堂来寻开心。她凭什么要离开她原来的修道院,惹起同伴们的公愤,去另建一个新的修道院呢?原来的道成肉身修道院里的修女都是正派而圣洁的,教规也严。”

这些教规是由圣阿尔贝所制订,经教皇尤金四世修订而稍予放松的,规定从九月份的举荣圣架节起直到圣诞节每星期斋戒四天,在降临节和大斋节期间禁止肉食。每个修女必须在星期一、三、五受一次惩罚,从晚祷到晨祷之间恪守缄默。修士们穿黑衣、旧鞋。床上不用亚麻布被褥。

“我准是个十分愚蠢的女人,”女院长接着说,“可是我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穿草鞋而不穿皮鞋能更好地感受灵性,为什么穿麻袋布衣裳而不穿哔叽便能归荣耀于天主。那个塞彼达女人扬言她脱离了我们这古老的修会,可以有更好的机会来沉思默祷,实际上她却一生尽是东奔西跑,到处游荡。她责令她的修女们闭口不说话,而她自己却是我生平所见到的最唠叨的饶舌妇。”

“倘若院长嬷嬷看看她写的自传,准会受到感动而怀着更大的宽容来敬爱这个圣洁的女人。”主教冷冰冰地说。

“我看过。那是埃博利公爵夫人送给我的。女人不该写什么书,她们应该把写书的事让更有学问、更有见识的男人去做。”

“特雷萨·德·耶稣嬷嬷是遵从她的忏悔神父的嘱咐才写的。”

女院长冷笑了一下。

“她的忏悔神父嘱咐她做的事,没有一桩不是她自己已经决定要做的,这不是很明显的吗?”

“很遗憾,对于一个不仅获得她的修女们的爱戴,而且获得所有有资格跟她接触的人的爱戴的女人,院长嬷嬷竟这样刻薄。”

“她标新立异,分裂并企图破坏我们的古老的修会,我实在无法不以为她是出于野心和私愤。”

“院长嬷嬷定然知道,由于她生前所创造的得到确证的那些奇迹和她身后因她而出现的种种奇迹,许多有地位、有影响的人已经在敦请教皇大人给她宣福了。”

“这我知道。”

“那么,我看你要卡塔丽娜·佩雷斯这姑娘进你的修会的理由是你怀着这样一个傻念头:你认为如果赤脚加尔默罗会的创始人得到了宣福,她们将赢得声誉,而现在加在卡塔丽娜身上的名声多少可以与之分庭抗礼。我这看法对不对?”

女院长对主教的洞察力大为震惊,但她脸上丝毫不露声色。

“即使教皇大人受了有私心的人和迷信的修女们的蒙蔽,给一个为非作歹的叛逆者行宣福礼,我们的修会中已有够多的圣徒,使我们大可泰然处之。”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啊,嬷嬷。”

堂娜比阿特丽斯生性高傲,不屑讳言。

“如果我这样卑微的人能够帮助一个向往完善的灵魂,使她能达到完美的境地,得以进入圣徒的行列,我认为就不虚此生了。如果她因此而能消除特雷萨·德·塞彼达所造成的危害,我只能认为是桩好事。我要做的这桩事,肯定是对一个摇摆不定的可怜的灵魂的一大功德,你如果不愿意帮我忙,那我一定要靠自己的力量来完成。”

主教严肃地对她注视了好一会儿。

“我有责任提醒院长嬷嬷,强迫任何人违背自己的意志加入宗教是犯罪的行为,要受到特殊谴责,并根据一致的裁决,被开除教籍。”

女院长脸色变得像死人那样惨白,这倒不是由于害怕这可怕的威胁,而是由于愤恨他竟敢这样威胁她,她不由得脊梁上自上而下地一阵寒战。她生平第一次感到男性的威势。她只得忍气吞声。

主教站起身来,说了两句客套话,便告辞了。她傲慢地点点头,表示还礼,却坐在她的椅子上不动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