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每夜隔着铁栅,不断地畅谈上面所记述的那老一套简直不大有变化的蠢话,使双方都感到满意,哪里知道近在咫尺就有一个显要的贵妇人这时在她的祈祷室里策划着一个与他们密切相关的阴谋。

堂娜比阿特丽斯是个奉公守法的虔敬的女人。她主持的女修道院是社会上的一个模范,前往视察的官员们从来找不出她一点儿毛病。她纪律严明。教堂中的礼拜仪式进行得体,可以作为整个教会的表率。她在德行和信仰方面是无懈可击的。只是她在心底里对阿维拉的一个名叫特雷萨·德·塞彼达的修女恨之入骨,宗教戒律和她的忏悔神父对她再三的指责都无法缓和她的仇恨。这修女在教会里被称为特雷萨·德·耶稣嬷嬷,但是这女院长从来只称她为“那个塞彼达女人”。她进阿维拉的道成肉身女修道院的时候,堂娜比阿特丽斯也在那里,先是做学生,后来是见习修女。

特雷萨·德·塞彼达曾声称她蒙受特殊的神恩,进入神游天国的境界,见到了主耶稣,看到耶稣脸上闪耀着荣光,更不用提她曾经洒圣水驱除坐在她案头书本上的魔鬼,这些原已激起了极大的愤懑。而她不满于加尔默罗会的教规不严,因而脱离了这个修道院,另外创立了一个教规较严的,这一下可使事态发展到了高潮。被她撇下的那些修女认为这是对她们本身的毁谤,是对她们修会的污辱,因此她们竭尽全力,千方百计地企图把那个新修道院置于死地。

但是特雷萨·德·塞彼达是个精力充沛、坚强勇敢的女人,她战胜了连续不断的反对行动,建立了一个又一个所谓加尔默罗赤脚修会的女修道院,因为加尔默罗会其他修士和修女都穿结实的鞋子,而她们则穿绳底草鞋。到她去世的时候——在这故事发生的几年前,她已经看到改革的胜利。

对此斗争得最坚决的莫过于堂娜比阿特丽斯。她始终无法容忍那个塞彼达女人的修女们进行的过分的苦行,无法容忍她们声称见到天主并神游天国那一套。在这两个刚强的女人之间存在着必然的对抗。这个傲慢、多事、狂妄而邪恶的女人算得上什么,竟敢目中无人?她甚至一度请求主教允许她在罗德里格斯堡也建立起她的修道院来。她那时已经结交了许多朝廷上和教会中有权势的朋友。堂娜比阿特丽斯却抱定宗旨,决不让这女人在她认为是自己的地盘的城市里插足,她不得不运用她在各方面的影响,全力抵制对方的计划。于是掀起了一场激烈的战斗,到特雷萨·德·耶稣去世的时候,还分不出谁胜谁负。

尽管堂娜比阿特丽斯为对方那迷途的灵魂祈祷,她不由得感到松了一口气。这个塞彼达女人的活跃而不可一世的精神如今既已消失,她深信这改革便会迅速地被人遗忘,修女们早晚自会恢复旧日的教规。她万万没料到特雷萨·德·塞彼达在她的修女们和跟她接触过的教士们中间留下的影响多么强烈。过了不多时,她生前创造的一桩桩奇迹和她去世前后的种种异象开始传播开来了。据说她噎气的时候,身上散发出一股香味,人们不得不打开她密室的窗户,以免在场的人晕过去,等到九个月后打开墓穴,她的遗体还完好如常,没有腐烂,整个修道院又弥漫着这种芳香。有病之人触摸她的遗物就痊愈了。已经有许多权贵竭力主张给她行宣福礼,最后堂娜比阿特丽斯想起,这个塞彼达女人迟早会被列为圣徒。

这个念头曾有一段时间使她大大地不得安宁。用一个亵渎神明的比喻吧,这等于是在帽子上插上根羽毛,更增添了赤脚修会的尊荣。诚然,在那放松教规的加尔默罗会中也出过圣徒,它的两个创始人确实都被列为圣徒;不过那是多少年前的事,而人是那么轻浮,他们往往更乐于去尊敬新获得这最高荣誉的圣徒,而漠视享有这种荣誉已有几世纪的圣徒。

然而,倘若这女院长实在没法阻止那个新兴的修会得到她认为实在不应得的荣誉,她可以多少想办法给自己的修会树立一个圣徒候选人来恢复两个修会之间的平衡。苍天给她指示了这一条路,她不走的话就是犯罪了。拉撒路所以成为圣徒,据她知道,就因为他让吾主耶稣在他身上创造了一次奇迹。卡塔丽娜是个虔诚而贤淑的姑娘;亲眼看见使她恢复健康的奇迹的不是两三个感情冲动的修女或利欲熏心的教士,而是广大的会众。既已蒙受了这样突显的神恩,今后她似乎无论如何应该把终身奉献给天主的事业了。堂娜比阿特丽斯听说过卡塔丽娜自以为跟城里的一个小伙子相爱着,但她把这一点撇开了;她想,她本人是道成肉身女修道院的院长,卡塔丽娜如果进了这个修道院,无论在精神和物质方面都将受用无穷,因此她不相信一个有头脑的女人在这种情况下会去考虑嫁个裁缝。倘使这姑娘果然是认识她的修女们所说的那么样一个人,她必然能为这修道院增添光彩,她所受到的神恩将更加提高这修道院的地位。她还年轻,能够适应修女的训练,堂娜比阿特丽斯深信能使她成为一个有价值的信徒。没有理由可以认为圣母会停止对她的关注,她完全可能继续蒙受新的神恩。她的声誉会传播开去,经过一段时间的苦行生活,她定将同阿维拉的那个兴风作浪的修女一样成为受宣福礼的合适候选人。

堂娜比阿特丽斯一连几天反复思考这个计谋,越想越觉得惬意;不过,她是个谨慎的女人,觉得为妥当起见,应该先征求她的灵修导师的同意。她把他请了来。此人淳朴可靠,她很尊敬他的虔诚,可总嫌他的智力不够高明。

他称赞她要给吾主耶稣奉献一位新娘,她曾经受到圣母赐予这样宏大的恩惠,必将为教会增光。他的称赞是很自然的,因为那女院长大谈姑娘得到了神奇的治疗,必然感恩不尽,定有用今后的一生事奉天主的良好心愿,但她认为没有必要对这个好人吐露她这意图的真正的秘密动机。可是他提出了异议。

“根据本修道院创立时所订的章程,入院修道的必须是大家闺秀。卡塔丽娜·佩雷斯虽然血统纯正,但是出身平常。”

女院长对此早有准备。

“我认为我们的圣母屈尊给她治病这一点便使她得到了尊贵的身份。依我看来,这使她不亚于国内最显赫的人。”

这样的回答出于这样一个有地位的贵妇人之口,使这修士心悦诚服,更增添了(倘若还可能增添的话)他对她的尊敬。原则既定,剩下来只要考虑方式方法了。

她的计划是把这姑娘叫来见她,然后给她指出,进修道院静修一个时期,感谢造物主赐予她的恩典,可以为自己修福。她预计到卡塔丽娜由于已经不幸地情有所属,可能不肯听从,因此她叫修士去把她的计划告诉姑娘的忏悔神父,叫他去说服她,或者如果必要的话,命令她接受这建议。女院长的灵修导师欣然从命。

所以第二天女院长便把卡塔丽娜找了来。她以前只见过她一次,当时也几乎没有注意她。这回她一看见她,就惊叹她的美貌,便微微一笑(这笑容中简直没有她惯常的严肃表情的影子了),和蔼可亲地称赞她长得美。她不喜欢容貌丑陋的修女。她似乎一向认为给天上的新郎选送新娘,总得美的心灵和美的外貌相一致才相宜。她非常欣赏卡塔丽娜温文的举止、甜柔的声音和大方的仪态。由于多明戈的教导,她的一举一动、出言吐语不仅得当,而且高雅。女院长不禁惊异,那样低贱的土壤中竟然长出这样美丽的一朵花来。她原先对她的计划是否英明所抱的怀疑一扫而空;这个女孩子显然定将光荣显赫,而最大的光荣岂不就是事奉天主?

卡塔丽娜素闻这位贵妇人以品德高尚和态度严厉著称,因而对她十分敬畏,但堂娜比阿特丽斯竭力使这女孩子不要拘束。她脸上带着修女们难得看到的慈祥的表情,因而卡塔丽娜不由得诧异起来,为什么这些修女全都那么怕她。她原是个健谈的姑娘,现在受到亲切的诱发,便一下子对这关怀地倾听她说话的人诉说起自己短短一生的全部经历来,讲到生活的艰难困苦,她的忧患和欢欣,根本没想到女院长是多么巧妙地在把她的说话引导到使她表现出她的气质、纯朴和魅人的品格上去。

女院长平心静气而带着无限的仁慈听她描述迭戈怎样优秀、漂亮、可爱、善良,以及他的父母怎样原先对她不好,后来懊悔了,因而现在她和迭戈之间的幸福已经没有障碍了。女院长要听她亲口讲述圣母到底是怎样在她面前显圣的,她说的原话是怎样的,后来又怎样转瞬不见了。

接着,她才用严肃而温和的口气提出,为了感谢蒙受的神恩,卡塔丽娜应该进修道院静修一个时期,镇定下来,在一个短时期中用整个心灵去冥想天国的事物。卡塔丽娜愣了一下。但她是惯于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而且此刻她对女院长的敬畏已经消失,所以毫不犹豫地坦率回答。

“噢,尊敬的嬷嬷,”她大声说,“这事我不能做。我们分开了那么久,现在再要我的迭戈和我分开,他会心碎的。他说,只有我们俩在我的窗口谈话的时刻,他才觉得是生活在人间。到时候我见不到他,我也会害病的。”

“孩子,我不愿强迫你做任何你不愿做的事情。如果你为了敬爱天主和诚心赎罪而静修,那是只会对你有好处的。说实话,圣母对你做了好事,如果你对她这样不知感恩,连花一点儿时间向她致谢都不干,那真使我大失所望了。我想,如果那个年轻人果真像你说的那样爱着你,人又那么好,那么你为了报答使你们破镜重圆的恩德,而去专心为你的得救和他的得救祈祷一段时间——也许不超过两三个星期吧——他是不可能会有意见的。好吧,我们这就不谈了;我对你唯一的要求是拿这事去跟你的忏悔神父商量一下。他可能认为我的建议没有意义,那你的良心也安宁了。”

说罢,她拿出一串琥珀念珠送给她,把她打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