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莎仍然能感觉到自己手上留有杰拉尔德的热度:一个个吻,就像小块小块的火焰,她的唇还能感觉到他孩子般的亲吻。究竟是一股多么神奇的热流,从他身上传过来,让她感受到这突然而至的快乐?想到杰拉尔德爱她,她就忍不住心旌荡漾。她还记得他的眼睛怎么闪耀着火花,他的声音怎么嘶哑到无法出声。啊,那些都是真爱的表现,万能和胜利的真爱!伯莎捂住胸口,发出银铃般的笑声,那是发自心底纯粹的喜悦——因为她被爱了。他的吻灼痛了她的手,她惊异地看着它们,她似乎能看到燃烧过的烙印。她十分感激他,她想揽他入怀,亲吻他的头发和孩子气的眼睛,还有那柔软的唇。她告诉自己,她将如母亲般对待他。

第二天,他来找她的时候简直是羞赧,担心她会生气。他的腼腆和平时肆无忌惮的快乐形成的强烈对比让她觉得很是心动。想到他是她卑微的奴隶,看到他对她有求必应,她极受恭维。但她真的不敢相信他爱她,她只是希望得到证实。她把他的头抱过胸前时,他的脸色转白,她靠上他的胳膊时,他浑身发抖。感觉到这一切,她体验到一种奇妙的电流。她抚摸他的头发,为窥见他眼中的痛苦神色而欣喜。

他叫到:“不要这样,请不要!你不知道这有多么伤人。”

她笑了:“我几乎都没碰你。”

她看到他眼中闪动着泪花:那是爱恋的眼泪,她差点儿忍不住发出胜利的呼声。她终于得偿所愿,被爱上了。她为自己的魅力而骄傲:终于出现了一个这样的男人,他愿意为她毫不犹豫地抛弃自己的灵魂。她感激上苍。但想到这一切都太迟了而且无济于事,她的心便凉了。他还是个孩子,但她却已经出嫁,而且年近三十。

然而,即使如此,她为什么阻止他?如果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爱情,那么任何东西也不能摧毁它。何况,这也没有害处。杰拉尔德没有说过一句不中听的话,而且比她年纪小那么多。一个月后他就离开了,到时自然了结了。神明在桌子上漏下的一点点面包屑,为什么她不能享受呢?平心而论,这件事微不足道。就因为天气预报确切地说有寒风,便不去沐浴圣马丁的大好阳光,太愚蠢了!

他们整天腻在一起,这让莱伊小姐颇为高兴,她第一次没有充分发挥那双锐利的眼睛。

“伯莎,我非常感谢你帮忙照顾那孩子。他的母亲应该永远感激你没有让他走上歪道。”

伯莎说:“如果有帮到忙,我很高兴。他是个好孩子,我非常喜欢他。如果他有任何差池,我会很伤心的。我倒是担心他的以后。”

“亲爱的,别着急。因为他肯定会自讨苦吃的——这是他的天性,但他同样有天赋摆脱出来。他会对半打美丽的少女发誓至死不渝,然后无忧无虑地离开,扔下她们抱成一团独自哭泣。有的男人天性就会让女人心碎。”

“我觉得他只是有点儿野,但没大碍。他无意伤害别人的。”

“他那种人从不故意伤人,但也正因如此,他们带来的伤害才是致命的。”

“他满怀深情。”

“亲爱的,我当真相信你爱上他了。”

伯莎回答:“是,而且很疯狂!”

坦白无遗往往是蒙蔽他人最稳妥的途径,特别是招供而不出于自觉的时候。五十岁左右的女人有一个恼人的习惯,那就是把二十五岁以上的同性全部当成同辈看待。莱伊小姐完全没料到,在伯莎眼里,杰拉尔德这个小男孩还有其他的形象。

但爱德华再也不可能被阻拦在乡下了。伯莎惊讶于他想见她的想法,还有点儿恼火,因为他的出现比任何时候都让她厌烦。她不希望美好的梦被打搅,即使它只是一场梦而已;在漫长的冬天,它只不过是一个幸福的春日而已。

现在,她看杰拉尔德的目光显得很沉重,她无法忍受想象接下来这段日子的念头。如果没有那快乐的笑容,生命有什么意义,尤其是没有那澎湃的激情!他的爱情不可思议,它围绕着她,就像一团神秘的火焰,将她托在空中,使她恍若飘行其中。但美好的事物总是姗姗来迟,或者不圆满。为什么她全部的激情早早被挥霍一空,付之东流?现在,当一个美少年奉上初恋的爱恋时,她却无以为报。

爱德华和杰拉尔德将会碰面,她为此感到有些不安,她不知道他们对彼此会做何想法,她观察着杰拉尔德。爱德华走进来了,像乡下粗野的风、喧闹、健康、快活、奔放和直接。莱伊小姐唯恐他撞碎她的瓷器,担心得浑身发抖。他亲亲她的脸颊,然后亲亲伯莎的另一边脸颊。

“嘿,你们最近怎么样?这是我的小表弟,哈?你怎么样?很高兴见到你。”

他铁塔般地站在杰拉尔德旁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憨厚地朝他笑着,然后,他坐下来。椅子对于他来说太小了,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没有什么感觉比看着一个曾经爱慕着但现在却不是生活唯一的丈夫更可笑的了,不过这样容易让交谈变得不太顺利。

莱伊小姐很快就把杰拉尔德带走了。她认为丈夫和妻子应该享受一会儿独处的时光,那是婚姻永远赐予他们的,不可逃离。伯莎一直在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这场严酷的煎熬。她没有什么话和爱德华说,而且很担心他会敏感。

她问:“你住在哪儿?”

“哦,我住在宫廷旅店,我总去那儿。”

“我猜你也许今晚想去剧院,所以我订了一个包厢,这样波莉姑姑和杰拉尔德也可以一起去。”

“只要你喜欢,我都可以。”

伯莎礼貌地笑着:“你总是那么好脾性。”

“你似乎还是一点儿也不关心我的社交。”

伯莎迅速看了他一眼:“你为什么那么想?”

他笑着回答:“嗯,你好久没回莱伊府了。”

伯莎松了一口气,因为他显然对此没太认真。她没有勇气直接说她永远不打算回去。无穷无尽的解释,他的惊奇,让他理解的渺茫,都超出她的忍耐界限。

“是吗?我真不知道,过了社交季再看。”

“什么?你还要待两个月?”

“我觉得布莱克斯达布尔不太适合我,我在那儿总爱生病。”

“哦,胡说。那里的空气是全英格兰最清新的。死亡率几乎为零。”

“爱德华,你难道不觉得我们这样的生活很幸福吗?”

她紧张地看他对这句试探性的话如何反应,但他只有惊诧。

“幸福?是,那是相当的。当然,我们也有小争执。但所有人都这样。只是它们主要出现在最开始,道路有点儿崎岖,我们没有给轮胎打足气。我确定,我没什么好抱怨的。”

伯莎说:“当然,那才是最重要的。”

“你看起来气色很好,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回去。”

“嗯,再看看。我们还有大把时间来讨论这个问题呢。”

她害怕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嘴。写信要容易得多。

“我希望你定个日子,这样我就可以安排妥当,告诉朋友和邻居。”

“这要看波莉姑姑了,我自己说了不算。我会给你写信的。”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伯莎有主意了。

“去自然历史博物馆怎么样?还记得吗?我们蜜月去过的。”

“你想去吗?”

“我相信你会感兴趣的。”

第二天,伯莎和丈夫在购物的时候,杰拉尔德和莱伊小姐在旁边百无聊赖地坐着。

她问:“没有伯莎你是不是很孤单?”

“太伤我心了!”

“孩子,这样的回答太侮辱我了。”

“很抱歉,但我一个时间内不能同时跟两个人客气。我的好脾气在克拉多克先生身上耗光了。”

“很高兴你喜欢他。”

“我不喜欢!”

“他是个非常可敬的人。”

“如果我和伯莎分别六个月,我绝对不会扔下她去看什么虫子。”

“这也许是伯莎的主意。”

“如果她宁愿去看蟑螂和填充的袋鼠,一定是觉得克拉多克先生是一个呆头鹅。”

“我的朋友,你不应该这么轻率地下结论。”

“你觉得她喜欢他吗?”

“我亲爱的杰拉尔德,这算什么问题!爱他,尊敬他,服从他不是她的职责吗?”

“如果我是一个女人,绝对不会尊敬一个枯燥乏味又秃顶的男人。”

“他的头发的确变少了,但他身上有强烈的责任感。”

“就像树脂一样,一发热就会涌出来。”

“他是一个郡议会的议员,还可以发表关于英国国旗的演说,而且他品德高尚。”

“我也知道。他身上散发着十大戒律的臭味,挥之不去,就像一个歪斜的蛋糕上的杏仁。”

“我亲爱的杰拉尔德,爱德华就是一个模范,他是一个典型的英国人,在乡下享有盛名,诚实正直、健康、独断、品性端正,而且不迟钝。我相当敬佩他。而且我对他的喜欢应该超过对你的喜欢才对。你是个可耻的无赖。”

“我很好奇你为什么没有。”

“因为我是一个邪恶的老太婆。我根据长期的经验得知,人们总是把邪恶藏在心里,却坚持把美德放在你面前晃荡。如果你碰巧一点儿也没有,肯定会遭遇最糟糕的事情。”

“波莉姑姑,我觉得这就是你让人感觉安心的原因。你不是善良泛滥,你是仁爱的化身。”

莱伊小姐竖起食指警告他:“我亲爱的杰拉尔德,女人天性阴毒偏狭。当你发现有人在实施仁爱的行为,那只是证明她自己迫切地需要。”

莱伊小姐庆幸爱德华停留的时间不会超过两天,因为她总担心惊吓到他。有的人喜欢把你最普通的话语当作耸人听闻的悖论,和这种人交谈特别让人厌烦。爱德华同样苦于对争论的酷爱,一个拙劣的辩手倾向于用一时锋芒来代替正常的交谈。没有口才的人往往以自己的雄辩为荣,他们想纠正你最显而易见的见解,而且,如果你的内容不止于“天气真好”之类,他们非和你争辩到底不可。莱伊小姐对此事的看法是:四十岁以下的女人根本不值得与之交谈,至于男人,除非他洗耳恭听,否则如同女人。丈夫在场时,伯莎总是感觉格外不适。她拘束不安,和他谈话都十分勉强,而且还需绞尽脑汁寻找话头。在维多利亚火车站送走丈夫后,她的心轻盈得要飞起来。走进屋子时,她听到杰拉尔德猛地跳起来,她心里翻腾起一阵快乐的电流。他走过来迎接她,眼中光彩动人。

“哦,我太高兴了。这两天,我几乎找不到机会和你说话。”

“今天我们还有整整一个下午。”

“我们去散散步,好吗?”

伯莎满口应允,然后像两个中学生一样出去了。外面阳光灿烂,温暖舒适,他们沿着河堤漫无目的地闲逛。切尔西一带的泰晤士河堤岸整齐,使人很是放松。尤其是阅尽伦敦其他地方的肃穆之后,这种轻松显得至为珍贵。堤坝尽管崭新,但让人忍不住回忆起这座大城市往日的岁月。当时,它还是只是一个七零八落的村庄,轿子是唯一的交通工具,女士们喜欢在脸上贴美人斑,裙子里配上裙撑。当时,礼仪还没流行,精辟的警句却很风行。

过了一会儿,他们观看波光粼粼的河水时,一艘正在靠岸的小汽船让伯莎心血来潮。

她大声喊道:“你愿意带我去格林尼治吗?波莉姑姑出去赴宴了,我们可以在‘船’餐馆吃饭,然后坐火车回来。”

“天哪,这主意妙极了。”

他们一路跑过舷梯,买好了票。船开动了,伯莎坐在椅子上气喘连连。她觉得有点儿冲动,但很高兴做出这个突然的决定,杰拉尔德那股无法言喻的快乐更让她觉得开心。

她边笑边说:“我感觉我们像在私奔。我相信波莉姑姑会大吃一惊的。”

船继续向前航行,不时停下来载客。他们看到了米尔班克摇摇欲坠的码头,然后看到圣约翰教堂的转塔,再然后是圣托马斯医院的八座红色大楼,还有议会大厦。他们经过了威斯敏斯特桥,见识了伦敦警察厅的威风,还有艾伯特沿岸的酒店、公寓、公共建筑和殿堂花园。在这片富丽堂皇的风景对面,也就是萨里郡这边,是朗伯斯区脏乱不堪的仓库和工厂;在伦敦桥,伯莎在千姿百态的景色中产生了新的兴趣。她和杰拉尔德双双站在船头,默默地,他们靠得那么近,心里都感到愉快。人流越来越大,他们的船也更加拥挤,有工匠、普通职员、叽叽喳喳的女孩,他们都是去往东边的洛特希和德特福德的。大商船或停靠在河岸,或缓缓穿过塔桥顺流而下。这个宽敞的水面挤满了船只,凡能想象到的船只,这里都能找到:慢悠悠的驳船美丽如画,张着红帆,好像威尼斯的渔船;还有小拖船,鸣着笛,喷着烟;还有不定航线的货轮和班轮。当小汽船经过时,他们眼前飞快地掠过一群赤裸的小男孩,他们在泰晤士河的泥浆里戏耍,或从抛锚的煤船上往下跳。

现在他们又到了一个新的氛围中,灰色的仓库列在河边,工厂宣告了一个强大民族的繁荣商业,而狄更斯的精神赋予这些转瞬即逝的风景新的喜悦。经过这位文学大师的妙笔生花,这些景象品味起来怎么可能还是平淡无奇的呢?一个友善的陌生人能叫出各个地方的名字。

“看,那是沃平的古楼梯。”

诗歌般的语言,让伯莎全身一阵战栗。

他们的船驶过无数的码头和船坞,伦敦造船厂、约翰·库珀码头和威廉·吉布斯码头(谁是约翰·库珀和威廉·吉布斯?)、莱姆豪斯码头和西印度造船厂。河流突然转了一个大弯,他们进入了莱姆豪斯区。很快,救济院那高贵的轮廓映入眼帘,然后是伊尼哥·琼斯的纪念碑。最后,他们在格林尼治靠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