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莎怒气冲冲地走回家,心里很清楚自己刚才撤销的命令确实是爱德华下的,但很高兴找到时机解决了权力问题。她好几个小时没见到他了。

他进来对她说:“我说,伯莎,你到底为什么要阻止那些工人砍倒卡特田里的山毛榉?你耽误了整整半天工,我本来打算明天派他们去干其他活儿的。现在我只能把这些事留到星期四做了。”

“我不同意砍倒山毛榉,所以我制止了他们。这些树在本地无与伦比。居然瞒着我砍掉了一棵,太恼火了。你做这样的事情之前,应该来问问我。”

“宝贝,每做一件事之前我不可能都跑来问你吧。”

“土地是你的还是我的?”

爱德华笑了:“你的,但是我比你更清楚如何管理。你横加干涉太愚蠢了。”

伯莎气得满脸通红:“以后,我希望我的意见得到尊重。”

“你对我说过几万次了,凡是我觉得合理的尽管放手去做。”

“嗯,我改变主意了。”

“太晚了。你让我把缰绳握在自己手里,我打算牢牢地抓紧。”

伯莎的血往上冲,差点儿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说她可以像打发一个雇佣的仆人一样把他打发掉。

“爱德华,我希望你明白,我不希望那些树被砍掉。你必须告诉那些工人,你弄错了。”

“我不会那样对他们说的。我并没有准备全部砍掉——只是其中的三棵而已。我们不需要那些树。第一,树荫会阻碍庄稼的生长,如果没有它们,卡特的地会是我们家中最好的一块;其二,我们需要木材。”

“我不关心什么庄稼,如果你需要木材,可以买。这些树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要砍掉它们,我宁愿自己去死。”

“把山毛榉种在灌木丛里的人,是我一生中听到的最笨的蠢驴。在灌木中种任何树都够糟糕的,但是山毛榉是最糟糕的——嘿,它滴水、滴水、滴水,滴个没完,在它们下面,什么东西也长不成。多年以来,庄园到处都是类似的情形。为了弥补你的——先辈的过错,我得花上一辈子的时间。”

人类情感的其中一个令人好奇之处在于,即使是最卑贱的奴仆,也几乎不会允许感情干预到自己现实中的事情:一个男人为他生活中的职业而多愁善感,听起来就像扒窃自己的钱包一样不正常。爱德华一生都在和土地交流,很可能对大自然怀有某种感情:通俗的情节剧中哀婉的台词会让他嗓子发痒鼻子堵塞;在文学领域中,他为身份高贵弱不禁风的女主角伤怀,为身材伟岸心肠柔软的男主角悲伤。但一涉及生意,就成了另外一番情景:为了美学上的原因,要求一个农场主保留林间空地,这样的情怀太荒唐了。倘若可以使农场的利润飙升,他宁愿让广告大亨们在他庄园最美的地方竖起大标牌。

伯莎说:“你可以任意评价我的祖先,但是请你尊重我。土地是我的,我拒绝让你破坏它。”

“这不是搞破坏,这是正确的事儿,应该去做。你很快就会习惯看不到那几棵该死的树,而且我也告诉你了,我只是想砍倒三棵而已。我会吩咐他们明天去砍完的。”

“你是执意要完全无视我的存在?”

“我要做正确的事,如果你不同意,我很抱歉地告诉你,我还是会吩咐下去的。”

“我会命令工人不准做这件事的。”

爱德华笑了:“那么你只是在自取其辱。你倒可以试试下达一道和我相反的命令,看他们会听谁的。”

伯莎尖叫一声。她勃然大怒,四处环顾想寻找可以扔的东西。她想砸他。他站在那儿,沉着冷静,觉得事情挺有趣的。

“我觉得你肯定疯了,你在尽一切努力毁掉我对你的爱。”

她的情感波动太过剧烈,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的感情就到这个程度而已,他必定完全藐视她,这就是她卑微地贡献出去的爱情带来的结果。她自问能做什么,但答案是除了投降,什么也做不了。她心里和他一样明白,如果她的命令和他不符,工人肯定不会执行的。她也毫不怀疑,他说到做到。那样做是他的骄傲。那一天余下的时光里,她只字不言。第二天早上,爱德华准备出门时,她问他打算怎么处理那几棵树。

“哦,我还以为你把这事儿给忘了呢。我打算照我昨天说的做。”

“如果你把树砍倒,我就离开你,去波莉姑姑家。”

“然后告诉她,你想要月亮,但我却狠心不给你?她只会笑话你的。”说着说着,爱德华自己笑了起来。

“你会发现我和你一样说到做到的。”

午餐前,她去了一趟卡特的田地:那些工人还在干活,但第二棵树已经被砍倒了;第三棵,毋庸置疑,今天下午肯定会被解决掉。工人看着她,她心想他们肯定在暗笑。她定定地站住,看了他们好大一会儿,以便彻底地消化这个羞辱。然后,她回到家,写了一封信给莱伊小姐。

我亲爱的波莉姑姑:

几周以来,我一直感觉极为不舒服,可怜的爱德华吓坏了,总是烦我去城里看看专科医生。他催促得很急,好像想摆脱我一样。新近雇佣的客厅女仆脸若桃花,头发金黄,正是爱德华真正喜欢的那一类型,我已经心生妒意了。我还想,拉姆塞医生对我的情况只是捕风捉影,我没有特别想断绝此生的念头。为了慎重起见,我认为看看专科医生比较好,至少他会改变我的药方。我已经服用了数加仑的铁剂和奎宁了,我特别担心我的牙齿会变黑。我的想法和爱德华完全一致(那位可怕的莱尔夫人称我们是一对蜂鸟,意思是鸳鸯,爱德华颇为鄙视她的自然知识),我感激地答应了他的愿望。如果你能收容我,我会在你方便的时候尽早去你那儿。

爱你的伯莎

爱德华很快就回来了,神色一派扬扬自得,还偷偷地瞄了伯莎一眼。他自以为聪明神武,差点儿笑出声来:如果他没有在举止中保持老成持重的习惯,肯定会吐出舌头以示轻蔑。

“兄弟,和女人打交道,你得意志坚定。这个道理好比骑马,当你想跨越藩篱时,只需夹紧双腿,不要妨碍她们。但是要注意,保持对她们的控制,否则她们会脑袋发热。一个男人,应该永远让女人明白,他牢牢地掌握着她。”

伯莎沉默不语,午饭粒米未进。她坐在丈夫的对面,想不通为什么她愤恨交加的时候,他还能没心没肺地吃得很香。然而,她下午就恢复了食欲,去厨房大吃三明治,以便晚上不碰任何食物。她希望这样可以让爱德华注意到她绝食了,然后会为此慌乱和抱歉。但他把两人份的食物一扫而光,完全没留意妻子没有吃任何东西。

晚上伯莎上床睡觉时,反锁了卧室的门。爱德华不一会儿就上来了,试图开门。他发现门锁了,于是拼命敲打,喊她开门。她没有理会。他加大了敲门的力度,摇动着门把手。

她大声喊道:“我想单独享用自己的房间。我生病了,不要尝试闯进来。”

“什么?那我睡哪儿?”

“哦,你可以睡在其他的房间里。”

“胡扯!”他停止叫嚷,用肩膀抵住门,往里推。他身强体壮,一下就把旧铰链弄断了。他笑吟吟地走进卧室。

“如果你想把我堵在门外,至少应该搬一些家具过来把门堵上。”

伯莎不愿意轻描淡写地解决这件事:“我不想和你睡在一起。如果你要进来,我就出去。”

“哦,不,你不会的。”

伯莎起身穿上睡袍。

“我会在沙发上过夜的。我不想再和你争吵或者打闹。我已经写信给波莉姑姑了,后天我就去伦敦了。”

“我正准备建议你换个环境呢,对你有好处。我觉得你有些神经质。”她嘲讽地看了他一眼,在沙发上躺下,说:“你关心我的神经?真是太感谢了。”

“你真的打算在那儿睡?”他边说边爬上床。

“看来如此。”

“你会发现沙发上冷得可怕。”

“我宁可挨冻,也不要和你睡在一起。”

“明天早上你就鼻塞了,但我敢说一小时后你就回心转意了。我要关灯了,晚安。”

伯莎没有回答,没过几分钟她就恼火地听到了他的鼾声。他真的能睡着?难道他真的不在乎妻子拒绝同床?难道他对她离家出走也无动于衷?他睡得这么安稳,真无耻。

她喊了一声:“爱德华。”

没有回应,但她简直无法相信他居然在睡觉。她甚至无法闭上眼睛。他肯定在装睡——故意气她。她想过去抚摸他,但又担心他爆发一阵大笑。她的确觉得寒冷无比,把毛毯和衣服都往身上盖。不溜回床上太需要毅力了。她心里极其不舒服,一会儿又觉得非常口渴。没有什么比漱口杯里的水更难喝的,一股牙膏的味道;她囫囵地吞了几口,差点儿吐出来。然后,她在房间踱来踱去,翻来覆去地想自己受的种种折磨。爱德华睡得天昏地暗的。她故意弄出声音想惊醒他,结果他动都没动一下。于是她又掀翻了桌子,声响大得死人都会被惊动,但她的丈夫还是纹丝不动。她盯着床,思考着能不能睡上一小时然后赶在他之前醒来。她太冷了,觉得自己肯定不会睡太久,便决定冒这个险。她走向床边。

爱德华迷迷糊糊地说:“还是要上床睡?”

她停住了脚步,心跳到了嗓子眼,怒气冲天地说:“我来拿我的枕头。”他没有等到她上床以后才开口,她暗中感谢上帝保佑。

她回到沙发上,终于舒舒服服地睡着了。在这种安逸的环境下,她一觉睡到天亮。醒来时,看见爱德华正在拉百叶窗。

“睡得好吗?”

“我根本没合眼。”

“哦,好一个谎言。我观察你一个小时了。”

“如果你非得这么说,那我承认闭目养神了大概十分钟。”

伯莎完全有理由恼火,居然被丈夫看到自己安然入睡的样子了,这样她的原计划便损失了一半的效果。此外,爱德华像小鸟一样轻快,而她却自觉憔悴苍老,都不敢照镜子。

十点多的时候,莱伊小姐发来一封电报,告诉伯莎只要她愿意,随时都欢迎她的到来,并希望爱德华同往。伯莎把电报放到一个显眼的地方,以保证他一定能看到。

“你真的准备去?”

“我告诉过你,我会和你一样说话算话。”

“嗯,我想这样对你有很多好处。你会待多久?”

“我怎么知道!也许是永远。”

“‘永远’可是个大词儿,虽然只有几个音节。”

爱德华这么冷漠无情,伯莎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只利剑刺穿。他根本不在乎她,似乎认为她的离开是很自然的事情。他假装认为这样有益于她的健康。哦,她难道在乎自己的健康吗?当她做好出门的一切必要准备时,她的勇气消失了;她感觉不能离开他,对比一年前的热恋和现在的冷漠,她忍不住潸然泪下。她冥思苦想着一个哪怕拙劣的借口,既可以被迫留下又可以挽救她的自尊。如果爱德华在分别时表露一点儿悲伤,也为时未晚。但她已经备齐行李,订好车票了。他告诉格洛弗小姐,他的妻子想出去呼吸些新鲜的空气,但农场的事把他拖住不能陪妻子了,他感到遗憾。马车到达门口,爱德华先跳了上去。现在,没有希望了,她只能走了。她很害怕。他们一路无言。伯莎希望丈夫先开口,因为她怕丈夫听出自己的哭腔。最后,她鼓起勇气问了一句。

“我要走了,你伤心吗?”

“我觉得离开对你有好处,我不想阻碍。”

伯莎自嘲,无论有何种必要,一个男人看不见自己的妻子也能安稳地过日子,这算什么爱情?她忍住了心里的叹息。

他们抵达车站,他帮她取好车票。等待火车的期间,他们也静默无言,爱德华从卖报小童那儿买来《笨拙》和《随笔》。可怕的火车呜呜而来,爱德华送她上车厢,她现在再也忍不住泪水,亲了亲他。

她喃喃说道:“也许是最后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