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明我会修道院的修士们很恼火,因为主教不让他们参加那个仪式。等他和他的两个随从一起回来的时候,他们正闲站着,对他望着。消息早已传到他们耳朵里。他走过他们面前,只当没有看见他们。

当初他们听到将留一位这样显赫的贵宾在他们修道院里下榻的时候,他们尽量把他修道的密室布置得适合他的高贵身份。但是他当即就关照把跟他的简朴生活相抵触的东西全部搬掉。他一定要他们把床上的软垫换掉,换个不比毯子厚的草垫,还叫他们用两只三脚凳来换掉他们放在他祈祷室里的两张安乐椅。他们拿来一张漂亮的柚木桌子给他写字用,但他要求他们给他一张白坯松木的。他不许有任何供官能享受的东西,所以把他们挂在墙上的油画都撤掉了。现在墙上只有一个光秃秃的黑色十字架,上面连画的或者刻的吾主耶稣的像都没有,以便他可以更加真切地想象自己钉在那上面,从而亲身感受到救世主为了人类所受的痛苦。

主教走进密室,瘫倒在硬板凳上,眼望着石板铺的地面。悲伤的眼泪慢慢沿着他凹陷的面颊淌下来。安东尼奥神父看见他主人很像是陷于绝望的境地,心里非常同情他。他在另一个秘书的耳边说了一句话,那人连忙走出去,过了几分钟端了一碗汤回来。安东尼奥神父把它递给主教。

“主教大人,您喝一点儿这个吧。”

主教把头别转开去。

“我一点儿也吃不下。”

“啊,主教大人,从昨天早晨到现在,你一点儿东西都没下过肚啊。我恳求您无论如何稍微吃几口。”

他跪下,舀了一调羹热气腾腾的汤,凑到主教嘴边。

“你待我好极了,我的孩子,”他说,“我实在不值得你这样照顾我。”

为了免得显得不知好歹,他把调羹中的东西吞下了,于是修士拿他当个生病的小孩子一般,继续喂这个沮丧的人。主教明知道他这忠实的随从对他的深情,也曾经不止一次地警告过他这种深情是危险的。一个修士应该时刻防止爱戴任何个人,因为这势必有碍他全心全意地事奉天主——天主才是唯一真正的爱的对象。至于凡人呢,不管出家的还是凡俗的,他都该好心对待,因为他们都是天主创造的,然而因为他们不是不朽的,故而又应该平淡相待,把他们的存在与否看得无关紧要。不过这种感情是不容易控制的,无论安东尼奥神父怎样压抑,他总没法消灭他那可怜的心中满怀着的爱戴和狂热的崇拜。

主教吃好后,安东尼奥神父把碗放在一边,继续跪在地上,大胆伸手去握他的手。

“别过于放在心上,主教大人。这女孩子是上了魔鬼的当。”

“不,这是我的不是。我祈求过神示,也得到了神示。我妄自尊大,竟以为上帝亲自选择的圣徒们所做的事我也能做到。我是个罪人,我傲慢,罪有应得。”

主教是那么垂头丧气,所以那修士敢于大胆地跟他说话,这在平时是断然不敢的。

“我们都是罪人,主教大人,不过我有幸在您身边待了这么多年,我比谁都更知道您对所有的人始终不渝的关心、您的无穷慈善和您的仁爱。”

“这是你自己的好心在说话,我的孩子。这是你对我的爱在说话,我不是一直叫你要警惕这种感情吗?我实在不值得你这样爱我。”

安东尼奥神父带着怜悯凝视着主教极度痛苦的脸。他依然握着他冰冷而枯瘦的手。

“我念一点儿什么给您听,主教大人,让您散散心好吗?”停顿了一下后他说,“我最近写了一些东西,希望听到您的宝贵意见。”

主教明白,这可怜的修士满怀信心地以为一定能成功的奇迹失败了,该有多么伤心。这个亲爱的淳朴的人抑制了自己沉痛的失望来照料他、安慰他,主教非常感动。过去他这秘书要把他孜孜不倦地写作的书念些给他听,他可从来没答应过,但是这回他不忍心不让他得到这梦寐以求的喜悦了。

“念吧,我的孩子。我很高兴听。”

神父高兴得脸颊都涨红了,慌忙爬起身来,从许多归他办的文件中取出几张手稿。他在一张木凳上坐下。另一名修士,因为没有另外的座位,就席地而坐。安东尼奥修士开始诵读。

他是个博学而典雅的作者,各种修辞手法无不娴熟。他的文风的特点是富有明喻、隐喻、换喻、提喻和误用的词语。他用的每个名词非得有两个强有力的形容词修饰不可。种种意象像雨后又多又大的蘑菇一般出现在他脑海中,因为熟读《圣经》,熟读前辈宗教家和拉丁伦理学家的著作,所以信手拈来便是深奥的典故。他工于造句,无论简单句、复合句、并列句或并列复合句,都四平八稳。不但能写包含从句和复合从句的结构极其精密的长句,而且能把这种句子结束得铿锵有力,具有向你劈面砰的闭上大门的声势。有位聪明的评论家曾把这种文体称为“学究官话体”,喜欢这样写的人对之爱慕备至,无奈有这点小毛病:本来可以简简单单说的话却花了许多时间去说。无论如何,它和本小说的开门见山而直截了当的文体是不相容的,所以这里恕不徒劳无功地去仿效这位好神父的浮夸的语言,还是用本小说作者自己的简单语言来转达那篇东西的大要吧。

安东尼奥神父有心选择他记叙那次宗教法庭盛大的公判仪式的那段文字来念。那是布拉斯科修士在圣教公署任职期间最得意之举,正如上文所说,当时的王子,当今的国王腓力三世曾大为欣赏,至少因此不久就使这位圣洁的宗教法庭审判官荣获塞戈维亚教区主教的要职。

这次隆重的仪式,旨在激发民众对宗教法庭的权威的敬畏,并起到教化作用,是在—个星期日举行的,所以没有人可以借口不参加,因为参加是敬神的责任。为了要使尽量多的人参加,凡出席者都获恩赐免罪四十天。在城里的大广场上搭起了三座平台,一座是给认罪的人们和照管他们心灵的人们坐的,另一座是给宗教法庭审判官、圣教公署官员以及教士们坐的,第三座是给市政当局和当地的名流坐的。

然而仪式在前一晚就以绿色十字架的宗教游行开始了。打头的是跟随在一面绣有王家纹章的大红缎子旗子后面的一队修道院的仆役和随从;后面是高举白色十字架的修士们;再后面是由不出家的教士们扛着的教区教堂的十字架;最后是多明我会修道院院长举着的绿色十字架,由他的修道院里的修士们高举火炬护卫着。他们一边走,一边唱着赞美诗。绿色十字架竖在供审判官们就座的那座平台上所设的祭台顶上,由多明我会修士们通宵守卫。白色十字架给送到行刑的地方,那里有一队警卫士兵,他们的职责就是保卫火刑场并给火堆准备柴火。

审判官们有一个任务,那就是在那天夜里去探望那些被判处死刑的犯人,把判决告诉他们,给每个死囚派两名修士帮他准备去见天主。可是这一回,助理审判官巴尔塔萨神父因疝气发作,正卧病在床。为了养好身体,能够参加第二天的仪式,他要求布拉斯科修士免掉他陪随去执行这个冷酷的任务。天亮了,在圣教公署的接见室里和绿色十字架的祭台前举行了弥撒。给囚犯们送了早餐,也给修士们送了,他们侍候了一夜这些即将处死的犯人,这时候送来早餐无疑是感到欣慰的。随后,犯人们按照触犯圣教的严重程度排成队伍,穿上“悔罪衣”。这是一种黄色的紧身衣,被判处火刑的人所穿的,一面画着火焰,另一面写着犯人的姓名、住址和罪名。一个个绿色十字架交给他们背起来,同时叫他们手里拿着黄蜡烛。

另外又排成一个队伍。警卫队的士兵领头,后面是个教士,举着一个蒙着黑布的十字架,还有一名助手每隔一会儿摇摇铃。再后面跟着一个个认罪的人,每人两旁各有一名修道院的仆役;再后面是些已逃掉的罪人的模拟像和已死亡的罪人的尸骨盒,他们的逃亡或死亡使圣教公署失去了应得的猎物;再后面是那些即将处死的囚犯,由昨夜通宵和他们在一起的修士们护送着。一些骑在马上的官吏跟着队伍,后面是成双作对的仆役、市政长官以及按地位高低依次排列的教会领袖。一位显赫的贵族捧着一只镶金边的红丝绒匣子,里面放的是死囚的判决书。后面是圣教公署的旗子,由多明我会修道院院长举着,他的修士们跟在背后。最后是审判官们。

那一天风和日丽,这种天气使老老少少都心旷神怡,觉得活着是幸福的。

队伍穿过弯弯曲曲的街道缓慢前进,终于来到广场。广场上人山人海。人们源源不绝地从四郊肥沃的庄园、稻田和橄榄树林涌进城来,有的竟来自遥远的满是葡萄园的阿利坎特和遍地是海枣树的埃尔切。广场周围的房屋的窗口都挤满了贵族和绅士,王子和他的随从人员在市政厅的阳台上观看着。

罪犯们仍按他们在行列中的先后次序坐在为他们备好的那座平台上,罪孽最轻的坐较低的长凳,罪孽最大的坐最高的长凳。审判官席的平台上设有两个讲台,在其中一个上有人作了一番讲道。接着,一名秘书用大家都能听见的响亮嗓音宣读了誓言,所有官员和在场的人都借此宣誓效忠于圣教公署,保证共同镇压异教徒和歪门邪道。众人齐声说阿门。

宣誓完毕,两位审判官走到王子坐着的阳台前,拿着十字架和福音书,给王子行宣誓礼,促使他遵奉天主教信仰,顺从圣教公署的意志,镇压异教徒和背教者,帮助宗教法庭捉拿并惩罚背弃纯真宗教的罪人,不管他们官职多大,门第多高。

“我以我虔诚的信仰和王室的声誉宣誓,保证做到。”王子郑重地一口应承。

在两个讲台中间放着一张长凳,认罪的人一个个给带上来,坐在那里,审判官从两个讲台上交替对他们宣读判决书。除了已经被判火刑的,其余的罪人则是初次听到宣布自己的命运。因为有些人一听到宣判就昏厥过去,圣教公署出于慈悲,在长凳前装了一道栏杆,以防他们跌倒撞伤。这一回,有个原已在酷刑下摧残得不成样子的人,这一吓当场就一命呜呼。等最后一个宣判完毕后,这些罪犯都被交给了凡俗的狱吏。

圣教公署没有作出过任何涉及流血的判决,而且的确还敦促市政当局保全罪犯的生命。然而宗教法规要求他们迅速惩办宗教法庭交给他们处理的异教徒,并且给捐献焚烧异教徒的柴火的信徒们施行免罪礼。

宗教法庭审判官们的工作到此结束,他们退下休息去了。警卫队齐步开进广场,卸下他们的滑膛枪。然后他们把罪犯们团团围住,他们同赴行刑的地方,以免愤怒的群众出于憎恨异教而虐待他们,有时甚至打死他们。修士们一直陪伴着这些罪犯,始终竭力促使他们忏悔并皈依圣教。

罪犯中有四个摩尔女人,她们的美色使个个男人垂涎;还有个不知改悔的荷兰商人,他被抄到偷带一本《圣经·新约全书》的西班牙语译本入境;另外的是一个被控割落鸡头的摩尔人、一个犯了重婚罪的、一个窝藏一名圣教公署的潜逃犯的商人以及一个被发现持有教会认为谬误意见的希腊人。

一名警官和一个秘书跟着市政官员们去刑场监督正确执行判决。这次去的秘书就是安东尼奥神父,所以他有机会把那天的情况记载得十分详尽。

火刑场设在城外。火刑柱旁设有绞刑架,所以凡是要求按基督教信徒的方式去死的,即使已经到了最后一刻,也可以免于火焚而死于更仁慈的绞索下。

群众拥在士兵和罪犯们的后面,有许多人为了要看得更清楚些,预先赶到最后一幕将在那里展现的广场上。真是人山人海。这是很自然的,因为实在值得一看,对于王室贵宾来说,真是非常合适的娱乐;而且观众还可因为知道自己在做一桩虔敬的好事,在为天主效劳而感到心安理得。

判处绞刑的都被绞死了,接着点燃起熊熊烈火,活的和死的都被烧成灰烬,以便使人们永远忘记他们。随着火焰飞舞,响起一片欢呼声和鼓掌声,这样,受难者的惨叫几乎被淹没了,各处又时有妇女尖声地歌唱圣母马利亚或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

天黑了,群众像潮水般涌回城里,由于长时间的站立和精神兴奋而感到疲劳,然而觉得这一天过得很快活。他们涌往各家酒店。妓院也生意兴隆,有好多男人那夜要验证一下,他颈上系着的一块布拉斯科修士衣裳上的碎片到底有没有作用。

安东尼奥神父也疲乏了,但是他首先得负责把执行判决的情况向两位宗教法庭审判官作汇报。他虽觉困倦,巴不得就上床,可是他生性认真,便坐下来,趁那天发生的事的细节记忆犹新,写了一篇详细的记录。他写得很快,洋洋洒洒,如受神灵启示一般,他把写下的通读一遍,发现没有—个字需要更改。最后,他觉得完成了任务,而且在这次虔诚的工作中自己也贡献了一份微薄的力量,这才上床睡觉,像小孩子那样睡了个天真无邪的大觉。

他此刻提高了洪亮的嗓门,把这篇记录原原本本念给颓丧的主教听,对一些最最意味深长的场景像念台词般加以强调。他念的时候,两眼紧盯在稿子上。他感觉到异样地得意。他觉得天主就是该这样事奉的,天主教信仰的纯洁性就是该这样捍卫的。他念完了。他不由感到他把那盛大的仪式记录得很正确。生动的描写使他自己也赞赏,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把这篇记叙文组织得一步步达到一个这么动人的高潮的。

他抬头看看。有如许多把作品念给人家听的作者一样,他希望得到一声好评。但这仅是个一瞬间的愿望,他的主要目的是要他那敬爱的上司重温他一生中最荣耀的事迹,从而驱散他阴郁的思绪。在主教的心灵面前展现出那了不起的一天的情况,那天他替天行事,使那么多该死的异教徒受到永劫不复的惩罚,从而事奉了上帝,既使自己良心得到安宁,又教化了人民;因此他虽是圣人,也不禁感到自傲而激动。安东尼奥神父看见眼泪在主教枯槁的面颊上淌下来,看他握紧拳头在抑制心胸欲裂的抽泣,非常惊奇,不仅惊奇,而且吓坏了。

他丢开稿子,从坐着的凳子上一跃而起,扑倒在主人的脚下。

“我的主教大人,您怎么啦?”他叫道,“我做了什么?我念这些给您听听,无非是想使您散散心呀。”

主教一把把他推开,站起身来,展开双臂,向墙上的黑色十字架祈求怜悯。

“那个希腊人,”他呜咽着说,“那个希腊人。”

他再也没法控制自己,竟痛哭起来。两名修士惶恐地呆望着他。他们从没看见这个严肃稳重的人流露过感情。主教不耐烦地用手掌拭去眼中的泪水。

“我有罪过,”他呜咽着说,“我有严重罪过。我犯了大罪,我唯有祈求无限仁慈的天主来宽恕我。”

“主教大人,看在天主分上,讲讲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全给弄糊涂了。我犹如一个在暴风雨中的船夫,小船折断了桅杆,冲掉了舵。”安东尼奥神父刚朗读完毕,余音犹萦绕在耳边,竟没法不用书卷气的调子说话。“那个希腊人吗?主教大人提起那个希腊人干吗?他是个异教徒,受到了公正的惩罚。”

“你不知道你说的事情。你不知道我犯的罪比他严重。我祈求过神示,也得到了神示。当时我还以为这是天主给我恩宠的表示,现在才明白这是天主愤怒的表示。我应该在人们心目中受到轻视,因为我是个卑贱的罪人。”

他并不转身朝向他这两个伙伴。他不是在对他们说话,而是在对着他经常想象自己的手脚给钉子钉在那上面的十字架说话。

“那个希腊人是个忠厚长者,自己贫困,还帮助穷人,在我认识他的那许多年里,从没听见他说过人家一句坏话。他对任何人都是一片好心。他真是个心灵高尚的人。”

“有许多道德高尚的人受到了圣教公署公正的惩罚,因为道德高尚与异端这滔天大罪相比,是微不足道的。”

主教回头瞧着安东尼奥神父。他眼睛里带着悲苦的神情。

“而‘罪的工价乃是死’。”他低声说。

他们讲起的那个希腊人,名叫德米特里奥斯·赫利斯托普洛斯,生于塞浦路斯,稍有家产,因而他能够一生致力于钻研学问。后来土耳其人在谢里姆二世统治时期侵入该岛,占领首府尼科西亚,屠杀了两万居民。德米特里奥斯·赫利斯托普洛斯的家乡法马古斯塔被围,艰苦抵抗一年后沦陷。那是一五七一年发生的事。他从沦陷的城市中逃出来,躲在山间,终于设法搭渔船逃亡,历经艰险,到达意大利。他身无分文,幸而后来找到了些工作,当希腊语教师,并讲授古代哲学,勉强糊日。后来,他灾星当头,引起了一个跟西班牙驻罗马大使馆有关系的贵族的注意,此人在意大利逗留期间对时髦的柏拉图学说着了迷。他把那希腊人带进他的府第,两人一道朗读这位哲学家不朽的对话体作品。过了几年,这位贵族被召回西班牙,他说服希腊人跟他一同前往。他被任命为巴伦西亚王国的总督,最后死于巴伦西亚城。那时候,希腊人已经几乎是个老人了,无亲无靠,只得离开总督府,在一个寡妇家找了一个简陋的栖身之处。他的博学已经有点儿名气,靠给那些想学一点儿希腊语的人教授这高雅的语言勉强度日。

布拉斯科·德·巴莱罗修士早在阿尔卡拉德埃纳雷斯教授神学的时候就听说过他。他刚到巴伦西亚就任宗教法庭审判官的职位时,就打听这个希腊人,听说他德高望重,便差人去把他请了来。他赞赏这位老人的和蔼谦逊,问他是否愿意教他念《新约全书》的原文本,这样他可以更亲切地诵习经文。一连九年,只要他在千头万绪的工作中能抽得出空,这位宗教法庭审判官和希腊人总在一起学习研究。

布拉斯科修士是个勤奋而聪明的学生,过了几个月,这个热爱祖国伟大的古代文学的希腊人劝他开始钻研古典作家的著作。他本人是个狂热的柏拉图主义者,不久他们就一起研读起他的对话体作品来。他们进而读亚里士多德的作品。修士不愿读《伊利亚特》,因为嫌它写得太残忍,也不愿读《奥德修纪》,因为嫌它太琐碎,但对那几个戏剧家的作品倒觉得颇有可取之处。不过,最后他们还是回到柏拉图的那些对话体作品。

这位宗教法庭审判官富于感受性,他对柏拉图的文采、虔诚和渊博入了迷。他的作品中有好些是基督徒可以赞同的,因此他们两人有许多严肃的问题可以讨论。这样,布拉斯科修士进入了一个新的天地,他读着这些伟大著作,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欢欣,是一天劳碌之后精神上的一种幸运的调节。经过两人长时期颇有收获的交往,他渐渐对这个超凡脱俗的希腊人产生了近乎怜爱的感情,他所听到关于他的一切,关于他简朴高尚的生活、他的和蔼和慈善,日益增加他对他人格的赞赏。

当时有个荷兰人,一个路德教徒,因为带了几本《新约全书》的译本到西班牙来而被宗教法庭的执事逮捕,在严刑之下,招认他曾送过一本给那个希腊人。再经过一番严刑逼供,他又说出他们时常谈论宗教问题,在许多方面看法完全一致。这就足以需要圣教公署进行调查了。这种调查总是十分彻底而且秘密进行的,不能让那希腊人知道自己已成了嫌疑犯。

布拉斯科修士读到最后的调查报告时,惶恐万分。他从没想到这个如此善良、如此谦虚的希腊人在意大利待了那么多年,又在西班牙待了那么多年,竟始终没有宣誓放弃他的教会分立的主张而改宗罗马天主教。

证人被带了上来,他们宣誓作证,说听见他发表过罪该万死的异端言论。他不信圣子成为圣灵,他否认教皇的绝对权威,而且虽然敬奉圣母,却拒不接受圣灵怀胎说。他寄住在那里的那个女房东曾经听见他说,赎罪券一文不值,还有人证明他不相信罗马天主教有关炼狱的说法。

与布拉斯科修士同事的审判官堂巴尔塔萨·德·卡莫纳是法学博士,一个严正的道德家。他身材瘦小,形容枯槁,鼻子又尖又长,嘴唇紧闭,两只小眼睛骨碌碌地永不静止。他肠道有毛病,造成他脾气乖戾。他的职司赋予他极大的权力,他对行使这权力有强烈的乐趣。当这些罪该万死的事实摊在他面前时,他坚持逮捕那希腊人。布拉斯科修士则尽力解救他。他坚说教会分立论者不是异教徒,因此他不属于圣教公署的处理范围。但是除了那个在严刑下招供的路德教徒的证据之外,还有一个被他连累的法国籍加尔文教徒,也说曾听见那希腊人发表过带点儿新教味道的意见。这一来,布拉斯科修士觉得无论怎样于心不忍,也不得不克尽厥职了。

于是几名执事来到这老人的住处,把他抓进了宗教法庭的监狱。他受了审讯,坦然承认各种指控。他们给他声明放弃邪妄信念、改宗天主教的机会,但是他拒不接受,布拉斯科修士不胜惊愕。他的罪行是严重的,不过信奉新教的证据并不属实;为了再给他个机会,让他洗刷罪名,布拉斯科修士竭力劝那坚持立即判决的同事,另一位审判官给他用刑,使他改宗天主教,以拯救他的灵魂。

用刑的时候,两位宗教法庭审判官依法必须到场,出场的还有主教的代表和一名记录拷问情况的公证人。这种场面一向使布拉斯科修士看了惊心吊胆,事后一连几夜做噩梦,不得安眠。

希腊人被带进来,剥去衣服,绑在拉肢刑架上。他那衰老的躯体骨瘦如柴。审判官为了不愿看他皮肉受苦,庄重地劝他看在天主分上如实招供。但他始终不开口。他的双踝被扎在拉肢刑架的两侧,他的两条手臂、两条大腿和两条小腿被绳索扣住,绳索的两端系在拉肢刑具上,那是一根用以绞紧绳索的棍子。

行刑的差役把木棍猛地一绞,希腊人失声大叫,再一绞,顿时皮开肉绽,绳索直勒到骨头上。布拉斯科修士考虑到他这么大年纪,事先已经关照至多绞四下,因为最高极限是绞六七下,但即使身强力壮的人也极少能经得起五下以上的。

希腊人要求他们一下子把他弄死,让他摆脱这剧烈的痛苦。布拉斯科修士虽然非到场不可,却不是非看不可,所以他两只眼睛尽盯着地板看,然而痛苦的尖叫声直刺他的耳朵,撕裂他的神经。就是用这个声音,他这个希腊朋友曾朗诵索福克勒斯悲剧中那些庄严崇高的片段;就是用这个声音,他曾诵读苏格拉底的临死遗言,几乎悲不自胜。

每次收紧绳索之前,他们总喝令希腊人如实招供,可他咬紧了牙关,死不开口。等他被从拉肢刑架上放下来,他已经站立不住,需要有人把他抬回圣教公署的地牢去。

尽管他什么也没有招认,他还是被根据先前已经承认的事实给定了罪。布拉斯科修士想要救他一命,但是那位法学博士堂巴尔塔萨驳斥说,他和其他被判处火刑的那些路德教徒是同样有罪的。主教代表和其他官员都赞同他的意见。

离举行宗教法庭公判大会还有几个星期,所以布拉斯科修士还有时间写信给宗教法庭最高审判官,报告这情况,向他请示。最高审判官回答,他认为没有理由去干涉审判的决定。布拉斯科修士再没有办法可想,但那老人的惨叫声始终在他耳朵边回响,使他一刻也不得安宁。

他派了几名修士去探望他,竭力劝他改宗圣教,因为虽然现在已经无法救他性命,但是如果他肯忏悔,便可以得到绞刑处死,免受活活烧死的苦。然而那希腊人坚决拒绝。尽管严刑拷打和长期监禁,他的头脑始终是清楚和敏锐的。他对修士们劝说的一套道理,反驳得那么精辟,使他们不由得怒火中烧。

终于公判大会的前夜到来了。以往那几次同样性质的仪式并不影响布拉斯科修士的心情,因为那些故态复萌的犹太派基督徒、继续兴妖作怪的摩尔人、新教徒等等都是天主和人类面前的罪人,为了教会和国家的安全,他们完全应该受罚。然而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希腊人是多么善良,多么仁爱,多么愿意帮助穷人。尽管和他同事的那个残酷的、铁石心肠的审判官有权决定,他还是怀疑对他判处可怕的火刑是否合法。两人剧烈地争论了一番,堂巴尔塔萨指责他因为和那罪犯有朋友关系而庇护他。布拉斯科修士心里明白,这话多少有一点儿道理,要是他和这个希腊人素不相识,他就会毫无异议地同意这判决了。

他已经无法救他性命,但他还能够拯救他的灵魂。他派去劝说他认识错误的那几名修士不够聪明,说服不了这个博学多才的人。他决定做一桩从来没有过的事。他在黎明前一个钟点赶到宗教法庭的监狱,叫人把他带到那希腊人的牢房里。两名修士正陪着那希腊人在度过他在人世的最后一夜。布拉斯科叫他们走开。

“他坚决不听我们的劝导。”其中一名修士说。

他们走出去的时候,希腊人嘴边泛起一丝微笑。

“你的修士们无疑都是有能力的人,老爷,”他说,“可惜他们的头脑不怎么行。”

他镇定自若,虽然那么衰弱老迈,却依然气宇轩昂。

“请大人原谅我躺在床上不爬起来。刑罚折磨得我疲软不堪,我想养养精神,准备参加今天的仪式。”

“别说无聊话,浪费时间了。再隔几个小时,你就要面临可怕的命运。天主知道,我是情愿少活十年,来使你不受这灾难的。无奈证据属实,罪无可赦,我要是徇私渎职,就违背了自己的誓言。”

“我决不要你那样做。”

“你的生命是注定完了,这个我救不了。然而你如果肯声明放弃异端,改宗圣教,我至少能够使你免于在烈火中烧灼之苦。我一向敬爱你,德米特里奥斯,我只有拯救你的不朽的灵魂,才能报答你给我的恩惠。那些修士是心胸狭窄的无知之辈。我特地来此做最后的努力来说服你认识错误。”

“你只是枉费时间,老爷。如果我们用这点儿时间像过去惯常的那样来谈谈苏格拉底之死,倒要有意思得多。这地牢里不准有书,但我的记性好,我独自背诵他崇高地谈论灵魂的那段话,从中得到安慰。”

“我现在并不是命令你,德米特里奥斯,而是恳求你听我说话。”

“这一点我总该遵命。”

宗教法庭审判官用恳切的语调,引经据典、字斟句酌地把一点又一点的道理讲给他听,这些道理是教会设想出来的,用以支持它自己的主张,驳斥异教和教会分立派的思想。他对于这种说教是拿手好戏,说得头头是道,显得十分自信。

“要是我因为害怕痛苦的死而假意接受我认为错误的信仰,那我这个人就一无价值了。”希腊人听他说完之后,这样说。

“我不要你假意接受。我要求你真心诚意地相信真理。”

“‘真理是什么呢?’本丢·彼拉多曾经问过。一个人无法强制自己的信仰,就像他无法强制大海,要它在面临狂风暴雨袭击时平静下来一样。我感谢大人的好心,相信我,我对我所蒙受的灾难,一点儿也不怨恨你。你是照你自己的良心行事的,一个人也至多做到这地步了。我老了,今天死还是再活一两年死,没有多大差别。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别因为我去世了,就放弃你对伟大的古希腊文学的研究。它始终能够使你胸怀宽大,心灵崇高。”

“你这样执而不化,不怕天主对你公正地惩罚吗?”

“天主有许多名字和无数的特性。人们称他为耶和华、宙斯、婆罗门。你给他取什么名字,有什么关系呢?可是在它的无数特性中,最主要的是正义,这是苏格拉底,虽然身为非基督徒,看得很明白的。天主定然知道,人不是相信他希望相信的,而是相信他能够相信的。因此我不能冤枉天主,认为他会把不是人们的罪过定为罪过。现在我要请求大人离开这里,让我自己好好思考,你可务必不要以为我不够恭敬。”

“我不能这样把你抛下。我一定要努力到底,让你不朽的灵魂免被地狱的熊熊烈火所焚烧。你说一句让我觉得你还能得救的话吧。就说一句话来表示你不是死不改悔的,以便我至少可以减轻你在尘世将受的刑罚。”

希腊人微微一笑,也许在他这微笑中带有一丝讥讽的味儿。

“你管你的事,我管我的,”他说,“你管你的杀人,我管我的视死如归。”

审判官的眼睛被泪水蒙住了,几乎辨不清走出地牢的路。

主教用断断续续的话语把以上这些事的大部分讲给那两名修士听,讲到这里,他用双手遮住面孔,似乎再不好意思继续讲下去了。他们听得很难过,但是听得入了神;安东尼奥神父把每一句话和每一个回答都在头脑里牢牢地记住,以备写进他的书里。

“接下来我做了一件糟透的事。堂巴尔塔萨正卧病在床,我知道他会一直在床上养息到最后一刻,因为他最怕到举行公判大会的时候身体不好,到不了场。他是个野心勃勃的人,巴不得引起王子的注意。我正好趁机照我自己的心意行事。我不忍想到那可怜的老人被残酷的火焰活活烧死。他在受严刑拷打时发出的惨叫声还在我耳朵边回响,我想我将一辈子听到这个声音。我就对几个与此案有关的人说,我亲自跟他谈过话,他终于已经悔过,愿意接受圣子成为圣灵的道理。我下命令,把他绞死了再烧,还叫仆人送钱给执行绞刑的人,叫他干得利索,一下就送他的命。”

这里要解释一下,行刑者可以把套在受刑者脖子上的铁箍收收放放,把临死的痛苦延长到几个小时。所以必须送贿赂,让受刑者迅速噎气。

“我知道这是犯罪的行为。我伤心得要命。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我对这罪过永世也不能原谅自己。我把这事告诉了我的忏悔神父,遵照他的规定惩罚了自己。我得到了免罪,可我不能赦免自己。今天发生的事情就是我的惩罚。”

“但是,大人,你那是仁慈的行为啊,”安东尼奥神父说,“凡是像我这样长久在你身边工作的人,哪个不晓得你心地仁慈?谁会因为你偶尔让仁慈压倒了公正无私而责备你呢?”

“那不是仁慈的行为。说不定那个希腊人被我讲的道理打动了。说不定当火焰舔到他赤裸的肉体上的时候,天主会对他赐恩而感动他的顽固精神,使他认错呢?有很多人就是这样在即将见到造物主的时候,拯救自己的灵魂的。我夺去了他这个机会,因而使他须受永恒的煎熬。”

他喉头突然发出一声沙嗄的抽噎,有如黑夜沉寂的森林中发出的那种沉闷的怪异的鸟叫声。

“永恒的煎熬!谁能想象这种磨难呢?那些被打入地狱的人在一片火海中挣扎,极度痛苦地在火海中升腾起的毒气中喘气。他们身体上全是蛆虫。无可忍受的饥渴折磨着他们。烈火烧得他们凄厉地直叫,和这一片喧嚷和骚动相比,雷鸣和海上暴风雨的呼啸简直像是寂静无声了。外貌骇人的魔鬼们嘲弄并挖苦他们,狠狠地毒打他们,可是悔恨的心情比那些可憎的魔鬼的折磨更残酷地撕裂他们的心。良心的蛆虫啃啮着他们的肝肠。烈火吞噬着他们的灵魂,和这种烈火相比,人间的火只好算是图画里画出来的,因为这烈火是天主的愤怒点燃起来的,一直让它烧着,作为行使他公正惩罚的永恒的可怕的工具。

“至于永恒,多可怕的永恒啊!千千万万年要在这些被打入地狱的人头上流逝过去,像开天辟地以来天上掉下来的雨滴一样无从计数;千千万万年,像世间所有海洋和所有江河中的水滴一样无从计数;千千万万年,像所有的树上不断生长出来的叶子一样无从计数;千千万万年,像所有海滩上的沙粒一样无从计数;千千万万年,像天主创造我们的第一对祖先以来,人们流过的泪珠一样无从计数。等到这无从计数的千千万万年过去之后,这些不幸的鬼魂的苦难还得继续下去,仿佛还刚才开始,仿佛还只是第一天;而且永恒将始终是完整的一体,仿佛一秒钟也没有消逝过。唉,我正是把那可怜的老人打入了这永恒的苦难啊!什么惩罚才能弥补我这样严重的罪过呢?唉,我害怕,害怕。”

他精神失常了。剧烈的抽噎使他心碎。他两眼惊慌地黯然瞅着这两名修士,他们仔细看看,只见这双眼睛的深处发着红光,宛如远远地看到了地狱里的那片通红的火焰。

“把修士们都叫来,我要告诉他们我犯了罪,并且命令他们为了拯救我的灵魂给我‘轮罚’。”

“轮罚”是一种羞人的鞭刑,由全体在场的人用鞭子抽打犯罪的人。安东尼奥神父吓坏了,连忙双膝跪下,合拢双手,像在做祷告似的,哀求他的主人不要坚持这样骇人的磨难。

“修士们不会哀怜您,主教大人,他们正恼恨您今天早晨不准他们进入教堂。他们会对您毫不留情,狠命地鞭打。有多少修士就是这样给打死的。”

“我不要他们对我留情。如果我死了,那是执行了法律。我命令你们遵守你们服从的誓言,照我的话做去。”

修士站起身来。

“主教大人,您没有权利要使自己当众受这致命的侮辱。您是塞戈维亚教区的主教。您将给整个西班牙主教团抹黑。您将使所有被天主授命这样尊贵的地位的人降低身份,丧失权威。您定要这样使自己蒙受羞耻,果真没有一点儿炫耀自己的意思吗?”

他从来没有敢对他这天主的使者说过这样放肆的话。主教大吃一惊。他要求在大庭广众面前这样降低身份,是否多少出于虚荣呢?他久久呆望着那修士。

“我不知道,”最后他愁苦地说,“我好比是一个黑夜里在异乡客地彷徨歧途的人。也许你是对的。我只想到自己,并没有想到对别人会产生什么影响。”

安东尼奥神父舒了一口气。

“那就你们两个在这里悄悄地给我处罚吧。”

“不,不,不,我不干。在您神圣的身体上我不忍下手。”

“那么,非要我提醒你自己的誓言不可吗?”主教用他一贯的严厉的口气问,“难道你爱我这么浅,连为了拯救我的灵魂,稍微惩罚我一下都犹豫不决吗?鞭子在床底下。”

修士不声不响、垂头丧气地把皮鞭拿了出来。皮鞭上带着血迹。主教把长袍的上半部脱到腰间,然后脱下衬衣,那衬衣是用铁皮做的,上面打了许多眼子,变成擦板一般,使它能擦碎皮肤。安东尼奥神父原来只知道主教常常穿毛发编织的衬衫,不是一直穿,因为一直穿便习惯了,而只是不时穿上,使得每次穿上都感觉到难受。他如今看见这可怕的铁皮衬衣,惊讶得一时透不过气来,可是同时也受到了启迪。这真是个圣人啊。他不会把这一条在他写的书上漏掉的。主教的背上伤痕斑斑,那是他每星期至少一次给自己上刑罚所留下的,还有些没愈合的伤口正化着脓。

他张开两条臂膀,抱住柱子——就是支撑着两个拱门,把他的房间一分为二的那根不粗的柱子——把赤裸的背脊朝着那两名修士。他们各人默默地拿起皮鞭,轮流地打在那正在出血的皮肉上。每一记打下去,主教都震颤一下,但他嘴里竟不哼一声。还没打到十二记,他已经昏倒在地上了。

他们把他抬起来,抬到绷硬的床上。他们朝他身上浇水,但他没有苏醒过来,这使他们吓坏了。安东尼奥神父就差他的同伴去叫个做杂务的修士赶快请个医生来,说是主教病了;同时他叫他告诉修士们,无论如何不要惊动他。他把他打伤的背部擦洗干净,忧心忡忡地按着他飘忽的脉搏。他一时间总当主教就要死了。但他终于张开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恢复知觉。于是他在嘴角上露出一丝勉强的微笑。

“我多没用啊,”他说,“我昏过去了。”

“别说话,主教大人。静静躺着。”

可是主教用臂肘撑着上身爬起来。

“把衬衫给我拿来。”

安东尼奥神父瞧着那惩罚的工具,打了一个寒噤。

“噢,主教大人,这你此刻穿不得。”

“给我拿来。”

“医生就要来了。你不会要他看见你穿着苦行的衣裳吧。”

主教仰天倒在绷硬的小床上。

“把我的十字架拿来。”他说。

终于医生来了,吩咐病人躺在床上别起来,说他会叫人送药来的。那药是一种镇静剂,主教服用后,过一会儿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