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来了,也带来了新的恐惧。她年龄颇大。二十多年来,附近的绅士家庭基本都是请她去接生。她一肚子的恐怖逸事。在她的嘴里,生孩子的可怕事件数不胜数,而且她讲这类故事的经验太丰富,很明白怎么增强效果。当然,她还自以为出发点很好。伯莎紧张不已,护士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来安抚她,只能细细地讲述一些产妇的故事,说她们本来一直在死亡的边缘徘徊,医生都放弃了,但最后还是恢复过来,而且从此以后过着幸福的生活。

伯莎丰富的想象力夸大了即将到来的苦痛,只要想到这,她就夜不能寐,想象中一些不可能的事情也变得更加可怕。她看到面前有一条很长很长的痛苦之路,终点是死亡。一见不到埃迪她就心慌。

他安慰道:“嘿,你肯定会安全地走过去的。我向你保证,你完全不用大惊小怪。”

他饲养动物达好几年,十分习惯这个向当地肉铺提供小牛肉、羊肉和牛肉的过程。人类对一个普通的自然现象小题大做,实在太可笑了。

“嘿,我以前养的那只爱尔兰猎狐狗黛娜,一胎生好几只,每次都像钟表那么有规律。生完小狗不到十分钟,就四处乱跑了。”

伯莎面对墙壁躺着,十指发烫,抓着爱德华的手指。

“哦,我很怕痛。我觉得自己肯定不能撑过去——太恐怖了。我真希望不用受这种苦。”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把拉姆塞医生看作耐力的来源。

她祈求:“你不会弄痛我吧?我一点点痛苦都忍受不了。整个过程你都会给我打氯仿的,对吧?”

医生喊道:“我的天哪,别人会以为你是世界上第一个生小孩的人呢。”

“哦,别笑话我。你没看到我有多恐惧吗?”

她问护士她必须忍受多久的痛苦。她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眼睛里充满恐惧。嘴唇紧闭,眉头紧皱。

她喃喃道:“我肯定撑不过去的,我有一种预感,我会死的。”

拉姆塞医生说:“我知道,女人吧,即使只是手指头受伤,也会预感她会死。”

“哦,你尽管笑话我,我一定得撑过去。”

但她会死这个想法又顽固地出现了。

又一天过去了,护士说必须马上去请医生。伯莎让爱德华保证,一刻也不许离开她。

她说:“如果能握住你的手,我觉得我会有勇气的。”

爱德华把这句话告诉拉姆塞医生时,后者说:“胡说。我可不想要一个男人掺和进来。”

“我知道你会这么想,但我能让她保持安静。”

医生回答:“希望你能保持安静,这是我对你的期望。”

“哦,你不必担心我。我很了解这类事情。嘿,亲爱的医生,我敢夸口,我见过的新生命比你还多。”

爱德华是个条理清晰的人,可能很多女人都会爱慕。他既不会歇斯底里,也不会紧张不安;他沉着冷静,缺乏想象力。他是危急时刻需要的理想人选。

他说:“整个下午我窝在房间里也没事做,那我就在周围走走,如果需要我,随时可以派人去叫我。”

他留下字条,说去比尤利农场看那头生病的奶牛了。他很担心它。

“它是我最好的奶牛。如果它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它每天都有规律地产出那么多品脱的奶。我花在它身上的钱,已经回收不知道多少倍了。”

他迈着伯莎一向欣赏的轻快步伐,不时望望公路边的田野。他突然止住了脚步,查看一个竞争对手农户地里的豆子。

他摇摇头:“这块土地不好。这样的地里种豆子真不合算。”

然后他走到了比尤利农场,把看管那头生病的奶牛的负责人叫来。

“嗯,它怎么样了?”

“老爷,它还是没有转好。”

“真倒霉!汤普森今天来过吗?”

汤普森是兽医。

“他肯定得说出点儿什么,所以觉得它得了脓肿,但我不怎么相信汤普森先生:他的爸爸是一个工人,和我一样,只是他没去农场,而是做了砖瓦工。他儿子懂不懂给奶牛看病,我就不知道了。”

爱德华说:“好吧,我们去看看它。”

他大步走向牲口棚,工人跟在后面。

那个可怜的畜生站在一个角落里,比平时和其他奶牛在一起沉静多了。头耷拉着,背弓着,看起来太悲观了。

爱德华说:“我本来想汤普森可以起点儿作用。”

工人轻蔑地说:“他说只能把它送到屠宰场去了。”

爱德华气愤地哼了一声:“真是个屠夫!要是有机会,我真想宰了他。”

他走向农舍。这里曾经是他的家,但他是个实际的明智人,它没有勾起他任何回忆,也没激发某些特殊的感情。

他问候租户的妻子:“嗨,琼斯夫人,你过得怎么样?”

“先生,还算凑合。您和克拉多克夫人过得怎么样?”

“我很好,至于她,你知道,我妻子要生孩子了。”

他的语调快活随意,让每个人都觉得容易亲近。

“我的天哪,真的吗?你还是小孩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了,现在你的孩子都要出生了。你觉得她会什么时候生?”

“我每分钟都在期待。嘿,我知道,可能我下午茶回去的时候就已经是个幸福的爸爸了。”

“噢,我没想到这么快。”

“嗯,琼斯夫人,只是时间问题。我们结婚都十六个月了,一切看老天爷。”

“啊,先生,每个人都会经历这些事的。我希望她能顺利地生下来。”

“你知道,大家都希望她顺利生产。当然,她很爱想象。女人总是胡思乱想,我从来没见过类似的人。今天我还和拉姆塞医生说,一只母狗生完半打狗崽子,一眨眼的工夫就能撒开蹄子跑了。我搞不明白,为什么女人不能这样?搞得这么麻烦,头发都会变白的。”

“老爷,你处理这事儿的时候很冷静。”这个在克拉多克贫穷时候就认识他了的琼斯说。

“我?”爱德华笑着反问,“你明白,这类事我完全了解是怎么回事。嗨,你看看我接生过多少头小牛就知道了。说真的,我给奶牛接生的事故没有超过两次。但我现在最好还是回去看看我妻子怎么样了。琼斯夫人,午安了。”

琼斯夫人说:“我喜欢这位老爷,因为他没有架子。虽然他地位高了,但愿意和我们一起随意喝杯茶。”

琼斯回答说:“他是三十多年来我遇到的老爷中最好的。就像你说的,他一点儿架子也没有——比他的夫人更少。”

“哦,她还年轻。他们都说他怎么能做得了主,但我敢肯定他一定会把她教得好好的。”

“他一定会把她弄得服服帖帖的。他不是那种可以从任何人那里忍受胡言乱语的男人。”

爱德华大摇大摆地走回去,用手杖甩着圆圈,吹着口哨,还不时和跟着他的狗说上几句。他生性乐观,觉得没有必要把奶牛送往屠宰场。他不相信那个兽医的话,坚信它会康复的。他走上莱伊府的小道,看着他新补上的榆树苗;整体来说它们长得还算茁壮,他为自己的成功感到高兴。他走进屋子,刚挂好帽子就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他对自己说:“喂,看来事态有点儿紧张。”

他走去卧房,敲敲门。拉姆塞医生开门了,但用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入口。

“哦,别担心,我不是要进去。我知道我最好不要打扰你。她怎么样了?”

“嗯,我恐怕没有我预想中的顺利。但没必要过于担心,只是有点儿慢。”

“我就在楼下,有需要叫我。”

“刚才她一直想叫你进来,但护士告诉她如果你在这里肯定会不安,所以她又说:‘别让他进来,我会独自一个人忍受的。’”

“哦,那就好。我觉得,在这样的时候,丈夫最好站到一边别管。”

拉姆塞医生关上了门,说:“识趣的家伙!我越来越喜欢他了。我就不明白,为什么很多男人在这个时候会烦躁不安甚至歇斯底里。”

伯莎问:“是埃迪吗?”她的声音由于刚才的阵痛,还在发抖。

“嗯,他来看看你怎么样。”

“哦,我亲爱的埃迪。他没有紧张不安吧?不要告诉他我情况不好,那会使他难受的。我要一个人忍受这个痛苦。”

爱德华走下楼,告诉自己,激动是没用的。这倒是千真万确。于是他搬来一把安乐椅,坐下来开始看报。晚饭前,他又上楼去打探伯莎的情况。拉姆塞医生出来和他说,已经给她注射麻药了,她会安静一会儿。

爱德华笑着说:“幸好你在晚饭时间给她注射麻药,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吃些点心。”

他们坐下来,开始吃点心。他们的食量不相上下,医生越来越喜欢爱德华,说看到一个男人食欲好是一件好事。他们正准备吃布丁,护士说伯莎醒了,拉姆塞医生只得遗憾地离开餐桌。爱德华继续用餐,一点儿也不受影响。吃饱喝足后,他满足地舒了一口气,点上烟斗,又回到安乐椅中,很快就打起瞌睡来。夜晚很长,他觉得很无聊。

他说:“现在应该没什么事了,我不知道要不要整晚不睡。”

爱德华第三次上楼,拉姆塞医生看起来忧虑不已。

“我担心这次有些棘手。太不幸了,可怜的伯莎,受了很多苦。”

“我可以做些什么吗?”

“没,你只要保持冷静,别大惊小怪就行。”

“哦,我不会的,你不必担心这一点。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我有胆量。”

“你真是太不同寻常了。我告诉你,我喜欢看到一个男人遇到这类事情时像你一样沉着自如。”

“嗯,我想问的是,我有没有必要陪着熬夜。当然,如果有什么事要做,我会保持清醒的;但如果没有,我想去睡觉。”

“嗯,这样最好。如果需要,我会叫你的。我觉得你现在可以进来和伯莎说上一两句话,这样可以给她打气。”

爱德华走进去。伯莎躺在床上,睁着恐惧的眼睛,直勾勾的,好像刚刚看到了异物。她的脸色比以前苍白许多,嘴唇渗出血来,双颊下陷。她看起来好像正闯死亡关。看到爱德华,她努力挤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他问:“小姑娘,你怎么样?”

他的出现似乎给她注入了一线生机,脸上也有点儿颜色了。

她打起精神,呻吟道:“我很好,亲爱的,不用担心我。”

“是不是很难受?”

她勇敢地说:“没有,我真的没有怎么难受。你不用为此烦心。”

他出去了,她叫拉姆塞医生。

“你没把我的情况告诉他吧?我不希望他知道。”

“没有。我让他去睡觉。”

“哦,我太高兴了。晚上没休息够,他会不舒服的。这样的痛苦还要持续多久?我感觉自己一直在受折磨,而且似乎无穷无尽。”

“哦,很快就结束了,我希望。”

她轻声说:“我肯定会死的,我觉得生命正一点点被抽走。要不是为了埃迪,我才不怕呢。他会多伤心啊。”

护士轻声斥道:“胡说什么!你总说自己会死,但你一两个小时就会好的。”

“你觉得这还会持续一两个小时?我忍受不住了。哦,医生,不要让我受苦了。”

爱德华悄悄地去睡觉了,很快就睡着了,但不踏实。平时他心头没事,锻炼又很多,晚上睡得很沉,从不做梦,今晚他却噩梦不断。在梦中,不但一头奶牛生病了,所有的牛都病了:奶牛站在那儿,眼睛浑浊,背脊高拱,阴沉而危险,显然他们的肝脏受到了损伤;公牛则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上,蹄子无力地在空中乱蹬,身体肿胀了两倍还不止。

兽医说:“你必须把它们都送到屠宰场去,已经无计可施了。”

爱德华说:“老天保佑,我不想八磅肉才换四先令。”

但他的梦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爱德华惊醒,发现拉姆塞医生在摇他。

“醒醒!起来,快穿上衣服!”

爱德华跳下床,抓起衣服,大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现在几点?”

“现在四点半。我要你去一趟特坎伯利请斯宾塞医生过来。伯莎的情况很糟糕。”

“好,我会把他请回来的。”

爱德华快速地穿好了衣服。

“我出去叫人帮你准备好马车。”

“不用了,我自己来,这快得多。”

他有条不紊地绑好靴带。

“伯莎眼下还没什么危险,但我必须请他过来诊断一下。我还是希望我们能帮她渡过这个难关。”

爱德华说:“天哪,我不知道情况这么严重。”

“你不用惊慌。你现在最大的任务是保持冷静,尽快带斯宾塞先生回来。还不是无药可救。”

爱德华有条有理,很快就准备好了;他的速度之快堪比头脑之情形,马也备好鞍了。他脑海闪过一句谚语“欲速则不达”,于是小心翼翼地点上灯。不到两分钟,他就驶上了大路,抽打着马匹加快速度。寂静的夜晚,他策马匀速前进着。

拉姆塞医生折身返回产房,对爱德华的赞赏不断加码:一个多么好的男人啊,做任何事情都可以井井有条,从不头脑过热,也不过分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