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莎迈着轻快的步伐回到房里,脑袋里似乎有几百只爱情鸟在盘旋;丘比特从这棵树跳到那棵树,把金箭射进她敞开的心房;她任由想象飞翔,光秃的树枝披上嫩绿的衣裳,灰暗的天空也变得蔚蓝。这是爱德华·克拉多克第一次明白地表达爱意;以前,即使称不上漠不关心,他也没有让人完全确信的表示,种种疑虑曾引发她多少的哀伤啊。至于她自己,并没有刻意掩饰;她毫无羞愧之心,她狂热地爱慕他,甚至爱慕他站立过的土地;她勇敢地承认,世界上所有男人中他是唯一让她开心的人,她愿意把生命交到他那双男性的有力的手中;她坚定决心,克拉多克应该带领她走进教堂。

在极致激情的驱使下,她喘着粗气:“我想做他的妻子!”

她曾无数次幻想自己躺在他怀中——他强有力的怀抱中,她觉得这样世界上一切不幸都会被隔绝在外。哦,是的,她希望他揽她入怀、吻她;在想象中,她感到他的唇已经印上她的唇,他胸膛的温暖让她在爱情甜蜜的折磨中几乎昏厥过去。

她自问怎样才能挨到晚上,到底怎样才能忍受这时间的缓慢流动。而且,她必须坐在姑姑对面,佯装读书或闲聊。简直难以忍受!然后她又矛盾地问自己,爱德华知道她爱他吗?他不可能想到她的渴望有多么强烈!

“很抱歉,我没赶上下午茶。”她走进客厅时说道。

莱伊小姐说:“亲爱的,黄油吐司可能难以入口,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吃蛋糕。”

伯莎喊道:“我不想吃任何东西。”然后便倏地一下坐在椅子上。

莱伊小姐加上一句:“你会渴死的,”她敏锐地看着侄女,“除了早茶,你就不想用些其他点心吗?”

莱伊小姐得出了结论,之前的心神不宁和长时间的外出只能归结于某个男人。她内心不置可否,但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她心想:“毋庸置疑,这肯定不是个可靠的人。我希望他们的关系很快结束。”

数月以来,莱伊小姐都不待见这个害相思病的羞赧情郎。她发现情侣们毫无二致的可笑,并且他们认为应该把感情隐藏起来,就像诺亚的儿子遮蔽他父亲的裸体一样。她注意到伯莎一口气喝下六杯茶。自然,她闪亮的眼睛、泛红的双颊和急促的呼吸都暗示着某种爱情的冲动;她觉得很有趣,但出于善意和明智佯装糊涂。

“毕竟,这不关我事。”她想,“布朗一家在下季度退租,如果伯莎真打算结婚,在此之前办事也很方便。”

莱伊小姐坐在靠近壁炉的沙发上。她是个中等身材的女人,身材非常纤细,瘦削的脸上布满皱纹。整个脸庞最引人注意的是她的嘴,嘴型不大,但嘴唇很薄。她常常双唇紧闭,给人感觉很坚毅。但她的嘴角颇为灵活,有表现力。两个相反的特征组合在一起,旁人很难判断她的性格。她有一个习惯,那就是用冷冰冰的目光直视某人,自己却一点儿难为情的感觉也没有。别人说,莱伊小姐的目光仿佛在说“你们都是大笨蛋”,事实上,她也正是这么认为的。她稀疏的灰发发式简单,着装极其朴素,让她显得大方得体。所以,她尤其喜欢用最为严肃和极其礼貌的方式讲述相当荒谬的事,这往往会使草率的陌生人仓皇失措。人们觉得,她是这样一个女人:从未漂亮过,但到中年反倒展现出独特的魅力。年轻的男性认为她有点儿可怕,结果他们发现自己只不过是她愉悦的源泉;年长的女士则断言,虽然她绝对是个完美的贵妇,但有点儿奇怪。

伯莎喝完茶,站起身说:“知道吗?波莉姑姑,我觉得您应该叫‘玛莎’或者‘玛蒂尔达’。‘波莉’不适合您。”

“亲爱的,你不用这么直率地提醒我我已经四十五岁了,你也不用那样笑,因为你知道我的实际年龄是四十七岁。我说四十五岁只不过取个整数而已,再过一年我就会说我五十岁了。一个女人绝不会承认四十八岁这样一个难以归类的年龄,除非她准备带着十七个孩子嫁给一个鳏夫。”

伯莎望着别处:“我很好奇您为什么不结婚。”

莱伊小姐微微一笑,几乎难以察觉。她发现伯莎的话别有深意。

“亲爱的,”她回答,“我为什么要结婚呢?我每年有五百英镑的收入。啊,对,我知道这不是应该希冀的东西。我为你感到遗憾,我没有绝望的恋情。对于一个老处女而言,唯一的托词就是她思念的爱人已经长眠或者已经和他人结婚。”

伯莎没有回答。她觉得世界正在变得美妙,不想听到任何暗示人性缺陷的言语。她走上楼,坐到窗边,凝视着爱人居住的农场方向。她不知道爱德华此时正在做什么。他也如她一般在焦躁地等待黑夜来临吗?想到他们之间横亘的大山,她的内心涌出巨大的悲伤。晚餐时,她很少说话,莱伊小姐也怜悯地保持沉默。伯莎无心进食,把面包捏得皱皱巴巴,摆弄着碟子里的各种肉。她不停地看时钟,当时钟报时的时候,她又开始莫名地心慌。

伯莎无需和莱伊小姐捏造任何借口,因为她根本不在乎。夜色漆黑,外面很冷。伯莎从侧门溜出来,感觉像在做什么冒险刺激的事儿。她有一种完全新奇的感觉:两个膝盖从来没有这样虚软无力过,以致她担心自己会跌倒;她的呼吸沉重得出奇,心却很痛。她沿着马车道走下去,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如果他不在那里怎么办?如果他永远都不出现怎么办?她曾压抑相见的欲望,强迫自己待在房内,但欲望超出了控制。如果到达大门时没有人等待,她不敢想象自己会是如何绝望——那意味着他不爱她。她停下来,忍不住啜泣。她应该再多等一会儿吗?现在还早。但她的急躁推着她继续前行。

她轻声惊呼了一声,因为克拉多克突然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哦,对不起,我吓着你了。我想你不会介意我今晚来吧?你没生我气吧?”

她如释重负,根本无法开口。她心里乐开花了。他是爱她的,还怕她生气呢。

她悄声说道:“我盼望着你。”

假装矜持忸怩作态有什么好?她爱他,他爱她。为什么不应该向他倾诉自己的感情呢?

他说:“天这么黑,我看不到你。”

她欣喜若狂,说不出话,唯一能讲的几个字就是“我爱你,我爱你!”她向他走近,想触摸到他。他为什么不张开双臂抱住她呢?为什么不像她梦想的那样亲吻她呢?

但他握住了她的手,这种肌肤之亲让她感到一阵电流穿过;她已经失去知觉,摇晃着几乎要倒下。

他问:“怎么了?你的身体在颤抖。”

“我只是有点儿冷。”

她努力使自己说话自然一些,但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又开口了:“你穿得太少了,来,披上我的外套。”

他开始脱外套。

“不,你会冷的。”

“哦,不,我不会的。”

他的举动在她眼里似乎是一件惊异的事,或是一种无私的善意,她心生感激。

她含泪轻声说道:“爱德华,你对我太好了。”

他把衣服披到她肩上时,手的触碰击溃了她最后一点儿理智。一种奇妙的痉挛传遍全身,她的身体情不自禁地向他靠近;而他,双手往下滑,搂住了她的腰。外套掉在地上。她完全放弃了抵抗,陷入他的怀抱,仰起脸看着他。他低下头,吻她。这个吻让她心醉神迷,禁不住要呻吟出来。她无法形容,那究竟是痛苦还是快乐。她的手勾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拉得更近。

她最后似哭似笑地说:“我好傻啊。”

她身体稍稍往后退了一点儿,虽然没太用力,以免环抱得很舒服的双臂缩回去。但他为什么只言不发?为什么不发誓说他爱她?为什么不提出她乐意答应的请求?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终于开口了:“伯莎,你真的喜欢我吗?你回来以后,我一直在等待机会问这句话。”

“你难道感觉不到吗?”她打消心中的疑虑,她明白,他只是胆怯,所以一直没有说,“你这么容易害羞,傻瓜。”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伯莎。而且——”他嗫嚅着。

“而且什么?”

“而且你是莱伊府的大小姐,我只是你家一个佃农,什么也没有。”

“我手头上只有一点点钱,如果我一年能有一万英镑的收入,唯一的愿望就是把它们献给你。”

“伯莎,你是什么意思?别折磨我,我知道我需要的是什么,但——”

她笑了,说:“好吧,照我的理解,看来你需要的是我向你求婚咯。”

“哦,伯莎,别打趣我。我爱你。我想请求你嫁给我。但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你,而且我明白我不应该这么做。不要生我的气,伯莎。”

她喊出来:“但我全心全意地爱着你,我不需要什么更好的丈夫。你能带给我快乐!全世界除了这个,我什么也不要。”

他心中一动,忘情地把她搂进怀里,吻她。

她低声道:“你难道看不出来我爱你吗?”

“我想着你可能爱我,但我不确定,而且我担心你觉得我不够好。”

“我的心里只有你,我也从没想过我会像爱你一样去爱别人。噢,埃迪,你都不知道你让我觉得多幸福。”

他又一次吻下去,她也再次勾住他的脖子。

他终于说:“你是不是该回去了?莱伊小姐会怎么想?”

她叫喊着:“噢,不要,我不要回去。”

“你打算怎么和她说?你觉得她会喜欢我吗?她会劝你离开我的。”

“啊,我肯定她会喜欢你的。况且,就算她不喜欢又怎么样?嫁你的人又不是她。”

“她可以又把你带出国,然后你会碰到更喜欢的。”

“但爱德华,你知道吗?我明天就二十一岁了。我有权决定自己的生活了。在成为你的妻子之前,我绝不会离开布莱克斯达布尔的。”

他们慢慢地走向屋子。他担心她在外面待的时间太久,所以有意领着她往回走。他们手挽着手,伯莎全身洋溢着幸福。

“拉姆塞医生明天会来我家共进午餐,我会告诉他们俩我要和你结婚。”

克拉多克颇为紧张地说:“他不会赞同的。”

“我根本不关心他的意见。只要你喜欢我喜欢就行,其他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我什么都听你的。”

他们走到门廊处,伯莎犹疑地看着他。

“我想我该进去了。”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希望爱德华劝她再去花园里走一走。

“好,你进去吧。我怕你会着凉。”

他这么担心她的健康,真可爱!自然,他是正确的。他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正确的。伯莎一时忘记了自己任性,突然希望服从他强硬的指挥。正是他这种力量让她感觉自己格外脆弱。

她的声音可以流出蜜来:“晚安,我的爱。”

她舍不得离开他,这完全是疯狂的,他们俩总是吻个没完。

“晚安!”

她一直目送他消失在夜色中,最后才关上身后的门。