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娜比阿特丽斯不但办事能干、善于管理,而且是个极有见解的头脑冷静的女人。她一直告诫她的修女们不要说看到显灵、灵魂出窍和天赐特殊的恩宠之类的事。她不准她们超越院规,沉迷于过分的苦行或自我体罚。她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耳目,只消有个人表现出这位女院长认为是过分宗教狂热的迹象,她就马上给她服泻药,同时禁止斋戒。如果这样还不见效,便叫她出院到亲友家去住几个星期玩一阵。堂娜比阿特丽斯之所以在这方面很严格,是由于她记得在阿维拉的道成肉身修道院里,曾有一名修女声称她见到了耶稣基督、圣母和一些圣徒,并从他们那儿得到了特殊的恩宠,因此引起了许多麻烦,闹得满城风雨。女院长并不排除确有这种奇迹发生的可能性,因为有些圣徒就受到过这一类天恩,然而阿维拉的那名修女特雷萨·德·塞彼达是比阿特丽斯在那里的修道院里学习时常跟她谈谈说说的,她实在没法相信她不只是个神经错乱的歇斯底里症患者而已。

关于卡塔丽娜碰到的那桩怪事是不可能有任何真实性的,但是修女们对此极感兴趣,尽是讲个不停,堂娜比阿特丽斯便认为应该把那姑娘找来,听她自己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叫来了一名修女,叫她去把那姑娘找来。过了一会儿,修女回来了,对她说卡塔丽娜责无旁贷,原是准备遵从院长嬷嬷的命令的,可是她的忏悔神父不准她对任何人再讲起那桩事。堂娜比阿特丽斯不习惯别人违拗她,皱起了眉头,而她一皱眉头,修道院里每个人都会吓得发抖。

“她母亲来了,院长嬷嬷。”修女歇了口气说。

“我要她来干吗?”

“圣母刚在她女儿面前显灵之后,她就听她女儿亲口讲给她听的。神父没有想到禁止她母亲讲出去。”

女院长没有血色的嘴唇上呈现一丝冷冷的微笑。

“是个好神父,可是缺乏远见。你做得好,我的孩子。我要会见那个女人。”

玛丽亚·佩雷斯被领进祈祷室。她常常看见女院长,可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话,她有点儿慌张。

堂娜比阿特丽斯坐在一张皮座皮背的高背椅子上,椅背顶上刻有镀金的叶形装饰。玛丽亚·佩雷斯心想,一个女王也未必比她更加冷漠、尊贵和高傲。她跪下,吻了伸给她的那只瘦瘠的白手。接着,女院长叫她讲这次来想讲的话,她就把卡塔丽娜告诉她的一字不漏地讲了一遍。她讲完之后,女院长微微点了点她那高贵的头。

“你可以走了。”

她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在桌子边坐下,写了封信,要求塞戈维亚教区主教布拉斯科·德·巴莱罗大驾光临,她有桩看来相当重要的事想向他报告。她把信送出不到一个小时,就收到了回信。主教同样一本正经地说,承蒙院长嬷嬷相召,不胜荣幸,当于次日去修道院拜访。

修女们得悉这位著名的圣人将到她们修道院来,大为震动,马上正确地料到,他的来临一定与圣母在她们那华丽的教堂门前石阶上显灵的事有关。

下午,修女们刚睡过大热天的午睡,他来了,带着两个当他秘书的修士,由助理院长迎接到客厅里。修女们十分委屈地被关照不准擅离各自的密室。助理院长吻过他手上戴的戒指,说她将领他到院长嬷嬷那里去。那两名修士准备陪他一起去。

“院长嬷嬷想跟主教大人单独谈话。”她谦恭地说。

主教犹豫了一下,随即微微点头,表示同意。两名修士留了下来,主教跟着那修女穿过一条条阴凉的白色走廊,登上一道楼梯,来到那祈祷室。她把门开了,退到一边,让主教进去。他进去了。堂娜比阿特丽斯起身迎接他,双膝跪下,亲吻主教的戒指,然后做了个手势,请他在一张椅子上就座,自己也坐下了。

“我原本希望主教大人会愿意光临本修道院的,”她说,“但是你不来,我只好冒昧邀请了。”

“我那位在萨拉曼卡的神学老师教导过我,要尽量少和女性交往,要敬而远之。”

她想尖刻地回答他,但话到了舌尖上没有出口,却是定神打量着他。他目光盯在地上,等她说话。她却不急于说话。她上次见到他以来将近三十年了,这还是他们的第一回交谈。

他的长袍破旧而打着补丁。他的黑头发剃得只剩象征荆冠的一圈,略带灰白色。他两边鬓角凹陷,面颊瘦削,脸上刻着深深的纹路,说明受过苦难。只有他那双眼睛,发着深沉而热情的奇异光芒,依旧使她想起她多年前就认识且爱得发狂的那个年轻的神学院学生。

那件事情是以闹玩儿开始的。她跟她的保姆上教堂,正好看到他偶然第一回来那教堂做弥撒。他当时就很瘦,头发又黑又浓,剃的还只是低等神职的修士所剃的发式,面目清秀,风度超逸。他的模样有似那些从小应天主召唤而献身事神,因而受到众人敬仰,正翩翩年少就去世的圣徒。他不做弥撒的时候,往往和少数几个一清早就上这里来的人一起跪在小教堂里。他目不转睛地朝着祭台,一心祈祷。

比阿特丽斯当时心情愉快,尽爱嬉耍。她知道自己这双俏丽的眼睛有叫人神魂颠倒的魅力。她想开个玩笑,让这个一本正经的青年神学院学生注意到她,就一味盯视着他,竭力要使他朝她看。她这样白白盯着他望了好几天,后来有一天,她直觉地发现他心神不宁了。她还说不上她这感觉是怎么来的,可她吃得准,她屏息等待着。忽然间,他抬起眼睛,仿佛出乎意外地听到了一个声音,他目光碰上了她的目光,连忙转过头去。

从那一回以后,她连看也不朝他再看一眼,但是过了一两天,她虽然低着头好像在祈祷,却觉察到他在看她。她一动也不动,可是觉得他瞧着她,如醉似迷地,他从没用这样的目光看过人。她感受到胜利的激动,故意抬头迎着他的目光。他像上次一样迅速地转过头去,她看见他羞愧得脸上涨得通红。

有两三回,她和保姆在街上走,看见他向她们走来,尽管他别转了头在她们身边走过去,她知道他给打动了。说实在的,有一回他一看见她们,干脆旋转脚跟,就往来的路上走回去。比阿特丽斯格格地笑,保姆问她在笑什么,她不得不随口编个谎言来骗她。

后来,有一天早晨,她们走进教堂的时候,正好那神学院学生用指头在蘸圣水,准备在胸前画十字。比阿特丽斯伸手碰碰他的指头,这一来自己的指头上也沾到了圣水。这原是很普通而正常的举动,他是没法拒绝的。他脸色变得煞白,两人的目光再次相接。这仅是片刻工夫的事,可就在这片刻之间,比阿特丽斯明白他正怀着凡人的爱情爱着她,这是一个热情的青年迷恋一个美丽姑娘的那种爱情,她同时感到心中一阵剧痛,仿佛一把利剑刺透了她的心,她明白自己也同样怀着凡人的爱情爱着他,这是一个热情的姑娘迷恋一个英俊青年的那种爱情。她心中充满了喜悦。她从来没有感到这样快活过。

那天他来做弥撒。她的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他。她心跳得使她几乎受不了,而那份痛苦——如果说这是痛苦的话——比她感受过的任何欢乐更大。

在这以前,她已经发现,他每天总有事要在一定时刻经过公爵府门口,于是她想办法坐在一扇窗前,从那里可以观看外面的街道。她看见他走过来,经过公爵府门前时似乎勉强地放慢脚步,徘徊不前,然后看见他急急赶上前去,像是在逃避诱惑。

她巴不得他抬头看看,可他从不抬头看一眼。有一次,为了要逗弄他,趁他走近时,她有意掉一朵康乃馨下去。他本能地抬头一看,但她缩进身去,这样她能看到他,而他却看不到她。他站住了,把花拾起来。他双手捧着它,好像当它是一颗宝石,站着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仿佛着了魔。过了一会儿,他猛地挥手把它扔在地上,在尘土中踩碎后就跑,跑得能多快就多快。比阿特丽斯哈哈大笑,一会儿却突然泪如泉涌。

后来,一连好几天他不来做早弥撒,她实在焦急得忍不住了。

“那个经常来做弥撒的神学院学生怎么啦?”她问她的保姆,“近来一直没看见他。”

“我怎么知道?我想他回到他的神学院去了吧。”

她从此没有再见到他。她这才明白,一场小小的喜剧到头来变成了一场悲剧,她深深悔恨自己干了蠢事。她用她青春躯体的全部热情爱慕他。她在任何方面都没有受到过挫折,想想这回她不能如愿以偿,不禁恼怒万分。

为她安排好的那桩婚事是以利害关系为基础的,她以为这是由于她的门第而必然如此的。她准备尽她做妻子的责任,给她丈夫生男育女,但她抱定宗旨,至多拿他当个势利的小人看待,可现在想到将和这个低能的矮子结为夫妻,心里真有说不出的厌恶。

她知道自己对年轻的布拉斯科·德·巴莱罗的爱情不可能有什么结果。诚然,他还只担任着低微的神职,可以摆脱得掉,可是她根本用不着考虑到她父亲决不会应允这样身份悬殊的婚姻,她自己的虚荣心也不允许她去嫁给这个破落贵族。那么布拉斯科呢?他爱她,这一点她是肯定的,但是他更爱天主。当他狠狠践踏她扔在他脚前的花朵的时候,他是在踩毁那使他极其憎恶的不应该有的情欲。

比阿特丽斯常做可怕得令人震惊的梦,梦见自己躺在他怀里,她的嘴唇贴着他的嘴唇,他的胸膛贴着她的胸膛,接着她醒过来,感到又羞惭,又哀伤,又失望。她就是那时候开始害病的。他们压根儿弄不清她患的是什么病,可她自己心里明白,她由于心碎而快死了。

后来她听说他出家做修士了,这才给了她启发。她知道,仿佛是他一字一句告诉她的,他脱离红尘就是为了逃避她,这给了她一种奇异的喜悦,感到一种胜利的力量。她也要走这条路,进修道院做修女可以使她摆脱该死的婚姻,在天主的爱中得到安宁。而在心底深处,还默默蕴藏着这样的感觉:他们在那种出家生活中虽然远远分隔两地,各人一心事奉至高无上的神,他们的心灵却能以一种神秘的方式结合在一起。

这一切往事讲起来要花不少时间,却在一刹那间都在这极其严肃的女院长的头脑中闪现过去。她看到这一切,就像看到修道院长廊的墙上画着的那种巨幅的但你还是能一目了然的壁画一样。当时的全部恋情,在她愚蠢的青春年代认为将始终不渝的恋情,早已死灭了。时间、修道院里的虔诚而单调的生活、祈祷、斋戒以及她的地位加在她身上的纷繁的重任,已经使这恋情渐渐衰退,而今仅是辛酸的回忆了。

此刻她看着他,只见他如此疲惫,如此憔悴,满面愁苦的表情,她不禁思忖,他是否还记得他曾经逆着自己的意志爱过,是的,一往情深地爱过一个连话都没有跟她说过一句,但却使他梦魂颠倒的美丽的姑娘。

沉默重重地压在主教心头,使他坐在椅子上如坐针毡。

“院长嬷嬷说过有桩重要的事要跟我商量。”他说。

“是的,但是首先请允许我为国王陛下提升阁下荣任主教,向你祝贺。”

“但愿我能担当得起这样一个重要职位。”

“凡是晓得你在巴伦西亚那十年工作中所表现的热诚和谨慎的人,对这一点是没有疑问的。虽然这里是个边远的山区小城,我们对广大的世界上所发生的事情还是经常有所听闻的,所以阁下的严正、美德和坚定不移地保卫我们的信仰的纯洁性的努力,我们都有所风闻。”

主教的眼光从突出的眉毛底下对她注视了一会儿。

“嬷嬷,多蒙你瞧得起,可是请不要夸奖我。我向来不爱人家当面议论我。我希望你直截了当告诉我,你叫我来有何贵干?”

女院长受到这指责,倒一点儿也不觉得窘迫。纵然他是个主教,但毕竟是个她保姆(现在已经归天)所说的“破落贵族”;她呢,乃是西班牙大公和金羊毛骑士罗德里格斯堡公爵的女儿。她哥哥是国王腓力三世的宠臣的亲信,只要她给他捎一句话,就可以把这名高级教士贬谪到加那利群岛穷乡僻壤的教区去当主教。

“我说话有损阁下谦虚的美德,十分抱歉,”她冷冷地回答说,“不过,如果你允许我说的话,正是你的美德、你的严正、你的圣洁,如果我能这样说的话,才是我请你大驾光临的直接原由。有人告诉过你一个名叫卡塔丽娜·佩雷斯的姑娘的奇遇吗?”

“有人告诉我了。是她的忏悔神父向我报告的,他无疑是个可尊敬的神父,可是没有学问,也没有见识。我不予理会,把他打发走了。我已经禁止修道院的全体修士,再向我提起这件事,也不准在他们中间议论这件事。那个姑娘不是个存心要出臭名的骗子,就是个上当受骗的笨蛋。”

“我不认识她,主教,但是从各方面听来,都说她是个有头脑而虔诚的好姑娘。一些认识她的很有见解的人都认为她决计不会编造出这样一段事来。他们对我说,她很诚实,绝对不会想入非非。”

“假如她确实看到了她所说的那种幻象,那只可能是撒旦玩的花招。大家知道,魔鬼有假扮成天神的本领,以便诱惑不警觉的人走向毁灭。”

“这女孩子遭遇到了不应得的不幸。我们固然不该把魔鬼想得过分聪明,不过他怎么会愚蠢到认为让一个圣洁的人以圣父、圣子和圣灵之名用手按在她身上能危害她的灵魂呢?”

在这一段谈话的时间里,主教始终目光盯在地板上,这时他才向女院长瞥了一眼,眼睛里含着苦楚的表情。

“院长嬷嬷,早晨之子路西法就是因为骄傲而坠地的,我这么一个十分邪恶而有罪的人怎么能妄想制造奇迹呢?”

“凭着你的谦虚,认为自己是个邪恶而有罪的人,这也许是合适的,主教大人,不过黎民百姓无不知道你道德高尚。我说,主教大人,这件事已经传开去,闹得满城风雨了。每个人都兴奋地伸长了头颈盼着。我们总该设法满足他们的期望吧。”

主教叹息了一声。

“我知道人们的心给搞乱了,一群群的人站在修道院外面,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在我有事要走出修道院的时候,他们在我面前跪下,求我祝福。一定得想办法让他们明白事理啊。”

“主教大人可以允许我给你提个建议吗?”女院长恭恭敬敬地问,可是眼睛里却带着一丝揶揄的神色,这就显得不太恭敬了。

“欢迎之至。”

“我没有看到这个女孩子,因为她的忏悔神父命令她不准再讲这件事,然而你有权撤销他的命令。你接见她一次不好吗?凭你的眼力、你的善于识人以及你在圣教公署练出来的审问嫌疑犯的本领,你准能很快就看出她到底是个骗子,还是受了魔鬼的骗,再不就确实是圣母屈尊给她显了灵。”

主教抬起眼睛,仰望着女院长日常对之做祷告的神龛中钉在十字架上的救世主的形象。他脸上的表情非常苦恼。他进退两难,犹豫不决。

“我无需提醒你,主教大人,本修道院是蒙我们的加尔默罗圣母特殊庇护的。我们这些卑微的修女无疑是不配蒙受这恩宠的,不过也许她是特别眷顾家父罗德里格斯堡公爵在本城为她建造的这个教堂。如果由于你主教大人的祈祷,我们那天上的庇护人治好了这可怜孩子的残疾,我们家将感到不胜荣幸。”

主教沉思了好半天。终于他又叹息了一声。

“我到哪里去和这个女孩子见面呢?”

“最好恐怕是在我们这个专诚敬奉圣母的教堂所属的小教堂吧?”

“必须做的最好马上就做。叫她明天来,院长嬷嬷,我会来的。”

他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在他对女院长鞠躬告辞的时候,嘴角上露出一丝微笑,不过却是灰溜溜的。“一个苦恼的夜晚正等待着我,嬷嬷。”

她再次跪倒下来,吻他的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